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墨彈情〈簡體書〉

序 1 自序
黃宏墨
年輕時獨走天涯進入荒山野嶺，所見的生命似乎都少了一些欲望與情緒。很少有人會凱覦你的財物（物物交換），更多的是對外來人的諸多好奇：你怎麼要來這裡？這裡有什麼稀奇？他們一輩子吃著自己種的玉米或農作物長大，在沒有太多的比較與追求裡結婚生子，然後在山明水秀中慢慢衰弱老去，最後安逸地聽天由命化塵歸泥；對死亡沒有太多的哀傷，對新生沒有太多的喜悅。
心智開放，體能漸退後改走輕鬆的城市路線。發現這邊的世界對生命的誕生與死亡是兩極的觀念 —— 雀躍與不舍；城市的安全問題比起莽荒的天地更具威脅性 —— 殺盜淫妄無處不在。因此人心有了猜疑、算計、霸佔、貪癡、怨恨，也由此引發了虛假、心機、抗拒、痛苦與恐慌。
乍看城市一切皆醜惡不堪，但仔細融入又發現：其實城市的慈悲更具真實性。經過種種色聲香味的誘惑與考驗，經過貪嗔癡的人性洗禮，城市可說最能照見初心與本性：會犯錯的，遲早會犯錯，本性善良的，就算不慎犯錯也會懺悔回歸；正邪的火花，撞擊得特別炫人心眼，堅持善道的更是憾動人心。城市 —— 說到底，它才是一個真正見真章的修煉場地。
我在涳濛寂靜的山區體驗過單純慢活的閑趣，在匆忙緊張的城市中領略了冷漠虛偽的現實；長期穿梭熱鬧與孤獨，不知不覺也練就了將看似無法協調的情景，轉念化成平常不過的處境與心態。這第三本散文集《磨墨彈情》基本上就是早年山區經驗與城市生活交錯體悟後的寫照：對溫馨感人的事物給予鼓勵與讚揚，對不平事件也能以山水自然形成的規律取得心理上的平衡；有感歎、有無奈但同時也有欣慰、有期盼，五味雜陳又不否定生活原本的灰色基調。世界瞬息變化，人心漸漸困乏；希望看過這本書的朋友也能與我一樣告訴自己：凡事必有因，無需太過計較，無需太過苛責，世事人情，本來都可以輕鬆簡單一些的：把它想壞了，人就會不平衡起紛爭；想好了，就會寧願愚且魯，快快樂樂過一生。
感謝何華的坦率邀約，讓這本《磨墨彈情》散文集不經猶豫，很快就出現在荒涼的文學島國上，不敢想像它的未來，如同不敢想像本地還有多少年輕人願意讀懂它。
這本散文集延續了上一集《歲月如歌》在內容上的做法，也即是將大部分刊登在早報《四方八面》的專欄文章作了一些修整，以補充專欄字數限制下的遺漏，同時收入了一些被認為是課題敏感而不被刊登過的篇章。在圖片設計上也採用了陳佩瑩一貫的攝影風格：善用景深分別主次，意境色調也考慮得很貼近文中故事。而序文照舊邀請了看著我文學創作如何一路走來的亦師亦友 —— 蔡志禮博士執筆，深感踏實受惠！看著他為《野人的夢》、《歲月如歌》和《磨墨彈情》這些小塊頭文章寫的序文，可以想像他所花的時間和看待這個託付的認真：三篇序文，三次意義深長的鼓勵！
先謝謝玲子傳媒最初發掘的《野人的夢》，再謝謝GC Tan 給予《歲月如歌》的無條件贊助，如今輪到八方文化的《磨墨彈情》，盡是感恩滿滿！若不是這些有心人，這些文字不會出現在世上，若沒有讀者實際性的購買支持，也絕不會再有這些文字的再生。感謝！


序2 序
宏聲墨文赤子心 蔡志禮*
宏墨要出版第三本文集了，搖了個電話來囑我寫序，說是他前兩本書的序都由我執筆，如今第三本自然也不應例外，此謂順理成章也。我不假思索一口就答應下來，只因還記得“義不容辭”這個成語。但也特別聲明，其實也無需拘謹，他隨時都可另請高明。只聞宏墨笑而不答，接下來就說八方文化創作室何華說，序文無篇幅限制，想寫多長就多長。
這就是我們的溝通方式，真話直說，坦坦然不造作。一個電話三句話，一件事就決定了。
宏墨的歌迷們總愛說他們是聽他的歌長大的。我比宏墨虛轉了好幾圈年輪，若也來這麼一段扮清純的臺詞，肯定會引來一卡車笑話。但若說在文學創作上，我是看著宏墨長大的，那倒是不假。從他早年任意揮灑的歌詞，到他現在第二回準備把專欄作品收集成冊，我都一直默默關注著巨集墨文字裡潛藏的巨大潛能。
在文藝的疆土上，宏墨儼然是個多功能主義的勇者，填詞、譜曲、吟唱和寫作他無一不愛，而且全心全意，表現亮眼。他總是懷抱探索的好奇心，敢於嘗試各種陌生的創作方式，所以不斷醞釀出風格各異的佳作，帶給讀者陣陣驚豔。應是早年生活背景使然，宏墨的草根性特強，落筆行文對民生疾苦也就特別關切。說起大道理來他可以道貌岸然，但耍起文字雜技逗趣時又盡顯詼諧本色。把這些特點統合起來，即是獨樹一幟，亦莊亦諧的“宏觀墨式”文風。
我常常在想，為何華文教學努力了那麼多年，島國陽光、水分和土壤，很少培養出像巨集墨這樣熱烈擁抱語言文化的人，這就難怪對岸的文化大推手小曼總是說：“宏墨很不新加坡”。但回頭一想，恰恰就正因為他不是某某大學正統中文系科班出身，他在文學上展露的光芒，更似深山寒夜裡風中閃爍的燭光，顯得特別耀眼也額外難得。宏墨顯然是一個對生命頻頻回首的人。在他一系列的散文中不難發現，他對審視自己的生活軌跡很有興趣，例如在《孤獨》中就有如此精闢的自剖：
第一段約在二十歲時，告別了蠻橫的生活狀態走進大自然，發現了和平的安祥與喜悅，激發出寫詞作曲的潛能，從此樂不思返；原來友善是那麼的讓人歡喜，敵意永遠都會讓人心不安；原來世界是那麼的大，自己是那麼的渺小；原來每個人都在過著不滿意的生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才能與強項，憑什麼理由厭倦，憑什麼自命不凡或提早放棄？
感性的宏墨在《觸動生命》中，真實地記錄了自己因受邀到對岸南方大學，為學生談談觸動生命的歷程，怎料在提及不堪回首的往事時，一個不留神再次觸及還未痊癒的傷口，內心
再次承受苦楚和絞痛：
半世人間，除卻失去父親、失學、失足、失業、失戀、失去母親的連串失意外，約有十年，幾乎都處在苦惱的婚姻漩渦中打轉，創作幾乎中斷，每日如行屍走肉般的存活，沒心思工作，沒有明天，沒有未來；又其中的七八年在反復的病情底下掙扎求存，生不如死……生命中的得得失失，一夜講完，一夜唏噓。
讀完此段，最感愧疚的人應是我，只因此次的演講會是我一手策劃安排的。
除了回顧，宏墨也抬頭默默眺望前方。在《孤靜》中一開始，宏墨就以低沉的嗓音幽幽地低吟：
我可以預見不久的將來，我將會是一個越來越孤靜的人。
接著又以無奈的口吻點出了內心的憂患：
小有小圈子的遺憾，大有大環境的悲涼。
可能是因為親近大自然的緣故，宏墨對時序的變化很敏感，所以到了年關總是特別多愁善感，寫感言似乎已成了他過年過節的儀式。對於國慶日的感受，厭惡歌功頌德的宏墨更是很另類，他在《一根頭髮》中如此寫道：
普天同慶的金禧年國慶過去了，老百姓在四天的亢奮中醒來，發現日子依然如夢般的虛無縹緲；姑姑叔叔們穿回官服後，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整個煙花慶典過程猶如京華春夢一場，一陣鑼鼓喧天後，塵歸塵、土歸土；而當日留在家裡穿著紅衣看電視直播的筆者，當國歌響起、當宣讀誓約時，與現場觀眾一樣，是起身直立同唱同讀的，只是挺胸當兒，感覺有點怪怪 —— 愛國歌曲是越唱越不自然。我說的是我自己。
身為一名長期在島國堅守創作原則的音樂人，巨集墨對本地歌曲（特別是新謠）著墨較多乃意料中之事。由於他不只見證還親身投入其中，所以所撰寫的內容很深刻，為瞭解與研究本地歌曲走過的歷程，提供了第一手珍貴的資訊。例如在《音樂人》中，他感慨長歎地說：
我們曾經在一個歌曲創作輝煌的時代歡騰了整整十幾年，進入2000年後，在不知怎樣取捨的科技與版權法令下，寫歌行業已被扭曲成一種曖昧的存在現象……舊歌輪回唱，新歌少人願意出資製作的趨勢，壓扁了創作空間，也餓壞了音樂人，不得已，轉行的轉行，留下不轉的都當老師教唱、演戲去，枉費了上天給予的能力，扼殺了經典歌曲出現的可能性。
接著宏墨理直氣壯地問道：
年輕一代的音樂人是否非得要依附在新謠的翅膀下才能高飛？不與新謠掛鉤就不算是新加坡歌謠嗎？
他很有見地地指出：
每一個年代都該有它自己的精彩，我想，我們該傳承的是一種勇氣，一種自發走自己的路的勇氣。
他最感歎的癥結是：
我們少了一些坦然，少了一些無私，少了承傳語言的大環境，所以我們都認為少了讓它傳承的後續動力，只能興歎，只願意繼續炒冷飯。
關心新謠的讀者可從《心謠新曲》和《從心出發》等篇中，瞭解更多更深入的見解。在《中國好聲音》中，宏墨掏心掏肺地提出了許多參加歌唱競賽應注意的事項，有意參加歌唱競賽的朋友錯過可惜。
宏墨是一名歌者，寫起這方面的題材得心應手。《歌者》寫兩名民間歌手，一名是馬來西亞演繹摩登南洋調和老歌新舊玩的歌手友弟大姐，另一位是臺灣回歸自然、溫暖真誠的鄧志浩大哥。常愛自嘲愚鈍的宏墨，他的結論卻閃耀著智慧的亮光：
也許歌者本身就具備智慧，性情會隨著生命的起起伏伏，在執著與放下間養就一分處變不驚的從容；一邊全然陶醉于音樂的滋養，一邊積極的把歲月唱成自己想要的世界。
我們可從《漫談世間事》鏗鏘有力的文字中，感受巨集墨對世事的透視與領悟：
沒有氣節，所以沒有原則；沒有廉恥，所以沒有高貴；沒有慚愧，所以沒有正直；沒有道歉，所以沒有悔改。
而在《夢想、性格、命運》中，宏墨也只寫了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命運弄人的悲涼。
宏墨身上雖沾著滄桑的斑駁，但本質上還是一個詼諧逗趣的樂天派，這種性格特徵在《藝術家與富翁》表露無遺。也許是因為遇過太多的不如意，宏墨已把自嘲提煉成一劑豁然的良藥。
另一方面，他顯然對悠閒寫意的草根文藝生活十分嚮往，所以在《草根之行》中才會有如此陶醉其中的描述：
沿著尼路越過恭錫穿入巴蜀直達草根書室。推門進店見大夥忙碌，於是移內盤腿坐上那充滿氣場的軟座，要了杯仁余兄泡的花茶，回想剛過去的雲煙，思潮起伏：一碗執意，一杯習氣，兩代空間，顛倒心性；一座廟宇，一室書香，兩街之隔，恍若遠山。人生外相已夠困惑，修道之
路再如此撲朔迷離，是否會讓有志尋法者還未開始已怯步他去？雖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來到草根，坦白說還是很難沒有綺想……
逐漸步入生命初秋的宏墨，雖然已看透紅塵俗世的紛擾，但義憤填膺的激情隨時來潮，特別是當觸及民族語言文化的敏感神經時，他的反應特別激動。例如在《誤會》中，他對荒謬不公的社會現象表達了強烈的抗議：
聽到一件匪夷所思、聳人聽聞的事件，發生在從前那所以中文為教學語的大學：只允許英文的招牌及告示牌在校園商店出現！
當對岸一所華社民辦大學的校長，被其副校長公開指控九大罪狀的事件，宏墨也在《時間》中表示憂心忡忡。他由衷祈盼辦學者千萬不要辜負大家的期望。
《英雄》的深度，令人刮目相看。從同是抗日英雄著名作家尤今的父親譚顯炎到奮勇救國卻有些落得晚景淒涼的南橋機工；從雪蘭莪州昔加里村的陳廣進夫婦到被日軍淩辱卻寧死不屈的林江石，再到尼誥大道坍塌慘案中的救人英雄王耀標，宏墨重新定義“英雄”：
成王敗寇不是英雄唯一的解讀，但真正的英雄必能感召同仇敵愾的護航決心，必能鼓舞人民堅決捍衛自己的國家土地。
吟唱過春花秋月的宏墨，早已不是那憤世嫉俗的飛車搏殺的少年，不會為了反對而反對，他已能在字裡行間清醒地就事論事。例如對於建國總理李光耀的逝世，宏墨在《巨人傳奇》中表達了沉重的哀悼。他對李先生留下的一句話特別感動：
我並不是說我自己做的全是對的，但我做的一切都有個崇高的目的。
為懷念至愛的母親而寫的《海南戲》，不但情節精彩飽滿，而且手法別具一格。宏墨把從小到大陪母親看戲的情景，穿插在六幕劇中，讓台下看戲的實景隨著戲臺上的劇碼變換。讓讀者隨著時光一步步的推移，感覺人生如戲和戲如人生的翩翩聯想。收場時戲臺上是圓滿的大團圓，但一起看戲的母親已不在了。
在這本由溫馨而真摯的文字編織的文集裡，值得細細品味的佳作不勝枚舉，例如《一路玩到掛》與《坐看雲起》看似截然不同，精神層次卻是共通的；《春秋大夢》關心的是教育如何培育關愛品德；《兩岸詩聲》作者自揭暗戀詩歌的內情；在《趣聞趣問》和《修車記》中直擊現實虛假的荒謬；《買馬票》則對人性貪婪好賭的劣根性大力嘲諷；《離開星球以後》更是一場從童年到成年的深度自剖。
從最近剛寫成的《輕與重》裡，我們看到了宏墨的人生觀與文字功力更上一層樓。就如以下的這一小段，把生命的重量說得如此晶瑩剔透，幾乎每一個字都閃爍著智慧的亮光：
生命是重得頻頻轉折，惶恐不安，但也可輕得逍遙自在，智慧常樂；生命也許輕率得沉重，也可以厚重得輕巧。
我不敢斷言宏墨的歌曲和散文可以代表一代人的聲音，或能喚醒俗世渾渾沌沌的心靈。感覺上即使他現在已是廣受愛戴的音樂人和出色的專欄作家，他都還是那個與主流社會制度法規格格不入的邊緣人，猜想這與他顛沛流離的過往與悲天憫人的胸襟息息相關。
我祈盼在這渴望尋找族群相濡以沫的大都會裡，巨集墨能秉持著不隨波逐流的真我，抱著同流而不合汙的赤子心，繼續以宏聲吟唱對塵世的關懷，以墨文書寫對生命的大愛。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博士。曾任南洋理工大學博導與南方大學中文系主任。現任泰生策略研究院執行長、五月詩社副社長、教育部駐校作家計畫主持。2015年獲選為新加坡首位駐法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