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者，林沖

心理三國系列作者陳禹安新作 解讀水滸「人性的弱點」

一個殘忍的真相是，雖然林沖自認為是英雄，但其實他不是。這種錯誤的自我認知，使他……

簡單的社會心理學，細讀水滸英雄，曖昧不清的人性潛規則，在古今相通的心理實驗中一一揭曉。

水滸108將中的「天雄星」林沖，思慮重重，是一個典型的內向者心理學案例。
他身手不凡，得益於魁偉的外貌紅利與「相似性法則」的效用，被江湖視為英雄，還和魯智深結為兄弟。
但是，因為「內向者應激偏好」，他對外在情境反應敏感；過高的「自我監控能力」，又易受他人影響而約束自我言行，在魯智深、武松眼中不值一提的外在威權，對林沖卻有強大的壓迫。
林沖的性格究竟有甚麼弱點，他對外界的應對圖式，又出了甚麼問題，令幾乎每個人在了解他之後都敢小看他，而他的人生，也比別人受到更多的壓制？
用心理學剖析林沖，讓很多人看到自己的影子。

水滸是不是歷史？

著名歷史學家、文獻學家張舜徽在《中國文明的歷程》一書中寫道：「《水滸傳》記敘的本來是北宋末年的故事。宋江同他的部下三十六人集結於梁山泊，都是真人真事⋯⋯關於他們的故事，就在民間流傳。後來一部分被搜集、著錄到《宣和遺事》中，後又被元人寫進雜劇裡。同時還有關於這些故事的話本在流傳著，最後由說書的人們集體寫成了這部《水滸傳》。」

顯然，即便宋江及其部屬真有其人，但其事跡在經過民間上百年的口頭加工傳播後，已經不能算是真人真事了。而且，關於《水滸傳》的作者 ── 最後的集大成者施耐庵也存有不少爭議。這足以說明，水滸不是歷史了。

既然如此，為甚麼還要將水滸置入「心理說史」的範疇呢？

這就牽涉到歷史學家與心理學家之於歷史真實性的不同看法了。

歷史學家孜孜以求的是客觀的真實，而心理學家則接受並認可主觀的真實。所謂「主觀的真實」，就是從人類的大腦認知機制出發，那些經由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而進入大腦，並為大腦所認知的信息，即在潛意識層面被視為真實的存在。而這些主觀的真實存在，會對大腦主人的言行直接造成影響。

中國史記研究會會長、三國秦漢史專家張大可先生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位歷史學家，他曾經為心理說史的開創之作「心理三國三部曲」（《關羽心戰》《諸葛亮心戰》《曹操心戰》）寫過推薦序。張先生在《史記》上的研究浸淫四十多年，功力深厚，著述豐碩。在《張大可講〈史記〉》一書中論及秦趙長平之戰時，張先生寫道：

長平之戰從秦伐韓起，其後趙國捲入，再後楚、魏捲入，局勢愈來愈失控，拖了八年，因此絕不是「利令智昏」四個字就可以了結的，它只不過是一個導火索（李雲龍打平安縣城，攪動了整個中日華北戰場，牽一髮而動全身，恰恰是中日兩國生死決戰這個大局決定的）。趙國接收上黨也只是一個導火索，秦趙決戰，秦與東方諸侯的大決戰遲早要發生。

眾所周知，李雲龍是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熱播電視劇《亮劍》的男主角，不是真實的歷史人物。李雲龍所涉及的戰例也是小說虛構的，不是真實的歷史事件。從意識層面來看，張大可先生當然是知道這一點的。但是，在潛意識層面，他不知不覺地就將「李雲龍」作為一個真實案例來佐證自己的觀點。

這一個小小的細節，生動而鮮明地揭示了人類大腦認知機制的本質。事實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絕對的客觀，我們只是將那些被我們主觀接受的信息視為客觀真實。

水滸英雄的故事在民間流傳了千百年，其對於中國人集體潛意識的侵襲遠勝於「李雲龍」，故而從這個角度來看，《水滸傳》是具備「主觀的真實」的。

杭州有一處叫做「打鐵關」的地方。坊間傳說當年岳家軍曾在此駐紮，並打鐵鍛造兵器。但是，據專家考證，岳飛並未在此駐兵，當然更沒有打造過兵器了。所謂「打鐵關」，不過是個傳說罷了。

一位叫做哈米的老報人，在探訪了此處後，感慨道：

傳說基於百姓心靈的期望，只要明確告知「這是傳說」，不要含糊其辭誤導後人，是可以允許的。讓美好故事有個具體的載體便於讓人觸摸也是一件好事。

哈米還寫道：

杭州還有許多以岳飛命名的地方，諸如：岳家灣、東新路上七八條之多的岳帥里等等，與岳飛的關係均無史實可據……這是百姓心頭與英雄的斬不斷的連接。人們以與岳飛有關而自豪，所以千方百計拉著這層關係，不管它是否牽強。我們尊重這種心理。

哈米所指出的，其實是「期望的真實」，即雖然並無客觀真實，但人們樂於接受讓自己的期望成為真實。

水滸重在描述中國古代專制社會下，一群江湖英雄的奮起抗爭。飽受官吏欺壓的社會底層民眾自己無力抗爭，自然期望梁山好漢的抗爭是真實不虛的，以為精神寄託。故而，《水滸傳》又具備了「期望的真實」。

毛澤東在論及同為四大名著的《紅樓夢》一書時說：

《紅樓夢》不僅要當做小說看，而且要當做歷史看。他寫的是很細緻的、很精細的社會歷史。

毛澤東當然知道《紅樓夢》不是歷史，卻主動將其視為歷史，顯然，他從《紅樓夢》中讀到了更多的人性真實。因為，小說雖是虛構的，但其根底卻源自作者的生活積累，不可避免地會透露出人性的氣息。

《水滸傳》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中國古代社會專制制度下各色人等心情、心態、心機以及不同層面的心理博弈。從這個角度來看，《水滸傳》又具備了「人性的真實」。

那麼，將一部具備「主觀的真實」、「期望的真實」和「人性的真實」的作品，當做歷史來剖析，列入「心理說史」的範疇，應該是適宜的，而且是有價值的。

事實上，就我個人的感受來說，我們大可以將《水滸傳》作為一部中國人的人性史、性格史來讀。

水滸不是歷史，卻勝似歷史。希望我的剖析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水滸，理解歷史，理解人性。

陳禹安
2016 年11月22 日星期二上午10：43 於小東海樓

後記

拳頭與命運

梁山好漢，凡一百零八人，但能稱得上英雄的，寥寥無幾，勉強只能找出林沖、武松和魯智深三人。之所以說勉強，是因為林沖只是擔了個英雄的虛名，而武松只能算是半個英雄，唯有魯智深才是真正的英雄。

儘管如此，我還是選了這三人來創作「心理水滸」的英雄三部曲，旨在剖析他們人生沉浮的心路歷程，讓大家對於所謂的「英雄」有一個通透的認知。

心理學的研究表明，人們通常認為他人的行為就是其內在性格意圖等內部特點的直接反應。但這樣做往往會導致判斷錯誤。比如，孔聖人看到顏回偷吃鍋裡剛蒸好的米飯，差一點誤會了這個他最鍾愛的弟子。事實上，並不是所有的行為都是內在性格的準確反映。但如果選對了某一特殊時刻的特別行為，一滴水確實可以照見太陽。

巧合的是，林沖、武松、魯智深三人都有一怒拔拳的時刻，而他們在這一時刻的不同行為反應，精準折射出了他們一生的命運成色。

林沖在妻子被高衙內調戲時，一怒拔拳，但他一忍再忍，思慮萬端，這一拳始終沒有打下去。林沖不打這一拳，完全是出於利益衡量，擔心打了高衙內會觸怒重權在握的頂頭上司高太尉。但是，林沖的高度忍讓並沒有保住他自感滿足的生活，不但自己遭受陷害，而且妻離家散。林沖這一記沒有打出去的拳，揭示了他性格上的軟弱無能以及他必然被權威人物死死壓制的悲劇人生，不管在朝廷，還是在梁山，均是如此。是謂「忍者」林沖。

武松在柴進莊上遭了冷遇，正害著瘧疾之際，宋江來投，不小心將炭火濺到武松臉上。武松藉機發作，抓住宋江，作勢要打，但這一拳始終沒有打下去。武松不打這一拳，看似和林沖相同，實際上完全不同。武松並非是隱忍不發，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想真打。雖然他並不認識宋江，但知道此人必是柴進的貴客無疑。他只是藉此來發泄柴進冷落他的不滿。否則，以武松的身手，柴進趕來解勸的速度即便再快上一百倍，宋江也早吃飽武松的怒拳了。武松的不作為，是謀定而後不動，反而是當時情境下的最佳作為。武松這一記沒有打出的拳，揭示了他性格上的精細機警，以及行走江湖，傲視群雄，出手必中，鮮有失手的快意人生。武松極富主見及行動力，心念動處，立即付諸行動，絕不拖泥帶水，是謂「行者」武松。

魯智深在酒樓得知鎮關西鄭屠欺壓民女，仗義出頭，不顧後果，連出三拳，打死了鎮關西。魯智深打這三拳，完全沒有為自己的利益考慮。他為這三拳，付出了慘重代價，丟了正兒八經的提轄職位，被迫出家，但他始終無怨無悔。魯智深這打出去的三拳，揭示了他性格上的嫉惡如仇，以及無視任何清規戒律，只以情義為重的豪邁人生。魯智深與武松的不同之處在於，武松一怒出手，大抵是為了個人恩怨，而魯智深幾乎沒有為自己謀取過任何利益。魯智深先天佛性深具，所行之事，無不契合修行本意，所以他雖酒肉穿腸，放火殺人，最終還是坐化悟道，是謂「覺者」魯智深。

有意思的是，這三個人雖然起點不同，經歷不同，但最終的人生歸宿卻都落在了杭州六和寺。梁山好漢征討方臘班師途經杭州，魯智深在六和寺聽到錢江怒潮如金鼓齊鳴、千軍萬馬來襲般的雄豪之聲後，頓時悟道而圓寂。罹患風癱的林沖與一臂傷殘的武松都留在六和寺。林沖很快病重過世，武松孤身一人，得享高壽，以年八十善終。

如今，錢塘江畔的六和寺已杳無蹤跡，此地唯餘六和塔。我自2004年初南歸，在這六和塔畔的杭州城客居十三載，竟有機緣來書寫與杭州因緣如此之深的三位水滸英雄，自然感懷頗深。

人的一生，就像錢江大潮一樣，起起落落。漲潮時，風頭無倆，落潮處，寂寞無言。林沖、武松、魯智深，都曾有過濃墨重彩的高潮，我只希望，他們的拳頭與命運，能夠像洶湧澎湃的潮水一樣，時時衝擊著我們的心靈堤岸，提醒我們用盡生命的力量，去追尋人生的真諦。

我們既要學會當忍者，不爭一時之短長，也要學會當行者，把握機會不退縮。當然，我們最應該成為覺者，用高於生活的智慧去生活。也許，這才是應對人生大潮的最佳方法。

陳禹安
2016年11月22日星期二下午2：44 於小東海樓

代序 水滸是不是歷史

五嶽樓
1 長得威猛就是英雄
2 誰不喜歡自己的影子
3 一拳打出自己的原形
4 也曾被人當球踢
5 把報復寫在臉上
6 失去面具的代價
7 被兄弟逼到牆角

白虎堂
8 內向的人受內傷
9 兄弟竟然是條狼
10 用瘋狂回應背叛
11 踩著愛好墜入陷阱
12 世上總有好心人
13 面子勝過夫妻情

野豬林
14 小人物有大權力
15 江湖行走陷阱多
16 你為甚麼不憤怒
17 兇惡是張護身符

柴家莊
18 自我介紹是個技術活
19 一句話打開枷鎖
20 投資須得眼光好

山神廟
21 銀子能改變一切
22 黑手伸到千里外
23 終於憤怒了一回
24 發過怒的人惹不起
25 把滄桑寫成一首詩

梁山泊
26 看錯人會要了命
27 埋下禍根的接納
28 歪打正著的離間計
29 沒有野心的火併
30 性情決定命運

後記 拳頭與命運

五嶽樓
3 一拳打出自己的原形

在整部《水滸傳》中，拳打腳踢，刀光劍影的打鬥場面比比皆是。但林沖的這一拳卻絕對與眾不同，堪稱是整部《水滸傳》中最為複雜的一拳，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中國歷史上最為糾結的一拳，其背後則是人性心理與社會運行法則之間千絲萬縷的呼應與博弈。搞清楚了這一拳的來龍去脈，也就搞懂了中國幾千年專制社會下人際生態的真面目。

林沖的這一拳當然應該打下去！

這個「應該」至少包含著兩個十分過硬的理由。

首先，就算林沖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平頭百姓，看到他人肆無忌憚地調戲自己的妻子，也應該拔拳相向，維護自己和妻子的尊嚴。更何況林沖是一個人人稱道的英雄？

其次，就算被凌辱的這個女子是個素不相識之人，作為英雄的林沖也應該挺身而出，拔刀相助。更何況，這個被凌辱的女子是自己的妻子？

這兩個理由可以歸結為一點 ── 「名譽文化」，也既是俗稱的「面子文化」。

不同的社會群體或社會階層對於自身名譽的重視程度以及反應模式是不一樣的。某些特別的社會群體，在自身的名譽受到他人凌辱時，理所應當地認為使用暴力進行還擊是合理的。而如果不這樣做的人，則有可能被視為本群體的背叛者而遭致極大的蔑視與嘲笑。

比如，美國的西部牛仔，一旦認為自己的名譽受到玷污，就必須找到肇事者，用槍展開決鬥，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維護自己的名譽。

中國古代的江湖，對「名譽文化」更是極力推崇。對於江湖上有頭有臉的英雄好漢來說，必須為自己的名譽而戰，而決不能退縮半步。

根據心理學的研究，性嫉妒是引發「名譽文化」最具效力的心理動因之一，即女性的不貞行為被認為是對相關男性名譽的最大侮辱。這其中，又可以分為女性主動失貞和被動失貞兩種情況。

女性主動失貞是指女子水性楊花，主動誘引丈夫之外的男性，發生姦情；或者是女子意志力不夠堅強，不堪其他男性的誘引而與其通姦。這樣的情形，用中國的俗話來說，就是給丈夫戴了綠帽子。那麼，被戴了綠帽子的丈夫，如果不能採用暴力手段，用血來洗去恥辱，就會被人一輩子看不起。

比如，同樣在水滸裡，楊雄的妻子潘巧雲與和尚裴如海勾搭成姦。楊雄本人不知情，卻被他的結義兄弟石秀發現了。石秀不堪兄長受辱，先是將裴如海殺掉，又在對楊雄說明內情後，將潘巧雲騙到翠屏山上殘忍殺害。

本來，楊雄戴不戴綠帽子，絲毫不干石秀的事，但石秀竟然不堪忍受，強行出頭。可見，在水滸故事的氛圍中，名譽文化是十分濃重的。而石秀楊雄的殘殺行為，得到了江湖上，甚至是負有捉拿兇犯以及審判之責的官府中人的一致認可，而楊雄也籍由這一次殘殺而保住了自己的臉面，得以繼續在江湖上廝混。

這樣的「名譽文化」非唯中國獨有。比如，在南美洲的一些國家裡，一直流傳著一句古話：只有血才能恢復失去的名譽。在這些國家裡，殺害不貞的妻子或是妻子的情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寬恕的。

女性被動失貞則是指女子本身並無外心，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被其他男性脅迫而被迫失身。

對於現代人來說，在這樣的情形下，被強姦的女子是毫無過失的受害者。但在禮教盛行，對女子守貞極盡苛刻之能事的宋代，女子只要受了他人凌辱，不管本人意願如何，都屬不潔之身。從而，女子的被動失貞也是對丈夫聲譽的重大凌辱，也會激發「名譽文化」的爆發。

以林沖娘子的遭遇來看，還只停留在被調戲的階段，遠未到達「被動失貞」的地步，但在當時，這樣的遭遇，已經足夠讓林沖倍感屈辱。

林沖身為英雄，必須為名聲而戰。所以，林沖的這一拳，無論如何都是要惡狠狠地打下去的。

只要這一拳一打下去，林沖所蒙受的名譽損害就能煙消雲散。而且，林沖的這一拳還將鮮明地向外界釋放出他的性格信號 ── 我林沖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任何膽敢打我家眷主意者，定當痛打不饒！

這樣的一個性格信號，也將成為林沖英雄光環中一道耀眼之芒。從此，宵小遁形，閒人遠避，再也沒有人輕易敢去招惹林沖的家眷。

從另一個角度 ── 性價比來看，林沖的這一拳也絕對應該打下去。因為，林沖不可能時時刻刻陪在娘子身邊，保護她的安全。所以，通過這一次偶發事件帶來的機遇，為自己樹立一個在處理此類問題上的「睚眥必報」的零容忍姿態，是個一勞永逸，永絕後患的好辦法。也就是說，林沖娘子被人調戲，本是一樁壞事，如果林沖能夠血性處理，反倒會變成一件好事。

但是，當林沖扳過這個輕薄後生的身子，看到了他的面目之後，林沖的手卻兀自軟了，高舉著拳頭的這一剎那，內心裡不由波瀾激蕩，萬念叢生！

因為，這個輕薄後生不是別人，正是總管八十萬禁軍的高俅太尉的螟蛉義子高衙內。

高衙內本是高俅的叔叔高三郎的兒子，和高俅是叔伯兄弟。高俅自己並無子嗣，鴻運當頭大肆發跡後，就收了這個堂兄弟當自己的乾兒子。這件事其實不符合輩份規矩。高俅敢於作出如此違背人倫的行為，顯見他是個絲毫不將世俗定規放在眼裡之人。

這個高衙內，一夜間雞犬升天，倚仗著乾爹高俅的權勢，在東京橫行霸道，專好姦淫良家婦女，因此得了一個淫名 ── 花花太歲。尋常百姓人等擔心得罪高太尉，只能忍氣吞聲，任其逍遙法外。

林沖一身武藝，當然不會怕這個輕浮孟浪的高衙內，但他不能不想到高衙內背後的那個人 ── 高俅！

對於權威無條件的服從、崇拜、退讓，正是人類根深蒂固的一種認知特性。高俅作為禁軍總管，是林沖的頂頭上司，正是一個無可非議的權威。

德國社會學家韋伯將權威分為法理型權威、傳統型權威、和魅力型權威三種類型。其中，法理型權威是通過人們普遍認可的合法的程序而形成的、具有合理性的權威。傳統型權威是由於世襲等原因而形成的權威；魅力型權威是由於領導者個人具有超人的才能而形成的權威。

高俅之於林沖的權威屬於法理型權威。雖然高俅不學無術，並無真才實學，但他太尉一職的任命是由當朝天子宋徽宗親自頒佈的，從而也具有太尉這個職務所應當擁有的權威效力。

面對自己的上司高俅，林沖在公事上當然必須絕對服從。但是，從中國社會運行的傳統來看，權威的效力卻不會自動局限在公務範圍之內，而是會蔓延到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從而，高太尉的權威對於林沖時時刻刻、方方面面都具有強大的約束力。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高太尉是高太尉，高衙內是高衙內。兩人雖然有著乾爹義子的關係，畢竟還不是一個人。林沖雖恐懼於高太尉的權威，又何必忌憚高衙內呢？

實際上，高衙內因著與高太尉的特殊關係，也具備了一種依附性權威。

依附性權威不僅普遍存在於人類的社會生活中，也廣泛存在於實行群體性生活的動物群體中。

奧地利動物學家康拉德．勞倫兹曾經觀察到這樣一種現象：在他所馴養的寒鴉群中，雌鳥的地位會因為結偶而上升，獲得與它們的雄性伴侶相等的地位。這樣的情形，與人類社會中的「妻以夫榮」，完全如出一轍。

日本科學家河合雅雄在對日本短尾猴的觀察中也發現了類似的現象。他發現，猴子甲原本能夠支配與它同輩的猴子乙，可以隨意拿走猴子乙的食物。但是，當這兩隻猴子的母親在場後，甲與乙的地位關係卻發生了逆轉。甲不再支配乙，反而是乙支配甲了。這其中的奧秘就在於，猴子乙的母親在猴群中的地位高過猴子甲的母親。顯然，「子以母貴」，母親的在場讓猴子乙獲得了一種依附性權威，從而獲得了高於猴子甲的地位，具備了對猴子甲的支配權。

在專制社會的特定情境中，「衙內現象」彷彿「牛皮癬」般，與專制體制本身如影隨行，一直頑固地存在。由此，中國式的依附性權威，甚至可以更準確地稱之為「依附性淫威」。高衙內作為高太尉的乾兒子，自然也具備了這種依附性淫威。那些遭受他肆意欺凌的百姓，之所以不敢奮起反抗，正是忌憚這種依附性淫威使然。

但林沖作為一個英雄，顯然不應該像那些苦苦掙扎於社會底層的販夫走卒一樣，卑微而無奈地接受依附性權威的操縱。因為，所謂的英雄，就是那些不計代價、不惜成本也要維護自己名聲的人。

可是，一想到高太尉平素為人處事的陰狠毒辣，林沖內心涼了半截，高懸在半空中的拳頭，再也打不下去了。

林沖這沒有打出去的一拳，卻打出了自己的原形 ── 看來，他並不是江湖上那個盛名流傳的英雄，而不過是一個街頭巷尾的尋常百姓罷了。

心理感悟 英雄的生命，是寄生在名譽之上的。

名譽文化
一種認為為維護自己的名譽，採用暴力進行報復是具備合理性的文化驅動力，亦稱為「榮譽文化」。

權威崇拜
對於權威無條件的服從、崇拜、退讓，是人類根深蒂固的一種認知特性。

依附性權威
因為與權威個體存在某種特殊的依附關係（夫妻關係、親子關係、親屬關係等）而獲得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