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慶雲卷

導讀：從小愛讀「雲姊姊」，淨化童年夢 木令耆（節錄）

編者按：黃慶雲在抗日戰爭相持時期的一九四一年，由廣州嶺南大學到香港大學寄讀。知名民主人士、教育家、香港嶺南大學教授曾昭森和他的研究生黃慶雲等一些關心兒童、有志於兒童文學事業的進步人士，在香港創辦第一本兒童文學雜誌《新兒童》，這是香港有史以來第一本兒童文學半月刊，在抗戰動盪的年代，《新兒童》凝聚了東南亞一帶及內地無數兒童、家長和其他讀者的心。黃慶雲在香港任《新兒童》主編時，得到著名學者、作家許地山、堂子愷等人的大力支持。黃慶雲因主持了那個很有影響力的讀者信箱《雲姊姊的信箱》而受到小讀者們的愛戴。一九四七年，她得到助華協會（CHINA AID COUNCIL）的獎學金，到美國哥倫比亞師範學院研究院做研究。在那裏，她會晤了一些進步人士。在留美同學組織的座談會上，陳翰笙、史沫特萊、老舍、龔澎、黑人領袖羅伯特等應邀而來。這些名人的深刻思想以及對美國的剖析，使她受到啟發。在她留學期間，雜誌社編了一套五十本的兒童叢書，其中有一半為黃慶雲所寫。包括童話集、故事集、翻譯童話集、信箱。著名旅美作家、文學期刊《秋水》主編木令耆（劉年玲），就是一位跨世紀的《新兒童》讀者。

自一九四一年以來，我便在香港開始讀黄慶雲──「雲姊姊」辦的兒童刊物──《新兒童》。

第一次發現讀書的樂趣，這是很難忘的印象。

記得某一日去小朋友家，她的哥哥正在看書，一套兒童文庫散遍滿桌，我隨手拾起一本顏色鮮艷的小書，亦是第一次打開一本兒童文學的小書，站在桌旁一 口氣看完這本故事，看完後只記得竟有發現新大陸般的與奮，立刻回家告訴媽媽這個新發現：説朋友的哥哥有不少好書。

不知過了多久，自己家中也出現了一套兒童文庫，並且日後每隔一陣子便有一本新小書出現，書名是《新兒童》。讀《新兒童》便從此成了童年生活的一慣例，也是童年時代的一大幸事，至今難忘。

做孩子時不懂甚麼所謂文學，也不知甚麼是兒童文學，只知道自己非常喜歡看這些小書。每隔一陣子收到寄來的《新兒童》，我便和姊妹們搶着輪流看它。

現今回憶起來，在香港的童年有兩件最愉快的經驗，一件是吃巧克力冰棒，另一件便是看《新兒童》。在朦朦朧朧的孩子生活中，《新兒童》是開眼界的兒時教育，有許多欄目的小刊物竟载有不少令兒童智力發展的項目，例如手工遊戲，神話、童話、謎語、難題分解等等。《新兒童》給予少時的我們不少知識的啟發，正是由於這許多的童話、神話所帶來的靈感，也使兒童時代的我們的幻想力得以昇華。

兒童時代是智力發達最迅速的階段，也是受教育過程最關鍵的時期，能夠得到一本綜合性兒童刊物是極其幸運的。

《新兒童》不是一般尋常的兒童刊物：它是經過一番苦心設計，完全以兒童教育為出發點的刊物，從它的許多豐富的内容項目──有文、有理、有科學、有數學等等，它是以遊戲方式來傳達給兒童各種常識和知識的刊物，當然它更有一些引人入勝的童話故事。

在當時的香港，由於中港等正處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亂世，能夠有這樣的兒童刊物問世也真是奇蹟了。

香港歷來以英語教育為最重要，它是成功之途徑：在這以殖民經濟、殖民文化為主的地域内，有一本相當有水平的中文兒童刊物的確是很珍貴的。

小小傳記和回憶錄

親親小時候

（親親小時候）序

每個人長大了之後，都會遺失或是遺忘了一件很寶貴的東西。那就是他的童年。

我的童年，我也差不多全遺忘了。許多小朋友問我小時候的故事時，我總是說：「沒了，沒有甚麼可說的。」

因為我想我既沒有司馬光擊破水缸救人那麼英勇，又沒有張衡幼年就看天象那麼具備研究科學的精神，那還有甚麼可談呢？

但是有幾個孩子總是不停地追我說，迫我說，於是，他們的童心喚醒了我的童心，使我回憶起我的童年。

原來我的童年卻有一些閃爍著的東西，一些叫人親親的東西，像童話一樣的東西。

這樣的東西其實每們孩子都有的。

嬰兒從媽媽的肚子出來，就從黑暗的地方走進了光明的、多姿多采的世界。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就以驚奇的眼光觀看天空上出現的星星、雲朵、太陽和長在路上的小草和花兒，以感激的心情期待送來的愛撫和溫暖。我們擁有的世界越來越大，我們的朋友越來越多。我自己不是司馬光和張衡，可是有多少的司馬光和張衡生活在我們中間啊！

天空裏第一顆出現的星星是最耀眼的；第一次看到的花兒是特別奇艷的；搖籃裏聽來的歌叫你對着下一代的搖籃歌唱，為我們最初開向世界的通道充滿了無限的驚奇和神秘。這就是每個人都經過的小時候。

如今，我為讀者打開這扇小門，讓大家去看看裏面的驚奇與神秘吧！

這裏面所述的，都是真實的事，如今，人雖已多去了，那些地方還在，即使那些地方都變了，曾在我心裏閃爍着的光芒仍在。真實，往往比童話更美和變化更大的！

但願，大家也把現在心裏閃爍着的光芒都一點一點的留下來，好給將來再親親它吧！

一九九四年‧春

巨人的花園

如果你問我，香港我最愛哪個地方？我會毫不猶豫地吿訴你，是沙田！

沙田？你不要瞪着眼睛望着我，讓我把故事吿訴你，相信你聽了之後，也像我那樣喜歡沙田呢。

沙田，是我最初懂得甚麼叫做世界，從而走進世界的地方，並且，是從一個巨人的花園走過去的。

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沙田不是現在層樓高聳的沙田，而真真的是有沙又有山的沙田。不信你就問問雄踞山頭的獅子石，和向看遠方瞭望的望夫山吧，只有它們，百年不變，那時候就在那裏。

我家那時是在深水埗，和爸爸、媽媽、姊姊同住。因為老家是在廣州，外婆祖母都在老家。我往來香港和廣州之間，這裏住幾個月，那裏住幾個月，所以連學校也沒有就讀，只在家裏，讓媽媽教姊姊和我讀寫算，那時我已經有六、七歲了。

我爸爸媽媽都很喜客。那時住在我家的有一位是媽媽的同學，我們稱她做姨媽。她剛離了婚，帶了她的女兒阿珍從上海到香港來。阿珍也姓黃，年紀剛在我姊姊之下，我之上，彼此相隔不到一年，我便稱她做珍姊。三人經常出出進進都在一起，人們總以為我們是三姊妹呢。

另一位常來家裏長住的是媽媽的表妹，我們稱之為表姨，她剛剛成年，很喜歡和我們玩。有一天，爸爸和媽媽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我們有了一個新的好去處了，那就是在沙田的一座園子，我們都可以到那裏小住。

大人做事從來不跟我們商量的。只是介乎大人與孩子之間的表姨向我們透露消息，因為她去過那園子，回來非常激動地向我們介紹。那是很大很大的地方。印象最深的是她說的幾樣很圓很圓的東西，第一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圓土墩，大到可在上面捉迷藏，上墩上有一株很大很大的樟樹，人到我們三個姊妹把手牽起來才能把它圍起來。而最有趣的東西就是那隻小艇了，它又肥又圓，竟像個大浴盆，啊呀，想像着坐在裏面，在水上團團轉的情況，我們巴不得馬上就去了。

表姨還吿訴我們，這個園子原來是有六位朋友合夥弄來作度假消遣之用的，這才會有小艇和打網球的草地，還把這園子叫「六和園」，但不知道為甚麼後來對這園子失去興趣了，就租了給爸爸。可它卻真的是好玩的地方呢。

花園裏的神話

不久，我們就跟着大人，到那園子去了。到現在，我還不能準確地吿訴你那園子有多大，可是，那時候，在我的孩子的眼裏，它就是無比地大。我們每次想給它畫地圖，但總是畫了這樣，就漏了那樣。總之，對我們來説，它可是一個巨人的花園啦。

火車在鐵路上隆隆走過，把這個大園子和大圍村分隔開來。在火車橋下有一條小河，像一把曲尺似的把園子圍着。園子沒有門也沒有圍牆，只有一道矮矮的土堤，堤邊圍着許多有刺的簕菠蘿。我們就是從這土堤上走到園子中心的。

我走到堤上，就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在那些厚厚的簕菠蘿的肉質葉子上，有人用刀在上面刻了一行字：「仔打老豆，有天無日頭，」差不多走幾十步又出現一次。不知道是甚麼緣故。

園子裏有一座大葵棚，就是我們住的地方。四面的環境佈置得很優美，用修剪得很整齊的山指甲樹圍着。綠色的濃葉上襯着星星的白花，像有人在上面散了雪花似的。棚子雖然用的是天然材料，樹木的幹做柱樑，葵的葉子做瓦面，可是十分講究，前面有寬敞的露台，裏面有大客廳和睡房，還有小橋通到後面的睡房去。這裏甚麼東西都是六份的，房間是六個，大茶櫥裏的精美的餐具是六份，都是那六位主人留下來的。

地板是很整齊的木條，木條中間已露出縫了，從縫裏望下去有無數疊起來的花盆，都是倒放着的。我常常想像那裏曾經是巨人之家，巨人們走了，把所有的花都攝走了，還在每個花盆上用手指戳了一下，不然，為甚麼每個盆上都有一個洞呢？

由葵棚直出就是大樹頭，然後就是大球場，再走過去是幾間小屋。表姨帶着我們走過去，到了那裏就停下來。小屋旁邊有一株橫放着的、圓滾滾的大樹，兩頭都鋸得整整齊齊的，木頭已變成灰色。樹身的直徑有一尺多長，我們正好坐下來，又可以在上面走。表姨説：「你們愛聽故事。這條樹幹可有一段故事呀。」於是她就對我們講了這故事。

原來，這裏是六和園的工人房。那六位先生請來了一個父親、兩個兒子做工人。他們就住在這裏。這幾間小屋旁邊有一株大樟樹，夏天擋太陽，冬天擋寒風，是一個很好的所在。後來，不知怎的，這兩兄弟對待爸爸不好，竟然打起爸爸來。人們知道都很氣憤，但是他們卻並不悔改。忽然有一天，暴風雨來了，一個轟雷打在樟樹上，樟樹就倒下來了。那兩個不孝的兒子以為雷公懲罰他們、警告他們，嚇得不得了。表姨還説：「那六位主人租園子給你們爸爸的時候，曾經問爸爸能不能把這幾個工人留下來，爸爸還沒有作答，那兩個兄弟就自動提出離去了。」表姨又説：「可見得，是雷公把他們趕走的。」

爸爸教我們不要迷信，媽媽教我們讀的第三冊國文也吿訴我們，雷就是電，叫我們電閃雷鳴時不要站在大樹下，高的樹是容易觸電的。我又想到堤上那些簕菠蘿刻着的字，我便對表姨説：「他們不是給雷公趕走，是給村裏的人趕走的。人人都討厭他們呢！」

恰巧這時爸爸也走過來了。他聽了我們這樣説，便點頭微笑。他又吿訴我們，這種被雷劈過的木叫雷劈木，中醫利用它做藥材，前兒就有中藥舖來問賣不賣呢。不過，他説：「我不把它出賣，留給你們聽故事，坐坐，走走那不好麼？」

「好！」我們説，就張開手在上面走來走去。

人們就是這樣，鬼神可以不信，但神話卻是好聽的。

童話

七個哥哥和一個妹妹

從前有一個鐵匠，一生做得很辛苦，但是仍然很貧窮。到要死的時候，他把兒子和女兒都叫到他的跟前來，對他們説：「我要永遠離開你們了。我沒有兄弟姊妹，一生很孤獨，很貧窮，沒有甚麼可以留給你們。我只有自己手打的七張小刀，你們每人可以有一張，你們要圑結起來，就不會給人欺負了。」

鐵匠有七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叫做珠兒，是一個聰明勇敢的姑娘，鐵匠最疼愛她。但是，這時候，他把七張小刀分給了那七個兒子，再沒有甚麼可以留給她了。他就將一枝準備做刀柄的竹子交給她，説：「留着這個東西，做一個紀念吧。我沒有甚麼遺產給你了，有的就是我對你的愛罷了。」

説過這些話，鐵匠就死去了。那七兄弟和珠兒都非常悲哀。

他們埋葬了父親之後，大哥就要離開家庭，到別的地方謀生。珠兒捨不得他，在他走的時候，她把父親留給她的小竹也送給大哥，説：「這是一個紀念。貧窮使我們暫時分開，但終有一天，我們會快快樂樂地聚在一起的。」

大哥哥就帶了糧食，帶了小刀，帶了小竹，離開了弟弟和妹妹，到遠遠的地方去了。

大哥哥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忽然，他看到前面有一塊塊豎起來的大石擋着路。每塊石頭上面都寫着一個很大很大的字。這些字連起來就是一首歌：

我的地，

我的田，

要過路，

留下買路錢！

大哥哥想：「我沒有錢，還是另找一條路去吧。」他正在打量着哪裏還有另一條路，忽然他看見石頭後面來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巨人。他看見大哥哥，聲如洪鐘地問：「你來幹甚麼？」

大哥哥説：「我要找一條路出去，請你告訴我路在哪裏？」

巨人説：「這裏都是我的田，路都給我的田界圍住，再沒有路了。」

大哥哥説：「那怎麼好？我要到遠處去謀生的。」

巨人説：「那麼，你就在我這裏做工吧。我有很多很多的田，你給我種田，種出來的米我分給你吃吧。」

大哥哥説：「好。那請你先給我吃點飯，我就去做工。」

巨人説：「看，你這懶人，還沒有做工就先想到吃飯了。」他轉着他那雙像電燈泡似的大眼睛，説：「你該知道，肚子餓的人才會做工做得好的。」

大哥哥説：「巨人先生，我並不是不想做工，肚子餓，沒有力氣，有甚麼辦法做工呢？」

巨人就用他的大香蕉──啊，我是説他的手指呀──搔搔他的冬瓜（這，你們猜得出是甚麼嗎？）説：「那麼，那麼，我就給你一袋米吧。」一面説，他用兩隻手指提起一袋米給大哥哥。看來，那小袋米只夠大哥哥吃一個月罷了。

大哥哥結裏結巴地説：「把穀子種出來要好幾個月時間，吃一個月的米怎麼能夠做幾個月的工呢？」

巨人馬上説，「不少，不少，保管你每頓可以吃到兩碗飯。」他從袋子裏拿出兩隻碗來，一隻是大的，一隻是小的。他説：「哪，是這樣子，你先用小碗覆在大碗上，然後把飯盛在上面，那麼，你頓頓都有兩碗飯吃了。」

大哥哥沒奈何，只好把那一袋米拿去。

從這個時候起，大哥哥只吃一點點米，天天做很長很長時間的工，讓烈日曬着自己，讓熱風吹着自己，讓大雨淋着自己。他唯一的快樂就是看看那枝竹子，想起他那可愛的妹妹，想起那友愛的弟弟們和那溫暖的家，每天很快的就過去了。

到三個多月之後，他種的禾已經成熟了。他把穀子打出來，把米舂出來。一共裝滿了一百袋白亮亮的大米，他就跑去見那巨人。

巨人見了這些米，快活得把眼睛笑成一條線。可是他馬上又裝出一副憂愁的樣子來，緊皺眉頭，説：「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個懶漢，收成只有那麼一點點。可是，我説過份給你了，現在還是把一半分給你吧。」

大哥哥聽了，快活得很，説：「那麼，我們就把米平分了吧。」

巨人説：「慢點來，慢點來，讓我來算。」於是他伸出那些香蕉（你記得那是甚麼嗎？）來，他一隻一隻的數着：「看啦，你應該分五十袋。可是，你借了我一袋，該把十袋還給我；你又住了我的地方，也該把十袋給我；你還呼吸了我的空氣，這麼多，這麼多，我真曉不得怎樣算了。啊，還有呢，我們是好朋友啦，難道你就好意思算得那麼清清楚楚麼？説起來你，還要害羞，你從來就沒有送過甚麼禮物給我。可是，我人大氣量也大，不和你計較這一些了，我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再給你一袋子米，你繼續給我做工好了。」

大哥哥生氣了，因為他曉得巨人在騙他。他説，你公道地把米分給我吧，不然，我再不給你做工了。」

巨人又睜圓了他的電燈似的大眼睛，説：「怎麼你公然敢説我不公道？我的話就是公道，以後你還得天天給我做工，這就是最公道不過了。」

大哥哥更生氣了。他説：「我不給你做工！」

巨人説：「你這小子，怎麼敢違背我的命令！我這麼大你這麼小，我隨時都可以把你弄死的。現在你聽我的話，到我這田莊的東邊那座破房子裏去住，繼續做工，不停的做工，不許逃跑。你知道，我有很大的耳朵可以聽到你遠遠的腳步聲，我有很大的眼睛可以看見你，我有很長的腳可以追到你，我有很大的手可以捉住你，打死你的。」

大哥哥看見巨人兇惡的樣子，十分無奈，只得挽起那袋米，悲哀地走了。

當他走過那青綠的草地時，他仰起頭來望天空。有幾朵浮雲像帆船一樣，在藍色的天空上駛過。他想起了在天空那邊的家，想起了可愛的妹妹和弟弟，不曉得甚麼時候才可以再見到他們，他就流起淚來。他把那枝小竹從懷裏取出來，用小刀在上面挖一個小洞洞。他想：「我把這枝竹留在這裏。也許有一天我妹妹會到這裏來，她看見小竹，看見竹上的小洞，她就知道我在這個地方了。」於是他和着淚吻吻竹上的小洞。當他吻着小洞的時候，小洞發出了一個清脆的聲音來。

他把小竹拋在地上，讓青草蓋住它，然後往東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