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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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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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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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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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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他一半身處妖異的世界,另一半則支配、創造著妖異。
—三島由紀夫

西元一九○○年,二十八歲的泉鏡花,在春陽堂書店發表了中篇奇幻小說〈高野聖〉。這篇文章一出,立刻轟傳文壇,文中獨特的語法、豐沛的意象,以及富含的種種隱喻性描述,在在引發了各方的討論與解讀;甚至直到二○一二年,還有歌舞伎大師坂東玉三郎,試圖以全新的手法,詮釋故事中聖僧與女子的複雜糾葛。
〈高野聖〉描述一位聖僧宗朝,在飛驒山林間所遭遇的一場迷幻旅程。宗朝走過崎嶇路途,沿路歷經巨蛇、山蛭以及血池泥濘的考驗,最後終於來到一間位在山林深處的小屋。出現在那小屋裡的,是一位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以及一位智力遲緩,心靈卻清澈純真的愚鈍青年。女子的美豔、嬌柔與魅力,令疲憊的宗朝深受吸引;明知這是不當之事,卻仍不自覺地步步陷落,宗朝的心,苦苦掙扎不休……

除〈高野聖〉外,本書另收錄其他四篇作品:

〈外科室〉:美麗的貴船夫人面臨生死邊緣,卻仍然堅持不願麻醉,只因她心中存有一個祕密,無論如何都無法吐露。在場所有人全都大惑不解,憤怒者有之、急躁者有之、無奈者有之,唯有負責執刀的醫師高峰毫不驚訝,因為,他也有著一個說不出口的祕密……

〈星光〉:半夜無法成眠的我,走出了房間前往海濱。然而,這段短短的路程,卻像彷彿永遠走不完般漫漫無盡。每走一步,都會產生不同的驚異;每呼吸一口氣,都會感到不同的變化。究竟,我能否走出這層層迷霧,安然回到屬於自己的床前呢?

〈海的使者〉:那是什麼叫聲呢?我停下腳步,駐足聆聽。是鳥鳴嗎?沙魚(彈塗魚)嗎?還是神秘卻又透明的海月(水母)呢?鏡花以洋溢詩情的散文方式,描繪出自然的奇妙氛圍,以及「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心境。

〈眉隱靈〉:境贊吉來到信州的山野間,在一處陳舊古老的旅館落下腳步。在那古老的村落裡有個傳說,據說,在群山環繞的叢林裡,有座蔚藍透明的桔梗之池,池邊有位美麗的夫人,總會不時攬鏡自照,看著自己剃掉眉毛的面影。贊吉沒能踏進桔梗之池,然而當他走向旅館的浴池時,在眼前忽明忽滅的燈火間,卻出現了一張剃掉眉毛的美麗女子面容……
「我,好看嗎?」
是人?是妖?是夢?是幻?
贊吉所遇到的,真的是桔梗夫人嗎?還是在背後,其實又有著另一個悲傷的故事?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
泉鏡花
原名泉鏡太郎,一八七三年出身於石川縣金澤市的銀雕工匠之家。
十六歲時偶然閱讀尾崎紅葉的《二人比丘尼 色懺悔》,大受衝擊,於是一邊飽讀各式各樣民間通俗小說,一邊兼做私塾教師謀取生計,最後終於成功拜入紅葉門下,成為其弟子。二十二歲那年,鏡花在柴米兩缺的困窘之中,寫出了早期傑作〈外科室〉,大獲好評,從此奠定他在文壇的地位,接著又以旺盛的創作力,陸續寫出〈高野聖〉、〈照葉狂言〉等名作。三十歲前後罹患胃疾,在病中寫成〈歌行燈〉、〈婦系圖〉,一躍成為人氣作家。鏡花在大正年間依然筆力雄厚,不只繼續撰寫小說,同時也創作劇本,這時期他的創作包括了小說〈眉隱靈〉、〈天守物語〉,劇本〈夜叉池〉、〈海神別莊〉等,晚年則以文壇導師身分,深獲眾多年輕作家所仰慕,一九三九年撰寫最終傑作〈鏤紅新草〉後逝世。
身為橫跨明治、大正、昭和三大時期的幻想文學大師,鏡花吸收了上田秋成(江戶晚期的怪談大師,代表作品為《雨月物語》)以降的日本奇幻文學傳統,以及師傅尾崎紅葉的浪漫筆調,透過獨特的漢字與拼音,營造出獨樹一格、充滿強烈魔幻魅力的文體。
鏡花本人情感纖細,對於「清澄透澈的美感」有著強烈的追求,甚至到了潔癖的地步(據說鏡花不喜「腐」字,所以在寫「豆腐」兩字時,都會刻意寫成「豆府」。)其作品常以古典怪談為基調(例如〈高野聖〉即是以中國民間故事〈板橋三娘子〉為出發點),卻能不拘泥於傳統框架,展現出唯美深情的調性,因此廣受當時文壇所喜愛;包括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等,皆是鏡花作品的愛好者,谷崎潤一郎、永井荷風等耽美派作家,更是直接受到鏡花對「美」的啟蒙。芥川在編纂「鏡花全集」的序言中,讚譽鏡花「開明治大正文藝浪漫主義之大道,不僅為一代之壯舉,且足以昭彰百世」,實不為過。

譯者簡介
陳俊廷
政大日文畢,日本東北大學碩士。
目前在中部的大葉、中台、僑光、明道等校擔任日語兼任講師。

名人/編輯推薦

*文壇大師 一致好評絕讚!

鏡花先生之作,濃豔更勝巫山雲雨,壯烈更甚易水風寒。 —芥川龍之介

像鏡花這般擁有豐富且變幻莫測語彙的作家,不只是空前,恐怕也是絕後了吧! —川端康成

鏡花的詩文,就像是神仙的作品一般;什麼寫實主義、什麼意識流,完全被他踩在了腳底下。儘管他的語彙浮游在半空中、看起來只不過是空中樓閣,然而,這空中樓閣卻是完完全全的透明,實在是了不起的作品、天使的作品!身為作家,我也渴望能到達這樣的境地哪!—三島由紀夫

鏡花的作品,就如冰涼的山梔酒一般,對白和故事都顯得透明而夢幻。
淡淡花香殘留口中久久不去,真的會令人沉浸於悲傷,不斷反覆閱讀同樣的場景敘述。 —野村美月


推薦文 
奇想的美學—泉鏡花的文學世界
銀色快手

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幻想文學大師泉鏡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獨樹一幟的文風、充滿異色的想像,對日本近代文學影響深遠。同時期的作家之中,幾乎找不到與之相提並論的人物。代表作〈高野聖〉出入夢幻與真實之間,深受讀者喜愛,當時的評價甚至一度超越他的老師尾崎紅葉。與其說他的作品類似傳奇小窩,本質上更接近歌舞伎和淨琉璃(木偶戲)的戲劇表現,經常被改編成舞台劇上演。同為金澤出身的漫畫家波彬津子曾將他的三大劇作〈天守物語〉、〈夜叉池〉與〈海神別莊〉改編成漫畫,收錄在《鏡花夢幻》一書中,其浪漫絕美的畫風,詮釋鏡花的劇作相得益彰。《湯島之戀》是國內唯一找得到的鏡花作品,描述社會道統與禮教束縛下,大學生和富家千金之間展開一段不可能的戀情。如今欣見〈高野聖〉問世,讓讀者有機會一窺「鏡花文學」的堂奧,實為至幸。
鏡花於明治二十三年(一八八九年)上京,翌年投入紅葉門下。「鏡花」這個筆名即為鏡花在入門時,提出一篇名為〈鏡花水月〉的小說,紅葉便當場以此命名。
時紅葉年二十五歲,鏡花則是十九歲。初期他以觀念小說如〈夜行巡查〉、〈外科室〉躍登文壇,後來他受到浪漫主義及哥德式小說的影響,寫作風格也有了明顯的轉變。除了寫小說之外,他也寫詩,尤其鍾愛詩人拜論與葉慈的作品。當他發現這兩位詩人都研究過北愛爾蘭的妖精傳說,便渾然忘我踏入靈異的神祕境域。童年的鏡花因為常聽母親說一些江戶傳奇故事,在他的內心深處早已埋下幻想的種子,只是等待萌芽而已。
當時流行的自然主義文學著重實證精神,捨棄空想和美化,與鏡花所屬的浪漫文學正好形成強烈的對比。受到文壇抨擊與奚落的他,開始了自我放逐的隱居生活。他所居住的方正是地處偏遠、充滿傳奇色彩的海邊小鎮「逗子」;這段期間,他廣泛涉獵江戶怪談、民俗學論述如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平田篤胤的《稻生物怪談》(鏡花的《草迷宮》、高橋留美子的《犬夜叉》漫畫均據此為底本),成為他創作靈感的源頭和養分。他始終堅持以獨創的修辭、耽美的語彙以及模糊曖昧的語境,來描寫心中的桃花源。夢與現實是不是該有明確的分界,在他的眼中似乎並不是那麼重要;深層意識中長久壓抑的愛恨情仇,反而能夠透過故事中人物的微妙互動,清晰地呈現在讀者的面前。
鏡花的小說文字裡,充滿處於陽世與陰間、黎明與黑暗、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想像;對讀者而言,最引人入勝的莫過於遊走兩者邊緣的灰色地帶。對於受到歧視或差別待遇的團體,尤其是被排除在市民生活之外的人們,他深表同情,這種同理心在其作品中幾乎隨處可見。此外,文藝評論家川村湊也指出,對於山中他界(冥界)、與水相隔的異界(妖界)所產生的畏怖與憧憬之心,往往很自然地在作品的字裡行間浮現,也呼應他長久以來神經質的生理反應。是這樣荏弱敏感的體質造就了獨特的「鏡花文學」風格,反映出人情的多樣化和複雜的精神面貌。
一般咸信「鏡花文學」的陰性結構,與其喪母/戀母的情結必然有關;其幽玄耽美的文風,更是直接表現出感觸與幻覺間晃動所帶來的心靈震撼。耽美派作家永井荷風與谷崎潤一郎,絕對是受到他浪漫主義作品的啟蒙和影響,才會有《隅田川》、《濹東綺譚》、《刺青》、《春琴抄》等絕妙作品的誕生;就這點而言,鏡花的努力可說是居功厥偉。
〈外科室〉是一則浪漫的驚悚故事,醫生在進行胸腔切開手術時,伯爵夫人突然彈起上半身,雙手緊緊地抓住醫生執刀的手臂。這副駭人的光景,使我想起七夜怪談續集《復活之路》裡,為摯友解剖屍體時,死者突然復活的畫面,教人不寒而慄。身為社會菁英分子的醫生和上流社會的伯爵夫人,受到社會禮教的道德約束,無法彼此公開心中的愛戀,終成悲劇的主角。根據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人們總會在意識無法控制的狀態下,吐露出真實的心聲,這是夫人死也不肯注射麻醉劑的心理因素。即使這對誕生在惡星下的情人,沒有人為他們祝福,但靈犀相通的瞬間,或許已為彼此難以言宣的密愛做了最佳的註腳。
〈星光〉是一篇整體上缺乏現實感的小說,所有宛如夢中的場景,原來是主角內心投射的幻影。在細節歷歷如繪的夢中,星光始終隱匿在烏雲背後,主人翁踩著鄉愁的步履,「卻顧來所徑,蒼蒼橫翠微」,所見之處盡是灰濛濛的一片。故事到最後才發現,好像有另一個我從外部看著躺在床上的自己(一種自我性幻視,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靈魂出竅)。當主人翁在慌亂之際,默念母親名字時,也表現出作者亟欲回返心靈原鄉的渴望,以及對幼年喪母的追思之情。
〈海的使者〉像是一篇洋溢詩情的散文,透過作者敏銳的觀察,將主角所聽到的怪聲來源,抽絲剝繭地描述,經過反覆推理辯證的過程,逐步揭開謎樣生物的神祕面紗,富有科學的精神。文中運用許多活潑生動的擬聲、擬態語,烘托出奇妙的氛圍,讀來猶如置身其中,臨場感十足。我記得志賀直哉的短篇〈在城之崎〉也有類似的表現,雖是病中的感悟,但「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心境則如一。有興趣的話,請務必參照閱讀。
〈高野聖〉是一篇有關人變成動物的荒野奇譚。高野聖是一個特定名稱,意指半僧半俗的雲遊僧。故事中的高野聖為了搭救一名誤入歧途的賣藥商人,落入布滿毒蛇、山蛭的喪林中,歷劫歸來之後,卻意外邂逅一位隱居山中、頗有姿色的婦人。十三年前的一場洪水,沖走了她的家園和親人,也改變了她的人生,使得她原本擁有的療癒特異功能,轉換成把人變成動物的能力,誰要是對她起色戒,就會變成山林裡的動物。唯有這位高僧得以倖免,這並不是因為他道行高深的緣故,而是純良的意念解開了婦人的心結。根據日本學者的研究,變成了馬的藥商被牽到市場賣掉換來鮮魚的橋段,除了可能取材自《太平廣記》、《古今說海》中的〈板橋三娘子〉一文外,鏡花的取材方向,尚有由森田思軒譯自羅馬小說的《金驢譚》一文,以及民間故事中「旅人馬」型的情節單元(請參考關敬吾教授的《日本昔話集成》)。
〈眉隱靈〉的主角境贊吉在畫家友人的介紹下,來到窮鄉僻壤的小鎮旅館作客,這裡好似怪談的歷史舞台,藝妓阿豔如同桔梗之池夫人的分身,接續著相同的情節,終以悲劇收場。如白鷺鷥般的美女對鏡梳妝,並說著「好看嗎?」的經典場面,轉換了時空不禁聯想到「裂口女傳說」。無論是湖水、河水或是妝鏡,通篇故事緊扣著「鏡」的意象發展;很明顯地,境贊吉這個虛構人物是作者的自我投射,所以當主角在夢寐之際,夢到了自己變成魚的這段,敘事觀點忽然轉為第一人稱,如同本尊和虛像合而為一。附有巴紋的提燈「忽焉在前,忽焉在後」的虛幻感、美女夜會的媚態和暗香撲鼻的氣味,撩人遐思。所謂的「眉目傳情」構成內心和外界交流的渠道,詩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美好婚姻生活莫過於此。又如《續幽怪錄》裡,月下老人為人牽紅線的故事,眉間有道疤的女子是韋固前世註定的姻緣。照這麼說來,我覺得「眉隱靈」應是女性強烈的執念產生的浪漫妖怪吧!

目次

外科室
星光
海的使者
高野聖
眉隱靈
譯後記
推薦 奇想的美學—泉鏡花的文學世界 / 銀色快手
附錄 妖怪紳士錄:耽美的妖怪作家 / 銀色快手

書摘/試閱

十三

「從那裡開始就是下坡路。那兒長著一棵細松樹,這棵高聳得出奇的松樹,直到五、六間高的地方,竟然連一根枝椏都沒有。我們穿過樹底,抬頭仰望,只見一輪明月高掛樹梢,與平素所見月亮的形狀無異。今晚是陰曆十三夜(注19),不知不覺間,貧僧已然忘卻塵世在何方。
經過少許時間,走在前頭的婦人身影忽然離開了視線。我攀握住松樹樹幹一瞧,只見她正在下面。
婦人抬起頭,開口說道:
『這段路異常陡峭,您可得小心點哪。唉呀,師父您穿著木屐,應該不太好走。這樣好了,我的草鞋跟您交換吧?』
她似乎察覺我之所以落後,是因為腳下的路太過難走之故。不過眼下,我只想盡快除去山蛭的殘骸,即便要我滾下去都行。
『不要緊的,如果真的不行,大不了打赤腳就是了。讓小姐擔心了,真不好意思。』
『咦,您叫我小姐?』她略微提高聲調,臉上露出了豔麗的笑容。
『是啊,因為剛才那位老爺爺是這麼稱呼您的。您結婚了嗎?』
『這是什麼話呢,我這年紀都可以當師父的姑姑了哪!別說了,請快過來吧。雖然改穿草鞋也行,不過要是不小心扎到腳,那可就糟了。木屐濕漉漉的,穿起來很不舒服吧?』婦人撩起和服下襬的一角,頭也不回地說道。在朦朧的夜色中,隱約可以看到某種潔白的物體,正隨著她的步伐移動,彷彿逐漸融化的霜雪。
我倆健步如飛地往下坡走去。這時,從路旁的草叢中,忽然闖出了一隻蟾蜍。
『討厭,噁心死了!』婦人抬起後腳跟,一腳朝牠踢了過去。
『沒看見有客人嗎?竟然抱住人的腿,不覺得太過分了嗎!你們這些傢伙,要吃蟲子的話,那裡有一大堆呢!
師父請繼續往前走,牠們不敢怎麼樣的。這種地方,就連那些東西也跟人挺親近,沒什麼好怕的。不過啊,要是被當成是跟牠們一夥的,那可就太丟人了哪!』
蟾蜍窸窣地撥開草,鑽了進去。這時,婦人突然轉過身說道:
『請走這上面。因為土壤很鬆軟、會塌陷,所以別走地面。』
原來,前面的地上有一棵橫倒的大樹。即使以圓木來說也相當粗壯的樹幹,在一片荒煙蔓草間若隱若現。我穿著木屐站上去,倒也還算平穩。我們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樹幹盡頭。忽然,耳畔傳來潺潺流水聲,但距離溪邊還有段路。
仰頭一看,已不見方才那株松樹的蹤影。十三夜之月,低低懸掛在我們方才走下來的山頂上,皎潔得似乎垂手可得,卻又那麼遙不可及。
『師父,請往這邊。』
直到剛剛還走在我前面的婦人,才一眨眼就已經到下面等待著我。
來到岸邊,只見岩石堆疊成垛,在山澗流水的沖刷下,凝成一汪水潭。河川的流度約一間寬,流水潺潺,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盤。來到溪邊,水聲稍歇。遠方河水奔騰,拍擊岩石,漱玉琤瑽,響徹山谷。
對岸是另一座山的山腳,頂峰一片漆黑。朝沐浴在月光下的山腰望去,觸目所及,盡是頭角崢嶸的大小岩石。那些岩石,有些狀如海螺,有些宛若石碑(譯註:原文為「六尺角」,一般而言日本的墓地皆為六尺見方,因此此處乃隱喻墓碑之意。),有些形如長劍,有些呈現球形,底座則隨著體積,愈來愈寬。它們泰半被淹沒在水中,宛如一座座小山。」

十四

「『太好了,剛好今天水漲了。我們不用下水,在上面就可以了。』婦人裸著一雙雪白纖足,站在石板上,腳趾蜷曲,將腳背探入水中。
在我們所站之處,山腳緊臨溪水,形成一個洞穴。一塊巨岩擋住洞口,看不出哪邊是上游、哪邊是下游。對面的岩山蜿蜒曲折,愈往上游,河面就愈狹窄。起初,河面還有五尺寬,再往上游,河面就縮減成三尺,然後縮成一間,愈來愈窄。穿梭於岩石之間的流水,忽隱忽現,在月光的映照下,彷彿一副副銀色盔甲。奔騰的溪流,宛若紡織機上理好的白絲,逕自不住翻飛。
『這水流可真壯觀啊!』
『是啊,這條溪流的源頭是一座瀑布。凡是來過這座山的旅客,都會在某處聽到大風吹起的聲音。不曉得師父在來此的路上,有沒有聽到呢?』
這麼說來,我在進入山蛭叢林前,確實有聽到聲音。
『那不是風吹過樹林的聲音嗎?』
『不是,但大家都這樣說。從那座森林進入岔道,走上三里遠,就能看到一座大瀑布,據說那可是日本第一大瀑布呢。可惜這裡山路險峻,十個人當中也找不到一個去過的人。據說,距今十三年前,那座瀑布曾經造成一場可怕的大洪水,就連我們現在所站這麼高的地方都成了河底,山腳下的村落,還有山中的人家,一個不剩,全都被沖走了。上洞(注20)附近,本來還有二十戶人家,這條溪流就是那時候形成的。您瞧瞧,就像這個樣子,把岩石都沖來了。』
不知何時,婦人已經淘完了米,站在原地等我了。她挺起豐滿的酥胸,和服的衣襟顯得有些凌亂,隱約可以窺見白皙的乳房。她的鼻子高挺,緊閉雙唇,出神地抬頭仰望山頂。月光仍舊映照著半山腰上的嶙峋岩石。
『貧僧現在還是餘悸猶存哪。』我蹲下身,清洗上臂。
『咦,師父,瞧您這麼正經八百地洗,把衣服都弄濕了哪!穿著濕衣服,肯定很不舒服的。不如這樣吧,您就把衣服脫了,我來幫您擦背。』
『不用了……』
『什麼不用了;您瞧,這袈裟的袖子不就浸水了嗎?』我掙扎地瑟縮著身子,她卻突然繞到我後面,一把解下腰帶,毫不留情地將我的衣物脫去。
我的師父向來嚴厲,加上自己又是個出家人,在女性面前赤身露體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我就像被剝殼的蝸牛,就連開口、揮動手腳都不能,只得拱著肩膀,夾緊雙腿,蜷縮著身體,任憑婦人順勢將脫下來的袈裟掛到一旁的樹枝上。
『您的衣服就先掛在這兒吧。來,我替您擦背。唉呀,請不要動。算是答謝您稱我為小姐吧。您就當作是姑姑在照顧您、幫您擦背好了。』她用門牙咬住一隻袖子,白玉般的上臂毫不扭捏地靠在我的背上,一雙靈動的明眸,直盯著我瞧。
『唉呀!』
『怎麼了嗎?』
『這簡直就像長了痣,整片都是瘀血哩。』
『嗯,正是如此。真的是很倒楣。』
時至今日,只要一想到那些山蛭,我仍會毛骨悚然。」

十五

「婦人一臉驚訝地說:
『這麼看來,您在森林裡可真是飽受折磨哪!旅客都說,在飛驒的深山裡,有個地方會降下山蛭雨,原來就是那裡。師父您不知道捷徑,才會直接闖進山蛭的巢穴。您可真是福大命大,碰上那群山蛭,連牛馬都會丟掉性命哩!您肯定也是給咬得又痛又癢吧?』
『現在就只剩下疼痛而已。』
『如果是這樣的話,要是用這東西(注21)替您擦背,可是會擦破您細皮嫩肉的肌膚的哪。』話聲方落,她便將那雙有如棉絮般的手,輕柔地覆上了我的背。
婦人嘩啦嘩啦地掬起水,溫柔地洗滌我的全身,先是雙肩,然後是背部、側腹,再來是臀部,她都仔細地洗過一遍。
雖然時值盛夏時分,溪水卻不如想像中冰冷刺骨,但我並不認為是季節所致。莫非是有一股熱血,在貧僧體內沸騰?抑或是婦人溫暖的體溫呢?不論如何,婦人為了替我洗滌身體所掬取的那一捧溪水,確實令我感到心曠神怡;據說水質優良的水都會這樣呢!
或許是因為太舒服了,總覺得眼皮有點重,精神也隨之恍惚了起來。傷口的疼痛消失了,意識漸漸模糊。婦人的身體緊貼著我,宛若花瓣般,溫柔地將我包覆其中。
婦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深山裡的村婦。先別說那秀麗的容顏,就算在京師也少有人能及,她那我見猶憐的氣質,也相當特出。在刷洗後背時,她壓抑著呼吸的急促,我雖然想拒絕她,卻因精神恍惚,只好任憑她為我刷洗。
不曉得是山裡的靈氣,還是女人的香氣,我隱約感覺到自己為一股淡淡的幽香所籠罩。我想,大概是自己身後那名婦人呼出的氣息吧。」
說到這裡,上人稍微停頓了一下。
「啊,你離燈火比較近,那就麻煩你挑一下燈火吧。房裡太暗了,感覺就像是在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不過接下來我要講的事,可會讓你臉紅心跳哦!」
上人就睡在我的身旁,隨著燈火逐漸變暗,上人的身影也逐漸化成朦朧。我趕緊將燈心挑亮。上人微笑著,繼續說道:
「就像那樣,不知不覺間,彷彿在做夢般,我被散發著不可思議馨香的溫暖花朵輕柔地包覆,從腳、腰、手、肩到頸子,再到頭部,全都為其所籠罩。我大吃一驚,一屁股跌坐在石頭上,雙腳滑入水中,就在即將落水之際,婦人倏地從後面抱住我的前胸,牢牢地抓住我,而我也在情急之下,使勁地拉住她的手腕。
『師父,我這樣待在您身旁,您不介意我身上的汗臭味嗎?這暑氣真教人難受,才洗一會兒就汗流浹背了。』我本來打算拉開婦人那雙按住我胸口的手,但聽她這麼一說,我便趕忙鬆開手,整個人呆若木雞地佇立不動。
『抱歉。』
『沒關係,反正也沒人看見。』婦人面不改色地說。不知何時,婦人已經褪去身上的衣裳,露出那如絲綢般柔軟的胴體。
我著實嚇了一跳。
『瞧瞧我這麼胖,真是丟臉哪……天氣實在是太炎熱了。這陣子,我每天都會來這兒兩、三次,像這樣沖個涼。如果沒有這條溪流,我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呢。師父,來。』她這樣說著,接著遞給我一條擰乾的手巾。
『請用這條手巾擦腳。』
於是我就在半夢半醒間,用手巾將全身上下都擦拭了一遍。說來真是難為情啊,哈哈哈哈!」

十六

「我定睛一瞧,這才驚覺,婦人那豐腴的胴體及吹彈可破的肌膚,與她穿上衣服時的身影,簡直判若兩人。
『剛才,我稍微打理了一下馬廄。渾身上下都沾染了那匹馬的鼻息,又濕又黏,實在很不舒服。這下正好,我也來擦乾身體吧。』
我們倆就像姐弟般閒話家常。她先一手按住黑髮,一手用手巾使勁地擦拭腋下,再將手巾擰乾,緩緩起身。我靜靜地凝視眼前這位正以靈水滌淨猶如霜雪般潔白胴體的婦人,像她這般的美人,只怕連涔涔滑落的汗珠都是胭脂色的吧!
她取出梳子,梳理那一頭濡濕的秀髮。
『唉,身為一個女人,失態至此,要是一個不小心跌進河裡,該如何是好呢?如果就這麼漂到下游去,村裡的人看到了,不知道會說什麼呢?』
『大概會以為是白桃的花瓣吧!』
我心中忽然湧現這樣一個念頭,然後便不自覺脫口而出。我們兩人隨著這句話,彼此面面相對。
接著,婦人的嘴角浮現起一抹莞然笑意。那一瞬間的微笑,讓我窺見她天真的一面,她彷彿一下子年輕了七、八歲,帶著處女般的羞怯,低下了頭。
雖然我想別開視線,但目光所及,卻只見那婦人嫵媚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為暮靄所環抱,她的身體像是帶上了玉色的翠綠,晶瑩剔透地映照在對岸那被水花濺濕、墨黑而光滑的巨岩上。
夜色昏暗,雖然看不太清楚前方有什麼,但我還是隱約地瞧見了地上的洞穴。忽然,我聽到一陣振翅的聲響。一隻幾乎比鳥還要大的蝙蝠翩然而至,遮住了我的視線。
一看到這個不請自來的傢伙,婦人就滿臉不悅地扭動身體,扯開嗓門喝斥道:
『喂,不准撒野!沒看到有客人在嗎?』
『怎麼了嗎?』這時,我已經穿回袈裟,心神也踏實了下來。
『沒什麼。』
她丟下這句話,氣沖沖地轉過身去。
這時有個像小狗一般大的深灰色小傢伙,踩著小碎步來到我們跟前,把我嚇了一跳。只見牠從山崖縱身一躍,緊緊地吸附在婦人的背上。
婦人被那個小傢伙給抱住不放,裸露的上半身彷彿整個消失了蹤影。
『畜生,沒看見客人嗎?』
她語帶嗔怒地說著,最後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們可真是囂張啊!』話聲方落,只見她揚起手,朝那隻試圖從腋下抬頭窺視她的小傢伙的腦袋上揍了一拳。
瞬間,一陣吱吱怪聲大作,那小傢伙順勢往後方一躍,再次在空中飛騰,用那長長的手,垂吊在剛才掛著袈裟的樹枝尖端,接著翻了個跟斗,坐了上去,然後飛快地爬到樹上。什麼啊,那不是猴子嗎?
只見牠在樹枝間到處奔竄,爬上必須仰著臉才能看得到的樹梢,所經之處無不沙沙作響。
月亮離開山腰,懸掛樹梢,月光稀疏地穿透枝葉縫隙,化作點點光芒,灑落地面。
婦人似乎再也按捺不住了。剛才的惡作劇,不對,是一次又一次的惡作劇,癩蛤蟆、蝙蝠、猴子,共有三次之多。
看來,婦人是真的被那些惡作劇給惹惱了。那畫面就像是孩子太胡鬧時,年輕母親會有的反應。
她真的生氣了。
在這種狀況下,婦人不耐煩地穿著衣服,而我也不敢多問什麼,只是縮著身子,保持靜默。」

十七

「她是那種既溫柔、又強悍的女人,看似爽朗,卻又給人一種穩重感。隨和,卻不容侵犯。無論是碰上什麼事,即便遇到危難,她也不驚惶,她就是這麼堅強的女人。不過,一旦她發怒,準沒好事。就像剛才被那婦人厲聲教訓,從樹上摔落的猴子般,我心中七上八下,戰戰兢兢退到一旁。然而,事情似乎並沒有我想像中可怕。
『師父,您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她回過神,愉快地微笑著說:『真拿牠們沒辦法。』
她說這話時的神態,就跟平時一樣鎮定自若,腰帶更是早早就紮好了。
『那麼,我們就回去吧。』她將淘米桶夾在腋下,穿上草鞋,一個箭步地爬上山崖。
『小心點,很危險哪。』
『沒關係,路況我大致了解了。』
雖然我自以為已經摸熟了剛才走過的那段路,但抬頭一看,懸崖的高度遠比我想像要高出了許多,要到上頭去並不容易。
最後,我終於再度踏上剛才的圓木。正同先前所說,圓木橫躺在一片荒煙蔓草之中,它所顯現出的紋理,就像蛇身上的鱗片一樣,畢竟松樹經常被比作蝮蛇嘛!
特別是順著懸崖往上爬的時候,看著那宛若蛇身的彎曲樹身,總覺得那頭尾似乎就藏在草堆中。月光下,那龐然巨物的神體歷歷可辨。
想起了山路上的種種,我不禁雙腿發軟。
婦人親切地轉過頭,提醒我小心。
『走過圓木的時候,千萬不要往下看。這兒是山腰,等一下要經過的山谷可是很深的,要是頭昏眼花的可就糟了。』
『好的。』
別再拖拖拉拉下去了。我嘲笑了自己一番,率先站上圓木。託福,圓木上頭有刻痕。這樣一來,只要留心腳步,即使穿著木屐也能行走。
不過,唯獨一件事令我十分難受。一踩上去,就感覺腳底在搖晃,腳下又軟又濕滑的,彷彿圓木底下那條龐然巨物,隨時會一躍而起似的。我『哇』的一聲,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圓木上,差點摔傷了腰。
『唉,請別逞強吶。您穿著木屐走山路,也未免太過勉強了吧。來,請換上我這雙鞋吧。您啊,就聽聽我的忠告吧!』
從剛才開始,不知為何,我竟對這婦人起了敬畏之心。無論是非對錯,我都遵照她的命令,於是便聽從她的建議,換上草鞋。
年輕人,接下來的故事你可得聽好了喔;那婦人在換穿木屐的同時,竟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頓時,我覺得身體忽然變得輕盈,茫茫然地跟著她走,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深山小屋後門旁。
一看到我,那位幫忙看家的老翁便說:
『嗯,雖然花了一段時間,但師父總算是從頭到腳都一起回來了吶。』
『您說這什麼胡話呢,老爺子!我說,家裡的情況還好嗎?』
『時候也不早了,太晚出發的話,路就難走了,俺得趕緊去馬廄,牽一匹馬來準備一下才行。』
『真是讓您久等了。』
『去瞧瞧吧。妳丈夫沒事的。唉,俺就是說不動他跟俺走,哈哈哈哈哈!』老翁信口笑道,隨後逕自往馬廄的方向走去。
白痴仍舊杵在原地,就像那不被日光照到,就不會融解的海月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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