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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閣是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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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閣是座城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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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 4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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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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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華人文壇最受期待女作家──嚴歌苓
聚焦「媽閣」賭城,揉合金錢、懸疑、愛情、鬥智
繼《陸犯焉識》後,又一動容銘心的精采小說!


本書特色

◎嚴歌苓用刺繡般的手法,細緻地繡出媽閣這座賭城的畫。畫中充滿貪婪欲望、賭局般的愛,以及栩栩如生的賭徒人性。

◎女主角梅曉鷗在這部欲望橫流的小說中,是撲火的飛蛾,也是最堅強的賭徒;她用青春賭愛情、憐憫賭人性,精采演出所有女性的愛之本能。


本書內容

「媽閣的賭界是一片海,遠比媽閣周邊真正的海要深,更易於藏汙納垢,潛進去容易,打撈上來萬難。」──嚴歌苓

她的人生是一場賭局,賭注周旋於三個賭徒之間;
最後翻牌,竟是青春與愛情灰燼般的飄飛凐滅!

媽閣,澳門賭城的別稱。對梅曉鷗來說,這是座愛情和尊嚴一同崩落的欲望之城。她的祖先梅大榕因此地喪命,她的舊情人盧晉桐賠上自己的手指,同時賠上曉鷗和兒子。為了報復,梅曉鷗成了媽閣賭場的「疊碼仔」,在放債討債間機關算盡;直到二○○八年,她迎來房地產富商段凱文,金錢與感情對峙中,陷入難以脫身的泥淖。此時,盧晉桐再度出現,卻以罹癌病體爭奪兒子,一場親情拔河從此開展,這會是他詐賭的伎倆嗎?然而過盡千帆的曉鷗,本以為戒賭的木雕藝術家史奇瀾,將成為自己下半輩子依靠,但是最終……

一個賭場疊碼仔、三個賭徒情人,共同將賭台間的博弈角力推進真實人生!嚴歌苓以其獨樹一幟的刺繡筆法,將賭博、愛情與微妙的女性心理細密縫合。人性天秤上,她拋出愛與金錢孰重孰輕的詰問,佐以追債、跟蹤、攔截等謎樣戲碼,勾勒出賭城男女的惶惑與貪婪;即便斷指也無法根除的賭性,彷如人們對情感的盼慕渴求,那樣纏綿不絕,又能如何改變?

作者簡介

姓名:嚴歌苓
女,一九五八年十一月生於上海,少年從軍,二十歲從文。一九八六年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同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代表作有:《扶桑》、《人寰》、《白蛇》、《少女小漁》、《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金陵十三釵》、《穗子物語》、《陸犯焉識》等作品。一九八九年出國留學,就讀於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獲文學創作藝術碩士學位。自一九九○年陸續在海外發表近百篇文學作品,曾獲得台灣和香港十項文學獎,在大陸也獲得多項文學獎。二○○七年出版第一部以英文直接創作的長篇小說《赴宴者》,受到英、美評論界的好評,並被BBC廣播電台選入小說連播。根據她的小說改編、並由她親自參加編劇的電影《少女小漁》、《天浴》,分別獲得亞太電影節六項大獎和金馬獎七項大獎,根據她的長篇小說《金陵十三釵》、《陸犯焉識》改編,由張藝謀執導的影片分別參展於柏林和坎城影展。小說被譯成英、法、荷、義、德、日、西班牙、葡萄牙、希伯來等十六種語言。

目次

引子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尾聲

書摘/試閱

引子

梅家跟普天下所有中國人都不一樣。假如他們的不一樣被人咬耳朵,被人當冤孽,梅家人才不在乎。梅家人——其實就是梅家的女人,因為梅家上溯五代的男人都不作數。從現在——二○○八年往上數,就數到了梅家五代上面那位祖奶奶,娘家姓吳,當時鄉里人都叫她梅吳氏,也有叫她梅吳娘的。眼下活在二○○八年的梅曉鷗更願意叫這位祖奶奶梅吳娘。梅吳娘產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囡,第二個也是囡,到了第三個囡,婆婆連催奶的甜醋子薑煲豬手都捨不得給吃了,認為一個小賠錢貨還不值一砂鍋豬手甜醋的錢。但梅吳娘拒絕在婆家低聲下氣,相反,她不知廉恥地當眾把三囡頂在頭頂,十個月的囡,嘴上笑著,下面一泡尿就從母親的頭上流下來。梅吳娘一動不動,聽任小囡的尿在她上過刨花油的頭髮上滾成珠子,滴落得一肩膀。直到小囡把那泡長尿舒坦撒完,她才跟周圍目瞪口呆的鄰居解釋,小囡有個毛病,撒尿不能分心,一分心尿就憋回去了,要是憋壞了腰子,是個討債的男仔就算了,壞個把腰子不算什麼,我們囡金貴啊!一街的鄰居都咬耳朵,說梅家這個能頂兩個後生做活的媳婦其實是個瘋女。
到梅吳娘生第四個孩子時,她什麼都自己來了:端了一銅盆熱水,甩了條家織手巾進去,把人都趕到大門二門外,再插上門閂,一聲不吭就把小人兒下在藍白細格的被單上。等她開了大門二門出來,人們問:男仔女仔啊?她指指二門裡的一片陰暗:去看吧。婆婆床上抱起一個死仔來,是個男的。
過了兩年,梅吳娘的老公梅大榕從番邦回來,讓梅吳娘又大起肚子,九個月後,新添的人丁出了娘胎就吹喇叭,嘹亮得幾里地都聽得見。而門一開人們看到的卻又是個死仔,也是個男的。
隔著一百多年,在機場等候誤點航班的梅曉鷗想像這個祖奶奶如何麻利地把男仔一個個頭朝下按在半滿的馬桶裡,心裡數「一、二、三、四」好了,討債的回去了。梅吳娘就這樣連著殺死梅家三個男嬰。婆婆舉著燒火棍上來,嘴裡不乾不淨,說一年六七擔米就餵出一口生賠錢貨的,生出的男仔個個是死的!梅吳娘手大腳大,燒火棍哪裡挨得著她?不知道在她碗口粗的腿上斷掉多少燒火棍。她一面攥緊婆婆的燒火棍在膝蓋上撅,一面還要糾正婆婆:囡能賠多少錢?一百個綁一塊也賽不過梅大榕的一根錢毛!後來公公婆婆老弱了,全憑梅吳娘伺候,也就都乖順起來,不再敢提專門生賠錢貨的往事。只是在聽說鄉間誰家新媳婦生了囡的時候,老夫婦便會得到一點陰暗的慰藉,相互分享些不可告人的惡毒快樂:福分夠薄的,頭生是個囡。梅吳娘便會悠悠地吸一口水菸,回敬他們說:囡好啊,哪點不好?不賭,不嫖,不抽,不喝,荒年來了不上山做土匪,出息了也不會挑唆大家造反推翻朝廷,囡沒哪點不好。公公婆婆如今都不惹她生氣,都是不頂嘴不抬槓的乖老人,因為他們的兒子都留在番邦了,人不回來錢也不回來,家裡養蠶種地全靠梅吳娘一雙大腳兩隻大手,最忙的時候,梅吳娘出嫁的囡會從婆家回來兩個,湊成三雙大腳六隻大手,田裡、集市地跑,因此別家還在忙,她家早閒了。
祖奶奶梅吳娘把三個男仔溺死在馬桶裡的傳言,誰都沒法證實,不過人們都認為她是幹得出來的;她太怨恨太小看男人了。嫁到梅家之前,梅吳娘的娘家村裡就都是梅大榕這樣的男人,出洋去番邦淘金沙,死了一半,活著的帶上全部金沙兌換的鈔票鑽進賭檔丟光,只能再回去做驢子拉鐵軌、拉枕木,因為金沙已經不給黃面孔的華人淘了,硬要淘就收你高過白面孔鬼佬五倍的稅金。梅吳娘的老公梅大榕花了幾年工夫淘出一把金沙,歸途中拿出家裡帶給他的定親畫像,畫裡是個有眉有眼,有肥有瘦的十六歲女仔,一把金沙換的錢給她蓋一幢藏嬌碉樓,再給她打一對金耳環、一個金戒指應該足夠。當時東莞、惠州一帶風氣就是俊俏女仔家裡只收出洋男仔的帖子。梅大榕到達家鄉碼頭之後,卻連畫像上的吳姓囡都沒見一面就原船返回了番邦。因為他連見吳姓女仔的洋服和鞋子都沒有了,都在船上的賭桌上輸出去了。

機場廣播響了,為北京開來媽閣的飛機繼續誤點致歉。曉鷗看了一眼手錶,飛機誤點兩個多小時了。而梅大榕當年結婚誤點可是誤了十年。頭回他回家結婚之前,用幾顆金沙給沒過門的吳姓姑娘買了見面禮:一雙山羊皮女士鞋,不顧尺碼只圖心意;一把番邦貴婦都打的鏤花絲綢傘,人多了遮面目,人少了遮太陽擋灰塵。除去船票錢,還剩五十多塊美鈔,一小半用做拜堂,一多半用做蓋房。像所有淘金返鄉的中華男子一樣,阿祖梅大榕穿的是舊貨店買的洋服洋帽,拎兩個洋面口袋,裡面裝著回鄉贈送親朋好友的洋物件,從用剩了一半的香粉盒到吃空的糖果罐。船是中國公司的汽船,上船當晚就有二十個人入了底艙的賭局。梅大榕還不是頭一批淪落的人,並不是因為他品格比同伴高,而是他上船暈了三天海,暈得命都不想要了。第四天發現一帖治暈海的妙方:賭錢。一賭他可以不餓不渴不困不解手更不暈船。底艙擺開二十張桌子,骰子和骨牌同時碰撞,金玉一般悅耳,響得人什麼心事都沒了。一個半月之後船靠廣東岸,一半人上岸,一半人隨船返回番邦金山城,繼續打山洞,鋪鐵軌,要麼填海造田讓洋人收糧。因為這一半人的錢在船靠岸前輸光了,連返航回金山城的盤纏還是跟航運公司賒的帳。
所以梅吳娘頭次坐花轎的指望落空了。聽說梅大榕連船都沒下就返回金山城,十六歲的她以為畫匠把自己畫走了樣,人家給畫中人嚇回去了。吳家人誠惶誠恐,收下梅家又一份厚禮,更是不敢打聽緣由。直到梅吳娘終於坐上花轎,入了洞房,才從新郎梅大榕口中得知緣由。新郎把三次原途返回金山從而把梅吳娘從十六歲耽誤到二十六歲當成畢生最大功業講給她聽。梅吳娘這才明白娘家人何故源源不斷收到婆家厚禮的原因。梅大榕第四次登上回國返鄉娶新娘的汽船,便用刀割開手指,喝了一碗血酒,對大洋盟誓,假如再賭,大洋對他千萬別客氣,讓千般海獸萬種魚蝦零食了他。航程過半時他的手指刀傷痊癒,突然撿到一塊光洋。他允許自己只把這塊光洋玩出去。一塊光洋玩成十幾塊光洋。他沒想到那十幾塊錢出奇地經輸,輸出去又贏回來,遠遠看到家鄉山影時總算全輸光了,可是輪船將拋錨的一刻他又大贏幾注,十幾塊錢變成了一百多塊錢。他一登陸趕緊把從小新娘等成老新娘的吳姓姑娘迎娶到梅家。
洞房花燭夜,等到了二十六歲的梅吳娘聽到的就是新郎的這樁豐功偉業。梅大榕於是被鄉里鄉親當成了王。背朝天面朝地做苦力掙來的房屋田畝算什麼?了不得的人都是一眨眼掉進錢堆的。這一種財叫橫財,是命給的,什麼比命厲害?梅吳娘在洞房裡那一刻就知道新郎會怎麼收場。新郎在家閒了幾年,看著自家的樓起來,看著桑林一片片擴大,綠了又枯,枯了又綠,看著桑蠶漸漸肥了,做出繭子,變成蛾子,輪回往返再而三,同時也看著梅吳娘生下一個囡又生下一個囡再生下一個囡,看得他日日哈欠連天,懊惱自己一筒菸工夫得來的錢怎麼去得如此艱難滯慢,還想不通在船上錢來時那樣石破天驚,而錢去時竟跟億萬眾生毫無二致:戰戰兢兢無聲無色。他早聽說一個並不遙遠的地方叫媽閣,擺著千百張賭桌;充滿三更窮,五更富,清早開門進當鋪的豪傑。可惜媽閣給另一族番邦占去好多年,反而不讓他梅大榕這個本邦人隨便進去。就在媽閣海關外面,梅大榕找到一個賭檔。那一夜錢去得一瀉千里。第二天他回到家便打點行李,趕下一班船過海返金山城。梅吳娘問:不是說再也不去做白鬼佬的驢子拉鐵軌了嗎?他懶得回答,背上行李出村了。前腳他上船,後腳來了收樓收桑田的人。梅吳娘背一個囡抱一個囡身後還跟一個囡,半張著嘴看人家內外丈量,一面跟按了梅大榕指印的契約核對。
幸虧那年繭子漲價,也幸虧梅吳娘一個人勞作慣了從不指望橫財偏財,把賣繭的錢拿出來,買回五十棵桑樹。第二年、第三年蠶繭價錢更好,梅吳娘不再賣繭,而在鎮上賃下一間繅絲坊,自產的繭子自家繅成絲,所以梅大榕再次兩手空空回來往她肚裡填孩子時,她已經開了三間繅絲坊,二人之下,百人之上;二人,是她的公婆。梅大榕看見女人的肚子又大起來,囑咐她一定要生個男仔,便扭回頭去金山城了。
梅大榕在四十五歲上帶著他的一百一十一塊美元從金山搭船返鄉。那一百一十一塊錢是他的一隻耳朵換的。修築加拿大通美國的鐵路時,他跟幾個華人苦力一塊埋炸藥炸石頭,一塊飛石削掉了他的左耳。老闆從保險公司為他要來一百一十一塊錢。上了返鄉的汽船後,這筆耳朵錢讓他乍富又窮、窮了又富,三更做乞丐、五更做老財,橫渡太平洋的航程幾千海浬,他經歷了幾十種人生與幾十種家境,最終還是跟娘胎裡出來一樣乾淨,身上估衣店估來的裡外衣服都輸給了別人。他說:我姓梅的不會賴的,下船之前一定把衣服扒給你。梅大榕說話算話,投海前把那至少比他身量大三個尺碼的黑色洋服和汗衫底褲全扒下來,一一搭在了甲板上。
因此梅家五代之後的女性傳人梅曉鷗看見媽閣海灘上時而打撈起一個前豪傑時,就會覺得鹹水泡發的豪傑們長得都一個樣,都是她阿祖梅大榕的模樣。
假如梅大榕的遺腹子不是讓梅家老人及時營救的話,就不會在二○○八年十月三號這天存在著一個玉樹臨風的梅曉鷗了。


她感覺太陽光哆嗦了一下。也許風眼就要過去了。
誤點了五個小時的飛機假如不在颱風的風眼過去之前降落,她的等待就會不可預估地延長。再等十一假期就等短了。就是說,讓那個人傾家蕩產的概率就小了。曉鷗的客戶們都被她在心裡稱為「那幫人」,今天來的是個單打獨鬥的大客戶,所以就是「那個人」。她存心忽略客戶們的姓名;有名有姓的人容易讓她用意氣,動感情,而摻了意氣和感情,她不會有如今的成功,儘管她從不敢細想她到底算幹什麼的。假如要她填一張身分表格,職業這一欄就必然要填入「自由職業」。自由職業者是個遼闊的灰色地帶,藏龍臥虎,藏汙納垢。畫家、作家、音樂家、盲人推拿師、維修手機和電腦的、站街女、按摩女、報刊撰稿人,都算自由職業者,當然也包括梅曉鷗這類給賭場貴賓廳拉客戶做掮客的。曉鷗這一行在媽閣有個頭銜,叫「疊碼仔」。鑒於她在身分表的性別欄目中填寫的是「F」,那麼她知道一些賭客背地裡會稱她「疊碼囡」。比方「把自己還挺當個人,不就是個疊碼囡嗎?」一般出來這種不屑之詞,都是在她向他們討賭債的時候。
終於聽到廣播員說從北京飛來的飛機要降落了。時間是下午五點半。風每分鐘都在提速。颱風在和飛機賽跑。停了一會,另一個女廣播員開始呼叫幾個台灣乘客的名字,請他們立即到登機口,飛往台北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都是男人的名字。那幾個台灣男同胞在賭台上迷途忘返了。也或許他們輸光了錢,直接上了去索莫娃或阿拉斯加的遠洋漁船,用一年生命換一筆高薪,為了還能回到媽閣來收復失去的籌碼。就像曉鷗的阿祖梅大榕一樣,在美國三藩市和老家東莞之間、在富庶和赤貧之間往返,最終壯烈自盡。原來海峽兩岸,往昔今夕,彼此彼此。女廣播員叫喊的音色都變了,像傍晚在野墳地裡喊魂。
那個人從海關出口向她走來。她斜一眼手裡的接人告示,重溫了一下上面的黑體字:Kevin Duan。曾經發生過把這個人和那個人的名字混淆的事,那是比較得罪人的,尤其是自以為獨特的人。她向前迎了一步,微笑說段總辛苦了。段姓男人很矜持。他們在開始時都很矜持。所有的開始都很好,但都離他們落花流水不遠。梅小姐辛苦了,讓你久等啊。對著一張矜持的面孔,她怎麼也叫不出老劉告訴她的名字。水電部的副司長老劉在電話裡跟她說,就叫段總Kevin;老劉用山東侉音發出帶平仄、帶兒化音的洋名字,說段總樂意女人叫他「凱文兒」。從海關出口那道長長的圍欄走出來需要三分多鐘。沿著圍欄站滿各旅行團、各酒店接客的人,一張張甲方對乙方的公文臉。而段凱文在幾分鐘之後變了,曉鷗形容不了這種變化,但她感到他變成了一個和「那幫人」有區別的人,假如和他單獨在電梯裡相遇,她會希望和他搭訕幾句。段總個頭挺拔伸展,腹部弧度不大,鼻梁端正,臉上的中年浮腫不嚴重。接下去,在曉鷗的車裡,她發現他談話量適中,得體地親熱,還有種不讓她討厭的當家態度。漸漸地,他跟老劉介紹的凱文兒不是一個人了。
老劉怎麼介紹他的呢?一年掙幾個億,北京三環內幾個樓盤已經入住、五環外幾個樓盤正開盤的大開發商,上過財富雜誌和各種大報小報的成功人士,一年賭桌上玩個把億,那是段太太嬌縱他出來怡情消遣的。老劉是曉鷗十年前認識的客戶,自己把一點私房錢玩光之後就熱心帶朋友來媽閣玩。老劉熱心地看朋友下注,看朋友輸贏,手頭寬裕時就跟著朋友下幾注,輸了贏了一樣好脾氣,輸了的朋友事後諸葛,他就順水推舟送幾句懊悔,贏了的朋友發小費請喝魚翅羹他沾光卻也湊趣知恩。
老劉還告訴曉鷗,段總玩一次不容易,哪來的時間麼,因此玩就玩大的。多大?「拖五」。梅曉鷗遇到過「拖十」的,世面不是沒見過,但她還是攔了一把:別拖五了,拖三吧。飛蛾撒歡地撲火,曉鷗攔不了飛蛾,她只能攔火。她不攔自己也要焦一半。「拖三」是個黑玩法,台面上跟賭場明賭,台下跟曉鷗這類「疊碼仔」暗賭。若拖五,台面下輸贏就是台面上五倍,萬一段凱文贏了,等於在台面下贏了五個梅曉鷗。曉鷗聽老劉在北京用手機和段總通電話,存心讓曉鷗聽兩人商討。老劉連哄帶勸地說:「段總啊,人家梅小姐不同意拖五,人家一個小姐,怕輸不起;您看您能不能退一步,咱跟她玩拖三?」在媽閣的梅小姐聽見北京的討論往來幾個回合,最後段凱文遺憾地退了一步:那就拖三。老劉告訴她,段總顧念你小姐,怕你緊張。
「梅小姐的名字不錯啊。」段總在車後座的黑暗裡說。
「謝謝段總!」
她答話的腔調把阿專驚著了,飛快瞟她一眼。阿專給曉鷗當了五年司機兼保鏢、助手,聽他女老闆拿捏嗓音是有數的幾次。女老闆的名字過去給客戶們誇過,她下來自己說,什麼好什麼美?海鷗是最髒最賤的東西,吃垃圾,吃爛的臭的剩的,還不如耗子,耗子會偷新鮮東西吃。梅曉鷗從來不避諱一個事實:自己跟鷗鳥一樣,是下三濫餵肥的。
「聽說梅小姐是北京人。」段凱文說。
「現在有點南方腔了是吧?在媽閣住了十年了。聽說段總是清華畢業的?」車裡很暗,但曉鷗把笑容擱在話音裡。
「我上大學那時候,比現在好考。」
這又是段凱文不同尋常之處。講話講七分,不講滿,調子比一般人低半度,低得你舒服,再低就會假。偏偏這麼個人要「拖五」,前天好一場勸說,出於憐香惜玉之心才答應退兩步。
颱風就在車窗外,脹鼓鼓地擠著寶馬七四○的玻璃窗。老劉晚上一定不會來了,不然飛機會被颳翻。這一夜她要和段凱文共度,在台面下和他單獨廝殺,沒有老劉在場,她突然覺得拘束,就像男女頭次相面,媒人突然缺席。
到達金沙酒店之後,一切如常;出示護照,開房間,放行李,這期間梅曉鷗左右伺候。櫃台裡的人認識曉鷗,打招呼說梅小姐晚上好,忙著呢?她注意到打招呼的人對段凱文的打量,他們似乎也像她一樣,覺得這位「總」比其他「總」順眼,是一位有料的「總」,十年寒窗從山東鄉下進入清華,從清華進入「宏凱建築集團」他那一層樓大的辦公室,所有經歷似乎都充實在他笨鳥先飛的穩健做派中。段總跟著一個年輕員工上樓去擱行李,回過頭對曉鷗囑咐一句:「別跑遠了,我馬上下來。」
不知怎麼,這句話也讓曉鷗聽得順心。
討她喜歡的另外一點是段凱文不急於去賭場。他從客房下來先邀請梅小姐喝一杯。曉鷗半玩笑地說,一般情況下飲就不能賭,賭就不能飲,一夜只能造一種孽。段總說聽她的。但他的微笑告訴她,他才不會聽她的。他有個好看的笑容,絲毫不帶有錢的中年男人那種少廉寡恥。這人是哄女人的好手,不然就是女人的好獵物。
來到VIP廳的時候,三張台子都給占了。一張台子邊放了一個客房送餐的手推車,玻璃台面上擱著一大碗公麵,一大盤青菜。段總在離入口不遠的地方站下來,觀望著每張桌上的人等。當他看見從大碗公斜上方伸出一顆禿腦袋,張開口就往嘴裡稀裡嘩啦地拖麵條,他對曉鷗笑了一下。這正是曉鷗想對他笑一下的時候,而段凱文恰好成了她的同感者:這廝怎麼如此沒有相?嘴就擱在碗沿上,麵條直接從碗裡往喉嚨裡抽,泡渾了的湯水成了一口塘,從中往外打撈一捆爛繩子也會比這圖景好看。
默契有了,曉鷗就不再有那種跟陌生男子單獨相面的拘束。她把預備齊的五十萬籌碼交給段總。
段總向左扭頭,避開吃大碗麵的禿頭,向一號桌走去。段總坐下之後看了一會電子顯示幕上的「路數」,四根藍色「閒」路從上方貫通下來,曉鷗料到段總會打「閒」,他卻把十萬籌碼推上了「莊」。
一口氣還沒喘出來,段凱文贏了,十幾億的身家又添了四十萬的財富;台面上賭場賠他十萬,台面下曉鷗賠他三份十萬。難怪他敢拖三,知天命的。梅曉鷗想到自己祖先梅大榕贏錢引起鄉鄰們敬神般的心情:人家那是命;什麼比命厲害?梅曉鷗沒招他沒惹他已經欠了他三十萬。
他把贏來的錢一把推上去,二十萬。當然不止這些,台面下還拖著曉鷗的六十萬。真是爽,又贏了。段總連闖兩關凱旋。他側過臉對她笑笑,不好意思似的。台面下曉鷗欠他九十萬了。他再一次一推,四十萬籌碼堆成一個小堡壘。他鄰座的人看好戲地看著那個小堡壘,又看看堡壘對面的女荷倌。女荷倌的面孔平板得如同紙牌,眼睛平視前方,鄰座們都不敢押注,由段總一人「闖三關」。所謂新客上台闖三關,無非就是把頭兩把贏來的籌碼和老本一塊押,闖過三關意味開張大吉,贏不贏勢頭是大好了。但段總在即將闖第三關的最後一秒鐘變卦了,突然伸出兩手蓋在籌碼上,遲疑一會,把曉鷗剛才交給他的所有籌碼都往前一推:八十萬。那麼台子下跟曉鷗暗賭的就是二百四十萬。曉鷗聽見自己耳朵眼深處呼呼地響,腦漿的激流在撞擊腦殼。十年做女疊碼仔,什麼貨色都見過,像眼前的男人這樣殺人不眨眼地酷,她沒有見過。或許他是真富翁。不像百分之九十的富翁那樣,你永遠別想搞清他有多少是貸款,多少是集資,多少是明天進來的錢昨天已經花出去了。貴賓廳內冷得奢侈,曉鷗額上和鼻尖卻沁出汗來。段的八十萬贏了的話,曉鷗在台面下就得賠給他兩輛寶馬七四○。她不是因為即將輸錢不安,是因為此人幹得太漂亮了,像是早就算好路數,來給她和賭場下套的。
比黑桃五更沒表情的女荷倌翻出一個八點。好牌,想好過她必須是九點。段凱文盯著那個八點至少盯了十秒鐘。曉鷗慢慢轉過身,但剛轉過身就忘了自己轉身要去幹什麼,於是她又轉過來,發現台子兩邊的人都一動不動,跟她轉身前毫無變化,還是那個方塊八仰面朝天躺著,其他的牌仍然背著脊梁。沒有人出聲,那個拖拉麵條的禿頂改為拖拉蔬菜。粵菜可惡之處是從來不把蔬菜切斷,所以讓禿頂的壞吃相污染視覺也污染聽覺。而這呼啦呼啦的油水加口水的聲音絲毫不打擾段凱文。
女荷倌的蠟黃臉偏倚一下。她的不耐煩表示得很微妙。
這也不打擾段總。曉鷗看著段總的側面,一根通天鼻梁插在兩邊被地心引力拉得微微下墜的臉蛋之間,相當不錯了,十幾億掙下來,無數小三兒穿梭過來,只在這面相上留下這一絲兒腐敗模樣。
段凱文右手一抬,掌心朝上,荷倌等了近一分鐘,現在欣然翻開她面前的第二張牌。一張黑桃J。荷倌那方面好運到頭了:八點。段總這一方要用最高點數九點贏下這一局。他以出人意料的痛快手勢翻開第一張牌:紅桃Q。
什麼兆頭?
不知為什麼。他扭頭看著曉鷗。曉鷗不知自己是否正確演出了他無聲的詞彙:來,坐在我身邊。曉鷗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見他捏起牌的一角,一點點往外撚翻,像是把它見不得人的面目一分一毫地揭露。旁邊圍了八九個看客,此刻都在起哄:「四邊!四邊!」至少是九點。段總押的是「閒」,真是「四邊」都出來的話,曉鷗那幾千萬家產就要出現二百四十萬的虧空。而此刻她忘了自己跟賭場是一條戰壕,必須與段凱文你死我活;他的一敗塗地提供她和賭場(包括眼前的女荷倌)衣食住行。她心裡卻有種焦渴;快翻出「四邊」來吧,快贏吧!
段凱文的手短粗有力,仍在一點點揭示那薄薄的紙牌包藏的祕密。翻了牌的這一側,又把牌調過頭,翻那一側,因為從這一側看,像是「四邊」了,紙牌在他的手下備受蹂躪,從通體光潤到筋斷骨折。漸漸地,紙牌暗藏的嘴臉全部顯露了,周圍一圈人大聲喝彩,緊接著出來幾個追悔的事後諸葛:「我就知道是四邊!」「剛才想跟著押一注,一念之差沒押!」「媽的!」
四川話,東北話,河南話,誰都聽得懂誰。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發財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躺在台子上的是蒼老的梅花九,布滿皺紋,鞠躬盡瘁。段凱文收回兩隻手,在褲腿上抹了抹。這回他沒轉過頭來向曉鷗微笑,表示不好意思,因為硬從她手裡奪得了一筆鉅款。剛才那一注她在台面下給他拖進去二百四十萬,全沒了,加上前面輸的兩注,一共三百三十萬。怪不得他臉都不敢轉,是不好意思表達他的不好意思。才半小時不到他就劫走她三百三十萬,而她又有幾個三百三十萬來讓人劫?她對他所有的好感頓時沒了,搶走她三百三十萬的人只能是凶殘的敵人。本來就是敵人,一旦玩起「拖」來,她就從仲介成了他的對手。她為剛才那個叛賣自己、胡亂多情的梅曉鷗發臊。
十年的疊碼囡營生陶冶出她的風度,你不理我我理你:「段總好手氣!你先玩著,我去打個電話,看航空公司是不是取消了劉副司長那班飛機。」
他向她做了個微小的手勢,請她自便。
她當然不是去打聽航班,她打開手機撥通了老貓、阿樂,說她有一份貨,自己吃不下來,願意分給他倆各三分之一。貨就是段凱文。在媽閣賭界,找同行分吃貨就是分擔風險。
老貓是精怪,馬上斷定這貨已經贏了,贏了的貨曉鷗分給他們就是眼下的虧空。曉鷗馬上說這貨前面的輸贏歸她自己,分吃從她和老貓、阿樂簽了合同開始,公平了吧?十多分鐘後,西服革履的老貓和阿樂到達金沙大堂,盟國代表簽訂瓜分世界的條約似的。老貓拿出規範合同,三人速速簽名。老貓和阿樂都是這行裡的油子,知道頭三把大贏的客戶只要屁股穩,坐得住,後來十有八九會大輸。所以他們各認下三分之一的貨跟曉鷗分吃。好,現在台面下是三個戰段凱文一人。
等她回到廳裡,段凱文輸了一注。她的虧空小了一百來萬。段抬起頭,看見她回來了,由衷的盼望就在他的眼睛裡。
「你一走我就輸!」
「輸得不多吧?」其實她掃一眼剩在桌上的籌碼,心算結果就出來了。一百一十萬從剛才飛速築高的籌碼城堡裡出去了。
「不多,一百來萬。不准走了啊!」他拉了拉她的手。
他把她也當成那無數蠢女人中的一個。她在他身邊坐下來,抬起頭,看見女荷倌一晃發了福、國字形的大臉蛋,稜角渾圓,如同一張被人玩太久的紙牌,直角磨去,在方形和圓形間模稜兩可。胖荷倌比剛才的瘦荷倌有看頭,臉上帶情緒,段凱文輸一把,她那冰凍一層的漠然便碎裂一次,露出竊喜。
現在段凱文有了兩個玩伴,剛才吃麵條的禿頭和一個面色土灰的男子挪到這張台來了,各踞一方,圍攻胖荷倌。這兩人是段的勝利招來的,他們認為段殺出一條光明坦途,他們可以順著走一程。段推上五十萬的注,此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推出十萬碼子,都跟段押在莊上。
曉鷗突然發現胖荷倌的兩撇眉毛濃厚得不近人情,眼睛像蓬亂的草簷下點著的燈,再亮都昏暗。這眉毛可不好,比男人還男人,非剋死你不可。胖荷倌手一動,一道綠彩,原來她戴了個成色不差的翠鐲。一對如此的眉毛和一只這般的翠鐲,看起來像在抬槓。媽閣有不少葡萄牙人的混血兒,這位荷倌混得比較亂。戴鐲的手將牌發到段凱文面前。段又朝她做了個「你先請」的動作。胖荷倌大大方方翻開牌,一個是紅桃五,一個是梅花十,兩張牌相加,九為最大,過九為零,因此這兩張牌加起來,只有紅桃五算點數,僅為胖荷官積了五分。非常平庸的手氣。
段凱文右手拇指和食指數鈔那樣撚動:一個角撚出來,半張牌再撚出來,接下去他把牌輕輕一擲:黑桃三,第二張方塊九。他得分是兩點。
曉鷗心想:剛才那幾手牌,輸贏都漂亮,這時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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