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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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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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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出身貧窮的男人,娶了恩人的女兒。
多年後妻子發現丈夫隱瞞的祕密,
明明擺在眼前,卻沒看到的東西,決定了人的命運

名字都懶得取的時代裡,十個隨身物件,串起家族三代恩怨情仇

《金山》《唐山大地震》原著作者
張翎暌違三年全新長篇小說

 「我把貧窮想像成疼痛。貧窮早已消失,但疼痛永遠存在,我寫的是帶著疼痛影子行走的人。」
——張翎
 
全力千里迢迢來到巴黎,將一只卡地亞戒指扔進塞納河中,河水見證了她的痛楚。當初滿不情願卻被父母拽進成人世界裡的小女孩,在無知懵懂中,嫁給了長久受恩於父親的男子,劉年。回過頭看,她竟重蹈了母親的宿命。

 《金山》《唐山大地震》原著作者,當代最重要海外華人女作家張翎,以嶄新的結構形式,書寫一部近六十年的家族故事,揭露三代人物過去不為人知的苦楚。作者藉由無奇無知的隨身物件,揭露人物的思維,物件的來去牽扯出情緣,從甌江到塞納河,牽引人物的出走與歸來。
 
 《流年物語》從一九五○年代寫到當代,裡面有生離死別,有家國變遷。流年如逝水,小城裡的故事背後,有共同的時代命運,張翎認為是貧窮的無情捉弄。貧窮是這個時代的標誌,造就了恐懼,背離了家鄉,貧窮拖著巨大到沒有盡頭的影子,覆蓋這家人,影響了好幾代的命運。

 在窮得連名字都懶得取的年代裡,這是部惜物、憐物與失物之書。「眼開則花開,眼閉則花寂」,力臻物我合一的美學手段,張翎透過物件移情,書寫時代記憶。每項物件都帶著疼痛,見證家族眾人在紛亂世道中的劫難。張翎的作品一向大器深情,她鍾鍊的語言藝術每每令讀者血脈賁張。《流年物語》採取全新的敘述方式,回應她身處的時代,一個放不下的時代。當物是人非,讀者將從疼痛中領悟生命之重,是一部在她創作生涯裡具有非凡意義的全新力作。

 

 

作者簡介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系,後就職於煤炭部某機關任英文翻譯。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學位。現定居於多倫多市,曾為美國和加拿大註冊聽力康復師。

九十年代中後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表,代表作有《陣痛》《餘震》《金山》《雁過藻溪》等。小說曾多次獲得包括中國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臺灣時報開卷好書獎,香港《紅樓夢》全球海外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兩岸三地重大文學獎項,入選各式轉載本和年度精選本,並六次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其小說《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2011年度中篇小說排行榜首。其長篇新作《陣痛》領銜新浪2014年3月中國好書總榜。根據其小說《餘震》改編的災難巨片《唐山大地震》(馮小剛執導),獲得了包括亞太電影節最佳影片和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影片在內的多個獎項。根據其小說《空巢》改編的電影《一個溫州的女人》,獲得了金雞百花電影節新片表彰獎和英國萬象國際電影節最佳中小成本影片獎。小說被譯成多國語言在國際發表。

 

目次

流年印記 張翎
第一章 河流物語(2009年9月)
第二章 瓶子物語(2009年8月)
第三章 麻雀物語 (1958-1969)
第四章 老鼠物語 (1968-1969)
第五章 錢包物語 (1972-1986)
第六章 手錶物語 (1953-1966)
第七章 蒼鷹物語 (1996-2001)
第八章 貓魂物語 (1987-2001)
第九章 戒指物語 (2004-2009)
第十章 鉛筆盒物語(1969)

 

書摘/試閱

第二章 瓶子物語(2009年8月)

 

我是一只不大也不小的玻璃瓶子,如果你把我鬆鬆地捏在手中,我的體積大概可以充盈你的手掌。和其他的玻璃瓶子相比,我身上的材質略微厚實一些。而且,我不透光,顏色在棕褐和橙黃之間,有點像天然琥珀。我頭戴一頂同樣材質的帽子,帽檐裡有三圈深螺紋。我被設計成這個樣子是因為我的用途──最早的時候我是一只醫院藥房裡裝藥的瓶子,我必須具備避光和密封這兩個特質。我看上去敦厚而不呆板,端莊而不失活力,同時我還善於嚴守祕密,所以我的主人,我是說我的前主人,在服完我肚腹裡的藥丸之後,沒捨得把我扔掉,而是把我藏在了他的公事包裡。畢竟在現今這個年頭,藥房為了節省開支早就換用了廉價的塑膠瓶子,你已經很難在醫院裡找到一只像我這樣中看也中用的玻璃瓶了。
其實,他把我藏在公事包裡,並不完全是捨不得,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讓他的妻子知道他在服藥。後來日子久了,他就忘記了我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他死了,他的妻子從他公事包的夾層裡意外地找到了我。當她看到我身上貼的那張藥名標籤上的日期時,吃了一驚──沒想到他竟然背著她服了這麼多年的藥。
於是她就從死去的丈夫那裡繼承了我。她把我身上的標籤紙撕了,用絲瓜筋把我刷洗得乾乾淨淨,晾乾了,塞在一個行李箱裡,帶著我坐上飛機,從上海飛到了巴黎。到巴黎的頭天晚上,她從行李箱裡掏出了幾個裝滿了我說不上名字的液體的袖珍瓶子,把裡邊的液體都彙聚在了我的肚腹裡。那液體大概在箱子裡漚久了,聞著有些餿。我不喜歡,卻也無可奈何,從我被製成瓶子的第一分鐘起,我就懂得瓶子的命運和軍人一樣,天職只能是服從。
我的新主人帶著我行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她把我捏在手心,而她的手一直插在她的褲兜裡。我漸漸習慣了她手掌的溫度和濕度,也漸漸適應了她口袋裡的黑暗,一如我當初適應了她丈夫公事包裡的黑暗那樣。我皮膚上的毛細孔一個一個地張開,它們就成了我黑暗中的眼睛。我看得清她的一舉一動,她卻不知道我在觀察她,因為她在明處,我在暗處。還有,她和人類所有成員一樣,從來不覺得有必要防備一只玻璃瓶子。
我忘了告訴你:我現在的主人是一個叫全力的女人。

 

「對不起,先生,我,我……」
全力雖然知道她的法語天地很窄,卻不知道竟然窄得只有一步路。她剛顫顫巍巍地踩出去第一腳,就已經咚的一聲鼻青臉腫地撞到了邊界線。臨來之前,她跟著一位大學老師狠狠地學過幾個月的法語,可是五十四歲的記憶是一面網眼很粗的篩子,無論灑上去多少料,留在面上的,總歸是那麼幾個可憐的小顆粒。
天還早,陽光還很清淡,顏色和黏度都還是稍後的事。墓園的靜謐還沒有被導遊的嗓門戳出破綻,石籽路徑也還沒來得及落上遊客鞋底的泥。風和空氣都還是昨夜的,半睡半醒,輕輕懶懶的甚至翻不動一片梧桐葉子。
迎面走過來的是個四五十歲的法國人,身上繫了一條黃色的塑膠圍裙,左手拎著一只水桶,右手捏著一把沾著青苔和泥土的小鐵鍬。全力是憑著他這身行頭猜出來他是個守墓人。
那人被她猝然攔截在路邊,怔了一怔──他極少遇見來得如此早的謁墓人。他眼神裡的那絲驚訝慢慢地游走成了一團疑惑。
「你找誰的墓?」他問。
「我,我找……」
全力結結巴巴地報出了一個名字。她知道她沒把音發準,因為她看見他的眉心蹙成了一團亂線。每一個法語字眼順著她的腦子走一圈,再從她的舌尖上溜出來時,早已經被沿途的路障修理得面目全非。母語的土壤太硬太實,容不得外語在那上面扎下根鬚。
她把那個名字又重複了一次,他依舊還沒有聽懂。
 ……
突然,她聽見一些聲音從她口中蠕爬出來。彷彿是一串散珠子,被一根鐵絲穿成了一條硬線。那線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拽著,從她的心底慢慢地鉤扯出喉嚨。鐵絲和珠子在她身上待了很多年數,和她的五臟六腑已經磨合成了根與土壤那樣的默契,扯離的過程有些意外,鐵絲和肉都沒有防備,所以就有些疼。全力咧了咧嘴,這才醒悟過來她原來哼了一段樂譜。
她看見守墓人泥塑木雕般的臉上,突然裂開了一條縫。理解從那條縫裡野藤似地竄爬出來,迅速開出一朵微笑。她知道他聽懂了。
「哦,你要找的是歐仁,我是說歐仁.鮑狄埃。你跟我來。」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她前頭,引領著她的路。
她跟在他身後,一邊走,一邊想:她怎麼會走迷了路?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拉雪茲公墓,也不是她第一次來拜謁歐仁.鮑狄埃的墓地。她並不情願使用「拜謁」這個詞,它聽起來蘊含了一絲她這個年紀已經扛不動了的景仰和凝重。她有點想用「看望,」可是這也不是她最想用的詞:「看望」把他擺置在了一個老朋友的位置,聽上去多少有些一廂情願的熟稔和輕佻。她想在「拜謁」和「看望」中間的某個地帶找到一個合宜而且感覺舒適的詞,可是她找來找去一無所獲,只好無奈地選擇了凝重。
那天她跟著那個女人來到拉雪茲公墓的時候,她壓根就沒想到要記路。她以為那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完全沒有料到還會再來──在僅僅幾天之後。
「我當了二十多年的守墓人,見過很多人來找歐仁的墓地──不是這個歐仁,而是歐仁.德拉克洛瓦(法國著名畫家)。這個歐仁在我爸爸我爺爺的年代裡,還是挺紅火的。那個時候的法國年輕人,十個有九個是左派。你要是從來沒左過,那你就算一輩子沒年輕過。」守墓人眉飛色舞地說。
在那一長串神情激越的話裡,全力只撈著了兩個詞:「爸爸」和「爺爺」。這就夠了。所有其他的詞只不過是枝枝蔓蔓,這兩個詞才是幹。即使削去了所有枝蔓,只要幹在,意思就在。全力毫不費力地聽懂了他的意思:在時代的記憶週期裡,那個叫歐仁.鮑狄埃的人已經流失。
全力跟在守墓人身後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一抬頭,猛然看見了「第九十五墓區」的路標,不禁愣住:遇到守墓人之前,她已經在這個區域來來回回地繞了許多圈,竟然如此不可思議地錯過了這個離她僅僅幾步之遙的路口。她不由地想起了小時候母親說的「鬼打牆」的故事,心裡咯噔了一下。
「你是我今年遇到的第二個來看歐仁.鮑狄埃的人。第一個是個俄羅斯老頭。」守墓人說。
全力的耳朵唰的一聲猝然張開,那一刻她竟然抓住了他話語裡的每一個字。她想說:「你看漏了眼,在那個俄國老頭和我中間,還來過另外一個不知廉恥的中國女人。」可是她剛一張口就知道了自己的無能──那寥寥幾個潛伏在她喉嚨口的法語詞彙遠遠不夠搭建這樣一個冗長複雜的句子。她只好笑了一笑,預設了他的錯誤。
「你,我……」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嚅嚅地說。
他沒明白她的意思,她定定地看著他,不知所措。她終於扔下破棉絮似的法語,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守墓人手裡的水桶和鐵鍬。
原來她只是想借用他的工具。他想。
他把水桶放在墓碑上,捲起袖子,準備幫她一起沖洗石碑上的野草和青苔,她卻用肘子碰了他一下,又指了指遠方,怯怯地,堅定地。
突然,電閃雷鳴似的,他一下子悟出了她的意思:她想獨自待在這裡,她不願意和別人一起分享那些與歐仁.鮑狄埃相關的記憶。
這個女人實在有點古怪。守墓人想。可是在他漫長的守墓生涯裡,他已經見識過了太多古怪的事和古怪的人。這些事這些人如泥沙一層又一層積澱下來,不知不覺間墊高了他的感受閾值,終於有一天,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輕易刺穿他的感覺神經。
「隨便你。到時候把水桶和鐵鍬留在這裡。」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待在空空蕩蕩的墓區。


一個星期前,全力按照律師提供給她的地址,找到了位於巴黎二十區一條叫龔貝塔街上的那幢公寓。從地鐵站一鑽出來,迎面就看見了拉雪茲公墓的醒目指示箭頭,她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那個地址,竟然和這個舉世聞名的公墓近得幾乎只有一牆之隔。當然,還要過一些日子,等到猜疑的塵埃一一落地,真相的筋絡大致凸顯之後,她才會醒悟,這原非巧合。
那個早晨,當她邁出下榻的旅館大門時,或許是臺階,或許是鞋跟的緣故,她膝蓋一軟,幾乎絆了一跤。她扶住欄杆站起身,聽見門房在她身後喊了一句「祝你今天過得愉快。」她沒敢回頭也沒敢接應,因為她覺得那話聽起來有一絲意味深長。她脊背隱隱發燙,猜想是那人深不可測的目光。等到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街上,心依舊還在一戳一戳地跳。不知道是在生命的哪個環節裡,她原本如鋼索一樣粗碩大條的神經,竟然被磨成了草木皆兵弱不禁風的細繩。
天是個大好的天,太陽升到這個高度,已經漸漸丟失了顏色,只剩下一片無遮無攔的白。這白不是別處的白,這白帶著別處不曾有的質感和厚度,一座城市被這樣的重量壓得低眉斂目。風吹過來,把水面上的那層白撕開了許多條縫。風是輕軟的,可是那輕軟底下卻暗藏了幾個毛茸茸的鉤子,樹還沒覺得,肌膚卻已經知道了。全力聳了聳肩膀,把手插進了衣兜。突然,她的手觸摸到了兜裡一樣冰涼的東西──那是一個玻璃瓶子。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一顫。為這次的巴黎之行,她已經做了幾個月準備,已經仔仔細細地設想過了每一條路上可能會遭遇的岔道,每一個步子可能會踩到的暗溝。可是等到她真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了無可名狀的恐慌。此刻她幾乎後悔了沒答應讓女兒思源同行。
在全力的記憶中,思源從來沒有認真地聽過她的話,無論是看法還是建議。最初是無聲的忽略,到後來發展到激烈的抗爭,再後來又回復到淡然的漠視,只是後來的沉默與早先的沉默相比,又多了一層輕蔑。這個過程持續了將近三十年,長得讓全力幾乎忘卻了思源對她也曾經有過嗷嗷待哺的短暫依戀,她幾乎覺得思源第一次睜開眼睛看世界時,那眼神裡就已經蘊含了質疑一切的叛逆。
那天當她告訴思源要啟程去巴黎的時候,思源未經思索脫口說出一句話。嚴格地說,算不上是一句話,因為話裡只有兩個字:「不行。」兩個字很堅很硬,像石頭也像鐵,中間沒有任何縫隙,容得下一絲迴旋的餘地。那語氣完全不似女兒和母親之間的商議,倒更像是母親對女兒的命令。全力沒回答,只是從手提包裡拿出了簽證和機票──那是木已成舟的決心。思源沉吟了片刻,才說那我也去訂票。
全力怔了一會兒,才聽懂了女兒話裡的意思。她覺得臉頰有些細微的刺癢,拿手一抹,原來是眼淚。眼淚流過肌膚的感覺很陌生,她一時竟不知如何對應──她一直以為她的淚腺在劉年死的時候就已經全然乾涸。眼淚來得太出乎意外,一切防線瞬間土崩瓦解,腦子似乎不再管事,她發覺自己靠在了女兒的肩上。女兒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身體在撤退和堅守的猶豫中僵成了一塊石頭。女兒的肩膀是一種坑坑窪窪的堅硬,即使能靠,也不舒適。她坐直了,擤過鼻子,平靜地說:
「這世上有的事只能一個人獨自面對。」
這是女兒和她發生爭執時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沒想到在那個時刻竟然被她拿來回贈給女兒。女兒被這句話噎住了,一時無語。女兒不再堅持,只是說我給你換一個智慧手機吧,買張卡,夠你打兩個小時的國際長途。用完了發信息給我,我在這邊充值。
女兒說這話的時候,沒抬頭看她。她從女兒的語氣裡聽出了擔憂,還有藏在那層擔憂底下的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讚賞──那是兩樣在她與女兒的交往過程從未體驗過的新奇。
全力在門洞裡的那排按鈕上找到了地址上寫的那個房間號。揚聲器已經老舊了,嗡嗡地飛著蚊蠅似的電流聲。她聽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找誰?」
狂野的心跳堵塞住了她的五官和思維通道,她的腦子刹那間一片空白。
「我找,歐仁。」片刻的停頓之後,她終於說。
門開了,她走進電梯,腿軟得像兩根棉花棒,怎麼也撐不住一個身子的分量。她扶著牆勉強站住了,下意識地捏住了口袋裡的那個瓶子。瓶身有些涼,也有些滑──那是她手心的汗。她想掏出那個瓶子,可是手抖得太厲害,掏了幾次也沒掏成,倒被旁邊鑰匙鍊上的毛刺割傷了指頭。她並不覺得疼,只看見一絲烏紫從指甲邊緣上彌漫開來。她吮住了那個指頭,舌頭和口腔裡泛起了一股幾欲讓她反胃的腥鹹。那股腥鹹像一根棒子猛然就把她砸醒了,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她用兩根指頭捏緊了那個流著血的指甲蓋,緩緩地走出了電梯。
過道很高,很窄,也很昏暗,空氣中隱隱飄著一絲貓狗的尿膻味。她知道有路燈,只是一時找不到開關,只好在電梯口上停一會兒,等待著眼睛逐漸適應環境,終於看清了斜對過的房門號。
704。
她一下子聯想起那個尾數帶著凶兆的諧音,忍不住冷冷一笑,朝著那扇門走過去。
她的指頭剛觸到門鈴,門就開了。她猜想屋裡那個人一直趴在貓眼洞上看她,身上的汗毛突然就炸成了針。
開門的是一個法國男人,頭髮花白了,臉色卻依舊紅潤,身穿一件洗了多水的格子襯衫,腰桿筆直,肚腹上有一圈隱隱約約的贅肉。這是一個可以舒適地躺臥在四十歲到六十五歲年齡段的男人。
「你是歐仁?」全力問。第二語言的路障極為適宜地掩藏住了她的驚訝──她設想中的歐仁有十個百個版本,但卻沒有一個版本與眼前的這個人相吻。
男人回了一句話。這句話有點長,也有點繞,全力沒聽懂。男人看出了她的疑惑,便又重複了一次。這次全力一字不落地聽懂了。
「我不是,可是這裡的確有一位歐仁。」
全力怔了一怔,才醒悟過來男人說的是中文。男人的中文猶如坑坑窪窪的山路,曲折卻基本達意。
「你認識歐仁?」他問。
 「認識,哦,不認識。」她說。 她的法文此時已徹徹底底地讓位給了他的中文。
男人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彷彿是一面用最結實的牛皮製成的大鼓,轟隆轟隆地擂得她的耳朵嚶嗡作響。她感覺自己的嘴角鬆了一鬆,那是笑的前兆。她用牙齒緊緊咬住了嘴唇。他在等著繳獲她的警戒,她不能讓他得逞。
「進來坐吧。」男人終於止了笑,把她讓進了屋裡。
屋不大,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有開了口的麥片盒子,留了幾根薯條的塑膠盤,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子,隨意翻在某一頁上的時裝雜誌……布沙發的靠背上倒掛著一件女式夾克衫,爛俗的桃紅底上印著爛俗的大麗花,顯然是匆匆換下來的,袖子堆成一坨縮在袖筒裡,肩膀上有一個焦黑的洞眼,是菸頭燒的。
全力朝沙發走去,腳抬到半空時突然停住了,因為她被茶几上擺著的一張照片鉤住了眼睛。
照片裡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赤腳站在一片沙灘上,手裡捏著一頂墨西哥風格的草帽。少年的臉被正午的陽光洗得雪白,嘴角高高地挑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少年的微笑裡有一根尖銳的刺,猝然扎進了全力的心。全力毫無防備地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捧住了心。她看見一股汁液從她的指縫裡汩汩地流出來,流到破舊骯髒的地板上,像水,也像血。可是它既不是水,也不是血,比水濃些,又比血淡些。她知道那是她碎了的心。她想跪下去把那團東西一把一把的捧起來,塞回到胸腔裡去,可是太爛太碎了,她湊不回來那顆心了。
誰也不用告訴她,從那張照片上,她一眼就看出了劉年的基因。劉年那雙夾雜著困惑神情的眼睛,劉年那個略略上翻的蒜頭鼻,劉年那兩片帶著一絲與生俱來的鄉氣的厚嘴唇……出發時她對那個未知的歐仁的最壞想像,此刻終於無可更改地落到了實處。
「我想,你找的,應該是他吧?」那個法國男人站在她身後說。
「這個歐仁,是你的什麼人?」全力問。
「這個問題,一兩句話肯定不夠用,應該等蘇菲回家,讓她告訴你。你說呢,全力?」
全力猛地跳了起來,彷彿一腳踩上一隻老鼠。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問。
「因為蘇菲一直在等你,等了好久了。」男人說。
「誰是,蘇菲?」
男人望著她,眼神漸漸變得複雜起來,似乎有些居高臨下的寬恕,又似乎有些看穿了她小伎倆之後的慍怒。
「你應該很清楚,蘇菲是誰。」男人緩緩地說。
「她在哪裡,現在?」
男人指了指牆上的掛鐘,說:「這個時間,她當然在上班。」
全力哼了一聲,說:「她需要上班嗎?」
話一出口,她就感到了熱度,喉嚨和舌頭上有一股隱約的焦灼味。這只是半句話,還有半句被她吞回了肚腹,不是因為怕,是因為不屑。
那吞回去的半截話是:「她這樣的女人。」
男人歎了一口氣,說:「世界上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你那樣可以自由支配時間。蘇菲每週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八個半小時,不算坐快線道地鐵的時間。」
全力問男人要了紙筆,趴在桌子上寫了一張字條。
「這是我的電話,讓她三天之內聯繫我,假如她不想我在公寓門口堵她的話。」
全力不等男人回話,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問:「那個孩子呢?他在哪裡?」
「歐仁住校,週末才回家。」男人說。
砰地一聲,門關了──是全力帶上的。
「三天,我給她三天。」
男人聽見全力的聲音風一樣地從門縫底下擠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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