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一直到現在,那一股直接從印刷廠裡傳出來的新鮮油墨氣味,仍舊會在我心中撩起一種近乎舒暢的感覺。——綏青.《為書籍的一生》
《書,記憶著時光》,分為「書時間」、「書語錄」兩大部份。第一部份的十七篇文章,是為《文訊》撰寫專欄的成果。志峰和幾位作者輪流寫,時間持續了三年。每篇文章都環繞著「書」,閱讀、編輯與出版,工作的感悟、出版產業的現實與憧憬;有個人的體驗、思見,也有對文化的策勵、期待。讀志峰文章,心情很特別。在他飽含知識性的文字外,總是令人心情跌宕起伏,有共鳴,有鼓舞,更多的是反省、深思。第二部份是志峰多年來在報刊雜誌上發表的隨筆,共二十四篇,內容聚焦在「書」的評論、介紹、感思。這些篇章一路標示著:他行腳出版工作堅定的身影與步履,過程中對出版、對編輯始終如一的熱愛與期待。他長期浸淫出版實務中,對現實與理想的扞格,早有敏銳的覺知。但他胸壑自然,調風調雨調霜雪,自有應對之道,變異的惡劣環境,似乎從不減損他對閱讀及出版工作的志趣,延緩他前進的腳步。——封德屏
多年以前的某一天,我到一家久聞盛名的出版社應徵編輯一職,原以為只是個過渡的工作,也許一年,也許兩年,我就會離開這裡,再到另一家出版社,繼續著編輯的旅程。但真實的人生是,你選了一個開頭,一個角色,劇本卻早被編寫好,你難以著力。我沒想到會在這裡停留了下來,這不是原先的人生規劃,雖然我的人生也沒有具體的目標,或許是本質缺乏冒險犯難的精神,我耽溺這岸上的風景,習於隔著書本去眺望人生。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書,記憶著時光—如斯勇敢,如斯自在 ◎封德屏
「一樓二樓,二樓一樓,左腳右腳,右腳左腳,揹著書反覆登樓,直到汗流浹背、筋疲力竭為止。重複的勞動,像進行陶侃搬磚的行業儀式,……不過這種勞動卻讓工作顯得某種真實的負重。」志峰在〈倉庫〉一文中,如是描寫著在出版社工作時與書籍的肉搏接觸。
好一個真實的負重。
在台灣,一位人文出版社的文字或企畫編輯,很難避免不參與文字、企畫以外的出版流程。我與同仁曾為了將一張張高雅的手工邀請函,一個個繫上美麗的蝴蝶結緞帶,忙到深夜;為了趕在週休二日前寄出雜誌,全體動員(五、六個人)分書、裝袋;暴雨突襲,地下室漏水,大家捲起褲管搶救倉庫圖書;出書高峰期,必須到製版廠看完最後一校,馬上上機;郵寄來不及,立刻權充快遞,送書到焦急的作者手中……。是的,唯有經歷過出版從無到有的每一個過程,對「書」才會有一種「真實的負重」。
這樣,似乎可以說明當初邀請志峰為《文訊》撰寫專欄的原由。
志峰這本《書,記憶著時光》,分為「書時間」、「書語錄」兩大部份。第一部份的十七篇文章,是為《文訊》撰寫專欄的成果。志峰和幾位作者輪流寫,時間持續了三年。每篇文章都環繞著「書」,閱讀、編輯與出版,工作的感悟、出版產業的現實與憧憬;有個人的體驗、思見,也有對文化的策勵、期待。讀志峰文章,心情很特別。在他飽含知識性的文字外,總是令人心情跌宕起伏,有共鳴,有鼓舞,更多的是反省、深思。
面對文學與出版的殘酷,志峰始終保有一份純真與浪漫,這是一種人格特質。他進入出版社當編輯,進一步承重整個出版內容與方向,當市場日趨冷清時,人文出版社要能兼顧理想與現實,志峰在其中折衝琢磨,必定得鍛鍊出來一種制約浪漫的理性。
在〈鐘聲為誰而鳴——出版的九個理由〉一文中,「為什麼從事出版?」志峰不斷自我問詢,自我回答:因為他想知道「書」還有多少種可能;因為他有一種隱微的收藏癖,希望網羅各家作品,讓讀者在其中悠游,尋找繆思蹤跡;因為出版給了他明確身份,有了工作重心,他開始有意識的挑選作家作品來擴充心中的文化版圖,也見證他的時代參與和時代關懷……;志峰更認為,出版是一種抵抗,抵抗遺忘,抵抗庸俗。他提出法國法雅出版社發行人諾哈(Olivier Nora),在二○一三年巴黎書展一場論壇中,擲地有聲的注解:「我是一個出版人,我的工作是提供選擇,而非回應市場。我的工作,是讓值得存在的創作有生存的機會,也許一年二年或十年後,有兩三本或十本書能成為真正重要的書。而這是一個出版人的信念,這份工作需要時間來衡量價值。」
是的,至今堅持在出版場域的我們,也許和志峰一樣,只是基於某種信念,相信優質的出版物最終可以改變一點什麼。
志峰用自問自答的方式來傳達對從事出版行業的態度,他對出版的認識會呈現在出版品上,也讓自己的出版社有清晰的風格及定位,利於社會大眾的辨識。志峰也未停止追尋更高的典範,讀完岩波書店前社長大塚信一的回憶錄《追求出版理想國》後,他感到「遠天似有一片亮光」,乃大步向前。
本書第二部份是志峰多年來在報刊雜誌上發表的隨筆,共二十四篇內容聚焦在「書」的評論、介紹、感思。這些篇章一路標示著:他行腳出版工作堅定的身影與步履,過程中對出版、對編輯始終如一的熱愛與期待。他長期浸淫出版實務中,對現實與理想的扞格,早有敏銳的覺知。但他胸壑自然,調風調雨調霜雪,自有應對之道,變異的惡劣環境,似乎從不減損他對閱讀及出版工作的志趣,延緩他前進的腳步。
志峰用〈編書狂〉一文作為書末的跋,頗耐人尋味。編輯在整個出版的過程中,到底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可以啟動什麼關鍵性的力量?怎麼做才能恰到好處?
我所敬仰的美國資深編輯人葛羅斯(Gerald Gross)在〈一位編輯老兵的省思〉一文中說:「文化的前途有很大一部份是繫於編輯人身上」。是的,挖掘好書,發現充滿熱情、不斷提昇自我的作者,很大部份要靠編輯的直覺。葛羅斯認為:「作者必須知道,編輯是激發作者、鞭策作者,甚至是逼迫作者達到創作顛峰的必要力量。編輯有他們自己的創造力,優秀編輯通常具備了批判性的分析能力、超然的眼光,他能診斷出作品中的優點和缺點。編輯與作者互相肯定、尊重、欣賞,在專長上互補,才能造就出最好的書。」
志峰不斷自我鞭策,讓自己更有力量,他清楚自己選擇要走的路,有何險阻,通往何處。也許偶入叢林幽谷,有香草妍花,倖事固值一樂;但更多時候,卻是身陷險灘深淵,舉足惟艱,淒風慘雨中還能苦中作樂,實屬不易。這一切,只因一顆不死的文學初心,讓他昂首邁步,勇往直前。
我相信,志峰和許多仍在編輯崗位的我們,都能繼續享受因編輯工作帶來的創造力、想像力以及這種深刻的滿足快樂。
我希望,每一位從事出版工作的人,也都能如斯勇敢,如斯自在。
序
代序 ◎廖志峰
多年以前的某一天,我到一家久聞盛名的出版社應徵編輯一職,原以為只是個過渡的工作,也許一年,也許兩年,我就會離開這裡,再到另一家出版社,繼續著編輯的旅程。但真實的人生是,你選了一個開頭,一個腳色,劇本卻早被編寫好,你難以著力。
那一年是一九九○年,三月即將進入尾聲,我剛辭掉一份廣告公司文案的工作,賦閒家中,認真翻著報紙,餓的時候就下把麵條,一邊勤奮地寫著履歷表,四處投遞,一邊繼續在馬路上熟悉著剛買不久的摩托車,認識大台北地區的道路,希望可以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摩托車是服兵役時,從一年二個月的士官餉努力存下的,這部摩托車後來成了我上班的代步工具,我也經常騎著這部摩托車用來載書到倉庫,或送稿到位處南港的中研院,比現在的快遞還可靠。南京東西路的沿路風景我幾乎瞭若指掌,南京西路底是倉庫的所在,再過去就是河堤,以及川流不息的淡水河,河岸另一側就是三重埔,我很少跨進的區域;而往東,沿著南京東路底,是饒河街、南港路,然後一直接到研究院路,棋盤式的道路規劃,方便騎路,純真的年代。而這條路徑,正是貫穿台北市東西向的重要中軸。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這家出版社,這個行業別——停留了下來,這不是原先的人生規劃,雖然我的人生也沒有具體的目標,或許是本質缺乏冒險犯難的精神,我耽溺這岸上的風景,習於隔著書本去眺望人生。然而,有一天,當我開始認真檢視起人生時,卻忽然發覺自己已年逾半百。心境在年輕時蒼老,在中年時回春,我很想問日子究竟是怎麼消逝的?這種追問就像是蘇芮演唱《搭錯車》時以高亢渾厚的歌嗓,反覆地叩問「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事實上,書本就可以告訴你,你的人生全繫年在你編輯出版的書上,多年累積的書籍,堆疊起來早超過你的身高。你編輯著喜歡或不喜歡的書,熟悉或陌生的議題,似懂非懂,又強作解人,一直到今天。但在工作之餘,心底還是有個作家夢,即使你從沒開始認真的寫作,卻經常告訴自己:有一天,我一定會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真像是對自己的催眠和阿諛,就這樣,二十五年過去了,那部偉大的作品還蟄伏在意識深處,等著一次大地震,把它從心海深處翻攪出來。眼看就要從業三十年了,忽然有了一種急切的焦慮,「時間到!」的鈴聲就要響起,日子進入倒數。在借來的時間到來以前,我是不是該完成什麼?
二○一二年初,《文訊》雜誌來社裡做人文出版社的專題採訪,之後,怡瑄問我:要不要在《文訊》寫專欄?寫專欄?這是真的嗎?我以為寫專欄是有門檻的,至今不明白為什麼來得如此輕易和突然,是命運的手敲錯門了嗎?我厚著臉皮答應了,開始寫了起來,從二○一二年春天一直寫到二○一四年底。我一直等著叫我停下來的指令,但這個命令始終沒有被下達,不知何故。以為一年就會結束的專欄,竟寫了三年。覺得應該自我了斷來得痛快些,於是二○一四年初,我對秀卿說:麻煩告訴封姊,「書時間」專欄就寫到今年底。其實是害怕尷尬,我不知繼續寫下去會是甚麼樣子,害怕自己如黑膠唱盤的跳針,也不知還有沒有可能寫出更精采的文章?那麼,最好停在一個自己選定的句號上。
大約十年前,曾在一本信用卡公司發行的雜誌上寫稿,但是有一次,寫了一篇文章,寄出後,如石沉大海,也沒人再來提醒稿約,職場的嗅覺告訴自己,這就是訊號。我在那本雜誌寫了二篇自己很喜歡的文章,〈地下鐵〉和〈電子郵差〉,也許有朝一日,可以在二手書店上找回這兩期雜誌。〈地下鐵〉刊出後,一個記者讀到後,喜歡這個題目,後來變成民視異言堂的一次專題,我也為了那個專題,特地搭乘了一趟捷運,讓他們拍攝,真是出乎意料的插曲,如今想來,真是有趣。但我終究還是沒能認真地寫作,除了通勤以外,幾乎全部的心力都放在編輯書稿和完成作者交付的工作上。這樣,忽忽來到了五十歲,覺得是把寫過的文章結集成書的時候了,也當作職場一遭的回顧。
人生中有許多課題,我並不明白,也畏於探究,但是從出版展開的旅程,讓我有機會親炙許多文學及史學界的大師,也認識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除了知名的作家外,我也有機會幫一些剛出道的寫作者,編輯出版他們人生中的第一本書。雖然,之後或許不再聯繫,相忘於江湖,但我始終記得初看這些稿子的興奮和喜悅,那就像是看到一顆原石內蘊豐富的礦藏。而發現和氏璧,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我第一篇登在報紙副刊上的文章是《維也納的咖啡時光》,那時為了一本書,第一次旅行到維也納,帶著一部從網路上買來的二手徠卡相機,一邊探訪,一邊拍照,回來寫成了這篇文章,大膽地寄給當時擔任《聯合報副刊》的主任,詩人陳義芝,沒想到他竟然答應採用。一晃也是十年前的往事了。記得最早向校外投稿是在大學時代,寫過兩篇文章登在《台灣文藝》上,幾次搬家,已不知把雜誌遺落在何方,年代久遠到連自己都淡忘了,直到日前文發來信問起一篇他在《台灣文藝》上看到的文章,問那篇的作者是不是我,我才又想起年少時的輕狂。
文字成了無法遮掩的見證者;而書,記憶著你所經歷的時光。
收錄在《書,記憶著時光》這本書裡的文章分二部份,第一部份是《文訊》三年專欄的文章共十七篇,第二部份是多年來斷斷續續寫在報紙副刊、雜誌,以及電子報上的隨筆,這些文章與隨筆都和書有關,不管是直接或間接,它像是工作日誌,也像是出版生涯的界標,提醒著你曾有過的出版心情,刻畫著軌跡。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這本書還是特別商請《文訊》雜誌社的總編輯封德屏寫推薦序,如果不是有「書時間」這個專欄,這本書將顯得散漫無章,也撐不起一定的內容強度,那些零星刊出的文章更不知何時才有機會結集成書,感謝封姊給我這個機會。
然而,真正要感謝的是我的老闆吳東昇董事長,如果不是在三十多年前,他還在哈佛大學深造時,創立這家具有台灣人文指標性的出版社,設立了巨擘大系、新橋譯叢、學術叢刊、文選,和經典文學等重要書系,我也不會到這家出版社應徵編輯,在這裡,我意外地親炙了許多大師、學者,我不能忘記第一次和白先勇老師說話時的緊張,也無法忘記第一次見到余英時教授的興奮,在我編輯了馬奎斯的《迷宮中的將軍》多年後,終於得見當年「經典文學」的策劃者鄭樹森教授,一切都像是作夢一樣。允晨還有一本當年紅極一時,影響無數青年學子,由黃進興博士以筆名吳詠慧發表的《哈佛瑣記》,學生時在書店工讀的我,幾乎每日都會賣出一本……。當時代進入手機通訊,與世界聯通無秒差,紙本書的處境,就益發艱難了,出版仍是一個夢幻的工作,這一切,都因有人開了這間夢工廠而得以夢想
成真。
一路走來,獲得許多文壇、學界前輩,編輯同行,以及諸多好友的鼎力支持,讓我得以在處處險灘的書海中,浮沉至今,內心始終充滿感謝,僅藉此小文,一併致謝,深怕有所遺漏,故不一一列名。從業至今,我始終謹記「沒有人是孤島」這句話。
最後要提的是我的家人,他們是我努力工作的動力和支撐,也是我人世遊走的首要護守。
是為序。
目次
推薦序 封德屏
書,記憶著時光——代序
第一部 書時間
1.倉庫
2.書店的異想時光
3.編輯,這靈魂的事
4.書本的現代漂流
5.寫作的旅程
6.閱讀吧,讓我們在此相遇
7.機械複製的時代
8.側影
9.擺盪
10.鐘聲為誰而鳴—— 出版的九個理由
11.曾經,一種閱讀時光
12.伏爾泰的傻瓜們
13.書的重奏
14.書信因緣
15.行話
16.作家.書房.零英里
17.生命中的書
第二部 書語錄
1.維也納的咖啡時光
2.出雪域
3.前清明,後清明
4.黃魚的滋味
5.跟著作者去旅行
6.時間的彌撒
7.青春的歌,從一八九五以來
8.上海人,上海事
9.無土時代的廢墟台灣
10.遇見桑貝
11.父親們.兒子們——孽子台灣
12.一生最美的時光——讀《初戀情人的秘密》
13.青春縱走,騎路無疆
14.我們的時代——《墨西哥的五個太陽》
15.因為月光——《找路》我讀
16.閱讀的囍宴,書本的危機
17.月光何以奏鳴?
18.一個經濟學家的世界之旅—— 閱讀索爾孟
19.字裏行間的生活
20.台灣出版的變遷,如是我見
21.舊世界新國度—— 關於沃伊切赫.古瑞茨基的《邊境》
22.青春巴黎,中年書寫
23.不曾想過這樣的巴黎
24.活著去說的故事
編書狂—— 代跋
書摘/試閱
倉庫
那些沒有人記得的書,
迷航在時間之河裡的書,
永遠都在這裡等待新的有緣人,
賦予它新的靈魂。
——卡洛斯.魯依斯.薩豐《風之影.遺忘書之墓》
我沒有想過倉庫會是我出版生涯中最真實和持久的勞動場所。
一九九○年的春天,我走進了一家位在南京東路上的出版社,工作上經常需要和作者聯繫,但都遠不如與「倉庫」的互動關係來得更真實,充滿貼身的肉搏。這樣,當我偶然想著所謂書的時間時,「倉庫」便成了第一個躍入的字詞。
我曾以為出版人應過著一種優雅從容的白領生活,後來知道不是;我也以為出版是一種夢幻的行業,所謂的雲端產業,很快地,位居出版後場的倉庫把我拉回現實的人間。早些年還對出版懷抱著強烈夢想的時候,有一天主管說了,你該去看看你編的書最後所堆放的地方了。就這樣,我去了一趟倉庫,以及此後的無數次。
對於出版社的倉庫該有甚麼樣的想像嗎?我沒有。就好像服兵役時也從沒想過庫房是我最常待的地方,有一整連的軍醫裝備要保養,擔架、帶著血跡的羊毛軍毯、托馬氏架,以及讓你練習人工呼吸的橡膠安妮——那個被許多青春熱血的阿兵哥親吻過的永恆安妮。第一次進入軍醫庫房,在做裝備保養的學長正播放著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序曲》,他用隨身聽外接一對小喇叭,在庫房裡大聲放送,看見我進來時,他先作勢噓了一聲,然後,我聽到了這部樂曲中最讓人亢奮的加農砲聲,那彷彿是迎接你到來的禮砲。學長異常熱烈的歡迎你,因為往後的一年半,這些裝備都會是你這個二等兵的責任了;然而,在我即將抵達的出版社倉庫,會是甚麼樣子?裏頭會有甚麼出人意表的事物在等著我?
騎著摩托車,頂著烈日、灰塵、廢氣,一路經過了承德路,重慶北路,延平北路,塔城街,一直到西寧北路,終於抵達時,我看到一整排連棟的舊式公寓,微敞著紅漆脫落的鐵門,磨石子的地板,鐵鑄的欄杆,所謂倉庫,其實只是一棟普通的五層樓公寓,倉庫就位於二樓。我第一次進到倉庫的作業現場,有點興奮,目光極力搜尋,一排排日光燈,一座座整整整齊齊用角鋼和三夾板釘成的書架,上面堆滿了書,沿著走道排列,陣容壯盛,就像座圖書館。在倉庫工作的黃正用去漬油擦拭著從書店退回的書,之後再去除封底貼著的各個書店標籤,書邊蓋著的書店戳記等會兒還要磨邊處理。他看見我時微笑了一下,有某種安靜,沉著的氣味:又一個新手/朝聖者,他或許心裡這麼想。這裡是台北市的西北區,十分安靜,幾乎沒甚麼商業活動,再過去是堤防,河流,然後是另一個城市。大馬路上車聲稀疏,室內真正的聲響其實來自磨書機,公寓人家的對話以及開關門的聲音,就在相連天井間傳盪。磨書機啟動時揚起的白色書塵,冬天時像雪花般詩意,但在夏天,卻像白色麵粉黏膩,令人發癢躁煩。然而真正惱人的還是經年累月處理書籍的進退貨作業,就像再過去不遠的那條有著潮汐的河流,在河上漂浮的布袋蓮,隨著漲潮退潮,上午漂走,下午又漂回來,彷彿如如不動,一如這些書籍的命運。發書出去,然後退回倉庫,再發出去,然後再退回來,直到終於風漬報廢為止,薛西弗斯也這樣幹事。我明白主管的用意,就是讓你面書思過——為何沒有把書準確地送到讀者的手上——但怎麼說呢?有些人就是天生冥頑不靈。
這只是其中一間的倉庫,我們有時也像游牧人一樣探勘書籍的寄居之所,轉換陣地,尋找另一個更大貨棧。與書籍的肉搏意義在此,當我們早已習於在出版社乘坐電梯上下樓時,倉庫卻像是一個單兵戰鬥場,一樓二樓,二樓一樓,左腳右腳,右腳左腳,揹著書反覆登樓,直到汗流浹背,筋疲力竭為止。重複的勞動,像進行陶侃搬磚的行業儀式,我有時疑惑,我是屬於坐在辦公室的白領階層?還是以體力謀生的藍領?確認的事實是,書,是我工作的神主牌,得好生伺候。不過這種勞動卻讓工作顯得某種真實的負重。
坐在室內編著書時,總幻想書在書店會有很好的陳列位置,並且自動地銷售——但書最後卻退回倉庫,像經過一場旅行,在不同的地方待著,被翻動,被拾起,被貨運的箱型車載運,擲回倉庫,重摔在地,中途已暗伏著白蟻。但倉庫還不是書的最終站,書本最終會回到紙廠,不管是被遺忘或毀損的書。我曾趕上士林紙廠最後幾日的回收處理作業,目送裝滿一部箱型車的書,最終只賣得二百多元,剛好購買幾罐啤酒。書的告別式。當然有時白蟻也會幫忙處理書本後事,不管新書或舊書,他們清空了書的內裡,留下無法處理的硬殼或塑膠封套。曾在搬書時,使勁搬起後卻發覺很輕,輕得異常,原來牛皮紙封裡頭的書早被蛀空一半,徒留著外包裝的完整。
像座圖書館的倉庫,堆滿了書又裝滿遺忘,它同時也是寶庫,曾有過一個臨時工讀生(後來成為一個大作家),在一整天的整理舊書的勞動後,喜孜孜地在倉庫中一角找出一批意想不到的絕版書,比當日的臨時工資還高:倉庫也是遊民和野貓的避難所,你很清楚地知道是否有其他人進來過,那漂浮在空氣中,一種嗆鼻的焦油味,以及殘留地上的泡麵、舊報紙、碎紙屑,破碗等等,都洩露這種隱蔽不了的跡息。倉庫也曾遭過小偷,但甚麼書都沒少,只掉了一台收音機,顯然,收音機比起書更具實用價值。貓是繼著遊民小偷之後,竄進了倉庫,倉庫的生物系統更豐富了,因為跳蚤也跟著貓進來,跳蚤會在你進行倉庫盤點時,發起攻擊,讓你抱頭鼠竄。但是,還有一種生物,蠹魚,我始終好奇牠到底從何而來?早就寄生在紙頁之間?或是在陰雨連綿的日子,從雨絲的垂落中游進空氣之中,再游入倉庫?蟑螂就更不必說了,在有人類以前,他們早已開始活動。於是,當你在倉庫作業,你經常會與這個生態系統照面。
倉庫到底是書的終點?還是起點?在這行二十餘年的我,經常這樣問。讀到西班牙小說家卡洛斯.魯依斯.薩豐所寫的《風之影》的第一章〈遺忘書之墓〉我突然想,作為一種存在記憶實體的意像,再沒有比倉庫更來得寫實魔幻:當一座圖書館消失的時候,當一間書局倒閉的時候,當一本書迷失在記憶中的時候……知道這個地方的人,我們都確定絕對能在這個地方找得到。出版社的倉庫既不為人知也不足人道,幾乎就是「遺忘書之墓」的真實版。但它比想像中更迷人,充滿著許多遺忘的書籍與出版的軼事,當然還有時間難言的氣味。它也具有廢墟的元素,斜射的光線,在光線中飄動的游塵,半傾圮的書架,在紙頁間飄動流竄,一種無氣味的腐朽隨著時日蔓延,你甚至也不懷疑,沒多久倉庫的一角會生長出藤蔓,沿著過道,包覆所有的書,魔幻寫實,在這裡證成。然而,更深重的影響是遺忘,那些沒有人記得的書,迷航在時間之河裡的書,將被遺忘沉埋……。
如果你問我倉庫何以讓人如此印象深刻,那是因為我想念單純的勞動,想念與書體肉身接觸的真實感,想念紙張與油墨帶著某種神聖的氣味。與其說我愛勞動,不如說更想念在搬書勞動後的痛飲一罐啤酒,沁人心脾。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轉換倉庫陣地的間隙,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在滂沱大雨中等待雨停的空檔,和同事一起啜飲啤酒,打開箱型車的後車廂,頓時成了避雨的天地,聽著午後雷雨大珠小珠亂彈般打在車蓋上,這聲音圈成了一個世界,時間也好像凝止,只有風的吹拂流動。路旁不時飛濺起的大片水花,霎時間也變得無所謂,已經濕透了的衣服,已經無分雨水或汗水。單純只屬於書人們的空間,倉庫的時光。
因為搬書,所以你更清楚書的重量與時間俱來︰書放得愈久,空氣中的溼氣浸潤到紙頁間,重量就增加了,形成了時間的重量,再也難以分割。當我開始回望我出版生涯,我卻突然發覺在倉庫的時間是唯一真實的時光,沒有欺瞞,沒有背叛。那些少有人記得的書和軼事,我們記得。
二○一二年四月,《文訊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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