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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珠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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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珠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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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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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意遲遲繼《淘金女諸葛》《嫡心計》後,獻上創新之作
不要報復,只要真相!!

滔天的富貴一夕消逝,身邊的親人相繼死去,
她受盡各種酷刑折磨,斷了雙腿,沒了舌頭,
是誰,讓她歷經了堪稱殘酷的一生?
帶著前世的祕密重生歸來,
她必須揪出幕後真凶,才能改變悲慘的命運。


宣明十七年的連家,一如連若生記憶中的奢靡。
可這潑天的富貴,卻在宣明二十一年的那個夏天,悉數化為烏有。
萬貫家財被奪,身邊親人接連死去,然而,家破人亡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一頂青布小轎,本來是四叔派來,要將她送給人為妾的,
不過,等待她的卻不是腦滿腸肥、猥瑣噁心的男人,
而是蒙著雪白面紗,聲嬌音柔的蛇蠍女子!
沒有時間讓她釐清眼前的一切,一道道鞭子已經狠辣的落在她的身上!
她似拿她當個新鮮玩物,變著花樣折磨她,
拿炭火烙印、拿蛇來咬、拿刀來剮肉……層出不窮,永無止境。
最後,她斷了雙腿,沒了舌頭,體無完膚。
可笑的是,直到死前,她竟然不知道,她是誰?
她們之間,或是她與連家之間,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
前世,她是被養在閨中,不折不扣的嬌嬌女,
今生,她帶著前世的祕密重生歸來,
她必須揪出傾覆家族的幕後真凶,才能改變悲慘的命運。

目次

第一章 連家
第二章 輕蔑
第三章 姑姑
第四章 用處
第五章 罰跪
第六章 除根
第七章 狹路
第八章 初見
第九章 元寶
第十章 昔日
第十一章 疑點
第十二章 趁機
第十三章 結案
第十四章 信貓
第十五章 挑人
第十六章 青蛇
第十七章 孩子
第十八章 音訊
第十九章 出門

書摘/試閱

第一章 連家
若生迷迷糊糊醒來時,尚不過三更。
屋子裡黑魆魆的,沒有半點光亮。她聽見大丫鬟紅櫻的呼吸聲,輕而緩,平而穩,於暗夜之中聽進耳裡,有著令人心安的溫暖。
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聽過這樣的呼吸聲。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夜不能寐,似乎一閉眼就能聽見自己的慘叫聲。即便沒了舌頭,聲音悶在喉嚨裡,也依舊響徹耳際。
然而如今……舌頭在嘴裡沿著貝齒打了個轉,靈活自如卻帶著兩分陌生。她已太久不曾擁有過它。
若生還記得,自己臨終的時候,五感幾乎盡失。不像現在,聽得見輕淺的呼吸聲,聞得到空氣裡彌漫著的百合香,氤氳的,氣味怡人。她躺在錦衾下,闔著眼細細嗅去,依稀能分辨出裡頭的三兩味香料──沉水香、零陵香、雀頭香,隱約還混著些白漸香的果味。
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翻了個身,將頭埋進軟枕中。
這樣一味合香,價值數金,但在連家卻是司空見慣。
一顆價值十金的螺子黛,在姑母的箱奩中,亦是堆積如山,無人問津,空擺著積灰罷了。錦衣玉食的年月裡,府裡花在脂粉上的銀子,一年到頭少說也有十數萬兩。
宣明十七年的連家,一如她記憶中的奢靡。
可這潑天富貴,卻在宣明二十一年的那個夏天,悉數化為烏有。萬貫家財被人奪去不提,佔了平康坊整整一條街的連家大宅,亦再無他們的容身之處。如今的奢靡,不過過眼雲煙。
家破人亡的滋味,她早已嘗過。
眼眶忽然變得灼熱,枕面上繡著的纏枝芍藥被洇成了一團暗色。
連若生偏過頭,未及睜眼,外頭突地傳來一陣喧鬧。
耳中聽得大丫鬟紅櫻一直平穩的呼吸聲一頓,隨後帳子外便響起了披衣起身的簌簌響動。
若生微蹙了下眉,自枕上抬起頭來,側目望去,但見雨過天青紗帳被撩開了一角,紅櫻自外探進半張臉,「姑娘醒了?」
屋子裡尚未點燈,紅櫻看不見她紅著的眼。
連若生便也不動,只在帳內啞著聲音低低問道:「外頭怎麼了?」
黑暗中,她說話的腔調顯得頗為古怪,吐字雖清晰,卻說得極慢,一字一頓,帳外的紅櫻聽著卻鬆了口氣。
前些個日子,連若生好端端睡了一覺起來,突然就失了聲,咿咿呀呀說不清楚話,腿腳也木頭似的僵住,動彈不得。
消息傳進千重園,若生的姑母雲甄夫人動了大怒,責令眾人立即將京師各處的大夫都請回了連家。沒多久,宮裡頭得了消息,亦迅速打發了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太醫前來望診。
但她的脈象平穩,沒有絲毫患病的跡象,眾大夫一一瞧過,皆是一頭霧水。
好好的一個人,一夕之間突然就變得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實乃怪哉。於是,方子還是一張張的開,藥還是一碗碗流水似的往若生屋子裡送。不多時,藥渣便堆得小山高。但眾人心知肚明,這些不過是些溫補的藥罷了。
可若生,卻真的開始漸漸好轉。
幾日後,她口中便已能零星的吐出幾個字詞來,腿腳雖還不大靈活,也可在床邊略站上一會兒。時至此刻,她說話的腔調雖還怪異,卻已能自如交談。
紅櫻身為她跟前的大丫鬟,才被狠斥過一回,自是心有餘悸,而今見她好多了,才算安心了些。
連日來,府裡上上下下都在傳,是二太太朱氏暗中下的毒手。
想到二太太,紅櫻眼裡閃過一絲譏誚,啟唇應道:「聽響動,似是從明月堂鬧起來的,想必又是二太太出了什麼么蛾子。」
二太太朱氏是若生的父親連二爺的新婦,今年還只雙十年華。
因出身落魄,闔府上下不論主僕,皆對她頗為瞧不上眼,其中更以連若生為甚。她極其厭惡繼母,她身邊的婢子便也都順著她的意思,時常揀了話來排揎數說朱氏。
然而這一回,紅櫻的話音剛落,便覺有道冰冷的視線落在了自己面上。
「放肆!」
「姑娘……」紅櫻一怔。
「將燈點上,換綠蕉進來。」
紅櫻大驚失色,綠蕉一個月前才因為在她數落二太太時,幫著二太太說了句話,被自家姑娘命人扇了兩個嘴巴子,趕去做了三等丫鬟的活計,姑娘這會兒怎麼突然提起她來了?
「還不去?」
怔忡間,她聽見帳內的連若生又催了聲,不敢再猶豫,急忙應了,點了燈,匆匆出去尋了綠蕉來。
她一走,內室頓時便寂靜下來。
連若生自掀了被子起身,坐在床沿,赤著腳扶著床柱站直,吃力的邁開一小步。然而才剛抬起腳,她便踉蹌著朝前撲去,膝蓋碰的一聲重重磕在了腳踏上。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雙手撐著地面爬起來,哆哆嗦嗦的重新站直,嘴角緊緊抿著。
府裡謠傳是繼母朱氏暗中謀害她,才讓她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可其實,哪裡是這麼一回事。
前一世家破人亡後,她當了近兩年的啞巴跟瘸子,如今一切安好,她卻反倒不習慣了。若生不由得面露苦笑,也不知還要摔上幾回,才能運用自如。
正想著,有個青衣小丫鬟打起簾子,躡手躡腳的朝內室走了進來,見她站在那裡彎腰揉著膝蓋,慌忙上前來,「姑娘,傷著哪兒了?」
「碰了下膝,沒什麼大礙。」若生鬆了手,任由綠蕉小心翼翼的為自己捲起褲管。
綢褲下,原本白皙的膝上已紅了一大塊,再過一會兒只怕就要青紫了!綠蕉心疼的道:「奴婢去取藥來。」
連若生拉了她一把,「不用,遲些再取也無妨。」
這點傷於如今的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她受過的傷,數之不盡,只是磕了一下,忍一忍也就不覺得疼了。
她就著燈光抬頭看向綠蕉,心頭閃過一陣酸楚。
綠蕉跟紅櫻是一塊被提上來的,但綠蕉實誠,嘴不甜也不會討好她,過去並不得她歡心。反倒是紅櫻那丫頭,膽子大,腦子也活絡,知道順毛捋,愈發得了器重。她少時脾氣大,性子惡劣,愛聽好話,為人亦浮躁,只當紅櫻是個好的,事事都拿她當回事,待紅櫻親厚異常,以至於紅櫻當著她的面數落繼母,還能得了讚賞。
可這般會溜鬚拍馬的紅櫻,等到大難臨頭,自是想也不想便急急棄她而去。
主子落魄了,另尋靠山,本也是人之常情。但紅櫻落井下石、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反過頭來便想狠狠咬她一口。忘恩負義至如此地步,也算是本事。
昔年連家分崩離析,各房僕役散的散,逃的逃,最後仍死守在二房跟著她的人,只有綠蕉一個。走出平康坊時,跟在她身後的,也只有綠蕉。
若生望著綠蕉的眼神漸漸變得複雜。
她一貫記不住人臉,紅櫻、綠蕉在她看來,生得並無太大差別,但她總記得綠蕉的這雙眼睛,黑白分明,端的一派坦然。一如她的人,再正直憨厚不過。然而綠蕉跟著她,沒享過福,卻吃盡了苦頭。
那是她頭一次意識到,這世上真的會有人拼盡全力對你好,不為巴結,不為謀利,只因為一聲「姑娘」,只因為她昔年給過一口飯吃。
她緊緊握住了綠蕉的手。
綠蕉卻因為她的突然動作,嚇了一跳,僵著舌頭訥訥道:「姑娘,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若生緩緩鬆了手,在床沿坐定,啞著聲慢慢問道:「明月堂那邊出了什麼事?」
綠蕉眼神明澈,站在她跟前,回道:「聽說是二爺不見了。」
「不見了?」連若生詫異的抬起頭來。
「金嬤嬤正領著人四下找著,二太太……」綠蕉欲言又止,看看若生的眼色,到底沒再開口。
連若生看得明白,便也不再追問,只道:「去取衣裳來,我出去找。」
「您的腿……這怎麼能行?」綠蕉訝然驚呼。
她眼下能走上幾步,卻走不快,也走不長久,按理的確不該去。但若生心中有數,明月堂那邊的人就算能找到她爹,只怕也得花上個把時辰。如今還在正月裡,冬寒未消,夜間更是冷風呼呼,寒意徹骨,三更半夜的,到那時人早凍壞了。
何況如今這府裡,只怕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她爹這會兒藏在哪裡。
她爹是個傻子,空有一副好皮相,卻沒能生就一副配得上皮相的玲瓏心腸。
京裡人人都知道,連家二爺十餘歲時自馬背上摔下來,磕在了大石頭上。頭破血流,腫起大包,大夫一個個來瞧過,皆只搖頭擺手,讓連家趕緊準備後事,此等傷勢便是大羅神仙來了恐怕也無力回天。
話說的這般信誓旦旦,連家人也就沒了法子。
於是棺木備好,壽衣裁好,只等他嚥下最後一口氣,送了他去便是。
可誰曾想,這之後他卻奇跡般好轉了!
靜養了大半年後,他重新變得生龍活虎。但他的心智,卻停留在了孩提時代。
連二爺還活著,卻失了聰慧,也正因為這樣,她爹才會像個黏人的孩子,一直對她死去的生母念念不忘。
她娘段氏生她的時候,吃了一番苦頭,因為胎位不正,熬了幾個時辰,痛得死去活來也沒能將她順利生下。不斷流失的鮮血將她的元氣從身體裡抽離,她的力氣很快便告罄。
百年野山參熬的湯,一碗碗送進產房,半灑半喝,勉勉強強吊著段氏的命。
然而若生頑固的像塊石頭,依舊蜷縮在漸漸乾涸了的宮床內,死死不肯露面。
再這麼下去,段氏得死,孩子也得死。
經驗老道的產婆遇見這般凶險的情況,也沒了法子慌張起來,揮著沾滿黏糊糊鮮血的雙手,催促一旁的丫鬟,讓人去回稟雲甄夫人。
連二爺就是個孩子,能知道什麼事,連家二房沒個能主事的人,若生的母親段氏生產時,坐鎮的是連家的姑奶奶雲甄夫人。
雲甄夫人得了消息走入產房,親自去探段氏的動靜,見段氏躺在床上面若金紙,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不由得心下微驚,面色也跟著冷了下去。
產婆慌亂間看了個正著,連忙跪倒,伏地磕頭,告罪求饒,說已是不成了。
話音剛落,產床上的段氏,陡然沒了氣息。
雲甄夫人蹙著柳眉,臉色愈發難看,盯著產婆的眼神冷若冰霜,一字一頓的吩咐下去,「趁著人還沒涼,把孩子給我取出來!」
產婆跪在那裡,聞言渾身一激靈,不敢置信的抬頭看向她,嘴唇翕動著,已然亂了心神。
雲甄夫人卻已有條不紊的打發了人去取利刃來,薄如蟬翼的一把,用沸騰的滾水仔細燙過,塞進產婆手中,「我昔年曾見過旁人產子,母死後腹中孩兒還尚有氣息,只要動作快,興許還能保一個。」她說這話時,聲音冰冷,語氣卻顯得十分輕描淡寫。
沒有人敢將她的話視作胡謅,產房裡立時做鳥獸散,各自忙活起來。
雲甄夫人掃了一眼,大步走出門去,站在了廊廡下。
「阿姐!」連二爺小兒般天真,並不知道裡頭出了什麼事,瞧見她,笑著迎過來,搖著手裡的一枝荼蘼花,扯著嗓子道:「金嬤嬤告訴我,小祺在生小娃娃!」
他站在天光底下,眉目俊朗,身形頎長,端的是形貌倜儻的大好兒郎,可卻笑得像個孩子,嘴上說的也是孩子話。
雲甄夫人看著,心裡不由得一酸,闊步下了臺磯走過去,一把挽了他的胳膊,笑道:「金嬤嬤說的是。」
他聽了就笑,纏著給她看自己手裡的花,「好看嗎?」
「好看。」雲甄夫人笑著頷首。
「阿姐也好看,比花還好看!這枝給妳,等小祺生了孩子,我再給她折一枝!」他眉眼彎彎,笑嘻嘻將花塞進雲甄夫人手中。
雲甄夫人一手接了,另一手將他鬢邊碎髮理好,輕聲應著好。他身量頗高,早越過了她,她抬手的動作便略顯吃力。
連二爺就著她的手低了低頭,一面雀躍問道:「阿姐妳說,給小娃娃取個什麼名好?要不然,就叫小寶好不好?」小寶是他小時養過的一條小白狗,早兩年得病死了,他總記掛著。
雲甄夫人啼笑皆非,正要搖頭,卻見不遠處徑直衝出來一個人,跑到她跟前,一跪一磕,朗聲道:「回稟夫人,孩子還活著!」
伴隨著難掩驚訝的話音,產房裡頭傳來一陣陣的嬰孩啼哭聲。
雲甄夫人蹙著的眉一點點舒展開來,扭頭望著連二爺笑道:「倒是個命硬的,既然如此,往後便叫她若生吧!」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然而連若生歷經九死一生,方才活著出了娘胎。
她這條命來得不易,所以得名若生,小字阿九。
這些遠在她出生之前發生的事,都是父親身邊的金嬤嬤,閒來說與她聽的。她明白金嬤嬤的意思,若沒有姑姑做主命人剖腹,今時世上便不會有她。
姑姑是連家的長女,比她爹年長九歲,卻終身未嫁。她掌著連家的基業命脈,帶大了幾個弟弟,又養活了她,是個極為了不得的人物。
然而京裡的人私下談及她時,口氣卻總帶著三分輕蔑。那其中,有眼紅豔羨所致的,也有當真清高自持瞧不上連家的。可不管是哪一種,這些人自始至終也就只敢在背地裡說道。
姑姑一介女流,未曾婚嫁,卻身有一品誥命。這原只是個有俸祿,沒實權的東西,可姑姑不同。她甚至可不經宣召便自行入宮面聖,她的話語,甚至能左右嘉隆帝的決策。
沒有人知道,嘉隆帝為何對她另眼相待,但京畿上下都知,昔年嘉隆帝能榮登大寶,少不了她的一份力。
連家有了從龍之功,又因掌家的人是嘉隆帝的義妹雲甄夫人,短短二十年裡飛速崛起,硬生生佔據了泰半平康坊。故而連家雖是新貴,那些自恃身份的老牌勛貴世家卻也不敢輕易小覷。
只可惜了,若生的幾位叔伯沒有一個能成大氣候的。
至於她爹,就更加不必多說。
想著父親,連若生暗暗嘆了口氣,吩咐綠蕉為自己換上鶴氅,著了小羊羔皮的軟靴,出門往外頭走去。簾子一掀,迎面便撲來一陣寒風,好在並沒有落雪。
「是不是該先往明月堂去一趟?」綠蕉輕聲問。
若生扶著廊柱,舉目往遠處看了兩眼,搖頭道:「直接到苜園。」
綠蕉愣了一下,遲疑道:「姑娘是不是記差了,苜園已荒廢許久了。」
「正因為荒了才應去瞧瞧。」她淡然說道,邁開了步子。
若生記得,前世父親也曾大半夜鬧過這麼一回,眾人遍尋不著急得團團轉,最後卻在早就已經荒了的苜園找到了他。
苜園原是她未出世之前,他跟娘住過的地方。後來段氏死在了苜園裡,雲甄夫人怕他觸景傷情,便清了苜園,門上掛了鎖為他搬了地方。
一轉眼,便是十餘年。
夜正深,月色薄白。
苜園裡雜草叢生,高齊人腰,被夜風一吹,沙沙而響,似有人在其中飛快行走,聽得人心裡發慌。門上的鎖,生了青綠色的銅鏽,斑斑駁駁懸在那兒,早已不必鑰匙來開。
「姑娘,這裡頭,別是有蛇?」跟著她同來的丫鬟婆子裡,有膽小的已忍不住哆嗦起來。
「天冷,還沒到蛇出洞的時候。」連若生攏了攏身上鶴氅,「都在門口候著吧,不必跟進來。」
可隨行的人哪敢放她獨去,當下便要勸說。
若生只點了綠蕉提燈同去,而後看一眼眾人,道:「都聾了不成?」
「奴婢們不敢。」眾人連忙噤聲。
若生收回視線,不再言語,領了綠蕉抬腳往裡走去。
前世她爹被找著後,據聞狠哭了一回,鬧著要見她,她卻睡得正香,被人喚醒後惱得厲害,大發雷霆不肯應允,埋頭繼續睡大覺去了。
他為什麼傷心,為什麼想見她,她一概不知。
無聲嘆口氣,若生立在長草中,命綠蕉踮腳舉燈遠眺,看看哪處草叢間似藏著人。
綠蕉不疑有他,四下看去,昏黃燈光下驀地出現了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她大喜,「姑娘,在那邊!」
若生聞言接了綠蕉手裡的另一盞燈,淡然吩咐道:「派人去回了金嬤嬤,人尋著了,過會兒我給領回去。」
綠蕉怔了怔,怪不得叫她提了兩盞燈。
她應是,一步三回頭的往回走,見若生走得穩妥,這才鬆了口氣,大步往外頭去。
與此同時,若生已站在那叢長草前,拿燈照了過去。
「簌啦」一聲,草叢裡站起一個男人,散著頭髮,身上披著厚厚的大氅,癟著嘴看向她。
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
她無奈,定住了腳步輕聲喊他,「爹爹……」
連二爺霍地抬起頭來,就著燈光仔細打量了她兩眼,而後不悅的嘟囔著,「誰是妳爹,妳上回還讓我滾!」
「……」她竟說過這樣的話!若生苦笑,「我胡說八道的,您別當真。」
連二爺還是不高興,雙手抱胸,抬了抬下巴,「妳大晚上不睡覺,跑這來做什麼?」
「那您大晚上不睡覺,跑這來做什麼?」
連二爺聞言,突然哭喪了臉,「阿九,我要死了!」
「爹爹!」若生聽得心頭一跳,忍不住蹙眉輕斥,「莫要胡說!」
連二爺立刻辯駁,「我沒胡說!」
「輕易言死,還不是胡說?」若生話音微顫,將手中明燈高高舉起,照亮他的半張臉,似乎唯有這樣看著,她才能放下心去。
連二爺也看著她,眼前這張猶帶稚氣的面孔上,此刻有著他從沒有見過的凝重。他看得發怵,不禁有些語塞,半晌才回過神來,不由得跳腳,「我不喜歡她,阿姐非讓我同她住在一塊,還不是要死人的事?」
若生聽著聽著,終於轉過彎來,兩道細眉便蹙得更緊,鄭重問道:「您為何不喜她?」
「她沒小祺生得好看!」連二爺想也不想,脫口便答。
「真的?」聽他說起亡母,若生禁不住眸光一黯,她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
連二爺孩子氣的笑了起來,「那是當然啦!九天上的仙女什麼樣,小祺就生得什麼樣!」
她聽著,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將沾在他肩頭上的幾根枯草仔細撿開,搖搖頭,「您又沒見過仙女。」
「阿九生得像娘,也跟仙女似的!」連二爺突然斂了笑,定定看著她,眼角似有水光微閃,「阿九,妳娘上哪兒去了,她怎麼還不回來?」
若生聞言,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立即死死咬住了唇瓣,忍住了。
小祺她,早就死了呀,死了已整整十二年了。
然而這樣的話,當著他的面,如今的她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她娘跟她爹青梅竹馬,自幼一塊長大,兩家又是一早便有意聯姻的,自是樂見其成。可後來她爹出了意外,她娘若願另擇良人,連家也絕無二話。
可連家對此沒有異議,若生的外祖段家卻是萬般不允退親之事。
段氏在娘家,並非得寵的孩子。論心機手段,遠不如旁人,自然不討長輩歡心。這樣的孩子,若嫁進旁的勛貴之家,莫說為段家掙些什麼,便是自保不牽累段家只怕也難。故而昔年連家看中了她,段家是極願意的,近乎廢子的姑娘能拿來同連家做親,總比真廢了好。
所以連二爺是聰明還是痴傻,是瘸子還是瞎子,他們都毫不在意。
姑母由此不喜段家,卻大張旗鼓,隆重風光的讓她爹將她娘娶進了連家。
因為不論段家如何,她娘至死都是真心待她爹的,她從來沒有因為他出了意外而心生退意。
若生掩眸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手遙遙指向了夜幕上最亮的那一顆星子,故作雲淡風輕的道:「喏,娘親就在那上頭住著呢!」
連二爺眨眨眼,「小祺為什麼住在那裡?她為什麼不跟我住了?」
「因為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呀!」若生努力笑著,「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那她什麼時候回來看我們?」連二爺眼裡蓄滿了淚,似乎下一刻就要撲簌滾落出來。
夜幕下,寂靜荒蕪的苜園裡,父女倆面對面站著,一個要哭,一個忙著扯謊。若生咬咬牙,信口道:「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她就回來了。」
連二爺相信了,點點頭,「阿姐說撒謊要挨板子的,阿九妳可不能撒謊!」
「好,我不撒謊。」連若生別過臉去,「金嬤嬤怕是等急了,爹爹快跟我回去吧!」她轉身走了兩步,身後卻沒有響動,扭頭去看,卻見連二爺站在原地未曾動過,「怎麼不走?」
連二爺看看四周,飛快伸出手來揪住她的一角衣襬,小聲道:「我怕黑。」
「……」方才一個人的時候怎麼不怕?若生失笑,將衣襬從他手裡扯了出來。
連二爺空了手,嘴一癟,淚眼朦朧的看著她。
若生無奈的笑了笑,將空著的左手遞給他,「過會兒衣裳該攥皺了。」
連二爺盯著她的手看了又看,而後一把抓住,笑得瞇起了眼。
一大一小兩個人便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回走。
走至苜園門口,立刻便有人提燈迎了上來。
連若生走動得多了,站定後便覺有些不適,扶著綠蕉輕喘了兩聲,皺眉揉向膝蓋。
連二爺正好瞧見,便道:「我背妳回去!」她突然病了不會走路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若生聞言,卻想起了幼年時的事來。她小的時候,爹爹也總喜歡背著她四處亂跑,四處玩樂。後來,她日漸長大,便不喜同他待在一處了。她總嫌他,嫌他永遠像個孩子,沒有半點父親的樣子,嫌他不像旁人的爹爹。
可當那一日,利劍懸在她的頭頂時,他卻毫不猶豫的擋在了她身前。
他有那麼多鬧不明白的事,可獨獨疼她、護她這一件,像是與生俱來的。
若生心下一暖,搖了搖頭,「我已經是大姑娘了。」
縱然她才剛滿十二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可到底不是小丫頭了。真要講究,已是能說親的年歲,哪裡還能叫爹爹背著走路。
可連二爺聽了,垂著手,露出落寞神色來,只當她是因為不喜自己才不願意讓他背著走。他訕訕低下頭去,腳下步子踟躕著,半天不肯邁開。他們父女倆已有很久不曾親近過,也莫怪他總想著她厭煩自己。
若生看得清楚,嘆了口氣,「下不為例。」
連二爺抬頭,立即高興起來,背過身去催她上來,視線則朝著明月堂相反的地方望去。若生一眼看到,心知肚明,一面像幼時一般抱住他的脖子,一面叮嚀道:「回明月堂,不許去旁的地方。」
「不去就不去。」連二爺嘟囔著,背了她不情不願的往明月堂走去。
邊上跟著的丫鬟婆子都知道這不合適,然而也沒有人敢勸阻。
廊下安靜祥和,燈籠的光幽幽的。
若生靠在父親的背上,厚實而溫暖。
隔著大氅,她似乎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怦,怦,怦,聲聲迴響在寂靜的深夜裡,也迴響在她耳畔。
真好,父親還活著,好好的活著!
她緊緊閉著雙眼,害怕自己一睜開,眼前的一切就會像一場黃粱美夢般煙消雲散,鼻子愈發發起酸來,她憋著氣,將頭埋在了父親背上。
突然,背著她的連二爺腳步微頓,長長嘆口氣,聲音無奈極了,「天冷也不能將鼻涕水擦在我身上呀,人家這衣裳還是前些天新做的呢!」話說到後頭,聲音已是越來越輕,幾不可聞。
連若生卻清清楚楚都聽進了耳朵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妳以前就是個邋裡邋遢的丫頭……」他小聲嘀咕著。
聽到這話,若生便悠悠的想起了自己小時跟著他一塊往千重園裡胡亂瞎躥的事。千重園裡遍植蜀葵,花開的時候,就是一片紅色的汪洋。她邁著小短腿,抓著他的手,溜進花海裡打滾嬉鬧,沾了滿頭滿臉的花汁,活像隻小花貓。
他就指著她哈哈笑,笑她是個邋遢丫頭。
可他自己也是滿身的狼藉,還不如她呢!
若生想著,嘴角微揚,微笑起來。
血肉會燃毀,可記憶,卻總潛藏在腦海深處,以為自己早忘了,可其實都記得一清二楚,恍若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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