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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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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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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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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一場離奇的舞廳大火,一夕帶走四十二條人命
以及一個女子四十年的自由……

是誰放的火?
改編自真實事件。見證真相的代價

「鄉村黑色文學」大師丹尼爾.伍卓
繼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冰封之心》原著小說六年後全新力作

★美國亞馬遜書店當月選書&年度百大編輯選書
★《堪薩斯星報》年度最佳小說。《洛杉磯時報》書卷獎決選
★金獎導演李安最推崇的美國大師。《與魔鬼共騎》原著小說作者

一九二九年密蘇里州西檯鎮一場舞廳大火,帶走了四十二條人命,包括女僕奧瑪的妹妹茹比,也在這場大火中喪生。造成大火意外的肇事者是誰?誰是縱火者?是附近浪蕩的吉普賽人?還是舞池中翩翩起舞惹人嫉妒的新婚夫妻?四十年後,當奧瑪的孫子問起當年大火事故,時隔多年,奧瑪說出了她埋藏心中許久的祕密……

改編自真實事件,全書以精簡的篇幅描寫一場火難在小鎮無盡地悄悄蔓延。四十二條人命不是災禍的結束,作者透過一名女僕為主角,親眼見證長達四十年地方小鎮各人家業的灰飛煙滅。讀罷讓人不寒而慄。世人皆善忘,丹尼爾.伍卓不愧美國大師,他不以寬容或慈悲來撫慰讀者,而是要世人記住眾人犯的罪,並因此格外珍惜人性的單純。

作者簡介

丹尼爾‧伍卓Daniel Woodrell
生於密蘇里州歐札克山區,十七歲生日的當周投筆從戎,加入海軍陸戰隊,二十七歲取得學士學位,畢業於愛荷華寫作坊,曾榮獲為期一年的密臣納(Michener)研究獎。

《野火》是伍卓的第九部小說。第八部小說《冰封之心》(Winter’s Bone)搬上大銀幕,於二○一○年榮獲日舞影展最佳電影獎,隨後獲得奧斯卡金像獎四項提名。伍卓的小說五度入選《紐約時報》年度好書之林。作品Tomato Red曾於一九九九年榮獲美西筆會小說獎。The Death of Sweet Mister曾於二○一一年獲得小說中心頒發的費迪曼(Clifton Fadiman)獎章。伍卓並著有短篇小說集The Outlaw Album。

目前與妻子定居於阿肯色邊界附近的密蘇里州歐札克山區。

譯者簡介
宋瑛堂
台大外文學士,台大新聞碩士,波特蘭州立大學專業文件碩士,曾任China Post記者、副採訪主任、Student Post主編等職。譯作包括《淘金殺手》、《怒海劫》、《修正》、《幸福的抉擇》、《祭念品》、《賴瑞金傳奇》、《搜尋引擎沒告訴你的事》﹑《宙斯的女兒》﹑《全權秒殺令》﹑《單身》﹑《馭電人》、《大騙局》、《數位密碼》、《斷背山》、《人魔崛起》、《冷月》、《永遠的園丁》、《蘭花賊》等書。

名人/編輯推薦

「輕薄短小不失人性光輝……《野火》的價值也在於其亮眼的筆調,精準的字句與近乎《聖經》韻律的對話比比皆是……更進一步證明伍卓是值得珍愛的作家。」
──《西雅圖時報》

「若有人發起請願行動,呼籲將伍卓先生列入美國現世文學巨擘之林,我必會欣然聯署。伍卓筆下的往昔能傳達凱瑟琳‧安‧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1890-1980;普立茲獎得主,美國小說家)特有的苛愛,喧鬧中見幽默的詮釋法可媲美查爾斯‧波帝斯(Charles Portis),迂迴轉折而優美的語句則是他個人專屬的特色。」
──《華爾街日報》
「對於初次閱讀伍卓作品的讀者而言,《野火》是絕佳的入門書,也是一份歡迎再讀幾本的邀請函。全文雖短小……卻能詳述幾代恩仇……是值得一讀的佳作。伍卓的敘述自始至終不慍不火,將過去詮釋得比現代更親切,以更不寬容的眼光看待過去。」
── 國家廣播電臺書評

書摘/試閱

★★★
去她家過暑假期間﹐她每日在破曉時分嚇到我。她會坐在她的床緣﹐握著拖地的長髮﹐梳了再梳。晨曦從兩扇窗戶滲入﹐夜色徐徐遁退。她的頭髮綿長如個人史﹐必須編成密麻的幾條辮子纏繞頭上固定﹐否則無法行走。頭髮若不紮好﹐會拖地而成一襲中世紀的長尾禮服﹐她只好抱髮成捆﹐纏繞前臂數圈﹐以免走路時絆倒自己。她出生於農家﹐長大後幫傭長達半世紀﹐因此即使與人打賭﹐她也無法晚起睡過清晨去贏得賭注。在我和她同睡一臥房的暑假﹐每早天一露白﹐她會坐著梳那頭長如巫婆的頭髮﹐分段梳﹐反覆梳﹐撫摸著數十年幾乎不剪的頭髮。髮絲泰半白了﹐穿插幾縷銀灰﹐是雨淋報紙直到標題被打糊的色調。儘管每早整髮耗時﹐她仍不願揮別一頭長髮。
我十二歲那年整個暑假﹐她每天嚇醒我。我醒來﹐見她背對著晨曦坐﹐彈簧床輕輕吱嘎響﹐骨柄梳在長髮間遊走。這麼長的頭髮只在童話世界才有﹐結局不幸福快樂的那種童話才有吧。她名叫奧瑪﹐不喜歡被喊祖母或婆婆﹐喊奶奶可能會挨她一巴掌。她生活孤寂﹐歲數高﹐個性傲。我家在聖路易附近的河濱小鎮﹐父親之所以送我來她家度暑假﹐是想表達和解的心意。她很高興我來﹐在意我玩得是否開心﹐希望我暑假過得回味無窮﹐可惜她在玩樂這方面的經驗不多﹐最後一次遠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玩的是拿短棍推著木環跑﹐現在已失傳。她盡力替我找樂子﹐數度帶我在西檯鎮繞遠路散步﹐帶我去全民公園的池子看我戲水﹐讓我在花園裡拔雜草﹐讓我對準工具棚的門投擲棒球。那年是一九六五﹐但她家依然無電視可看﹐只開著收音機﹐電臺似乎時時在報導牲口價格和收益估計。奧瑪說話時﹐每一字拖著濃長的鄉音﹐但有時她接連幾天寡言。後來有一天﹐下午五﹑六點時﹐原本燠熱的天氣轉陰﹐猙獰的暴風雨凌空﹐呼之欲來﹐意志消沉的我耍孩子氣﹐心情陰鬱﹐悶得發慌﹐見她叫我別踢的東西就隨腳亂踹。在小門廊上﹐疾風呼呼吹﹐我與她同坐﹐仰望瞬息萬變的天空﹐爍爍閃電劃破暴雨雲﹐雷聲轟隆隆。她的衣角隨風擺﹐眼睛瞇成一線﹐眼神茫遠﹐她巧妙挑選風雷交加的這一刻﹐開始以個人觀點傾訴一九二九年的往事。那年在密蘇里州歐札克山脈這一隅﹐雅亭舞廳爆炸案瞬間奪走四十二名舞客的性命﹐婆娑起舞的男女命喪舞池﹐乘著粉紅靄霧﹐被轟向雲端﹐追趕而來的是沖天怒焰。她也說明事件的始末。這樣才像話嘛──我好興奮﹐既有火災現場﹐也有冤魂無數﹐而且涉嫌人眾多﹐證據太少﹐究竟是重大刑案或巨災﹐她自認已解開謎團。此事是我爸與她結怨的一大因素﹐我知道他不希望我聽見她的說法﹐因此聽見她提起﹐我心癢了﹐迫切想聽更多﹐愈多愈好。爆炸事件導致數十人肢體殘障﹐灼傷嚴重到骨露皮肉外。慘叫從烈火殘垣傳出﹐被火吞噬的人有鄰居﹑朋友﹑情人﹐也有我姨婆茹比﹐淒厲聲縈繞耳際﹐聽聞者永生難忘。人口僅四千的小鎮一瞬間死傷如此多的年輕人﹐各界驚慟之餘﹐疾呼盡速將歹徒繩之以法。疑心藉聲帶傳達﹐要脅聲四起﹐暴民聚集﹐但凝聚的怒火再旺﹐也燒不出顯著的目標。嫌疑犯不在少數﹐爆炸原因眾說紛紜﹐缺乏鐵證﹐因此警方的調查有氣無力﹐繞著大圓圈走走停停﹐後來不了了之﹐無人被正式起訴或制裁。二十八具無名屍最後合葬﹐以十英呎高的天使塑像紀念。歷經年復一年的冷雨﹑熱雨﹑暴雨﹐天使緩緩發黑。
最後一位僱主家後面有個小房間﹐讓奧瑪長住﹐裡面有個小廚房。她的生活拮挶﹐我睡沙發﹐和她的床鋪相隔五英呎。她睡得喋喋不休﹐單向式的聊天對象有些是她認識過的人﹐有些是她夢鄉的虛構人物。她有時囈語著我在晚餐席間聽過的人名。她常在夜半無聲無息落淚﹐哭到頸子水光漓漓。我白天和她相處索然無味﹐除非她在敘事裡加油添醋。講故事的心情一來﹐她會在門廊坐上幾小時﹐凝望屋後的乾涸白溪床﹐喝茶潤嗓﹐泡過的茶包留在杯子裡﹐添水加新茶包﹐泡盡茶包的每一滴價值﹐直到杯子裡有四﹑五個怠工的茶包﹐她啜飲著眾茶包流出的苦水﹐這才甘心。有時候﹐她會撇開萬家驚恐﹐娓娓向我敘述胞妹茹比的悲情孽緣。茹比因這段地下情而喪命﹐徒留後人苦痛﹐留下許多見不得人秘辛﹐留下一頂帽帶插著長羽毛的女帽。
奧瑪得以讀完小學三年級﹐隨後被父親叫進田裡幫忙﹐幾年後才在鎮上找工作﹐成為洗衣女工﹑幫廚﹑全能女僕。在這期間﹐她慟失兩兒﹑夫婿﹑胞妹﹐收入僅能糊口﹐只要一條魚不慎掉地﹐只要被僱主高聲斥責﹐她勢必陷入赤貧。她活在恐懼與憤怒中﹐一生充滿念念不忘的牢騷﹑尖銳的敵意﹑冷冰冰的回憶﹐針對的是惹過我們家族的人﹐哪怕只惹過一次﹐惹到任何一個家族成員都一樣。她本姓迪吉爾﹐夫姓敦納修﹐生性不友善﹐小家子氣﹐執著心切﹐具有一股復仇的原始慾﹐是我們家族的大紅心﹐實實在在的心臟﹐是我們保密到家的一顆心﹐是永續家族的一顆心。
多年後﹐我才學會敬愛她。
那年暑假﹐她帶我散步﹐走了好久﹐對我不能說沒益處。散這些步至少能訓練我日後提早上床的習慣﹐因為陪她散步既累人﹐又得聽她細數往事。每繞過一轉角﹐走進小巷﹐每遇見一片空地或一棟修補過的舊屋﹐她極可能駐足﹐扔下我﹐逕自神遊﹐再次重溫她無法寬恕的種種羞辱。「那地方啊﹐以前是普雷特太太的家。她呀﹐少給我將近十一元的薪水﹐偏偏那陣子你二伯席尼病得厲害﹐小命快沒了﹐沒錢買藥給他止痛。他唉唉喊疼﹐跟風聲一樣不停歇﹐喊到喘不過氣呢。還不到十四歲。普雷特太太生了幾個女兒﹐其中一個嫁了﹐住在鎮上—小孩姓寇贊斯。生兩個兒子。他們其中一個假如被你大哥碰上﹐你哥可以一邊吃三明治﹐一邊把臭小子打到吐滿地。你再等幾年﹐運氣夠好的話﹐在哪棟房子後面或在樹林裡碰到他們﹐聽見他們的姓﹐保證也能打得他們稀裡糊塗。」
有時﹐她會凝視兩屋之間空地上的沙土與青草﹐若有所思﹐說著﹐「以前吶﹐這裡有個房子﹐門廊環繞整個房子﹐滿牆是爬藤﹐屋頂的兩個窗戶像眼睛。黎‧哈斯(Lee Haas)先生以前住裡面。他在廣場附近開了最後一家乾貨店﹐客人想賒帳買什麼都給。可是﹐他老婆嫌我懶﹐罵我愛造謠﹐蠢婆子一個﹐害我在最吃緊時被他掃出門。那年啊﹐一九三三吧。」她朝著拆屋留下的空地﹐揮一揮老癟的大手﹐對草地吐痰﹐沒吐中﹐索性踏進空地﹐再吐痰一次。「不過啊﹐你可以把他們忘掉──大戰一開打﹐他們得到上帝的報應了﹐報應得痛快。」
陪她漫步時﹐每回的終點幾乎總是墓園﹐一老一少穿越荒蕪的墓碑﹐灰﹑褐﹑清教徒白﹐色澤不一的墓碑﹐奧瑪朝其中幾座望一眼﹐向幾座點點頭﹐揚頭對幾座表示不屑﹐最後走到黑天使像。這尊莊嚴的塑像象徵我們家慟失茹比﹐也象徵全鎮的哀悽。她站在天使像的陰影裡﹐偶爾向我傾訴可疑的人或事﹐有些嫌疑籠統含糊﹐有些有跡可循﹐全是她憑敏銳的耳朵聽到的事跡或旁敲側擊而來的線索。多年來﹐她守著這些靠不住的細節﹐我是她第一個傾訴的對象。她會重複講幾次﹐好讓我記住。墓園巡禮完後﹐我們會往家的方向﹐沿東大街路旁大樹的大樹蔭下走﹐然後進朱比特商行﹐這時她總說﹐「你媽媽的外公在這裡做了三十年工﹐肉切得真好。」我們逛著選購晚餐食材﹐通常只挑最便宜的東西﹐有些是我從不認為是食物﹑連摸也不敢的東西﹐例如搭配炒蛋用的的小牛腦﹑被我扔向工具棚後面的三明治用醃漬物﹑配蘇打餅的豬蹄﹑配橢圓玉米麵包的豬皮﹑論磅賣的雞肝。她用雞肝熬製一種古怪的肉汁﹐淋在雞蛋麵或白米飯上﹐滋味出奇可口﹐我嘗過幾次後﹐散步時會吵著回家吃這一道晚餐。我們會在狹隘的房間裡吃晚餐﹐總是提前吃﹐肘肘相碰﹐看著正方形的日光在牆上失色﹐叉子在她最好的餐盤上鏗鏘細響﹐老少再談永無止境的話題﹐「艾列克(Alek)﹐你今天學到什麼﹖以後能怎麼善用﹖」
那年暑假﹐奧瑪教我認識這小鎮﹐這些影像深植我心田﹐壯大如史詩﹐永誌難忘﹕雅亭舞廳對面原有一列小民房﹐其中一間仍屹立﹐外觀不起眼﹐給人的印象唯有老態﹐在日光下顯得鄙陋﹐太陽不賞臉時顯得古舊。這棟房子與鐵軌之間的院子已化為一片滄桑的塵土﹐幾株老橡樹年久而枯萎﹐開始東倒西歪﹐四周不見新房子。在一九二九年﹐在鎮廣場與沿豪爾溪鋪設的鐵道之間﹐這片狹長的坡地原有六棟民房﹑一間舞廳﹑以及阿罕布拉大飯店﹐後者早已被拆除。院子靠近枕木與光亮的鐵軌之處﹐有幾株榆樹殘留的樹樁﹐已被歲月磨得光潔。荷蘭樹癌在一九五○年代進本鎮肆虐﹐這些榆樹也遭殃枯萎﹐被砍伐一空。它們極可能目擊到案發的全程。
爆炸案與這棟房子僅隔一街之遙﹐那星期六晴朗的傍晚﹐大小聲音必定逃不過屋中人的耳朵﹕男女結伴抵達﹐手挽手成雙或四人行﹐歡笑著﹐情話噥噥﹐進舞廳前偷親一下﹐所有聲響全在一戰方休﹑二戰未起的那一夜隨花香爽朗飄送。當時鎮上人心慵懶﹐意志散漫。陽光明媚了一天﹐廣場擠滿丘陵谷底來的農人﹐販售著菠菜﹑萵苣﹑大黃﹑雞肉﹑羊肉﹑紫花苜蓿蜂蜜。週六人群將廣場周邊道路擠得水泄不通﹐馬路變成民眾漫步的大遊廊。長長的寒喧﹐以點頭道再見。農夫穿著吊帶連身服﹐臀部黏著泥巴﹐落魄的帽子沾滿塵土﹐口袋裡的手帕被掏出時硬梆梆﹐棱角分明﹐殘留著鹽漬﹐是揮汗駕馬車龜速進鎮的明證。在商店裡﹐在陰涼處﹐另有一群人穿著熨燙出摺痕的城市服﹐紳士手帕洗得一塵不染﹐摺進胸前口袋﹐露出一小角﹐作為士紳身份與地位的確切表徵。民眾互動頻繁—你好﹐哈囉﹐天啊真的是你嗎﹖五金行整天生意興隆﹐店外長椅上盤踞著朝水溝吐褐痰的男人。男孩女孩提著蔬果籃﹐含著一分錢一顆的糖果﹐討賞五分錢﹐想去大道戲院看早場。汽車與卡車停放在廣場東側。北邊的牲畜欄下坡有片原野﹐供馬車與騾子歇息。晚餐後﹐人們往下坡走﹐步向雅亭舞廳……天色完全黯淡後﹐從這棟民房裡聽見的歡聲劇變為鬼哭神嚎﹐哀求聲﹑驚號聲﹑悲鳴不絕如耳﹐火舌劈啪逼近﹐磚塊從天上墜回地面﹐厚實的樑柱壓扁了倒地的舞客。爆炸聲撼動方圓一英哩的所有牆壁﹐房舍直打哆嗦﹐南邊的鄰郡聽見微弱的騷動﹐鎮界範圍內的人則聽見慘痛的轟聲。民眾連忙出門﹐六神無主﹐先是嚇得不敢吭聲﹐隨即拔腿狂奔﹑或小跑﹑或跌跌撞撞﹐步履蹣跚而困惑﹐走向侵蝕夜色的這抹躍動的新光。
拔地而起的橙光湧向蒼穹近地處﹐火勢受微風助長﹐鼓動著熱浪﹐橙光塔左傾右斜﹐舞客的吶喊傳至遠方﹐聽者不明哀嚎聲來自何許人﹐鄰近地區的民眾則聽得明白﹐飽受折磨。有些人自稱聽見瓦礫堆或風聲傳來受難者的訣別﹐這類的說法必定有幾分真實性﹔無數民眾匍匐進火場﹐拉扯著起水泡﹑冒煙的軀體﹐才發現受害者竟是他們認識的人﹐不是姐妹﹐就是遠近親﹑兒子﹑好友。巨災發生不久後﹐目擊報告常出現歧異﹐本案亦然。有些人親睹舞客被轟上星空三百呎﹐四散落下﹐另有些人則認為差不多只有一百五十呎﹐但兩派一致認同﹐少數幸運的舞客因此被轟出死神的魔掌﹐墜落在火場外圍﹐遭落地的瓦礫擊中﹐雖然也受了傷﹐至少皮毛沒被燒盡烤焦而露骨。
最接近現場﹑能立即作證的倖存者是年高八十九的查普曼‧伊茲。他曾為南軍士兵﹐參與過豌豆嶺戰役與維克斯堡圍城之役。他住在阿罕布拉大飯店裡。他視力衰退﹐住的房間雖小﹐不用喇叭形助聽器也無法正常對話。翌日﹐伊茲先生接受西檯《卷軸報》訪問時表示﹐「我哪曉得他們在吵啥。他們在後圍牆後面﹐我看不見人﹐只看到幾個人影站在暗處。不過﹐他們吵得好兇啊﹐後來音樂聲又來了﹐一眨眼就天下大亂。」
接下來一整個夏天﹐屍塊與殘骸接連在家家戶戶的花園現蹤﹐與事故現場相隔兩條街﹑三條街﹑四條街。有些則沉進溪裡﹐被追逐小龍蝦的兒童踢出水面。更有屍骨被轟進半山腰的畜欄裡﹐深陷糞泥堆。那年秋季﹐有民眾清理屋頂雨槽時赫見殘骸﹐類似事件紛傳﹐雨槽因此令民眾望之卻步﹐敬而遠之。冬天雨季來臨﹐屋主寧可隱忍屋漏之苦﹐也不願驚動亡魂。
★★★
我母親出嫁前沒過一天苦日子。她誕生在赫德金斯世家﹐身世與奧瑪零交集﹐與我父親邂逅之初﹐男方是送報童﹐女方迷上他的酒渦和藍眼珠。當時她約莫八或十歲(她自稱的生日不下兩三種)﹐他大約十四歲。她家大到甚至有名字﹐號稱赫德金屋﹐是一幢舒適的古宅﹐後院在市區佔據一整片街廓﹐以白欄杆包圍﹐裡面養著兩匹馬﹐低頭啃草或在水槽呼呼喝﹐泥土車道上停放一輛仍開得動的小卡車﹐車庫裡有一輛新轎車。在最遠的欄杆外﹐墓園的灰牆隔街而立﹐一眼就看得見。當年的少女見送報的小帥哥﹐以言語示好﹐未料他會錯意﹐懷疑少女語帶嘲諷﹐從頭到腳挖苦他﹐笑他是細麻繩束起來的鄉土小光棍﹐笑他穿小一號的吊帶連身服﹐去年穿比較合身﹐笑他的姓丟人現眼。他受不了﹐彎腰撿石頭﹐作勢砸人﹐無意擲傷女童﹐也不希望落點太靠近。少女見他終於全神注意到她﹐樂不可支﹐終生難以忘懷。事隔多年﹐二次大戰即將結束﹐從軍的父親休假返鄉﹐兩人在迴音俱樂部四目相接﹐她穿著桃紅毛衣與鞍脊鞋﹐他歪戴海軍帽耍風流﹐樂隊演奏著搖擺音樂﹐兩人都回憶起擲石事件。接下來的事順其自然發展﹐兩人閃電結婚。她年紀輕輕就懷孕(頭兩胎流產﹐她原以為今生註定無子﹐一九五○年終於產下壯丁)﹐她父親哈倫(Harlan)‧赫德金斯為此事對我爸耿耿於懷﹐也不原諒女兒看上舞技溫柔的他而愛上該死的敦納修家人。我外公有辦法向所有人討回公道﹐連他唯一的藍眼外孫都不放過﹐只不過他常叫我想來就來﹐過來外公家坐一下也行﹐而我確實也常來外公家玩得開心﹐次數多到數不清。他是個粗獷的壯漢﹐有一段叱吒體育場的傳奇往事﹐常戴珍珠色澤的史岱森(Stetson)帽﹐叼著羅伊譚(Roi-Tan)雪茄﹐擁有一座飼料加工廠﹑幾棟租屋﹑幾塊林地。哈倫經常狩獵﹐在本地射鵪鶉﹐北上外地射松雞。他家有捕鳥獵犬﹐一次養三﹑四隻﹐關在房子後面。我爸媽結婚後﹐外公把家裡每條狗全喊成巴斯特﹐以後養的狗也是﹐因為巴斯特是我爺爺的綽號。以赫德金斯家族的相片而言﹐我的胞兄與胞弟能融入任何年代的合照﹐不顯突兀﹐而我的外觀卻是百分百的敦納修﹐我外公留意到了。我對他有著一份欲言又止的尊敬﹐對他的觀感複雜。高頭大馬的他擁有男生敬愛的諸多特質﹐我卻在骨子裡﹑在態度上認同敦納修家族﹐認同遊手好閒的醉漢祖父﹐認同讀不懂購物清單的女傭祖母﹐而且我常把這份認同感掛在嘴上。哈倫聽進去了。
★★★
一九八九年﹐守護無名屍的黑天使顫顫巍巍起舞﹐被前去獻花環的民眾發現。見她微微擺臀的人呼籲更多民眾出面見證﹐有些民眾確實觀察到若有似無的天使舞姿﹐於是通知報社。天使基座的大理石墓碑長如兩男人高﹐上面刻滿著姓名。墓碑雖有數十年的歷史﹐卻晶亮依舊。黑天使高舉火炬聳立﹐我猜她是唯恐真相趁夜溜走吧。火炬也已變黑。
我爸來鎮上拜訪我外公。哈倫現在獨守豪宅﹐我攙扶他進墓園。他愛過的所有人全下葬這裡﹐只有一個例外。他的心臟不管用了﹐雙腿羸弱﹐步步短淺而謹慎﹐我替他帶來香菸﹑一瓶蘇格蘭順風威士忌﹑供他歇腳的折疊椅。《卷軸報》的報導引來一群湊熱鬧的魔黑系哥德擁護者與煙槍恍神客﹑靈修人士﹑獵鬼族﹑死者親屬﹐春田市最大一家電視臺也派女記者來採訪。群眾連續盤踞墓園兩夜﹐守著天使像﹐開著大燈﹐反覆讀著分列三欄的舞客名單。這些人名已為大家熟知(因為大災難留下的印象深刻﹐能代代相傳)﹐少數家屬也在場﹐信仰虔誠的人﹐或懷抱一線希望的人﹐燃燭握著小十字架﹐講究科學的人則把玩著專業攝影機與紅外線玩意兒。
太多陌生人一口氣湧進墓園﹐地底幽魂感到難為情﹐因此天使第一晚紋風不動。在場人士繼續樂觀等待﹐津津有味﹐認識不斷覆誦的姓氏(鮑維爾﹑穆威恩﹑布林﹑谷得麻﹑坎貝爾﹑史坦酷勒﹑ 麥坎度勒斯﹑薛爾頓﹑薛爾頓﹑薛爾頓﹑高爾﹑ 卜林頓﹑卜林頓﹑波德曼﹑迪吉爾……)﹐唱名最後成了口號﹐由這群烏合之眾喊著﹐午夜過後隨即解散。
我爸在人群裡聊得暢快﹐說出的往事和聽見的事跡一樣多。
第二天入夜後﹐守夜群眾的唱名聲再起﹐譜成安眠曲般的格律﹐沉穩的低吟聲延續兩小時﹐直到全體突然看見同一景象﹐不約而同起立﹐齊聲驚呼﹐宛如演練過的唱詩班。黑天使向左婆娑一吋﹐向右婆娑一吋﹐然後微乎其微地前後擺動。眾人朝裙襬靠攏。我走向塑像﹐頭靠著它﹐手指按在名單上﹐掌心緊貼姨婆茹比的名字。在地下長眠這麼久了﹐為何挑現在跳舞﹖現場確實能感受到幽魂熱舞的氛圍﹐震得地上的天使顫悠悠。它們跳的是林迪舞(Lindy Hop)﹐跳的是苦難版吧﹐我猜﹐但青春的節奏與輕盈的舞步能穿石而過﹐穿越數十載的光陰。
我爸從椅子跳起來﹐跛腳來到我身邊﹐一手壓在我手上。
靈修人士與魔黑系哥德擁護者喜形於色﹐不可一世﹐彷彿終於公開獲得認可。煙槍恍神客咯咯笑不停﹐挨了罵才住嘴。親屬見狀似乎垂頭喪氣﹐因為爆炸案的疑雲重重﹐各家的見解多如牛毛﹐親屬煩不勝煩﹐老早對此事冷感﹐但如今可能又得將舊擔子往肩上扛。想破除迷信的科學人士堅稱﹐起因源自水蝕石灰岩的地形﹐坡地下因而坑坑洞洞﹐導致地基不穩﹐但科學人信誓旦旦的同時也熄滅了大燈。
散場後﹐我們穿越墓地而過﹐過街前往外公赫德金斯家。我爸一手搭在我肩膀上﹐使盡手力握我肩﹐力道卻薄弱。他說﹐「去說吧。儘管去說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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