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拍攝靜止的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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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簡介
一群廣告傳播學系畢業生為了製作專題拍攝電影,為了開場閃電的場景苦等不到,〈如何拍攝靜止的閃電〉成為他們急於解決的難題,卻也混雜著性愛與背叛;一生都在賣茶泡茶喝茶的父親,留下三只〈傳家之寶〉的茶壺,沒想到父親常用的紅泥壺也是其中之一,到底這只茶壺藏了什麼祕密?採蜜人追蹤無預警消失的蜂群,竟然發現自己失蹤許久的兒子,面色枯槁,這該如何是好?年輕保全被分配負責一棟舊大樓,每天只能在定時枯燥的巡邏中周而復始,這天在大樓裡遇見一個女孩,告訴他這棟廢棄大樓除了他和另外一個保全外,還有一群人也躲藏在裡頭的生活……
陳榕笙結合許多在地特色,基隆的雨霧、新竹的科技都會風情、嘉義山區的採蜜人、南投的茶壺、台南結束營業的舊百貨公司、澎湖小島的特殊民俗風情,塑造出小說中既熟悉又陌生的場景,細膩的描繪,搭配上獨特的切入點,緩緩道出你我身邊,既真實又虛幻的故事。
本書特色
★ 本書收錄陳榕笙九篇短篇小說,數篇獲得各地方文學獎的肯定,寫出不同在地的生活風情。
作者簡介
小說家、台灣文學創作者協會祕書長、閱讀寫作講師,策辦多項文學營隊及藝文講座,興趣是攝影。
作品曾獲福報文學獎等三十餘獎項,電影劇本〈沒人出海捕魚〉入圍新聞局九十九年度優良電影劇本徵選;著有《沒人出海捕魚》、《天哪!我們撿到一把槍》、《珊瑚潭大冒險》、《貓村開麥拉》等書。
目次
目錄
1. 如何拍攝靜止的閃電
2. 無風
3. 尋常的週末
4. 傳家之寶
5. 上山
6. NANA
7. 黃道吉日
8. 消失的樂園
9. WASD
書摘/試閱
無風
四月天,盤龍大霧,凝鎖竹崎一帶的丘陵地。
採蜜人打早上山,騎著川崎摩托車硬拉油門,闖進了不似人間應有的胭脂香花宮闕,一路清冽晨霧迎面捲來撲鼻香嵐,帶有濕潤的青苔土壤氣息,怒放的龍眼花有股菸草葉味,蓋過了獅頭山上百花的香氣……隱隱聞得到柚花挾著柑橘酸甜香,此味採蜜人最合意,彷彿有種催人返家鑽床入夢的迷幻味兒。採蜜人搖頭晃腦驅趕睡意,路旁茉莉花叢一絲獨特清幽、彷彿聞得到尚未蒸散的夜露,有時候採蜜人會停下車來,順手捻摘數把帶蕊的嫩枝,放在家中神明廳,持久的清香讓人心神安寧;路旁油桐樹上的花苞,預告著緊接著到來的花期……採蜜人拼命聞嗅,心想:連空氣都是甜的,今年龍眼蜜鐵定大收。
年過六十,身形消瘦,微微佝僂的採蜜人,凹陷的雙頰與禿頭白眉使他看起來像是木雕師傅刻鑿出來的餓道僧;跨騎著二十八年的川崎牌武車,嘴叼白長壽,車後貨架綁著幾個五加侖空塑膠筒,離合器一拉一放,緩速度,空隆空隆上山。
眾人說今年真是肖桃花,意思是連花都瘋了,花期大亂,綻開在不合宜的節氣;晚春冷透了枝椏末梢,早夏後腳緊接來糟蹋:從舊年冬末十一月,桃李梅紅白花就開遍滿山坪,花謝了卻結不出果,或是結了果也不生果肉……緊接著一整年,百花輪流瘋,龍眼油桐花期也亂,比往年提早盛開,北迴歸線北,花期拉長了,龍眼果實產量減少,卻意外讓放蜂採蜜的蜂農大豐收。
比往年都暖的四月清晨,上山唯一一條柏油路旁的龍眼樹蔭底,星子般爆開的龍眼花苞,噴出的花粉像金色的雨霧,把山路裹上一層又一層的金黃,飽含著蜜粉的花苞等待了一年終於大爆發,只為招蜂引蝶一親芳澤;山風一吹,晨霧把花蜜渲染得滿地濕,整條上山的柏油路沾染了濃濃的甜味;採蜜人得小心翼翼地操控川崎摩托車的龍頭,才不至轉倒在這蜜油油的蜿蜒山路。
他心想:今年蜂群可興旺了!那數以萬計的鑷子小口、短短毒針的小傢伙們,擁有天公賦予的神祕本領:經牠吞吐揉捏發酵後的蜜,竟遠勝過花苞裡最新鮮的甜液!如同結穗的稻、垂果的樹或泌乳的牛,這些自然養分的加工者竭盡自身的產能,餵養著芸芸眾生……採蜜人想得出神了,他覺得自己也是隻蜂,從這座山頭飛到那座山頭,逐花期設蜂箱:十個箱子總共七十個蜂脾;他期望每片蜂脾提起來,上頭都是飽滿的垂蜜……
採蜜人突然在山路中央緊急煞車,扭掉摩托車鑰匙,引擎熄火。
清早上山,一路胡思亂想得心神出竅,幾乎聽不進任何聲音,但現在他豎起耳朵,仔細傾聽才發現:他根本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整座山頭靜悄悄,只有鳥啼聲清楚可聞。
清晨的紅毛埤山上,沒有半隻蜜蜂。
採蜜人慌了,這是怎麼回事?往年這個時節上山,龍眼花盛開加上眾家蜂農設箱,數千萬頭辛勤的義大利品種採蜜蜂傾巢而出,整座水庫周遭的山頭都聽得到巨大的嗡鳴聲,光是從山腳下經過,都可以感受到震動;別說聽不到枝頭的鳥叫聲,就連機車引擎聲也幾乎會被蓋過去!彷彿身處於發出巨大梵唄的誦經堂,轟然震動的空氣有無數的超高頻音波層疊,那全都是蜂群出動時的鼓動翅膀拍擊。
此刻的山路,等同於靜止的攝相,空寂到令採蜜人毛骨悚然。他發動摩托車劃破寧靜,直衝往十個蜂箱的設置處;回想去年:龍眼花不知為何,泌蜜大減,蜂群等同於經歷了末日般的大饑荒,族群數量銳減,靠著投食糖水補充營養,養蜂人家和蜜蜂一起餓著肚子,勉強活了下來……今年龍眼花開得金光燦爛,泌蜜豐沛得聞都聞得出來,想必能有好收穫了,誰也沒想到會遇上如此詭譎的狀況。
採蜜人受雇上山,逐花期追蜜,蜂農千交代萬交代,要找個好地點,別讓這群蜜蜂餓著了,當時蜂農交託的十個蜂箱裡,至少還都各有著上萬隻健康的工蜂。
十萬火急,採蜜人來到蜂箱前,打開鎖頭抽出蜂脾一看,細瘦的雙腿差點沒癱軟,跪倒在蜂箱前:輕罔罔的蜂脾上,只剩十來隻病懨懨的新生蜂,感覺要是用薰煙器一噴就要死了的樣子;整片蜂巢內,沒有幾個小室封了蜜或產蛹,王台上也是空無一物,蜂后早已不知去向;採蜜人不信,又抽出另一片蜂脾,情況還是一樣,從重量手感就知道,裡頭沒封沒蜜沒蛹也沒有蜂……
檢查完十個蜂箱,採蜜人覺得心都抽空了,彷彿收到遠房親族的噩耗,幾度眼前昏暗,望著穿透龍眼樹葉縫的晨光,不知要怎麼回去交差。
市街鬧區,眾鄉親議論紛紛,蜂群大量消失不是單一事件,北迴歸線北的養蜂人家全都遭遇這個前所未見的謎題:蜜蜂一夕之間人間蒸發,幾乎消失得淨淨俐俐,連死體也無見到;農會的人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只採了幾家的病蜂,說是要送檢化驗。蜂農之間互通猜測,捕風捉影,聽說這個奇怪的現象在世界各地都出現,原因眾說紛紜:動物學家推測是傳染病、昆蟲病理學家反論是電磁波、科學家認為是基因缺陷、遺傳學家又出面駁斥說應該是農藥影響、政治人物說我們會盡快查明真相、電視上名嘴卻已經知道真相,順便預言世界末日……唯恐天下不亂般,恫嚇後接callin,胡亂發洩一番。
採蜜人心想:蜜蜂們也許只是迷了路,或者根本不過是去旅行罷了。
因為無計可施,採蜜人只好這樣安慰自己。他認為既然找不到屍體,那麼蜜蜂們應該沒死,只不過是集體去旅行而已,就像農會或宮廟辦的自強活動一樣:大家一起搭遊覽車去遊山玩水、四界刈香,除此之外就沒了別的解釋:蜜蜂消失?問遍其他養蜂人,從小到大沒人遇過這等怪事。
採蜜人載著五加侖空塑膠筒,一路匡噹響,返去找主家養蜂農,謝絕了老東家執意要貼他這幾天的工錢:「沒汲到蜜不收錢,箱子擺置彼,看過幾天蜂仔甘會家己返來……」
他回到家,摩托車停騎樓下,就直接坐在車子上抽起煙來,連抽了三四根眼都茫了,引擎就像心頭一樣仍在發熱……屋內的阿梅嬸出門探個究竟,怎麼摩托車聲到門口了卻沒看人進門?
聽到蜂群離奇失蹤的消息,就連心寬體胖的阿梅嬸都不禁著急了起來:倆老四處幫忙集蜜採收果物二三十年了,說到觀花況追蜜,整個嘉義誰不知道採蜜人的經驗老道?但論起這怪現象,卻連採蜜人也免不了陷入未知的恐慌:要是少了收龍眼蜜這好工作,全年的收入頓時腰斬;採蜜人娓娓道來,有人打了電話問北部的同業,蜂群消失的情況一樣嚴重,南部雖然情況稍好,但也是數量銳減,看來這怪災是全島皆然,就算翻過八掌溪落去台南放蜂箱,恐怕也不太樂觀。
採蜜人轉述市街上聽來最恐慌的推論:沒有了蜜蜂授粉,只靠蝴蝶果蠅鳥隻的話,柑橘柚子龍眼芒果甚至花田,全都會產量大減,甚至結不出果子來!以後大家鮮花水果都沒得收成了,這些果樹難不成都砍了當柴燒?
沒有迷失的蜂群,那些還留在巢裡的蜜蜂,知不知道同伴們都去了哪裡呢?
採蜜人心想,蜂群若真的消失,可不是採不到蜜而已,山裡面依賴蜜蜂授粉的植物可不只龍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就如同他的人生寫照:期待豐收,必然歉收。
期待圓滿必然匱乏。即使只是日求三餐,夜圖一宿。
阿梅嬸唉聲嘆氣進去張羅午食,採蜜人根本沒心思吃飯,但還是進客廳休息;一進門瞥見桌上,放著一張派出所寄來的到案說明通知書,氣急攻心,連聲的幹譙爆得連廚房裡的阿梅嬸趕緊來安撫他。
「這個不孝囝仔……豬狗畜牲,哪會生得這個囝仔這麼沒路用?」採蜜人老臉皺成一團,激動得塌陷的肺部彷彿鼓風箱一樣劇烈起伏,不一會老菸槍的氣管經不起激烈的過度換氣咳了起來;阿梅嬸拍撫著老伴的背,一邊好聲安慰他別氣了,一邊拿開警局的到案說明通知書,上頭幾個刺眼的字挑起了採蜜人十多年來的恥辱:煙毒案。
義峰是採蜜人的獨子,年近三十八,繼承了父親消瘦的身形,又因長年毒癮,整個人看起來更加接近骷髏形體;若說採蜜人是三義老木雕師傅刻出的餓道僧,義峰大概只能算得上年輕雕刻匠師失敗的仿作──整體而言外型相似,但總是少了一縷精魂;這獨子不願意留在老家,跟著父親一輩子幫人家追蜜採果,大學畢業後就留在都市裡打滾,幾年下來做過直銷房仲保險手機包膜,也不知什麼原因開始吸毒,一碰了就抽不了身,深陷泥淖幾度進出勒戒看守所,卻仍是難以悔悟,重新做人。
意識清醒時是和善內向的孩子,毒癮一上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偷電線水溝蓋樓梯止滑條天橋欄杆公墓不鏽鋼鐵門,只要能換錢的東西通通都好,被體內渴毒的唯一念頭揪住了腦門,道德法治親情倫理全都拋到腦後,只求眼前有一兩千塊,換得一個晚上的超脫就好;義峰那種過瘦的丙等體格,去搶超商加油站根本就是自找麻煩,加上膽怯的性格,只能四處偷些小東西換錢,就算被抓到罪刑也不重,輕判關不了多久,又放了出來,毒癮一來,成了家裡翻騰的獸,在老父老母柔軟的心房張牙舞爪。
他不在牢獄時,就是家人的地獄。
幾度衝突後,發現家裡再也沒錢可拿,義峰便離家三天兩頭在外遊蕩,也不知道跑去哪裡、靠著什麼生活……採蜜人幾次跟阿梅嬸大吵,不准她再拿家裡的錢給那個不孝子;妳怎麼會不知輕重好壞?但當媽媽的阿梅嬸總是心腸太軟,不管自己如何節儉度日,總是有辦法偷偷省下一兩千塊,趁採蜜人不在家時塞給義峰,還附上兩罐自家蜂蜜,苦口婆心勸呀勸,也不知道這失了魂的兒聽得懂幾分。
偶爾出現和解的曙光,回家吃一頓晚飯,餐桌上總是緊繃的情緒,彼此多年的齟齬與不滿常常下一秒就爆發開來:採蜜人不是慈祥的父親,多年來四處幫忙農事的艱辛,讓他對兒子期望很高,龍眼總要經歷梅雨篩洗與烈日曝曬才會熟甜,怎知這兒子的天性偏偏就是只能網室培植的草莓,碰撞不得。
義峰像隻離群索居的蜂,既不做工也不採蜜,身上帶著扎向自己的毒針;採蜜人恨鐵不能成鋼,乾脆眼不見為淨,他不回家就不回,去外面餐風露宿,最好死一死算了,別回來毒癮發作時死去活來。
最後一次三人共度的晚餐,那是義峰最後一次勒戒失敗;一個無風夜晚,採蜜人在餐桌上烙下狠話,阿梅嬸就慟哭失聲,哀哭說你真忍心對自己囝仔見死不救?義峰倉皇離家,臨走前還嗆聲:攏是阿爸害我不能好好做人,以後阮置外頭自己生活,厝內一切攏不關阮的事……
採蜜人譙回去:不孝囝!阮死了也不用你來捧斗……
義峰從此離家,沒再踏入家門一步。
「妳給我老實講,這咧不孝囝是躲在叨位?」採蜜人鐵了心,奪回阿梅嬸手上那張到案說明通知書,厲聲逼問義峰的落腳處:「這回阮一定要大義滅親,親手把這不孝囝押去投案,有影見笑死,攏免做人……」
任憑阿梅嬸苦苦哀求,哭得肝腸寸斷,採蜜人仍然不為所動:「這個家沒有血水再給伊吸,妳若放這不孝囝在外面躲來躲去,早晚伊連厝邊頭尾種田的傢俬攏偷偷去賣,到時咱是要拿啥物去賠人?」三年前有回義峰毒癮又發作,半夜裡跑去第一公墓裡,拆了地方上有頭有臉的許姓大戶人家陰宅的不鏽鋼鐵門,一個禮拜後才有人發現:唉喲!怎麼許仔伊祖先骨灰罈見了光?調出路口監視器才知道幾個毒蟲合力犯下這個案,其中一人骨瘦如柴,被人認出就是義峰。
夭壽死囝仔!這種壞人家風水的缺德事也敢做?採蜜人大發雷霆,把氣全都出在阿梅嬸身上,小孩都是被她給寵壞的!畜老鼠咬布袋,這句話台語和客家話都是一樣的!阿梅嬸默默地挨揍,以往只要孩子沒事,多少錢賠給人家就是了……但眼看這次是躲不過了,暴跳如雷的採蜜人,逼問著義峰的落腳處,如果不講,就要把她趕出家門。
阿梅嬸心頭彷彿扎滿蜂針,彷彿穿了蜂衣般沉重而椎心刺痛;採蜜人則是痛到無淚無感,只能不斷維持暴怒的熱度來抵抗悲哀。
臨暗,上山的夜路絲文無風,採蜜人騎著川崎狂催油門,切開蛙鳴蟋蟀交響的夜霧。他萬萬沒想到,這不孝囝離家出走後,竟然躲在這採蜜人每年放蜂箱的山上,窩藏在蘭潭水庫附近一處人煙罕至的工寮。
採蜜人仗著盛怒之火,直闖吸毒者隱匿之處,沒想過自身的安危堪慮;他只要一想到蜂群都消失了,什麼都沒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今天就要大義滅親,死活也要把他兒子綁下山,帶到派出所投案,這回非得要把他關進勒戒所洗心革面,戒不了毒,這個兒子乾脆打死算了!
當採蜜人爬過青石板的登山步道,摸黑闖入工寮後,一腳踹開簡陋的門,正好撞見了兒子的毒癮正沸騰般發作。
一盞昏黃燈泡,在無風的夜晚裡受到撞開大門的衝擊而搖晃著;沒有任何桌椅床舖的骯髒工寮地板上,散落著泡麵碗、便當盒與便宜餅乾的紙袋、一兩盒加油站贈送的面紙早已抽空,上面放著已經用過的針筒與鋁箔……義峰蜷曲著身子不停地痙攣,大量盜汗的臉上一會牙關緊閉,一會又口吐白沫地嘔吐起來,採蜜人聞到大小便失禁的臭味,義峰緊抱著雙膝縮成胎兒的姿勢,邪靈附體似地顫抖,發出抵抗劇烈不適感的吼叫……任憑採蜜人怎麼叫喚,義峰都沒有清楚的意識,只是不停地翻著白眼……
採蜜人一團怒火被這一幕暫時凍結,他失聲叫著兒子的名字,不顧髒臭衝上前去緊緊抱住義峰的肩膀;一霎那之間,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老淚縱橫,彷彿某種難以言喻的悲傷突然降臨;人生悲苦路,一路走來只有苦難反覆輪轉,令人想要放聲大哭的衝動又催壓著他,那飽滿的悲傷在蜂群消失的時候曾經出現過,現在又突然無預警地充滿了採蜜人的內心。他看著工寮地板上散落的幾支針筒,生理食鹽水空瓶,牆角還剩半罐的蜂蜜……採蜜人不知兒子究竟靠什麼活下來,隔著薄薄的皮膚,幾乎可以摸到義峰身上的骨骼形狀,瘦成這副樣子九分像鬼的德性,竟然是自己的骨肉親兒。
採蜜人耐心地箝抱住義峰,等待毒癮發作的高峰期過去,兒子無意識的痙攣衝撞,四肢反射襲擊著父親的老身,幾度快要按不住他體內這頭末路狂獸……採蜜人使盡老力,全身緊緊箝住尖吼著扭動著掙扎著要奪門而出的義峰……等待魔退,等待神臨,等待疲倦與無力感再度接管他的兒子。
一兩個小時過去了,渾身是汗的採蜜人小心翼翼地把兒子攙扶出惡臭的工寮,扶上摩托車,用繩索把兩人緊緊地捆在一起。
就在這一刻,夜間的山林有短暫的兩秒鐘,突然萬籟俱寂。
抽離了蛙叫蟲鳴夜鷺振翅田鼠鑽樹叢蛇腹鱗片磨挲過枯葉,一切的聲音突然憑空消失了兩秒鐘。
一切靜默,靜止無風。
尚未讓人感到不祥與恐懼之前,夜間的山林又恢復了尋常的呼吸吐納……
採蜜人確信自己聽見了:在那兩秒的無聲當中,他聽見有一種幾乎難以辨認、細微到人耳幾乎不能聽見的聲響。
那聲音雖然微弱,但確實地存在。
那聲音聽起來,像是數萬隻垂死的蜜蜂,墜落在這荒涼之境的樹下草叢泥地,正鼓動翅膀發出最後的悲鳴。
雖然微弱,但那不是風吹動任何物體所能發出的聲音。
那聲音實在太微弱了,採蜜人聽見了,但他也懷疑自己什麼都沒聽見;事實上人耳根本聽不到,在那兩秒鐘短暫的真空無聲中,採蜜人是從胸腔的共振中感受到;它對蜜蜂拍翅的空氣振動,實在是太熟悉了,所以確信在黑暗的山林中,蜂群正面臨無助的死亡,僅剩微弱的一口氣……他知道蜂群回不了巢了,但他不能讓兒子孤伶伶地死在這裡。
黑夜下山,採蜜人身上綁著兒子去投案,他心想:日夜交替、季節遞嬗……連桃花攏會起肖、連蜂仔攏會猝死,人怎麼可能一生風調雨順?
反正蜂箱就放在那,活得下來、願意回巢的蜜蜂,還是有家可回。
紅毛埤山通往市區的山路,靠近嘉義大學的那路段兩旁油桐花苞已經偷偷起跑,在漆黑的夜裡,採蜜人透過車燈的微光,眼角瞥見油桐樹上已經叢生點點白花,與頭頂上的星夜銀河頗似從同一匹藍染的布兜起來的銀珠。
暗香迴繞的山路上,採蜜人忘了正要押著不孝囝仔去投案的悲傷憤怒……他索性打空檔、把川崎的引擎關掉,一路無聲地滑下坡,在自身速度製造出的靜謐沁涼夜風裡滑行,直到他聽見綑綁在背後的兒子正輕聲啜泣,仿若垂死的嗡鳴……
採蜜人才又重新發動,讓川崎引擎的噪音空隆空隆作響,穿越無風的闇黑之夜,攪動這一潭暗香流動的夜霧,緩緩下山。
得獎作品
★《無風》2013桃城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尋常的週末》2010竹塹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傳家之寶》2012玉山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
★《NANA》2013基隆海洋小說獎佳作
★《消失的樂園》2001府城文學獎短篇小說正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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