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彬，香港人文學院院士，香港中文大學和聲書院特邀委員，香港翻譯學會榮譽會士；曾任嶺南大學翻譯系韋基球講座教授兼主任，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講座教授、研究教授兼主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副院長（研究），香港中文大學人文學科研究所所長；亦曾在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香港大學英文與比較文學系、加拿大約克大學語言、文學、語言學系任教。

黃國彬的詩和散文，多年來為香港校際朗誦節的朗誦材料；詩作和散文多篇，列入香港中學會考中國語文科課程；散文集《琥珀光》於一九九四年獲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 (散文組) 雙年獎；已出版詩集十四本、詩劇一本、詩選集一本、散文集七本、文學評論集八本、文學評論集（合著）一本、翻譯研究論文集兩本、翻譯研究論文集（合編）一本；英語翻譯研究專著一本；英語翻譯研究論文集（合編）三本；收錄多種文類的選集一本；翻譯除但丁《神曲》和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譯外，尚有中詩英譯一本、中英雙語詩選（合著、合譯）一本和未結集的中文作品英譯，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德文、西班牙文詩歌中譯多篇；中、英學術論文經常發表於香港和海外的學術期刊；研究範圍包括文學翻譯、翻譯研究、語言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中國現代文學、歐洲文學、比較文學。

序

導讀：黃國彬：文武兼優眾體全能的高峰作家 黃維樑（節錄）

引言

黄家這孩子一九四六年在香港出生，一歲多的時候隨母親移居祖籍的廣東新興，十二歲回到香港；小學畢業後進入皇仁書院讀書，後升讀香港大學。青少年時代愛好體育，又受到父親的「武訓」，游泳、攀山、柔道與空手道，都是能人、達人，空手道佩綠帶1。游泳的蛙、仰、自由與蝴蝶四式皆精，自稱「水妖」；在皇仁與港大參加校内校外比賽，探水即取金牌，經常奪魁。從山脚攀登到泰山頂峰，固然如履平地2：他大膽獨登峨眉山，大雪紛飛的夜晚，命繫一綫。這個香港的孩子，「武訓」有素，「武功」了得，却沒有發展上去，成為李麗珊一樣的健兒，為香港奪取第一面奥運金牌。他攀山，也攀文學，一九七五年二十九歲時出版的第一本著作──詩集《攀月桂的孩子》，其標題詩有這樣的語句：「攀上月桂／伸手去折一枝／最芬芳的／給母親」，母親指的是中國。在希臘文化中，月桂樹的葉子編成冠冕，即桂冠，贈予文藝、體育各領域的冠軍人物；在詩歌方面，有「桂冠詩人」。這個「攀月桂的孩子」是黄國彬。

黄國彬攀山游水，山水之外，更有圖書館、教室和書房供他日夜四季活動。他先後獲得香港大學的學士、碩士學位，和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博士學位；先後在香港和多倫多的多所大學工作。在教書生涯的後期，他是香港嶺南大學然後是香港中文大學的翻譯學講座教授；二零一一年他六十五歲從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職位退休，同年獲選為香港人文學院院士。

他攀上了山的高峰；攀上了大學學術職位的高峰；在文學創作、評論、翻譯的山嶺，也攀上了高峰。他已出版的著作，從一九七五年的《攀月桂的孩子》到二零一五年的《神話邊境》，詩集有十五本；從一九七九年的《華山夏水》到二零一一年的《第二頻道》，散文集有七本；從一九七六年的《從蓍草到貝葉》到二零零七年的《莊子的蝴蝶起飛後──文學再定位》，加上二零一四年的Dreaming across Languages and Cultures: A Study of the Literary Translations of the Hong lou meng（《夢越語言與文化──〈紅樓夢〉文學翻譯研究》）用英文寫成的專著，文學評論及翻譯研究文集有十一本；此外，他有四種翻譯作品集，其中有二零零三年的《神曲》（但丁意大利文原著La Divina Commedia的漢譯及詳注，全三冊）和二零一三年的《解讀〈哈姆雷特〉──莎士比亞原著漢譯及詳注》（全二冊）。3

這位高產的作家，其文學成就的樣品，就是這本《黄國彬卷》的内容。從上面列舉的四類作品集可見，黄國彬的文學書寫，包括了多種文類，其内容非常廣泛繁富。劉勰《文心雕龍‧雜文》開篇有「智術之子，博雅之人」二詞，其「智術」、「博雅」很可用來形容這位作家。中國圖書分類法把圖書分為十類：總類、哲學類、宗教類、科學類、應用科學類、社會科學類、史地類、世界史地類、語文類、藝術類。《大英百科全書》（Encyclopaedia Britannica）的附錄部分，有《知識大綱》（Outline of Knowledge）一項，把人類的知識分為十大類：一、物質與能源，二、地球，三、地球上的生命，四、人的生命生活，五、人類社會，六、藝術，七、科技，八、宗教，九、人的歷史，十、知識的分支。他作品的内容，或多或少涉及上述各個範疇。

黄國彬出生至今數十年間，中國大陸經歷内戰、建國、反右、文革、改革開放等階段，香港則有經濟起飛、九七過渡、九七回歸、陸港融合等時期，台灣以至世界各地則有種種發展演變；劉勰説的「文變染乎世情」、白居易説的詩文應該為時為事而作，以至奥登（W.H.Auden）説的苦難刺激作者使他寫成詩篇，都可在黄國彬的詩文得到印證。單説《知識大綱》中「人的生命生活」一項，我們就可讀到他對五倫與四苦的種種敍述和感懷。佛教以生老病死為四苦；中國傳統文化的五倫，其中「君臣」相當於今天的「統治者和老百姓」。五倫與四苦，基本上概括了「人的生命生活」的方方面面。黄國彬筆耕五十年不變不輟，是豐厚博大型作家。這本《黄國彬卷》所收，分為詩、散文、文學評論及翻譯研究、翻譯四部分，這篇導讀也分為這四個部分，下文逐一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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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黃國彬《第二頻道》（香港：當代文藝出版社，二零一一），頁三五九。

2同注1，頁二七四。

3合集和原書再版時更改書名的，不計算在內；詳見本書的附錄。黃國彬還有不少單篇中英文文章，沒有結集出版的，這裏沒有提及，附錄中也沒有列出。

書摘/試閱

詩

給孩子起名

還不曉得你會淘氣搗蛋，

還是嫻靜溫柔；

會伏在爸爸懷裏撒嬌，

還是站在門前撒尿。

怎麼還沒給你起名，

你已在媽媽肚裏

拳打脚踢，嚷着出來

看宇宙第一綫光芒？

搬來幾部大詞典，

每翻一字，就想起

古今許多人名，

眼前出現許多面孔：

有的是好人，有的

是壞蛋。你的名字

不必叨前賢的光，

更不能跟壞蛋相連

（爸爸吃過壞蛋的大虧）。

叔伯家裏兒女的名字，

爸爸也不想抄襲。

你是萬物之靈，

不用攀龍附鳳。

拿珠玉花草擬人，

倒叫他們佔了便宜。

起名自然不能俗氣，

望你飛黃騰達滿身銅臭；

也不能操文藝腔，

扭扭揑揑，有失大方；

更不能食古不化，既腐且酸。

名字唸起來要動聽，

如金玉齊嗚，萬籟交響；

北京人、廣東人唸

都不能走樣，

變成滑稽的諧音，

累你被小學的同伴取笑。

那時你滿肚子氣，

會怪爸爸當年懶惰，

不認真深思，嘟噥着

説爸爸不學無術，

想他的詩一定狗屁不通，不然

怎會給兒女起這樣的名字？

翻遍了所有的詞典，

才發覺爸爸找的

不過是件彩衣；

你出生後將不須絢爛。

如果你是女孩，

爸爸就叫你做「韞」；

是男，就稱你為「載」。

是女不必太美

（太美會貪慕虛榮），

却要如山韞玉，如玉含光。

是男不必發財，不必讀醫，

詩寫不寫都無所謂；

却要像大地，木訥博厚，

在風中雨中默默承載河山。

一九八零年八月八日

散文

三峽（節選）

三峽，一直和北京、長城、泰山一樣遙遠，一直在迷離恍惚的神話中若隱若現。在宇宙洪荒的年代，通天河和金沙江的波濤像億萬匹天馬從崑崙、青海、西藏崩騰電邁而來，億萬對鋼蹄把大地蹴踏得像一面撼山搖壑的天鼓。大禹在白鹽、神淵揮動磨天的巨刃劈崖剖岳摧嶺，讓覆地而至的天馬撼動了地闕天關後衝入瞿塘成為三峽的怒濤。天帝的季女瑤姬目睹這樣的壯舉，大為感動，於是率領了十一位姊妹下凡，替這位英雄觀測地形，疏濬大水。大水平息後，瑤姬和姊妹們決定留在凡間，數千年來一直立在長江南北兩岸，任烈風吹過兩肩，任暴雨鞭笞前額。瑤姬本人成了最高的神女峰，幾千年來一直任晦冥的薄暮和金黃的晨曦在玄鬢上徘徊。

長江三峽，大禹親手劈開的長江三峽，二三千年來一直隱藏在神話的世界，這時已赫然和我面對。是三峽移入了現實，還是我走進了神話，和神女、大禹相視？然而這不可能是神話。崩崖奪峽而來澎澎湃湃浩浩湯湯雷騰電激把我捲來撞去震得我目瞪口呆恍恍惚惚的不就是三峽泥黃的大水？迎面向我濺來沖來瀉來覆來滔滔不絕的不就是三峽一浪接一浪的滂沛山色？滂沛的山色，自奉節湧過八公里的翟塘峽、四十四公里的巫峽、七十六公里的西陵峽，然後挾千濤萬浪轟轟向我直沖而來。三峽，不再是神話，也不再是歷史，而是現實，是沖入兩瞳捲入兩耳的顏色和巨響？

西陵峽東起湖北宜昌的南津關，西迄湖北秭歸縣的香溪，由宜昌峽、燈影峽、獺洞峽、崆嶺峽、崆嶺灘、黃牛峽、牛肝馬肺峽、兵書寶劍峽和泄灘組成，全長七十六公里。

我們進了西陵峽不久，天色開始放亮，峭壁在暗昧中冒了出來。黃貓峽渾圓的峰巒像一隻聳背的黃貓蜷伏在天穹下俯瞰東奔的江水。這一帶的山脈都是石灰岩，經雨水的碳酸侵蝕溶解後，形成了一個個的岩洞。著名的三游洞就在我們的北岸。白居易、白行簡、蘇洵、蘇軾、蘇轍曾在那裏的壁上題過詩。據説三游洞內部中空，洞頂圓如穹廬。遊客向上擲石，穹廬就會嘡嘡若鐘；石子下墜，地面又會隆隆如鼓。因此，三游洞又叫天鐘地鼓。

過了黃貓峽，上游出現一個石牌。石牌兩邊的峭壁共分三層：上下兩層是石灰岩，顏色或白或灰，或黑灰；中間的一層是頁岩，顏色或灰或褐，或黑褐。中間的一層肌理井然，向外平伸，有如巨斧削成的平台。在第一層和第二層相接的地方，汩汩的清水從石罅溢出，奔過平台，然後飛濺成一疋銀白色的瀑布直瀉江中。

輪船駛過了飛濺的瀑布，燈影峽又迎了上來。燈影峽又叫明月峽，在中國文學史上極負盛名。我站在船頭的甲板四顧，只見奇形怪狀的巨石在兩邊磋磨攢聚。南岸的馬牙山頂，屹立着幾塊巨石，遠看恍如四個人卓立空中；當地的船夫稱為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僧。

漸漸，河谷由緊而寬，不覺間輪船已駛進了廟南寬谷。廟南寬谷西起廟河，東迄南沱，長三十四公里，位於三峽岩層摺皺的上彎部分；由於頂部的石灰岩被雨水侵蝕，底部的閃長岩、花崗岩被風化，河谷特深，成了地貌學上高岸為谷、低岸為陵的「地形倒置」。

過了蓮沱、南沱、黃陵廟不久，輪船到了三斗坪。三斗坪的河谷特大，洪水泛濫時，江水寬達一千四百公尺，兩邊起伏不絕的丘陵都由花崗岩構成。我們入峽時正是冬天，雨季未至，灘礁和亂石都露了出來。長江三峽，以西陵峽險灘最多，水流最急。由於兩邊的花崗岩抗蝕力強，岩脈伸出江中，成為壅塞大水的河欄，於是產生了當地百姓所謂的「石龍過江」現象。有些地方，由於花崗岩風化後成了巨大的石礫，上游的大水奔到這裏被阻，就暴怒咆哮，急旋劇轉成砯崖觸石的急流。

廟南寬谷的上游是崆嶺峽和崆嶺灘。崆嶺灘又名空舲灘。舲是小船；據説以前這裏有一條名叫大珠的石樑縱臥江心，把江水分成兩槽；兩槽相滙處又有頭珠、二珠、三珠等巨大的礁石。船隻經過的時候常會觸礁沉沒。船夫為了安全起見，到了崆嶺灘都卸下船上的貨物，駕「空舲」而前。「青灘、泄灘不是灘，崆嶺才是鬼門關」這首民謠，千百年來一直吿訴大家，崆嶺是怎樣的一個險灘。後來，航運局把巨石炸毀，在宜賓到宜昌一千零二十公里的川江裝設了八十九個信號台和二千多個電氣航標燈，這段水路才有了改善。

崆嶺峽內，還有一個叫黃牛的小峽。那裏的山上立着一塊岩石，遠看活像一個牧童牽着一頭黃牛。由於這裏的水流湍急，船隻前進時難如攀天，因此當時有一首民謠這樣描寫航道的曲折艱險：「朝發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

輪船從黃牛峽再去，不久到了牛肝馬肺峽。那裏的北岸有四五塊黃褐色的岩石，形似牛肝，旁邊的幾塊狀如馬肺，是峽名所本。不過馬肺在清朝被英國的軍艦炸毀了，現在只剩一半。

過了牛肝馬肺峽，時間已接近上午七點。這時，水流越來越急，輪船越來越慢，到後來竟開足了馬力仍不能寸進。我站在甲板上俯望，只見江水如萬箭脱弦從上游直射而下，雷霆般的巨響遠近可聞，水面的漩渦在瘋狂急轉，白色的泡沫剛翻起，刹那間巳向下游飛射了好幾十丈。輪船拚命前衝，始終不能逆流而上。在匉訇的水聲中，盤渦在沙沙發響，激浪猛烈地撲打着船頭，然後掙獰地妖嘯厲叫着向兩邊馳驟而去。面對急湍，重達兩千四百噸、時速二十一公里的輪船竟無可奈何。我正在焦急，一艘機動拖船從上游駛了過來，向「東方紅」三十九號靠近時，只敢挨着淺灘航行，不敢駛近江心。拖船由一條長長的鋼纜緊繫，鋼纜的另一端通向上游一個巨大的機動絞架。拖船駛到了我們的右舷，兩邊的水手馬上把船平行緊繫。然後，上游的絞架開始轉動，又粗又長的鋼纜漸漸如緊繃的弓弦露出了水面，兩艘船彼此緊貼着開始向上游慢慢地移動。「東方紅」在鋼纜的拖曳下，仍須開足馬力向上游硬衝，把江水撞得嘩嘩四濺。洶湧的急流被切，就瘋狂地向左右竄奔，然後向下游直射，或湧向兩岸，把淺灘的石子撞得劈里啪啦的的得得發響。過了一盞茶的光景，輪船衝出了急流，乘客才鬆了口氣。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灘叫青灘。青灘分頭灘、二灘、三灘，全長半公里，上下落差八公尺，水流最急處秒速高達七公尺，和時速二十八、九公里的汽車完全沒有分別。青灘北岸的香淡區，以前有個白骨塔，由遇溺者的骨骸堆成。遇溺者的骨骸居然可以堆積成塔，青灘之險，也無須生人贅述了。

青灘的上游是兵書寶劍峽。傳説諸葛亮曾派人把一部兵書藏在峽北的懸崖，並在兵書之下懸掛了一把寶劍。輪船經過時，我在甲板仰望，却見不到兵書，「兵書」之下，倒有一塊突出的劍狀岩石。後來一問，才知道所謂兵書，不過是懸棺一類遺物罷了。

我們自黎明進人南津關後，一直穿谷過峽，看一叠叠的青嶂在船頭橫亙，聽汽笛聲在山間不歇地回蕩，八時左右到了香溪。

香溪發源於神農架──華中的最高峰。神農架海拔三千零五十三公尺，是重要的林區，伐木工人把山上的木材砍下後，就編成木排，推落水中，讓它們順流而下。

香溪上游的西北還有王昭君的故鄉明妃村。村叫「明妃」，是因為「昭君」的「昭」字犯了晉朝司馬昭之諱，要改為「明」字。杜甫的《詠懷古迹》五首其三，詠的就是此地：「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香溪一名，據説也與王昭君有關：王昭君出塞前坐船回鄉省親，在這裏洗臉時，頸上的珠寶掉進了水中，此後溪水終年芬芳；於是香溪之名不脛而走。

文學評論

中國的小型史詩──讀屈原的《九歌‧國殤》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屈原：《九歌‧國殤》

研究比較文學的人，都知道中國缺乏一部《伊利昂紀》式的鉅著。不過中國最早的兩位大詩人──尹吉甫1和屈原，都寫過小型史詩。尹吉甫的《大明》、《綿》、《生民》、《公劉》，敍周人歷史，已具備史詩的原始結構；屈原《九歌》中的《國殤》，寫戰爭場面，則酷肖西方史詩中同類的片段。尹吉甫的作品，以後有機會再談；本文只討論屈原的《國殤》。

《國殤》是《九歌》的第十篇，緊跟前面節奏互殊、風格多變的九篇佳作，一開始就猝然把讀者推入情節的中心，在某一程度上與荷馬暗合：用了西方史詩的典型敍事手法──「開門見山」（in medias res）。「開門見山」的敍事手法最初見於荷馬的《奧德修紀》：詩人在首章就寫主角回家途中的最後一程，然後才倒敍以前發生的事。根據古羅馬詩人賀拉斯（Ouintus Horatius Flaccus）在《詩藝》（Ars Poetica）中的理論，這種手法的作用，是一開始就「把聽眾推入情節的中心」（in medias res…auditorem rapit）。《國殤》全篇只有十八行，自然不可能像《奧德修紀》那樣倒敍；但落筆的手法顯然和荷馬的「開門見山」沒有甚麼分別，其作用也大致相同。

屈原落筆後，馬上在讀者眼前描繪一場慘烈的戰爭：人物、兵器、戰車、旌旗、戰鼓、神靈、動作、聲音──史詩中戰爭場面的情節──一一具備。史詩有殘忍的廝殺鏡頭嗎？《國殤》也有：「首身離兮心不懲」。史詩有悲壯的場面和令人屏息的戰鬥嗎？《國殤》並沒有欠奉：「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凌余陣兮躐（踐踏）余行，左驂（左旁的邊馬）殪兮右刃慯。霾（埋）兩輪兮縶（絆住）四馬，援（拿着）玉枹（鼓槌）兮撃嗚鼓……嚴殺盡兮棄原野」。「車錯轂……」、「霾兩輪……」兩句所展示的，簡直是香港人所謂的「『賓虚』咁嘅場面」2了。至於「天時墜兮威靈怒」，「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更加入地上天，思接神鬼，完全符合西方史詩的條件。李白描寫戰爭場面時可和屈原爭勝（請參看他的《戰城南》、《胡無人》、《出自薊北門行》、《發白馬》、《軍行》、《從軍行》）；但他在這些作品裏沒有筆通神鬼，以西方史詩的標準衡量未免有不足之處。

《國殤》通篇均用四、三節奏（「操吳戈兮──被犀甲」），與《九歌》前面的九篇不同（《東皇太一》至《山鬼》，沒有一首是通篇用四、三句式的）。這樣的節奏，可以從頭至尾使讀者凝神屏息，到高潮時更令人感到無限昂揚。從這點看，《國殤》的內容和形式是合作無間的。

讀者如果在荷馬的史詩中抽出題材相近、篇幅相同的片段和《國殤》比較，當會發覺，兩者實在高下難分。那麼，説《國殤》是中國的一首小型史詩，大概不算誇張吧？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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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據李辰冬考證，《詩經》三百篇皆為尹吉甫所作。詳見李著《詩經通釋》、《詩經研究方法論》、《詩經硏究》、《詩經硏究二十蔽》（《詩經研究二十蔽》見《詩風》雙月刊一零六—一一二期）。

2「賓虚」是外國影片Ben Hur的音譯；「咁嘅」即「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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