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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的南陽街與大人們的補習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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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的南陽街與大人們的補習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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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台灣知名補習班的老師,把自己在補習班將近五年的經歷寫下,也把補習班孩子們的故事寫下,筆調詼諧輕鬆,卻讓人看到台灣教育的問題,以及職場上的常態。

《南方小羊牧場》
電影導演 侯季然
電影配樂 王希文 聯合推薦!
作 家 凌性傑 好評推薦!

看孩子們在南陽街經歷的人生,聽大人們發生在補習班的故事。
教育是什麼?是學習?是培育?
還是家長賦予孩子們的枷鎖?抑或是大人們的一番事業?
來到南陽街的孩子們,除了學業,還能從補習得到些什麼?

一個台大外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因緣際會踏進「補教業」,從此有了「一入補教深似海」的感覺,於是在知名補習班裡,見識了波瀾壯闊的「補教人生」。
他站上講台,拿起麥克風,面對台下幾百人的學生,就像明星一樣,是補習班的活招牌。在他一路從小咖快速晉升為大牌老師的過程中,他不僅親身經歷了補習班這個光怪陸離的職場,更看到了現行教育之下,許多孩子們的不同面貌,那是許多家長未曾想過,也不曾看過的一面。
在台灣,即便升學率已突破100%,文憑主義卻彷彿是永遠不退流行的主流,爸媽把自己的期盼加注在孩子們身上,就像過去自己的父母親一樣,於是不同的世代,不同的孩子,卻同樣在升學制度裡追逐相同的分數金字塔。
因此懷抱不同目標與不同目的的孩子們,最終從四面八方來到相同的地方。有人想讓低迷的分數變高,有人想讓優異的成績更好,但也有人不為考試而來,比起看得見的數字成績,他們無法被量化的人生故事,或許更值得被你我看見,更需要被家長重視!
這本書是關於孩子們在補習班的故事,也是作者在南陽街發生的短暫人生插曲……。

目次

Part 1 那些學生教我的事
武道狂森哥
高中宅神
建中陳冠希
奇行種高材生
北一甜點師
遊俠
窮小開

Part 2 補習班的那些事
女王與我
「大老師」與「小老師」
補習班老師是怎麼煉成的?
開不起來的「悅讀班」
我討厭你!
離開的原因

附錄 課間閒談

書摘/試閱

Part 1 那些學生教我的事
武道狂森哥
可以容納三百人的教室裡面,會選擇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的,往往都是傳統定義上的「好學生」。
在高二三模考班教了森哥兩年,每一堂課,他都坐在第一排正中間。
他第一次跟主動來跟我說話,問了一個問題,但是跟英文無關。
「老師,你有聽過『撇身搥』嗎?」
「蛤??」
「就『撇身搥』啊,國術的一個招式。」
通常在這種時候,我就知道自己遇上一個難纏的怪咖學生了。但是補教業既是文教業,也是服務業。基於服務業的精神,我還是面帶微笑,禮貌性的繼續跟他聊下去。
「是哦,我沒聽過耶。很屌的招式嗎?」
「老師,我用給你看好不好?」
「好啊。」
「但是可能會打到你的重要部位哦。」
「那你還是在板哥身上示範好了。」
板哥指的就是上課的時候幫忙老師擦黑板的工讀生。
聽完我說這句,森哥馬上紮好馬步,腰轉正面,追著板哥發招了。

後來我才知道,森哥不難纏,也不是怪咖,他只是沒有朋友而已。

森哥是師大附中的學生。在前幾志願的學生當中,附中的學生給人的感覺一向比較活潑外向,比較開朗愛玩,比起課業,更把心思投注在人際關係、社團活動、畢業典禮的籌畫或是戀愛上。然而,森哥給我的印象完全不是這樣。
他的長相是討喜的,幾乎像是一個卡通人物。身材矮胖,皮膚白皙,眼神無辜,兩手總是插在制服外套的口袋裡,頭髮總是剛睡醒的形狀。
「撇身搥」事件之後,他開始會在上課前與下課後來找我聊天。我發現他是一個武術迷,不對,應該說是一個「武道狂」。不管我有沒有興趣要聽,他總是滔滔不絕講著武術相關的事,巨細靡遺地分析他當天跟班上某個同學比武的過程,甚至講述張三豐或是葉問的事蹟。

可以想見,會在班上找人比武,或是找人聊張三豐的人,在學校一定是一個很不主流的邊陲角色。

熟了以後,森哥才向我坦承,他之所以會想學習武術,是因為從小一直被同學霸凌。
其實不用他坦承我也猜出幾分了,因為森哥就是一副典型「惹人霸凌」的樣子,他個人的「氣勢」非常弱,幾乎沒有「存在感」。說老實話,如果他是我的同學,我可能也會找機會捉弄捉弄他。
校園霸凌當然是不對的,但是校園霸凌也跟世間所有不對的事情一樣,都是無可避免一定會存在的。一個班級裡面,一定會有霸凌者與被霸凌者,對於像森哥這樣的被霸凌者來說,上學往往是度日如年的,必須要找一個逃脫的出口,或是保護自己的方法。森哥選擇了武術。

我以為被霸凌是森哥最大的問題,後來才知道不是。

一次上課前的空檔,幾個工作人員圍在一起用iPad跟電腦對弈象棋,看狀況是一直被慘電。此時,森哥出現了,湊過去跟他們一起玩,結果花不到幾秒就把電腦幹掉。
原來,除了是一個武道狂之外,森哥還是一個「棋神」。
他跟我解釋,他從小除了研讀象棋棋譜之外,還有跟職業級的師父討教。我說:「我們這裡有一個男老師象棋也很猛,你要不要跟他尬一下?」
「好啊,他在哪?」
「他今天不在,禮拜四他有課,你要不要過來?」
「不行!」
那是我聽過最快如閃電而且斬釘截鐵的拒絕之一。原來森哥的媽媽管教甚嚴,每天放學半小時之內要回到家報到,除了補習班有課之外,不得在外逗留,任何社團活動乃至同學邀約都不可以參加。總之除了上學與補習之外,就是回家。
甚至連國小國中高中的畢業旅行,他全都沒有參加。
「你就騙你媽說補習班加課嘛。」
「不行,我不能騙我媽!」
森哥拒絕的同時本能性地往後退了一步,眼底閃過一絲不安。

我似乎了解了一點什麼。

隨著跟我愈來愈熟,森哥跟我說的事情愈來愈多。森哥上課的時間是週日上午,我下午在台中有課,所以下課之後必須匆匆買好午餐,然後趕往高鐵站。為了多跟我說一些話,森哥總是會陪著我去買午餐,再把我送到高鐵站。
「ㄟ,啊你不是說你下課一定要馬上回家,怎麼可以陪我來搭車?」
「因為我下午還要補數學,所以早上的課跟下午的課之間的這段空檔是我每個禮拜唯一的自由時間。」
「除了這段時間之外,完全沒有任何時間可以在外面?」
「完全沒有。」

原來如此。

高鐵進站,我也要跟森哥道別,趕課去了。每次這個時候,森哥總會說:「蛤,不能搭下一班嗎?」有的時候,頂不住他的請求,我還真的會在車站外多留十幾分鐘,繼續看他興高采烈地演繹一些剛剛學會的國術招式。
雖然距離下次相見之間也就不過就短短一週,但每次在車站外道別,森哥總感覺像有萬般不捨,像是想要抓住什麼東西,不願意放手。到底想要抓住什麼呢?每週一次僅有的自由時光?一個難得願意聽他說話的人?還是一個猶如大哥哥一般的存在?

他家裡確實有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哥哥。

森哥的哥哥跟柯市長一樣是亞斯伯格症患者,也跟柯市長一樣頭腦非常好。他的哥哥當年高分錄取台大電機,目前仍在台大電機的博士班就讀。
談起他的哥哥,有時森哥像是在談論一個陌生人。
「他跟電腦裡的人談戀愛。」
「你是說網友嗎?」
「不是,是電玩裡的人。」
好吧,一個會對虛擬人物投注愛情的人,大概不會對自己活生生的弟弟投注太多感情吧,我猜。森哥的身材矮小,根據他的解釋,是因為他從小與哥哥共用一間房,共睡一張床,而哥哥總是讀書或使用電腦到深夜,影響他童年時期的睡眠,進而造成他的發育失調。
姑且不論這此番推論有多少可信度,可以確定的是,森哥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哥哥。
哥哥考上很好的校系,也給森哥帶來一定的壓力。每當成績不盡理想,媽媽也會拿哥哥的豐功偉業來訓斥他。
對於森哥的家庭生活,我開始有了一些好奇心。

「所以你媽也是把你哥管很嚴嗎?以前他也是下課都回家哦?」
「根本不用管我哥自己就都宅在家了。」
「那你以後想跟你哥一樣,窩在家裡跟電腦裡的人談戀愛嗎?」
「不想啊。」
「那你就不能被你媽管死死,要多出去跟同學們相處啊。」
「可是我媽說我哥現在好好念書,等以後有錢,自然就會有很多女生了。」

吃屎啦!我想要這樣講,但補習班老師畢竟也是老師,太難聽的話還是要吞回去,別嚇著森哥了。
於是我說:「第一,你真的覺得只要有錢就會有很多女生嗎?第二,你真的覺得只要好好念書就會有錢嗎?」
森哥沒有回答。這兩個問題對他來說太深了。

「我可以跟你保證,以後你哥既不會有錢,也不會有很多女生。」
這句話我也吞回去了。

原來森哥的媽媽從小就用「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種古老又欺人的思維在教育著,或者說,綑綁著自己的兩個兒子。把他們綁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綁在自家的書桌前面。
森哥說媽媽不讓他參加學校的晚自習,也不讓他跟同學一起出去讀書。媽媽規定他要在家裡念書,而且念書的時候房門要敞開,讓媽媽看見。森哥在家裡,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就是念書。
手機只能拿來打給媽媽,接媽媽的電話。不能用電腦,連臉書帳號都不能辦。

「那無聊的時候怎麼辦?讀不下去的時候怎麼辦?」
森哥帶著狡猾的笑容回答:「我會打開課本假裝讀,其實自己跟自己在心裡下盲棋。」

偷偷在心裡下棋,這對森哥來說,已經是最大的叛逆。

某次前往高鐵站的路上,森哥跟我說起了他國中時期的戀愛故事。
可想而知,森哥的戀愛故事,大概是單戀的故事。

女主角的叫作溫蒂,是當時國中班上的紅人。說也奇怪,國中國小的時候,常常會全班的男生都喜歡同一個人,而溫蒂就是這樣的存在。森哥喜歡這樣的女生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他決定要追求對方,這就算是越級打怪了。

暗戀失敗可以自己舔拭傷口,明戀失敗可能就是公然被羞辱。

溫蒂生日的前一天,森哥特別擬定一套計畫。放學後飛奔去買了一隻跟人身等大的熊玩偶,飆回學校把熊玩偶放在教室,然後衝回家,剛好趕上放學後三十分鐘到家的門禁。為了怕熊玩偶被偷走,森哥隔天校門還沒開就先到校。
「那幹嘛不把熊帶回家,隔天再帶去送她?」
「怎麼可能,我媽看到熊會把我殺了。」

森哥當著全班的面把熊玩偶送給溫蒂。溫蒂沒有拒絕,一臉為難地收下了。接下來的劇情很像是故意編出來賺人眼淚的,但卻是千真萬確。
「我回家前經過資源回收場,發現那隻熊玩偶被丟在那裡。」
「太誇張了吧,那她一開始幹嘛收下?」
「聽說是班導叫她收的。因為我在國中是班上功課最好的,那時候快要基測了,班導叫溫蒂不要傷害我,以免影響到我考試的心情。」

熊玩偶與森哥的一片真心一起被丟棄之後,事情還沒結束。小孩子也有殘酷的一面,有時候受歡迎的漂亮孩子更是如此,他們在很小的年紀,就懂得利用自身的優勢來控制別人。
在班上呼風喚雨的溫蒂讓森哥成為一個被排擠的人,一個遭唾棄的人。
一個噁心的人。

森哥說:「後來大家就把我當隱形,連我原本的好朋友也一樣。」

森哥絕對不是那種會受到小女生青睞的類型。矮胖的身材與家庭理髮廳剪出來的髮型已經扣很多分。這就算了。他又總是穿著「一看就知道是媽媽買來的衣服」,過度寬鬆不是為了要耍嘻哈,是媽媽擔心小孩的身體還會長大所以故意買大的。這也算了。
最大的重點是,國中小女生正值喜歡壞壞男孩的年紀,在學校裡受歡迎的一定是那種髮型標新立異,穿著不合校規,把髒話當語助詞,有點混混氣息的男生。而森哥開口閉口都是:「不行,我下課要馬上回家。」「不行,我媽會罵。」「不行,我媽會把我殺了。」「不行,我媽不讓我用臉書。」「不行,我媽不讓我去畢旅。」
這就很難算了。

我只能說,那隻熊玩偶被森哥買到,算它倒楣。

森哥說起這段往事時刻意擺出一副雲淡風輕的瀟灑模樣,但是我知道他的心裡很受傷。他其實明白自己生活中的很多痛苦都該歸咎於誰,但是他不敢說,也不敢怪。因為答案就是他最怕的母親。

確實,森哥是我看過最怕媽媽的人。

上大學,往往是人生的轉捩點,所以我說:「沒關係,等你上了大學,就算放學還是要馬上回家,至少課與課之間有很多空堂,你就有時間去發展自己的生活與人際關係了。」
「不行耶,我媽說大學的空堂也要回家。」
「那我建議你乾脆考到外縣市去,遠離你媽對你來說比考上台大更重要。」
「我媽說,如果我考到外縣市,她會陪我搬過去。」

這一次,我辭窮了。

以師大附中的標準來看,森哥的學測考得並不理想。認份如他,當然是繼續咬牙拼指考。然而,儘管他依然不被允許有任何「旁鶩」,每天早早回家,吃完飯就在敞開的房門裡面讀書,一次一次北區聯合模擬考下來,森哥的成績不進反退。
其實這是可以預見的。因為她媽媽為他設定的讀書方式根本是錯誤的。
也許適合森哥那個亞斯伯格症的哥哥,但絕對不適合森哥。

明明是讀書的料,卻沒辦法把書讀好,往往只有兩個原因:放得太鬆或是繃得太緊。

在母親窒息式的管束之下,森哥沒有放鬆的權力。唯一的沙漠甘泉,就是每週日英文與數學補習之間的午餐空檔。現在,連這一小段時間也可能被剝奪了。
一如往常,下課後森哥陪我到高鐵站,他說:「我媽好像不想要讓我來補習了。」
「為什麼?補習費太貴嗎?還是效果不好?」
「不是,是我媽發現我在這裡交到朋友了。她不喜歡我在外面交朋友。」

森哥所謂的朋友,就是我。

「你媽怎麼會知道,你有跟她講哦?」
「她很厲害,她什麼都知道。」
「是因為發現你補英文之前都特別高興嗎?」
「可能吧。」

森哥終究沒有離開補習班,但是上課時愈來愈常發呆放空,下課後愈來愈少找我講話。那年指考前最後一堂課,考卷的閱讀測驗裡,講到父母親外遇對小孩子造成的衝擊。下課之後,森哥終於又陪我走去高鐵站。
可能是一時的情緒吧,也可能是知道我們以後將沒有什麼機會再見面,森哥突然對我掏心掏肺起來。
「老師,你剛剛不是有說到爸媽外遇嗎?其實我爸就是這樣。」
他以為我會很驚訝,但我很平靜地跟他說:「很多人的爸爸都是這樣。」
森哥繼續說下去:「所以我媽媽從小就把一切都寄託在我跟我哥哥身上,只要我們哪裡不順她的意,他就會打我們。」

說到這裡,武道狂森哥哭了。

我幾乎想要把他擁入懷裡。

我說:「很多小孩家裡都有狀況,很多大人都因為自己的不如意而讓孩子受折磨。但是你要讓自己強大起來。你不能被媽媽限制住。總有一天,你要學會反抗你媽,這樣你才有辦法真正長大。」
這時候,森哥說了一段很妙的比喻,我聽得出來他早就在心裡彩排過這段話。
「我就像是馬戲團裡的小象一樣。它們從小就被打怕了,所以就算後來長得比人類大很多,還是不敢反抗。」

原來森哥這麼喜歡武術,不是希望自己變強之後可以抵擋同學的欺負與霸凌,而是希望自己變強之後可以突破母親的枷鎖與囚禁。

我就要搭上高鐵趕去台中上課了,只剩下一點點時間可以再跟森哥說幾句話。
「我知道你的家裡有問題,我也知道你很怕媽媽。但是,無論如何,請記得,你一定要跟媽媽溝通,叫她不能完全限制你的自由。如果她是不能溝通的,那你就要叛逆一點,想辦法反抗她。叛逆一點,知道嗎?」

因為大概是最後一次,所以我刻意把話說重。
結果森哥再次本能性地退了一步,說了一句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說的話。

「算了,你還是不要帶壞我好了。」

倉促的告別之後,森哥轉身離開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畢業之後,相熟的學生們都會繼續跟我保持聯繫。但是森哥的手機是母親專屬的,又沒有臉書帳號。所以當他離開補習班,音訊也一起斷了。我並不知道他指考考得如何,也不知道他上了哪一所大學,讀了什麼科系。其實,我也不想知道,因為這對森哥來說並不重要。
無論上了什麼大學,讀了什麼科系,森哥的世界一樣是那個房門敞開的房間,森哥的第一考量永遠是母親的打罵。
也許他會繼續找人比武,繼續跟自己下棋。但他將很難有真正的朋友,更不用說女朋友。沒關係,因為他相信媽媽說的:「只要我現在好好讀書,等以後有錢了,就會有很多女生。」

我想,作為森哥的老師,我是失職的。
因為,我終究沒能把他「帶壞」。

Part 2 補習班的那些事
女王與我
在我的記憶裡,凱麗完美詮釋了「女王」這兩個字。

她不是補習班的老闆,但補習班裡的大小事她說了算。不怒自威的氣勢,讓工作人員與其他老師們只要遠遠聽到她踩著高跟鞋的腳步聲就會自動上緊發條。然後高跟鞋聲停止,她出現在眾人眼前,髮型與妝容無懈可擊,身上的衣服沒有一天重複過,她的身體沒忘記當年擔任空姐時學過的美姿美儀課程,自然而然形成美好而誘人的S形曲線。
我總覺得,她就像她自己左腕上的香奈爾J12名錶,凜若玉瓷,吐露著難以親近的寒光。
凱麗是補習班的第一把交椅,唯一可以被稱作王牌名師的存在,所有的教法以她為依歸,所有的決策都需要經過她的首肯或否決,所有人員的生殺大權都握在她的手裡。

她不是補習班的老闆,她是女王。

對於剛進補習班的新老師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跟課」。所謂的跟課,就是進到別的老師的教室裡,跟學生們一起坐在台下,努力聽課做筆記,吸收前輩們的教學方法。
當然,台下有愈多新老師跟課,證明台上的老師地位愈高。
當然,誰的課都可以不去跟,凱麗的課是一定要跟的。

如果說女王凱麗是補習班生態裡最高階的動物,那當時初出茅廬的我就是食物鏈最底層的小廢柴。
小廢柴如我,每天到補習班就跟學生一樣,到處找課跟,不用說,大部份當然是凱麗的課。可惜,跟課是沒有錢拿的。所以我也必須挑幾堂,不,應該說是「撿」幾堂沒有前輩老師想要上,學生數量很少,鐘點費很低的課來上。

一個月下來,終於到了發薪水的時候。我拿到的第一張薪水支票,根本不配被稱為薪水支票:新台幣三千八百元整。

我沒有把那張支票拿去兌現,至今仍留作一種記念。

兩三個月過去,我持續過著跟課與撿課的生活,月薪也一直在幾千到一萬這種不堪的數字之間擺盪。終於,補習班的高層似乎也覺得這樣愧對新進員工,主動跟我說,因為我有台大外文的學歷,同時也是培訓中的老師,所以不管課上多上少,每個月保障薪資五萬。
第一次收到五萬的支票時,我好感動。很多大學畢業生剛出社會,做牛做馬領著惡名昭彰的22K,而我只要上上課,抄抄筆記就爽拿50K,實在很不錯。
得到保障月薪的同時,我也接到人生第一本翻譯的案子《公開:阿格西自傳》,於是開始一邊跟課一邊上課一邊翻譯的充實日子。充實,但也疲累,所以我(天真而且自以為是地)心想,自己進來補習班也有幾個月了,算有幾分資歷,也許可以有課要上時再去上,跟課的部分就不要了,剛好也可以節省時間來翻譯。
這如意算盤打得精,自行停止跟課之後,確實多出好多時間可以翻譯,說起來是同時兼兩份工作,算起來,翻譯的稿費加上補習班的保障月薪,才剛出社會的我,瞬間擠身月入十萬的階級。

好得意。

一晚,手機響起,陌生號碼來電,一接起來,竟然是女王凱麗。她的聲音因為長年上課而沙啞,卻帶有一點菸嗓子的性感。然而那個晚上她說的話,與性感沒有任何干係。
「世偉,你為什麼不來聽課了?」
聽到這個問句,我的背脊發涼,支支吾吾擠不出一個合情合理的回應。
「你不是有保障底薪五萬嗎?因為你態度不認真,要停掉了。」

就這樣,那優渥的保障底月薪我只領了一次。

這就是女王凱麗教我的第一堂課:

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只有白癡。

女王凱麗在的時候,補習班生意興隆。只要是她的課,學生人數一定是三百起跳。
那是很壯觀的場面,卻也是代課老師的夢魘。學生們太愛凱麗了,簡直崇拜,近乎迷戀。所以一旦需要幫凱麗代課,無論是多資深多厲害的老師,心裡一樣危危顫顫,如履薄冰。
一次,凱麗在台中上課,趕回台北時卻在路程上受交通狀況耽擱了。她臨時找了一個女老師代課。那一堂課是高一的建北(建中北一女)班,也就是第一志願的孩子們集結的班級,人數一樣上看三百,是氣場很強,很難對付的一個班級。

日前接到女王親自打來訓斥的電話之後,我又乖乖開始跟她的課。那天晚上,到了補習班才發現凱麗找人代課,不會親自登台。我想,這是個開溜的好機會。但就在我要轉身離去之前,那個原本要負責幫她代課的女老師把我叫住。
「ㄟ,蔡世偉,你幫我上好不好?」
「我?」
「對啊,我不敢上去。」
「我怎麼上?我又沒準備。」
「我也是臨時被叫來的呀,講義給你,幫我上去啦,拜託。」

在此之前,我上過的班級,學生人數至多也不過二十出頭,而且也不是什麼前幾志願聚集的特殊班系。如此臨危受命,我怎能真的這樣說上就上。

但是,忘了斡旋的細節是怎樣,總之最後我還真的硬著頭皮踏上講台。

結果出乎意料的好。可能是我天生吃這行飯,也可能是新鮮感使然,學生並不排斥由我代課。上到一半,凱麗出現在教室後頭觀看,看沒幾分鐘,她又翩然轉身走出教室,沒有要上台接替我的打算。中堂下課,我恭恭敬敬遞上講義,向她稟報說我上到哪個段落。想不到她卻跟我說:「沒關係,你就自己把這堂課上完吧。」

從此之後,我成了女王凱麗的御用代課老師。

為了應付三百人的大班,我在跟課的時候開始更專心注意凱麗的教學,也更細心觀察她與學生的互動。
凱麗的板書寫得非常漂亮,龍飛鳳舞,宛若書法,而且「入木三分」,連手臂粗壯的板哥都要用板擦來回擦好幾次才能完全把書寫過的痕跡抹去,一看就知道這是下苦功練過的。
凱麗對學生非常大方,每次出國總會帶一堆禮物回來給學生,還曾經大手筆送出十台當年剛問世的iPad。每個月的壽星也一定都有凱麗準備的小禮物可以拿。聖誕節有溫馨糖果,情人節則有精美巧克力。
凱麗的學生上千,但她記得每一個學生的名字。更誇張的是,她還記得所有學生的大小事。誰教了新男友,誰換了新手機,誰的社團要成發,通通可以被凱麗拿來當作課餘閒聊嬉鬧的話題。
凱麗很願意撥時間給學生,例如說,有哪個學生要參加學校的英語演講比賽,雖然這早以脫離補習班老師負責的範疇,她還是會跟那位學生另外約時間見面,私下不厭其煩地指導。
所以不管是上課前,中堂休息,或是下課之後,只要凱麗不是站在講台上,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圈又一圈的學生,或者應該說是「信眾」。

在補習班,學生就是一切,得到「民心」才能成為「明星」

凱麗絕對稱得上是升大學補教界的天后級名師。
然而,她本人根本沒讀過大學,只有五專學歷。

這就是女王凱麗教我的第二堂課:

勤能補拙。
儘管原本的條件不如人,只要願意付出,就能把事情做好。

暑假,是各大升學補習班的殺戮戰場。國三升高一的市場,是兵家必爭之地。對於凱麗這種猛將來說,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時機。照往年慣例,她應該搭著高鐵南征北討,為補習班吸收學生,開疆拓土。
奇怪的是,那年暑假,她把許多課程分給代課老師們上,其中當然有很大一部份落到我手上。
補習班之外,女王凱麗似乎有別的事情要忙。

某個星期三,女王凱麗出現在壹週刊的封面上。解析度不高的狗仔照裡面,她與一個有妻小的補教界名師在轎車上忘情「喇舌」。

這段婚外情爆發之後,最憤怒的人有兩個:這位男老師的妻子,還有我們補習班的老闆。
妻子的憤怒應該沒什麼好解釋的,需要稍微解釋一下的,是老闆的部分。我們補習班的老闆算是南陽街教父級的人物,年紀六十好幾的他坐擁一個大規模的補教帝國。他對這個事件的反應異常劇烈,先是不斷對外放話說這段感情背後有著算計過的商業陰謀,接著不知道以什麼罪名對這位男老師提出告訴,然後又在媒體上對陷入婚外情的兩人大加撻伐。

也許,如同媒體報導所影射,我們老闆對女王凱麗是有所眷戀的,才會妒意充惱,怒急攻心,公然說出那麼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話。

劇情愈演愈烈,老闆禁止凱麗繼續在補習班上課,凱麗開了一場記者會,聲淚俱下宣布退出我們的補習班。接著凱麗又控訴老闆持續對她性騷擾,曾經說出「早知道我就先上了」、「妳聞起來好香,我快要受不了了」等等誇張話語,甚至曾經在別的老闆來訪時提出「今天她就陪你了,你要做什麼都可以」如此物化女性的言論。
凱麗表示自己礙於員工的身份,為了五斗米(據傳聞是月入五十萬的優渥待遇)才隱忍了八年。

當然,男老師的反擊以及原配的眼淚自然也是少不了的。這個四角大混戰的新聞事件,史稱「補教人生」。

離開我們的補習班,凱麗也離開了女王的寶座。雖然她還是繼續在別的補習班任教,但婚姻第三者的身份讓負責掏錢繳學費的學生家長(尤其是媽媽)心生排斥。隨著新聞強力播送,凱麗的背景被攤在放大鏡下檢視,當然也被爆出只有五專學歷。
凱麗的板書依然娟秀,她對教學的熱情也還在,但是可想而知,她在補教界不再像以往那樣呼風喚雨,她的課堂也不會跟以前一樣高朋滿座,至少短時間之內不會。

幾年過去了,這段「補教人生」新聞已經為人所遺忘。
不再是女王的凱麗與那位男老師結了婚,live happily ever after,常常攜手出席活動,在臉書上曬恩愛,還開創了雙人一起站上講台教學的課程。
介入別人的婚姻到底對不對,可受社會公評。
但是當初商業陰謀等等的控訴,可說是不攻自破了。存在這兩個人之間的,是真愛無誤。

於是,曾經的女王,成了一個男人的公主。

這就是公主凱麗教我的第三堂課:

金錢誠可貴,地位價更高。
若為愛情故,兩者皆可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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