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唐朝被公認是中國歷史上最開放的朝代,不僅李唐王朝本就「源於夷狄」,故不囿於漢族禮法,且女性在唐朝的地位及表現,也比其他朝代來得突出而耀眼。陳寅恪先生曾指出唐朝社會風氣之特色為:「重詞賦而不重經學,尚才華而不尚禮法。以故唐代進士科,為浮薄放蕩之徒所歸聚。觀孫棨《北里志》,及韓偓《香奩集》,即其例證。」對於上述說法,本書作者雖一方面給予肯定,但另一方面,也對此觀點背後所代表的重男輕女觀念,和以加國情懷凌駕於兒女私情的傳統意識型態,提出反駁與批判。以此延伸,作者評唐詩、論宋詞,不再以「詩言志」、「文以載道」為標準,除了衡量詩人的才華,更關注其在詩詞創作中,個人的性情與情感之流露,而非傳統文人所強調的憂國憂民之心境。簡而言之,作者論說唐詩宋詞的宗旨乃是,詩為心聲,詞乃情物,並藉此舉例唐詩大觀,步入宋詞縱論,期能對世人閱讀唐詩宋詞的審美觀念有所改觀。
作者簡介
【關於作者】
李劼,本名陸偉民,獨樹一幟的思想文化學者,深邃敏銳的前衛作家,華文世界首屈一指的文藝評論家。上海市人,畢業於華東師大中文系,並在該系執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現居紐約。八○年代以先鋒文學評論蜚聲文壇,九○年代出版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其中包括一覽眾山小的論《紅樓夢》力作,《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鳥瞰西方世界的《二十世紀西方文化風景》。2000年後出版華語文學圈內十分搶手的文學史著《八十年代中國文學歷史備忘》。同時問世三部膾炙人口的歷史小說,其中一部《吳越春秋》已改拍成電視連續劇。臺灣允晨文化出版了他的文化名著《美國風景》,以及「上海故事三部曲」:《上海往事》、《星河流轉》、《毛時代》。2011年1月出版熱門政治文化論著,《百年風雨》,2013年出版《中國文化冷風景》,熱度不減。其中《上海往事》獲《亞洲週刊》評選為「2010年十大小說」。曾獲文學評論獎、短篇小說一等獎,入劍橋世界名人錄。
序
自序
當年寫論《紅樓夢》一著,所幸的是從來不曾把紅學當回事。後來寫作《中國文化冷風景》,所幸有東西方文化經典的會當凌絕頂,得以穿越兩千多年的皓首窮經歷史,直面先秦諸子。及至論說唐詩宋詞,以為傳統的意識形態影響會輕淡一些。哪裡知道,集體無意識創傷造成的心理痼疾,絲毫不下於經史子集讀解。正如神話是一個民族的心理原型,審美乃是民族文化的最為敏感的神經。世人認為已經定論的唐詩宋詞,其實積著歷時千年的塵垢。
在入手唐詩宋詞的解讀之前,曾經寫過縱論式的《閒話唐詩論宋詞》,又涉獵了古代詩話文論從而寫了《中國古代詩論、文論流變概說》。然而,一旦進入具體的詩人詞家評析,驀然發現,以前的詩論詞話是多麼的不靠譜。上千年來的詩論詞話,大多好比飄浮在詩詞上空的浮塵,有如霧霾一般。世人習慣了也就習慣了,不習慣的似乎也難以擺脫。於是,上千年唐詩宋詞閱讀本身,也就漸漸地變成了那樣的霧霾。
本著選擇的主要參考對象,可以說是清末民初以降最頂尖的學者論著論文。王國維,陳寅恪,龍榆生,以及錢鍾書的一些評述。施蟄存的《唐詩百話》,是因為要對照寅恪先生的有關論說,才查找的。讀大學時曾經讀過沈祖棻的《宋詞賞析》。本筆非常驚訝地發現,這些頂級學者的學問是毋庸置疑地深湛的,但他們的審美觀念卻並未能倖免傳統意識形態的種種污染。
主要是詩言志、文載道那種深入骨髓的影響,往往聚焦於杜甫杜詩的評價,或者於柳永柳詞的如何定位。陳寅恪的《元白詩箋證稿》庶幾是其隋唐政治制度研究一個強有力的附註,然一旦涉及到晚唐詩風尤其是韓偓《香奩集》評說,傳統的審美慣性馬上顯現,將《香奩集》定論為浮薄放蕩。施蟄存《唐詩百話》更加不留情,認為《香奩集》被視作唐詩中最下流的,並且對後世產生了許多不良影響。施先生對溫庭筠的評介是輕佻才子。儘管本筆非常尊重這二位前輩學者,但絕不認同他們的上述評判。本筆非常推崇溫庭筠,認為他是不遜於杜甫的唐詩大家,也是與同時的韋莊、此後的南唐二主以及馮延已比肩而立的宋詞先驅。本筆更為推崇韓偓的《香奩集》,乃《紅樓夢》真正的先聲。唐代詩人當中,初唐的劉庭芝,晚唐的韓偓,與《紅樓夢》最具文化上、審美上的血脈關係。
宋代詞家與後世的《紅樓夢》息息相通者,當數柳永。《紅樓夢》其實是一個審美標高。舉凡於《香奩集》、於溫庭筠、於後主前期宮廷情詞或者於柳永柳詞乃至於周邦彥情詞懷有偏見者,大都與《紅樓夢》多多少少有隔閡。那樣的隔閡又通常意味著,偏見者以有志男人自許,對女性沒有那份情感,沒有那付柔腸,沒有憐香惜玉的悲憫。這類學者通常會推崇杜甫、甚至杜牧,會推崇詩歌合為時而作的白居易。杜甫詩才與李白媲美,但其稷契之志卻過於誇張。杜牧官氣十足,心理變態,不懂歷史偏要寫史賦,對得不到的美人不管是歷史上的還是現實生活中的,在詩作中大肆意淫。要說下流,這位杜大官人才是有唐詩人當中的最下流者。至於白居易,雖然性格樂天開朗,其《長恨歌》卻嚴重八卦了唐明皇的愛情、隨意曲解了馬嵬兵變。
這樣的偏見也同樣見諸蘇軾蘇詞的評說。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讚揚蘇東坡的「大江東去」,認作豪放,很有男兒氣度,根本無視蘇軾在《赤壁懷古》裡的空洞以及源自無知的茫然。其實,最出色的蘇詞是悼念亡妻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但歷代詞話從來不那麼認為,因為在那些詞話者心目中,悼念亡妻只是家事小事,惟有心懷天下或者憑弔歷史才是國事大事。蘇軾骨子裡是個喜歡隨心所欲的文人,根本不懂政治不懂國事天下事。蘇詞的特徵是任性,「一簑風雨任平生」,「老夫聊發少年狂」,但從來不曾豪放過。豪放的真正鼻祖是賀鑄,那首《六洲歌頭‧ 少年俠氣》。然後再是南宋的辛棄疾。後世詞話家們說起豪放為何不提賀鑄?因為少年俠氣顯示的是性情,而不是家國情懷。傳統意識形態不喜性情或者愛情,強調兼濟。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突出的就是柳如是的家國情懷,而不是愛情如何纏綿。換句話說,柳如是得到表彰的原因是,商女知了亡國恨。要是柳如是沒有那樣的情懷,照樣會被歸入不知亡國恨的商女之列,不會得到陳寅恪先生的青睞。再進一層說,要是韓偓筆下的女子,一個個踴躍愛國知亡,那麼寅恪先生對《香奩集》的評價就會不一樣了。但問題是,女性為何一定要把自己跟國家、其實是某個王朝綁到一處,才能被列入傳記呢?這恐怕是司馬遷《史記》立下的規矩吧。《史記》所涉的女人,都跟國家興亡有關,根本沒有自己的愛情,自己的人生,或者說,沒有自己個人的存在及其存在理由。歷史是為男人寫的。同樣,詩詞也必須體現男人的意志,從而因為男人而存在。就此而言,陳寅恪也罷,施蟄存也罷,包括錢鍾書、甚至王國維乃至龍榆生,都與司馬遷高度一致。而本筆最不認同的,恰恰就是這樣的高度一致。本筆相信,曹雪芹也正是不認同這樣的一致,才寫了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本筆論說唐詩宋詞的宗旨乃是,詩為心聲,詞乃情物。本筆藉此舉例唐詩大觀,藉此步入宋詞縱論。就唐詩宋詞閱讀的審美觀念之改觀而言,本著只是開了個小小的口子。霧霾尚未清除,世人還須努力。
是為序。
目次
自序
第一編 唐詩大觀
第二編 宋詞縱覽
第三編 評說唐詩諸大家
一、王勃如彗星劃過
二、詩才蓋世劉希夷
三、王維像牛車走過
四、無厘頭李太白
五、向日葵杜工部
六、妄人韓愈
七、騷辭鬼唱見昌谷
八、媚俗天王白居易
九、宜春苑外溫飛卿
十、日射風撼李商隱
十一、明日池塘說韓偓
第四編 話說後主及宋詞家
一、後主詞絕人更絕
二、宋詞首席大家柳三變
三、舞低楊柳小晏情
四、東坡未了佛道緣
五、孤館春寒少游詞
六、賀鑄梅子黃時雨
七、拂水飄綿美成曲
八、晚晴寒透李清照
九、壯志難酬稼軒悲
十、數峰清苦,白石自度
十一、夢窗沉香,垂柳繫舟
十二、玉田淺醉,怕聽啼鵑
第五編 詩話詞論
一、閒話唐詩論宋詞
二、中國古代詩論、文論流變概說
書摘/試閱
第一編 唐詩大觀
引言
深研隋唐制度和唐代政治的陳寅恪,於唐詩、唐代文學也給世人留下了一部《元白詩箋證稿》。有道是:
以是欲瞭解元詩者,依論世知人之旨,固不可不研究微之之士宦與婚姻問題。而欲明當日士大夫階級之士宦與婚姻問題,則不可不知南北朝以來,至唐高宗武則天時,所發生之統治與社會風氣之變動。
那是什麼樣的社會風氣之變動呢?寅恪先生指出:
重詞賦而不重經學,尚才華而不尚禮法。以故唐代進士科,為浮薄放蕩之徒所歸聚。觀孫棨《北里志》,及韓偓《香奩集》,即其例證。
寅恪先生立足史家以治唐詩,無可厚非。更何況其間也不乏真知灼見。比如為元稹始亂終棄辯解「捨棄寒女,而別婚高門,當日社會所公認之正當行為也。」相當的實事求是,並不屈就後世的道德觀念,而是強調當時的社會風氣如彼。再如以質疑朱彝尊的楊貴妃是處女入宮之說證明李唐「源於夷狄」而「闈門失禮」,亦即不拘禮法,無疑是獨到見地,指出了李唐王朝不以漢族禮法為囿的歷史事實。事實上,也正是李唐的這種特色,致使女性在唐朝的地位、聲譽乃至軼聞之類,要比其他王朝耀眼亮麗得多。不僅有稱帝的武則天,有千古傳誦的楊貴妃,尚有令元稹傾倒的薛濤、讓溫庭筠折服的魚玄機,還有《會真記》的崔鶯鶯,還有被孫棨寫入《北里志》的一眾風采各異的青樓歌妓。寅恪先生秉董狐之筆據實言之,能否讓學問家如錢鍾書者讀懂,其實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寅恪先生何以要將唐代進士科比作「浮薄放蕩之徒所歸聚」?並且還以孫棨《北里志》、韓偓《香奩集》為例?韓偓詩作倘若去掉《香奩集》,成就至少減半。至於孫棨的《北里志》,更是唐朝的文史經典,足以令後世五代王仁裕的筆記小說《開元天寶遺事》猶如零星補遺;不僅研唐詩者必讀,治唐史者也理當細閱。《北里志》的不同凡響在於,一舉打破了《史記》、《漢書》以降只為男人寫史、只寫男人歷史的帝王將相傳統,為女性、同時也為以女性為主角的世俗人生、日常細瑣,在歷史上留下了一席之地。老實說,這樣的女性傳記文學,在中國歷史上不是太多,而實在是太少太少。孫棨在《北里志》中理直氣壯地聲稱:「比常聞蜀妓薛濤之才辯,必謂人過言,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則薛濤遠有慚德矣。」此言不虛。儘管早在唐初詩人盧照鄰的〈長安古意〉中,就已經濃筆渲染過長安城中的青樓景象,「鴉黃粉白車中出,含嬌含態情非一。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龍金屈膝」;但真正將煙花女子的辛酸苦辣詳加記述,卻直到晚唐的《北里志》方才有案可稽。唐朝的繁榮昌盛之中,青樓是不可或缺的一景。一邊是「羅襦寶帶為君解,燕歌趙舞為君開」;一邊是「專權意氣本豪雄,青虯紫燕坐春風」。袞袞諸公嫖妓嫖得意氣風發,失意書生不過寫一寫歌妓生涯怎麼就「浮薄放蕩」了呢?難道女子一定要像《半生緣》裡的女主角那樣出將入相,才能入寅恪先生法眼麼?事實上,寅恪先生後來也曾為「倚門婉欒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柳如是作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寫作《柳如是別傳》的寅恪先生與寫作《元白詩箋證稿》的寅恪先生,似乎不太一樣。當然,一以貫之的是寅恪先生的家國情懷:愛情必須與家國興亡相關才算愛情,或如孟麗君,或如柳如是,否則就有浮薄放蕩之嫌疑。寅恪先生曾經感嘆過中國文化缺乏純粹思辨,但從來沒有感嘆過鮮有中國士大夫由衷讚歎純粹的不計功利、不較門第、不涉家國興亡的愛情。由此觀之,寅恪先生讀不懂《紅樓夢》一語,似可成立。此語出自王元化先生,當年私下聊及寅恪先生與《紅樓夢》。
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論說唐代科舉如是:
蓋唐代科舉之盛,肇於高宗之時,成於玄宗之代,而極於德宗之世。德宗本為崇獎文詞之君主,自貞元以後,尤欲以文治粉飾苟安之政局。
且不說貞元以後的王朝政治如何苟安,重要的是晚唐的世風更重詞賦,更尚才華,以致漢唐之氣到了晚唐發生了由氣及情的轉折。不僅有孫棨著《北里志》,有元稹寫《會真記》,有韓偓寫《香奩集》,還出現了韋莊、溫庭筠等以情入詞的一批晚唐詞人詞作,最後匯成一部《花間集》傳世。此乃晚唐不可磨滅的詩詞成就。
倘若說,唐初詩壇,像劉希夷那樣吟詠「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的詩人鳳毛麟角,那麼及至晚唐已然蔚為大觀。而唐詩最為可觀之處,就在於如何從初唐氣壯如牛的言志,演變成晚唐溫柔婉約的抒情。所謂漢唐之氣,以初唐最為豐沛;盛唐、中唐次第遞減,至晚唐轉為風月之情。這一軌跡,很像北宋詞風,由官氣而風情,及至柳永蔚為大觀,最後從周邦彥飄拂開去。從文學演變的次序上說,自然是唐詩宋詞;但就審美價值而言,唐詩的成就其實遜於宋詞。遺憾的是,史家只坐實歷史細節,不考據審美價值。
一
唐詩的初唐氣象,與其說是氣象在詩歌上,不如說是氣象在詩人上。王楊盧駱,個性獨具,一個比一個睥睨濁世。王勃才華驚世,一篇〈滕王閣序〉庶幾與《離騷》遙遙相望。三尺微命,一介書生。詩作天然渾成,信手拈來一般隨意:「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寂寞離亭掩,江山此夜寒」。不知楊炯何出此言:「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後」。
楊炯的〈盂蘭盆賦〉遜色〈滕王閣序〉太多,首句「粵大周如意元年秋七月,聖神皇帝御洛城南門」便讓人倒足胃口。更不用說「聖神皇帝乃冠通天,佩玉璽,冕旒垂目,統纊塞耳。前後正臣,左右直史,身為法度,聲為宮徵,穆穆然南面以觀矣。」就算有進言如斯:「任賢相,淳風俗,遠佞人,措刑獄,省遊宴,披圖策,捐珠璣,寶菽粟」;然比之〈滕王閣序〉,僅一句「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便足以令楊炯無地自容。當時宰相張銳的讚語,「楊盈川文思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於盧,亦不減王」,官場湊趣罷了;且不知到底是在讚賞楊炯呢,還是間接取悅武皇;及至送別楊炯上任盈川令時的贈言,才是老狐狸的真心話,「才勿驕吝,政無煩苛」。才華在身別太張狂,為政宜簡從寬。
楊炯憑著那麼一篇勞什子排名第二,已經非常榮幸。須知,駱賓王的〈討武曌檄〉,才真正叫做,「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對照楊炯的「聖神皇帝乃冠通天」,駱賓王可是毫不留情,憤然指斥「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順便說一句,後來《紅樓夢》裡的〈芙蓉女兒誄〉中那句「高標見嫉」便出典於此。不過,比駱賓王檄文更為精彩的,當數被伐討對象武則天。女皇帝讀到駱子「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之句,感嘆道:「宰相安得失此人」。僅此一嘆,其氣度就比駱子雍容開闊,更不用說會讓楊炯、張相羞慚難當。看來,武則天確實應該稱帝,且不說其他,僅對照這些個鬚眉官僚,就已然鶴立雞群。
駱賓王的人品、才華均在楊炯之上。只是腦子比較漿糊一些。人家權爭,與你何干?武則天「入門見嫉」,那徐敬業又算是哪門子真命天子?要你瞎起勁個什麼?檄文固然是鋒芒與才華俱佳,但罵到武則天頭上,與罵到徐敬業頭上,又有什麼兩樣?還「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這天下跟你有什麼關係了?歷史上的爭奪天下者又有哪個是高潔的?就算是李世民,當年也並不如何高尚,經由玄武門之變踏著兄弟的血跡走向權力寶座。真是可惜了如此灼灼才華。一千多年之後,輪到曾國藩出兵討逆時,卻再也沒有駱賓王那樣的才子起草檄文了,只能自己動筆,匆匆寫了篇十分平庸的《討粵匪檄》以告天下。講述庸俗的爭奪天下,文采飛揚;真正的濟世偉業,卻了無文采可言。世事無常。
駱賓王的個性倒是與陳蕃頗為相近,「不汲汲於榮名,不慼慼於卑位」(〈上吏部裴侍郎書〉)。其自畫像乃是「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余心」(〈在獄詠蟬〉);「處幽不昧,居照斯晦。隨隱顯而動息,候昏明以進退。委性命兮幽元,任物理兮推遷。化腐木而含彩,集枯草而藏煙。不貪熱而苟進,每和光而曲全」(〈螢火賦〉)。還有「類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或者「黃金銷鑠素絲變,一貴一賤交情見」,等等。從這些詩句裡,很可以看出其骨鯁高傲的品格。
其實,楊炯雖然作〈盂蘭盆賦〉求官心切,但個性也有張揚不羈一面。諸如「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或者「風霜但自保,窮達任皇天」。並且,偶爾也會同情一下為戰爭所苦的女子,「邊地遙無極,征人去不還。秋容凋翠羽,別淚損紅顏。望斷流星驛,心馳明月關。藁砧何處在,楊柳自堪攀」(〈折楊柳〉)。楊炯其人雖不如駱賓王那麼剛直,但至少比宋之問之流要像樣得多了。
四傑之中,盧照鄰的才華僅次於王勃。比起骨鯁的駱賓王和張揚的楊炯,盧照鄰可能風疾在身的緣故,多了一重孤獨感。感嘆「聞有雍容地,千年無四鄰」(〈相如琴台〉);又有自況似的「獨舞依磐石,群飛動輕浪」(〈浴浪鳥〉);被楊炯譽為「人間才傑」,並非浪得虛名。一首〈長安古意〉,便足以傲視諸多唐初詩家。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百尺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遊蜂戲蝶千門側,碧樹銀台萬種色。
復道交窗作合歡,雙闕連甍垂鳳翼。
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雲外直。
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
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
生憎帳額繡孤鸞,好取門簾帖雙燕。
雙燕雙飛繞畫梁,羅帷翠被鬱金香。
片片行雲著蟬翼,纖纖初月上鴉黃。
鴉黃粉白車中出,含嬌含態情非一。
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龍金屈膝。
御史府中烏夜啼,廷尉門前雀欲棲。
隱隱朱城臨玉道,遙遙翠幰沒金堤。
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
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羅裙,清歌一囀口氛氳。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雲。
南陌北堂連北里,五劇三條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氣紅塵暗天起。
漢代金吾千騎來,翡翠屠蘇鸚鵡杯。
羅襦寶帶為君解,燕歌趙舞為君開。
別有豪華稱將相,轉日回天不相讓。
意氣由來排灌夫,專權判不容蕭相。
專權意氣本豪雄,青虯紫燕坐春風。
自言歌舞長千載,自謂驕奢凌五公。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
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
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與楊炯〈盂蘭盆賦〉裡皇家宮闕的金碧輝煌迥然有別的是,盧照鄰筆下的長安,「鳳吐流蘇」。並且於「碧樹銀台」、「梁家畫閣」之間,還濃筆鋪陳了男女之情,「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當然,也沒拉下青樓景觀,「娼家日暮紫羅裙,清歌一囀口氛氳」,弄得「別有豪華稱將相,轉日回天不相讓」。一派鶯歌燕舞、醉生夢死之際,詩鋒陡然一轉:「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然後再由青松折入結句,道出書生所在:「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都市的熱鬧,書生的孤寂,一動一靜之間,對照鮮明。既沒有「聖神皇帝乃冠通天,佩玉璽,冕旒垂目,統纊塞耳」的心境,亦了無「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的激情。書生的本色,無非就是「寂寂寥寥」。有此徹悟,南山桂花發不發都沒什麼要緊。倘若再向前邁一步,便是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壯闊了。
世人將盧照鄰的〈長安古意〉與駱賓王的〈帝京篇〉比肩而立。不以為然。〈帝京篇〉起筆便俗:「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通篇皆是臭男人的雄心豪氣,彷彿京都裡的女人全都死絕了一般。就算偶爾有個活著的,也是「紅顏宿昔白頭新,脫粟布衣輕故人」。駱子知道「黃金銷鑠素絲變,一貴一賤交情見」;難道就不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麼?難怪會那麼仇視武則天,看不慣女人做皇帝。倘若駱子能有盧子那種「年年歲歲一床書」的自得其樂,或許也就不會跟著人家為了爭奪天下發神經了。
真正能夠與〈長安古意〉比肩而立的,並且還要更高出一頭的,應該是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人生無常,青春倏忽。公子王孫也罷,蛾眉紅顏也罷,都只是過眼煙雲。古來歌舞地,黃昏鳥雀悲。劉希夷的目光,不要說楊炯,即便駱賓王,都遠為不逮。非但不見帝王宮闕,就連都市繁華,都不入眼簾。「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後世《紅樓夢》裡的林黛玉〈葬花詞〉應該是由此生發出來的,「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難怪曹雪芹特地將劉庭芝列入賈寶玉的來歷者流。若要說審美境界之高,環顧初唐詩叢,以此為最。
能夠將劉希夷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進一步廓開去,擴展為更為浩瀚的時空之初唐詩作,惟有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一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恍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迴響一般,在月夜裡縈繞。空谷足音。更為空谷足音的是,張若虛竟然如同其名其詩一樣地全然消逝在浩瀚的時空裡。不僅詩作虛無飄渺若隱若現,即便其生卒年月也無從查考。比起唐初四傑有名有姓地見諸史籍書傳,張若虛可謂無名無臭,彷彿一片雲彩,從初唐上空悠悠然飄過。
初唐經典詩作的作者,幾乎每一個都是一部傳奇,結局令人唏噓不已。王勃溺水而亡,盧照鄰是自殺了結,駱賓王不知所終,陳子昂遭人陷害,劉希夷竟然因為詩作太過出色,被舅舅宋之問強取豪奪不成而虐殺。相形之下,楊炯的做官做死,非但不像是正常的,反而還顯得不無喜劇。活得那麼窩囊,還好意思「恥居王後」。
陳子昂也為官,但秉性耿直,見識獨到。除了〈登幽州台歌〉傳誦於世,尚有《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等詩作。其中有關鄒衍那首,意味深長。
大運淪三代,天人罕有窺。鄒子何寥廓,漫說九瀛垂。興亡已千載,今也則無推。
鄒衍乃先秦與老莊齊名的大學者,卻遭歷代儒生屏蔽。陳子昂讚譽「鄒子何寥廓」,卓識過人。可見子昂雖然學富五車,卻並非是個死讀書讀死書的書生,於經史子集頗有己見。但又偏偏就是這樣的人物,容易為權貴所不容,最後死於非命。
初唐詩人尚有沈宋之稱。宋之問不值一提。沈佺期有些同情怨婦的詩作,頗見憐憫之心。諸如「可憐閨裡月,長在漢家營。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那首〈獨不見〉似更為沉鬱:
盧家少婦鬰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從詩風上,此作開了後來邊塞詩的渾厚之先聲;從詩意上,此作比後世宋詞「將軍白髮征夫淚」更為深切。
初唐詩人,楊炯填底,張若虛標高。然後是王勃,劉希夷雙星並列。再是陳子昂、盧照鄰、駱賓王、沈佺期。楊炯底下,才輪到宋之問算一個。至於李世民之類,就免了吧。那年頭,好像是個男人都寫詩。詩人實在太過氾濫。出類拔萃者寥寥。然唐詩大觀,也就觀在這寥寥者之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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