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燼的地圖

打從水銀燈那裡下坡約莫十步的地方，在草坪旁有一個下水道孔蓋。那天，「他」避開爭先恐後趕路上班的人群，略有所思在人行道邊上慢慢地踱著……假設附近有人看見「他」，那就是「他」留給世間的最後身影了。但話說回來，就算事實如此，這究竟又有多少意義呢？
「既然公共汽車的班次不定，而且又是下坡路，何不腦筋靈活點，一開始就搭乘地下鐵去，豈不是來得省事嗎？何況那天早上，他還跟某人約在S車站碰面，如果是直接去公司，倒是坐公共汽車方便……」
「不過，他卻失約不見了。」
「所謂的失約意味存心撂下不管呢。」
「事情不是這樣。我換個說法。哎，我該怎麼說呢……」
「三天以前，他還一直開車上下班的嗎？」
「是啊。聽說是車子出了問題，送工廠維修了。」
「現在這輛車呢？」
「嗯……情況到底如何呢……」她顯得有些驚愕，睜大眼睛，露出純真的眼神，「我弟弟應該知道情況吧……」
「又提到令弟啦。可是，你說令弟未必想跟我碰面呀。」
「見不面都無所謂。我弟弟有他自己的想法，而且就是他叫我找您來幫忙的。請您要相信他。這是我弟弟的為人……」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忽然高昂起來，「哎呀，他並沒有失約……這是千真萬確，我有證據……我可想起來啦。那天早上，他出門以後，又馬上折回來，我猜那必定是很重要的事情。他下了樓梯，還不到一分鐘……取了迴紋針……他意識到要在S車站交給對方的那份資料，應該事先用迴紋針別起來……」
「這件事您已經向我說過了。」
「哎呀，是嘛？」她嘴唇微張，牙齒淺露，但是眼睛仍掩不住驚恐惶惑的神色。「我經常自言自語……對不起，我竟然有這種毛病呢，如果是自言自語，說多少遍也不會有人罵我，我真像個傻瓜似的，說什麼迴紋針……我時常這樣想……而且，他回來取迴紋針豈不證明他還想去赴約嗎？大家都這樣問起，所以不知不覺間，我就染上絮絮叨叨的習慣了……」
「大家問什麼？」
「就是我自言自語什麼的呀，不過，光說迴紋針可真有點窩囊呢。用它來別書面資料還派得上用場，可是我當然知道，連我唯一的重要願望都必須事先用迴紋針別起來……」

我緩緩地走過去，駐足下來，轉過身子，再走回來。荒涼破敗的柏油路人行道……我以平常的步伐，從三號樓角往前走了三十二步左右，抬頭看去，全是些不會眨眼的假眼般的水銀燈，它們如咒語呼喚著永遠不會到來的節日遊行隊伍；所有從長方形窗戶映射出來的淡淡燈光，恰如對這類節日意興闌珊的背影。風彷彿濕濡的抹布抽打在臉頰上，我豎起外套的領子，繼續往前走……
如果我相信她的願望抑或自言自語……真有此事的話，那麼在這短短的三十幾步裡，必然潛藏和埋伏著荒唐又令人束手無策的異常情況。這樣一來，他不僅失信無法前去赴約，也等同於背棄社會本身，最後踏上了別無退路的斷層……
「我理解您的意思。如果可以只憑想像的話，不妨多加設想一下。比如……請您別生氣啊。有人握有不利於您丈夫的把柄，進而脅迫他什麼的。例如，他以前的情人啦，或者跟這個舊情人生下的孩子啦……這是常有的事情。有些人年輕的時候，犯下了大錯，死後不能上天堂，淪為鬼魂四處遊蕩，這可沒什麼稀奇的。現在，又恰好是八月份，正是幽魂出來閒逛的好季節。當然，鬼魂不全然是女的。以前因盜領公款後來身敗名裂的他的同夥也很可能與此案有關。另外，比如前幾天剛從監獄放出來的慣犯，因為您丈夫密告被當成勒索的慣犯向他報復……您有沒有這方面的線索？當然囉，這也可能是不相識的人設下的圈套。這些年來，智慧型犯罪的手法愈來愈高超了呢。例如，他們偷偷地用自己的名義為沒有關聯的第三者投保巨額的死亡意外險，然後再以假車禍撞死對方，這種傷天害理的手法似乎很流行呢。然而，像這種情況，如果沒有找到屍體或查明身分分，他們一毛錢也拿不到。因此，您丈夫遭人暗算的可能性不大。對啦，既然警方沒有通知您去辨認死者的身分，至少可以排除他是意外死亡或者其他的謀殺案。設若他殺的話，他可能早已被灌成水泥桶塊沉在海底了。不過，這樣一來，事情可就棘手了。他可能跟黑道幫派搭上了」關係而惹來殺身之禍……好比參與走私集團或者印製偽鈔……
當她把第二杯啤酒約莫喝了大半的時候，沒再喝下去。她一動不動地盯著杯中逐個破滅的氣泡，看著啤酒的色澤漸漸地變深。她是在思索呢？抑或在生氣呢？或者只是單純的茫然若失？她的下嘴唇比上嘴唇微微突出，如同還沒完全斷奶的嬰兒的嘴唇。儘管她得稍微俯下臉孔，才能完全掩住上翹的鼻孔，但她的鼻子仍顯露著某些傲氣。
「不過，真正棘手的或許不是幫派組織，而是像不足為道的隨手扔在地上的菸蒂的對手。那種邪門的反常行為最可怕了。我給您講個真實的案例。銀行職員原本都很循規蹈矩，其中有個分行經理特別安分守己。但就在他屆齡退休那天，跑去觀看脫衣舞表演，卻鬼使神差似地迷上了某個脫衣舞孃。嚴格說來，那個舞孃沒什麼真本事，只是跟著其他舞孃徒具形式地起跳罷了。可是那個退休的分行經理，對她咬指甲的動作為之著迷，一連三天，每天都去捧場，還寫信給她訴說情意。第四天，他便設法帶著舞孃外出用餐，看似交往火熱的時候，第五天事態卻急轉直下，舞孃在自己的房間逼著他一同殉情自殺，鬧得沸沸揚揚。您不認為人如同刮鬍刀的刀片，愈是堅硬愈容易折斷呢？」
她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杯中的啤酒泡沫消化了大半。從側面看上去，泡沫的表面使人聯想成從空中拍攝的熱帶叢林表層。她正在看著什麼？驀然，或許是光線映照的緣故，我看見她的下眼皮有個透明般的鼓泡，那是淚珠嗎？我有些慌張起來，因為我不是故意的啊……
「不過，在我看來，他回來取走迴紋針的事情……正如您所說的，或許這可以作為有力的證據。然而，他是否真的按照約定把資料送到S 車站去，這又另當別論。當然囉，這要看那些資料的內容而定……」
「聽說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呢。」
她這冷不防的回答，如同皮球似輕快的彈跳回來，而且她說話的聲調和沉默的態度都沒有變化。
「這應該是公司的業務吧？」
「我覺得絕對不是重要大事。」
「我需要的是事實根據，不是您自行的推論。他是否送付資料給客戶，明天我可以到他公司查問。只是我想不透，您說沒有線索，這是主觀上的問題，我無能為力。不過，比如備忘錄啦、日記啦、客戶的名片啦、通訊錄啦，這類可當線索的東西，居然一件也沒留下來，這對於一個擅於整理資料的人來說，實在令人想不通，這未免不合常理啊。您始終想不出什麼線索來，並認為他是突然失蹤的，可是我覺得情況恰好相反。有道是：鳥去不留痕。我認為這才是真實情況。」
「可是，他回來找迴紋針的事又怎麼解釋呢？而且，我們的銀行存款也沒短少呢……」
「您別這麼固執嘛，恕我有話直說，難道您敢百分之百保證，他這樣做是故作姿態，目的是要您信以為真？我說得有道理吧。說不定他想偷偷的向您說聲再見呢……」
「我不相信。我在找迴紋針的時候，他還用刷子擦著皮鞋，吹著怪里怪氣的口哨呢。」
「怪里怪氣的口哨？」
「好像是電視的廣告歌曲……」
「不行這樣啦！您找什麼理由蒙騙自己，隨您的方便，但是用這種說法，對我可不管用。」
「這麼說，又好像有一點什麼相關的耶，說不定就在電話簿裡……」
話畢，她才有些倉皇的轉向放著電話的屋角，彷彿咬拇指甲似的連忙把緊握的拳頭貼在自己的嘴唇上。她這個怪癖是藏不住的。從她那塗滿厚厚指甲油的指甲邊上的白色痕跡，正顯示出她向來就有這個惡習。她略顯歉意的微笑著。
「應該還找得到備忘錄吧？」
「你這麼一說，我似乎有點印象。那個架子上的確有個黑漆的盒子,大概這麼大……把按鈕對準第一個大寫字母上，輕輕一按，盒蓋就會應聲打開。」
「這盒子是跟您丈夫一齊失蹤的嗎？」
「不。假如被人拿走，就是我弟弟了。他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只教我枯等著啊。而且，他查來查去，沒有查出有用的線索，就這樣擱置下來了。況且，那盒子只要一直擺在那裡，我每次看到一定會坐立不安的。我弟弟反對我做出危險的事來……」
「什麼危險的事？」
「他說，人生在世只要一張地圖就夠了。這是我弟弟的口頭禪。他常說這社會如同猛獸毒蟲出沒的森林和草叢那樣，只能沿著大家經過後安全無虞的路徑走……」
「這種說法好比洗手之前，先把肥皂消毒一番呢。」
「是啊,我弟弟就是這種性格。他每次來我家裡，總要花好久的時間，又是洗手啦，又是漱口啦，折騰個半天……」
「不管怎樣，我求求您，現在就請您打電話給他。」
女子的神情突然為之黯然下來。也許是她卸下彩妝，露出了本色的肌膚。這是第一次較為清楚的視線。她用並排的雙手的指頭，輕輕摩挲著桌面的邊布，然後悄聲地站起來，繞到狹窄的椅子後面，用手指在檸檬色的布幕上捅出淺淺的凹窩。這與黑色很搭配的女子……那拒絕重力的腰身曲線……拿起話筒，也沒看電話簿就撥起號碼來。這個動作結束之後，她揪住布幕的皺褶……其細細的指頭彷彿沒有關節……她似乎像是出於某種習慣看到什麼就抓住什麼。莫非這是為了戒除咬指甲的習慣而養成的新習慣嗎？她輕輕搖晃著那片布幕，像帶著幾分醉意。話說回來，黑色和黃色原本就是「危險」的標誌……
「簡直在胡搞嘛！」她用嘶啞的聲音像是對眼裡的某人說，「總不能讓她習慣性地自言自語嘛,最好直接問她本人吧。我原本也不敢相信，他悠閒吹著口哨，但是馬上就………這令人可怕極了。噢，這怎麼回事，沒人接電話……是不在家嗎……」
「您打電話給誰啊？」
「後面那個……」
「是那個最後的目擊者嗎？算了吧，他一定不想接您的電話。而且，我又不是請您打電話給他。」
她怔愣了一下，用像不慎抓住毛毛蟲似的動作，擱下了話筒，
「那麼我要打給誰呢？」
「當然是打給您弟弟啊！」
「這恐怕不行呀。因為……」
「反正我非要地圖不可，哪怕十張二十張都行。您只給我一張相片和舊火柴盒，叫我到哪裡找人呀。我們幹的是出生入死的危險行業。我出示給您的委託書上，寫得非常明白，您有義務提供各種資料。我覺得這種要求並不過分。」
「我弟弟知道情況。他說，任何人都派不上用場，他要自行調查……」
「他倒很有自信呢。既然這樣，您為什麼委託我調查呢？」
「因為我已經等不及了。」

沒錯，等待是焦灼痛苦的。然而，我還在繼續等待。我信步而行，停下來，轉過身。又再起步……偶爾有公共汽車到站，稀稀落落的腳步聲，但就是看不到人影，不僅看不見任何人影，連斷層、地裂、魔圈、祕密地道的入口，類似這些東西的痕跡絲毫也辨別不出來。只有那遠近的等待得疲憊萬分的暗黑而空洞的草地，以及二月冷沁肌膚的夜風……
尤其在清晨七點半，那是在所有的時刻中最使人情緒低落的時候，人們無論遇到什麼特殊狀況都不予搭理的如蒸餾水般的時刻。我不禁想像著：這個燃料貿易公司的課長身上究竟能發生什麼樣的突發事件呢？是我不被看在眼裡呢？或者我遇上了愚笨的委託人？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無所謂，因為看不見的東西，終究是無法看見的，而且一開始，我就不打算看。
我想看的東西已經看到。我的目光始終盯著那裡。那映出淡淡長方形的光亮、檸檬色的窗戶……我剛剛才從那裡告辭出來。那檸檬色的布簾似乎在阻擋黑暗入侵她的房間，與此同時，它還向站在暗夜中顫抖的我發出陣陣的冷笑。然而，必然就是你，到頭來要背叛她。我就等著呢，繼續等到你的出現。
就在這時，有個似乎用腳跟走路的腳步聲倉皇挨近，於是，我這才收回眺望的視線。那個女子的腳步聲顯得有些膽怯。踩著高跟鞋的步伐急促，似乎在趕時間似的，腋下挾著紙袋……儘管在黑暗中，仍可看見其白色大衣的領子和袖口都鑲滾著毛皮。她佯裝沒看見我的樣子，但其表情瞞不過我的眼睛，因為她看向我這邊的時候，她上半身僵硬得如穿著鎧甲；我突發異想，這時我若猛然把她按倒在草坪上，將是怎樣的情況呢？她一定駭然地叫不出聲來，如同雕像般咚的倒下去，佯裝昏迷。她那白色大衣過於顯眼了，我應該往她身上撒些枯草敗葉……埋在枯葉裡的女子沒有動彈……她突然脫得全身赤裸，只有手腳伸展開來，一陣風吹來，把臉上的草屑帶走……這時候，那張面孔忽然變成檸檬色布簾那邊的女人了……強勁的陣風吹來，吹散她身上的枯葉……然而，顯現出來的並非我預料的裸身，只是一個黑洞……那個穿著白色大衣的女子，就在水銀燈下輕盈轉個身子，其迅速膨脹的身形漸漸消融在暗夜中……我也看不見她的手腳了，只留下深底的水井般的空洞……
我覺得穿在腳上的不是鞋子，而像是冰凍的魚肚。不過，我打算再等三十分鐘看看。如果我的預料正確……我只能相信自己的預料沒錯……她彎腰的身影一定會映照在窗簾上。因為她和覆蓋在枯葉下的女子的情況不同。這不是我在選擇，而是她自己在抉擇啊！
從剛才的情況即已經知道，她若想打電話，椅子礙手礙腳，因此她只能採取那樣的姿勢。她側著身子朝向窗戶，加上光線的緣故，頭部可能無法全部映現出來。窗簾的布料很厚，但是織得很稀疏，所以毋需擔心看不見她的身影。我只要抓住那個場面，稍稍挨寒受凍，這等待就算值得的了。她要打電話給誰呢？毋庸置疑，就是所謂向來行為奇特的弟弟了。據她所說，其弟弟是個親切聰明奮不顧身又過於深思熟慮因此居無定所的奇怪男子……這個特地擔任微信調查的委託者，在緊要關頭裡，卻把洽談事宜全仍給整天沉浸在白日夢中、幻想被丈夫逗笑得前仰後合、動輒自言自語、快要患上酒精中毒的女子，而且始終不願露面，這種作法太不負責了……
不過，這倒無所謂啦。我原本就無意推論委託者提供的資料是否屬實。我們吃這行飯的，只要客戶給錢，明知道他們謊話連篇，我都照樣承接下來。然而，我們還得掌握案情的來龍去脈，否則連傻瓜的角色也扮演不來呢。實際上，要把傻瓜扮演得恰如其分並不容易啊！況且，這還不能損及自尊心呢。要我佯裝笨蛋尚能接受，但若把我看成愚蠢透頂的傻瓜我可不奉陪呢！我只收下三萬日圓的調查費用，它絕不能超出這個範圍。
我把皮箱放在腳下，兩隻手放進大衣口袋裡，一面輕揉著側腹，繼續盯著檸檬色窗簾那邊的動靜。一輛計程車發出尖銳的響聲爬坡上來，劃破了黑暗的夜幕，往社區公寓的深處駛去。我決定在那輛計程車折返之前，繼續等候下去。但我旋即心想，萬一那輛計程車就此不再出現呢？這不可能，我總覺得她所說的弟弟或許根本不存在……智慧的車輪這種東西，有時候按圖組裝比拆卸來得簡單自然呢。
遠處傳來粗暴地關閉鐵門的聲音，彷彿在縱橫交錯的管道間迴響不已。它如大地的嘆息般傳進耳朵裡。微弱的狗吠聲在空中盤旋遠去。我突然湧升起一股尿意。我渾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著，似乎快憋不住了。我原本以為是雪花飄落呢，看來可能是凝視黑暗過久產生的錯覺。儘管我閉上眼睛，雪花依然在我的眼底紛揚而下。然而，比這雪花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
剛才那輛計程車居然亮著「空車」的紅燈折返回來了。你說不可置信什麼呢？一切都難以置信。因此我不知道要懷疑什麼，我似乎連思考能力都被凍僵了。檸檬黃的窗戶那邊沒有任何變化……我原本想吃粒糖果，卻誤將玻璃珠塞進嘴裡了。幸好，我沒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我忍著冷顫，終於解尿完畢，從地上拿起皮箱回到車裡。計程車的引擎聲很刺耳，倘若事情像我所預料的那樣，這「音響效果」應該是送給委託者的，但如今在我聽來卻覺得憤恨和鬱悶了。哎，如果這斷然就是事實的話，我只好從這個事實著手調查了。
一個舊火柴盒和一張相片。設若這就是地圖（線索），那麼空白的地方未免太多了。儘管如此，我認為自己沒有義務非得把空白全部填滿，因為我終究不是法律的捍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