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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夏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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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夏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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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前一個夏天她親手開槍射殺了她養在閣樓裡的一頭大象,血肉濺得她一頭一臉。她割下象牙、豎在客廳,不知是為了悼念還是怎地,每當她躺進沙發,赤裸的背摩擦著粗糙厚硬的象皮,視線便會落在那對象牙尖端。隨著不同男人的挺進呻吟,她一一回憶肢解那頭大象的片段觸感:被極致殘酷,從頭頂到腳趾,充盈的滋味。」──〈前夏之象〉

十二則愛情的反烏托邦奇幻預言短片,
見證世紀交會之處的少女們在時空黑洞中惶惶迷途……
周丹穎小說創作的起點,自選少作重新集結成書。

這是周丹穎小說創作的起點。時隔十四年,她自選少作重新集結成書,回頭審視,周丹穎戲稱此書可謂「青少女殘酷愛情大集合」,其中九篇曾收錄在同名書中,另外加上三篇選自首部小說集《漂浮的眼睛》中的傑作,讓絕版多年的作品得以重新面世。這些短篇創作於女作家二十世代前期,滿溢著世紀交會之處華麗蒼涼的氣味,小說文字和近作同樣冷靜犀利,卻又多了一份剔透靈氣的厭世感。
書名來自同名篇章,也是當年自「寶島文學獎」小說獎脫穎而出的〈前夏之象〉。這篇看似離奇的戀愛故事充滿了蒙太奇電影感,女主角小葉「親手開槍射殺了她養在閣樓裡的一頭大象」,用大象的皮製成沙發,跟男人們在沙發上做愛,並拍下,寄給在外國留學的前男友,鋪陳出一段流動著欲望、毀滅和救贖的愛欲幻滅故事。
早慧的周丹穎十六歲開始寫作,二十歲出版第一本小說,這些少作在今日看起來驚人地像似預言,有些篇章彷彿預知今日種種駭異俗世新聞,有些則因想像力超躍而奇幻迷人,甚至讓人想起這幾年當紅的英國「神劇」《黑鏡》,在奇崛的空想驚悚劇情中照見人性的黝暗角落。
重新面世的《前夏之象》因收入不同時期作品,編排順序也打散重來,希望給讀者全新感受。前四篇如輪番播放的少女(無)愛情科幻片,各意象世界微帶寓言感,如〈編號〉中的訂製機器情人,〈等待輕飄狀態〉中女作家意外昏迷數十年後來到已經不適合人類生存的未來世界……。接下來四篇可以看見少女開始「轉大人」,種種戀愛(誤戀)破滅的前前後後,重複與環狀結構在這時期獲得開展。最後四篇寫於作者初至法國求學時期,少女徹底變形了,演變成異次元空間的愛情與人類,各篇角色與場景前後多少有互文,各自獨立卻又一氣呵成,呈現刻意晦澀不明的氛圍,正如周丹穎自己對之後出版的《英瑪,逃亡者》的解讀:「多少反映了當時身在法國無法盡情表達己意的失語感」。

作者簡介

周丹穎

生於台北,現兩棲於巴黎與波爾多。在雙語的夾縫間,寫作、翻譯、思考、教學。
著有《雙城喜劇》(2016)、《名媛練習》(2012)、《英瑪,逃亡者》(2004)等小說作品;譯有《風格練習》(2016)等法文著作;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翻譯獎等,作品也曾二度入選年度小說選。
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巴黎第八大學法國文學博士,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中國文學博士,曾任教於里昂高等師範學院,目前為波爾多蒙田大學助理教授等──這是她的第三個世界。

【新版自序】
文學少女的憤怒與眼淚

重出絕版少作《前夏之象》(二○○三),最初其實是一場意外。焚膏繼晷的忙碌生活中,我心裡那個文學少女有一天忽然被惹毛了,久違的憤怒引發一陣急雨,野獸在雨澇裡狂奔了一陣(然後各自洗洗睡了)。事情本來到此也無甚可記之處,然而雨後某日,珊珊主編站在彩虹的另一端,靜靜地、低調地拉出與時間賽跑的五彩布條:隔著鍵盤和螢幕,我彷彿看見她向我打了一個祕密的手勢,我其實還沒讀懂這手語,就不假思索地往終點線衝了──原來那個暴衝的少女一直都在,無論怎麼隨著時間變形。

少女對純淨十分執著,文學少女尤是。年少時正如張愛玲所說,是「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對於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因而極脆弱、極易毀滅,但同時也拿得出與整個現實世界賭氣的姿態,書寫、對抗,頑強地在文字中想像、重建、混搭,不管是不是「借助於人為的戲劇」,莽莽撞撞地,竟也蓄積了不少超譯愛情、人生以及文學的烈火能量。

這十二篇小說的創作始末,我至今還回想得起一些片段。多年後仍有讀者會跟我提及的〈前夏之象〉(二○○一), 其原始文學獸性,乃是因那年夏天讀到的一句馬克白夫人的台詞而噴發:

Come, you spirits
That tend on mortal thoughts, unsex me here,
And fill me from the crown to the toe top-full
Of direst cruelty.

至於為何轉譯這「被極致殘酷,從頭頂到腳趾,充盈的滋味」到小葉的故事上,不得不提起一封學妹寄到法國的手寫信(是的,初到法國留學的那幾年,還有這樣扣人心弦的讀信時光)。小葉那句鬼魅般的「不甜了,我再也不甜了」,正在那封信的某處,讓我深受震動。那些年,我們都聽陳珊妮,《肥胖者的悲哀》(一九九九)哼一哼,小葉如何割下象牙、剝下象皮、取出一件件巨大包油的內臟,便如在目前,只是更為暴烈。

少作與我的種種文學啟蒙,恐怕可以再講一千零一夜,「然而通篇『我我我』的身邊文學是要挨罵的」(張愛玲〈童言無忌〉,一九四四)。在挨罵之前,且讓我迅速超譯布朗修筆下令我難忘且著迷的文學場景:

Elle s’était endormie, le visage mouillé de larmes. Sa jeunesse, loin d’en être abîmée, paraissait resplendissante : il faut être très jeune et bien portante pour supporter une telle abondance de larmes.
—Maurice Blanchot, L’arrêt de mort (1948).

敘事者「我」臨終的友人J.,在對抗死亡時奇異的青春容貌,此處是由睡夢中殘留滿面的淚痕側寫出來的:「她的青春分毫無損,反而更加煥發,因為必須非常年輕和健康,才經得起如此洶湧的眼淚」。在讀到這段文字前一、兩年,我曾在〈鎮魂〉中寫下:「夜幕垂落,慈悲地蓋起小碧喪服似的臉色。我聽見她哭了,無可奈何的淚流成河,沒有特定接收者,我不知道她還要哭多久,也許就這麼一直下去,也許一會兒就不哭了……」少女在「轉大人」之前,曾有過多少的淚流成河,那是直面毀滅的青春,那是一去不回的天真,我且以新版《前夏之象》紀念之。

2017.11.02/3 於巴黎

 

目次

【新版序】文學少女的憤怒與眼淚
前夏之象
等待輕飄狀態
編號

在那件鳥事發生之前
華麗的泥濘
霪雨
瑪淇朵與普魯托
復活
殘暴的消失
鎮魂
掛號信,致林貝亞小姐

書摘/試閱

前夏之象
前一個夏天她親手開槍射殺了她養在閣樓裡的一頭大象,血肉濺得她一頭一臉。她割下象牙、豎在客廳,不知是為了悼念還是怎地,每當她躺進沙發,赤裸的背摩擦著粗糙厚硬的象皮,視線便會落在那對象牙尖端。隨著不同男人的挺進呻吟,她一一回憶肢解那頭大象的片段觸感:被極致殘酷,從頭頂到腳趾,充盈的滋味。

 

印度薰香扭腰攀上蠟染棉帳,暈黃黃微光下,男人提了一木桶水來,輕輕用海綿擦著她泛血絲的背。
「不懂妳為什麼堅持待在沙發,床看起來舒服多了。」他從矮床上拾了一個印花軟墊,讓她坐在上頭。
「現在才問,不嫌遲嗎?」她露齒一笑,彎腰盤起長髮,用皮繩固定成一個髻。
男人有些窘,吻吻她的肩膀,一眼迷迷離離。
「摸摸看,猜,這是什麼。」她領著他的手,沿著她的小腿一路滑下鋪在沙發上的象皮。
「從非洲帶回來的紀念品?」男人不太認真地摸著,不一會兒手指又爬上她的小腿。
「曾經我有一頭大象,在這閣樓裡。」 
「真的?」男人應著,並不真的聽進耳裡。
「從一頭小象長成一頭大象。」
「什麼品種呢?」男人用手心托起她的乳房。
「我不知道,不過很久以前傳進中國的。」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能有一頭大象。」男人用拇指輕輕搓揉著她的乳尖。
「嗯,是啊。」
「什麼顏色的?」男人將她抱到自己腿上,啃咬著她的耳垂。
「灰色,跟所有大象一樣,沒有不同。」
「個性好嗎?」男人用舌頭舔洗她的耳朵。
「剛開始牠太活潑......」
「然後呢?」男人在她耳邊輕輕吹氣。
「牠的體重一天天增加,就一動也不動了。」
「這麼小的閣樓,難怪牠動不了。」男人濁重地喘息著,手指向下探去。
「你不想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嗎?」
「後來呢?」他問,一面將她推進沙發。
「後來有一天,我開槍解決了牠。」
男人抬起頭,端詳著她的眼睛,想檢驗故事的真實性。她對他微微一笑。
「然後,所以,我們才能躺在牠的皮上,沒日沒夜地做著。我在想,到底哪一天牠的皮才會被磨爛?或者,是我背上的皮先被磨爛。」
她不疾不徐地說著,眼底一束膠著的光讓男人發現她所言為真。男人虛軟地垂下,暗自驚怪自己何以在一分鐘前覺得她迷人。
「走的時候記得帶上門。再見。」她斜躺在象皮上,繼續保持著那一朵迷迷濛濛的微笑。

 

她的男人們叫她小葉,這稱呼哪裡來的已不可考。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跟她真正的名字一點關係也沒有,還有,女人們不曾這麼稱呼她。小葉自我調侃地說過,這稱呼像是印在酒店花名冊上,供人點名帶出場用的。
這是她的口吻沒錯。在她射殺了她心愛的大象後,她講話總帶著那麼絲酸味。不甜了,我再也不甜了。她曾經寫信告訴我,並附上錄影帶一卷,側標「大象逝世一週年紀念專輯」。血淋淋的寫實風格,喜歡嗎?我看著不同的男人們一邊撫摸她的身體,一邊聽她說著大象的故事,起初一個個都不當回事,只想著她的身體,到後來發覺小葉眼底那麼一抹接近瘋狂的認真,讓他們嚇得趕緊穿上衣服走人。自以為有教養一些的還會編些藉口,小葉只一逕笑著聽,眼神很遙遠;愛乾淨一些的走前不忘洗手,歹毒的小葉會補上一句:那肥皂,用象油做的。
不三不四。你瞧,我說話是不是又難聽了些?
隔著一紙信,我可以想像她斜眼淺笑的模樣。披散著頭髮,不知何時學會的放浪姿態,不時連著她的話悠悠浮出我腦海,讓我怔怔發起愣來,間歇地心慌,不知所措。

 

我研究所畢業以後,留在系裡當助教,計畫存些錢再和德齡一起出國唸書。德齡和我從大一就是班對,大學四年,兵役兩年,研究所再兩年,雙方家長就等著我們兩個自己講定,好著手準備婚禮。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求婚的話就是說不出口。德齡常常在談話的空隙間靜靜望著我,等待我說些什麼,我卻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有一回,我胡亂抓了小葉當話題。
「……大學部今年有個新生很特別。」
「特別?」從德齡的語調聽來,她並不特別想知道。當然,我沒有忽略她聲音裡的失望成分。
「嗯,今天我在系辦,有個髮辮很長的大一學生來拿選課本。」
「然後呢?」
「就這樣啊。髮辮長到快能拖地了,很誇張。」
「喔。」
「妳竟然能夠容忍我乏味的言談這麼多年。德齡,妳太偉大了。」我故意用一種文藝腔朗誦著,逗她笑了。
「呆子!」她忍住笑,咒道,晶亮亮的眼睛讓我忍不住公然在麵攤吻起她來。
「助教,拜託,這是學校附近,你們系上的學生隨時可能看見哎!」德齡不好意思地推開我,四下張望。麵攤老闆、老闆娘分明看見了,卻假裝專注地切著豬肝、豬耳朵。
這樣無意義的對話在我跟德齡之間不斷重複,為何我獨獨記得這一天我說過什麼呢?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這段記憶的主角是小葉,和她的長髮辮。

 

那一年小葉十八歲,高高在後腦杓紮著一條長髮辮。中午休息時間,系辦只有我在。拿選課本給她的時候,我問她高中難道沒有髮禁。她腼腆地說:我跟教官解釋,這是為了紀念我過世的曾祖母。從小她為我編髮辮,我在她靈前發誓不剪的。
小葉的語氣太過誠懇,讓我不禁懷疑她是個編故事的高手,然而我禮貌地沒有追問下去。她接過選課本,沈默了幾秒,對我說: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暗暗一驚,然而在表皮上還是掛出了「歷經歲月磨練後的圓融神態」,說:
「我沒有這樣想啊。」一邊扯出溫和的笑容。
「你沒有必要這樣的,助教。」
 我竟聽不出這句話是指摘還是諒解,因為她的語氣那麼甜美。早熟的甜美。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十八歲的小葉。那句話彷彿是對我說:我能體會,時間待你不好,讓你不得不照它所教你的回答。
我感覺被撫慰,在德齡身邊,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一種為料峭春風拂面的感覺,凜冽、犀利,卻暗浮著甜甜的花香。我姑且這麼形容。

 

再過兩天,我來法國唸書就滿三年了。
九月,天黑得比盛夏早,德齡去外省找朋友還沒回來,我躺在床上,將書擱在一旁,倒看著漸漸暗沈的天空,鄰居們收拾杯盤的聲音迴盪在中庭,我才記起自己忘了吃晚餐,冰箱裡什麼也沒有。德齡從拿了孩子之後,便對我不理不睬的,她仍是不能諒解我的決定。
我們還是沒有結婚,帶著雙方家長不太贊同的眼光,我們按照原訂計畫來法國留學。臨行前德齡哭過一兩次,質問我是不是根本不愛她,所以遲遲不肯提婚事。如果是這樣,不如趁早告訴我。她抽抽噎噎地說。我無言以對,只能抱抱她,否認,然後說希望她一起來,我只是希望兩個人都能先完成學業再談婚事……諸如此類的話。當然這三年間結婚這檔事仍不時被提起,但德齡不算太堅持,她只是需要我證明對她的在乎,所以總不了了之。直到今年年初,她意外地懷了我的孩子,婚事才又被重提。經思考過後,我告訴她我希望這件事不要讓家裡知道,我會陪她到醫院拿掉孩子。她哭得很慘,將家裡能摔的東西全往我身上砸了。我冷眼地看著這一切,忽然發現自己抽離出現場,靈魂奔向另一個時空:小葉止不住的眼淚,怨憤地瞅著我。

 

說我不曾渴望過小葉,那是騙人的。
從第一眼見到她,我便幻想著能鬆開她的髮辮,將她壓在課桌椅上,蹂躪她那種甜美的氣息。讓她成為我的,只有我能夠獨享,讓她只能等待我的眷顧,而不能凌駕我、拆穿我、同情我。
我以為這些「邪惡」的念頭不曾存在過,然而當德齡將檯燈往我身上砸的瞬間,我同時看到了小葉,在我面前將頭髮胡亂剪了一地,她哭著說:我被你毀了,毀—了。
當時我同樣冷眼看著,同樣覺得與我無關。這種想法很可恥,該被伐撻,但我卻覺得無比平靜,彷彿站在山岡上遙望著喧擾的人間。她們流淚控訴、懇求,全與我無關。
與我有關的場景,是某一天午休時刻,系辦公室裡。

 

我反鎖辦公室門,拉上插拴,怕同事提早回來,捲下百葉窗,將小葉抱到我桌上,鬆開她的髮辮,重重地吻她。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等待了如此久,她回應著我,我無法按捺,剝起她的衣服。
「慢點……我……我沒有經驗。」小葉低低地說,幾個月來,她寫給我的情詩中的遣詞用句讓我錯估了這一點,我雖然驚訝,卻更興奮了。
開口既小又緊,我試了好一陣子,才完全進去。小葉摀著嘴怕讓人聽見她叫痛,我回想起八年前我和德齡,似乎順利得多,據稱她也是第一次,我不禁有些懷疑。
我一動小葉的腿便緊緊夾住我的腰,讓我有點煩躁,嘴裡無意識地說著哄她的話,假意保證我不動。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又開始神遊,這八年間我當然也不只有德齡一個床伴,重點是沒有一個像小葉這麼難搞的。
「你好殘忍。」完事後小葉抹著眼淚說,頭髮凌亂,甜美的氣息不見了。我感到一絲快意,對於她的指控,我在心裡默認,手卻拉著她的,細心呵護的樣子。
「我喜歡妳寫給我的情詩。」我和煦地笑著,享受勝利的暢快。當我渴望她,我從屬於她,必須討她歡心、計較言語;現在情勢逆轉,由我施捨。我輕快地讚許她寫的情詩,不感覺任何負累。
「真的?」
「真的。」我突然在她身上嗅到了某種與德齡相類的氣息。

 

小葉比德齡聰明,或許因為這樣,她比較不幸。
在樓下小咖啡店等待三明治和啤酒送來的時候,這句話蹦彈至我空白的思緒上。
我仔細思考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小葉比德齡聰明:她一早便看穿了我,看穿我深藏的渴望,然而她太單純,她的情詩字字勾惹著我,卻不明白被勾惹起的不是她期待的高尚情感,是純然的慾望。
我渴望穿透信箋,抓住她,讓她無法飛昇,讓她在我身體下,喘息呻吟。
那一陣子小葉天天在午休時間來系辦找我。她知道我其他時間必須分給德齡,她其實不在乎,因為她聰明,她知道自己比德齡要吸引我的目光,她知道我迷戀她的身體,歡娛,我滿足地在她身上發洩。
德齡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和小葉的事,我們每天晚上仍是手拉手去學校附近的麵攤吃飯。德齡的身份確鑿,大大方方地將我們的關係展示給系上學生看。看著她向他們打招呼的神態,有時候會讓我倒盡胃口:為什麼她從來沒發現我遲遲不肯向她求婚的真正原因呢?
小葉太聰明,小葉知道,她很快地又再次看穿了我。

 

「先生,您介意我跟您同桌嗎?」
 一個女人的問句讓我回神過來。咖啡店越晚人越多,我微笑,挪了挪自己的椅子和書,分一半桌子給她。
她點了一杯咖啡,打開皮包,摸出煙和打火機,一邊點煙一邊問我:
「這不妨礙您吧?」
我搖搖頭,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打量她,深色短髮、褐色眼珠,腮幫的線條很細緻,民族風長絲巾,鬆垮垂肩的針織衫,描出沒穿內衣的胸形,皮短裙,我確定,她穿的是吊帶襪,在她疊起雙腿的瞬間我隱約看到了深色的蕾絲邊,騷動,我拿起啤酒杯,掩飾地啜飲。
「您是學生嗎?」她眼神瞟過我的書,我知道她也悄悄地打量我。
「是啊。」
 之後開展的對話一點也不重要,它們唯一的目的是導向:
「我就住在樓上,您願意來喝杯咖啡嗎?」我問。

 

抱一個洋娃娃的感覺很不一樣,她們放肆得多,歷練,明白自己的身體是生來享樂用的。
我解開她的吊帶襪,將她的皮裙推到腰間,在我伸手到床頭櫃拿保險套的當兒,她已經把我的襯衫給脫下了。我一面挺進,一面撩起她的針織衫,她抬起雙臂讓它們順利滑出袖子,褪至頸間,蒙住她的唇、她的鼻、她的眼,她隔著纖維空隙喘息,我看不見她的臉,她的存在只剩下一個柔軟的洞,像個婊子,對,就是這種感覺,婊子、婊子、婊子。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嘶吼、咒罵、加速、攀升、完美的婊子,啊。
完美的婊子,從今後我只要當個完美的婊子。

 

從蓮蓬頭傾洩而下的水柱煞止,我吻吻身前的洋娃娃,伸手到浴簾外拿德齡的浴袍讓她穿上。濕髮黏貼,一條條小河流進浴袍,她不甘處於被動狀態,跳到我身上,雙腿圈住我,抱著我的頸子吻我,輕輕啃咬。我抱她出浴槽,放下馬桶蓋,讓她坐在我身上,又做了一回。
「我餓了,能吃些東西再走嗎?」她坐上流理台,浴袍內一絲不掛,腰間只鬆鬆地打了個結,不像德齡,兩襟交疊,死結,乏味,十年多來她的身體我明明都摸遍了,洗完澡仍得防衛。
「冰箱裡什麼也沒有。」我摸摸她的臉,撿起她的衣服。她一邊套著上衣,我一邊替她穿上吊帶襪,扣住。
「你朋友去哪裡了?」她拉上皮裙。
「去外省找朋友。」我將絲巾遞給她,說:「我們去對街投販賣機?」
「好。」

 

「我有一頭大象,在我的小閣樓裡。」盛夏,蟬躲在葉片間奮力嘶吼。小葉躺在我的辦公桌上,手指微微撩開閉合的百葉窗。
「別這樣。」我急忙將她的手拉開,光從縫隙篩進了一秒,滑過她的臉龐,幽暗的冷氣房隔離夏天。
「剛開始牠很活潑,對每個角落都充滿好奇,後來牠越來越胖,塞滿我的閣樓,不能動了。」語氣幽幽,我忙著看時間,整理桌子,並沒注意聽她的故事。
「你在聽嗎?」她輕輕問。
「嗯。」
「我老了,養不動牠了。」她抬起腰,讓我把文件從她身下抽出來,有點皺,我將它擺進資料夾,用大部頭的書壓著。
「十八歲的小女生最愛說自己老了。」午休時間快結束了,小葉看起來還沒打算離開的意思,我只好動手幫她把衣服穿好。
「……是啊。」她坐起來,慢慢地編著髮辮,問:「你跟學姊什麼時候去法國?」
「暑假過後。」
「真快……。」她虛弱地笑了笑,說:「那麼,我這幾天期末考考完,能再見你嗎?」
「恐怕不行。」我放柔聲音解釋:「我和德齡有很多東西得準備,文件翻譯、簽證什麼的也很麻煩。」
小葉猶豫了一陣後,問道:
「……你明明不愛她,為什麼硬要把兩個人綁在一起?」
我對這個問句充滿厭惡,臉色一沈,說:
「妳不懂,不要裝懂。」
小葉的眼淚猛烈卻寂靜地掉下來,她緩緩對我說:
「你待我像個婊子。……可惜寫詩的婊子,不夠完美。」

 

深夜的街道迷濛著濃重的露水,她攏緊我借她的外套,跟在我身後,高跟鞋踏出與我一致的節拍。
「巧克力? 還是洋芋片?」我掏出口袋的零錢,問她。
「巧克力,謝謝。」
我買了兩條,和她坐在街旁的長凳吃了起來,我也餓了。
「沒地鐵了,要我幫妳叫部計程車嗎?」我問,口氣過於平和,出乎我自己意料。
「不必。不遠,我自己走回家就行。」她將最後一口巧克力塞進嘴裡,舔舔手指,這動作迷人得令我傾身舔去她嘴角的巧克力屑。
「妳真迷人。」我低語出我的讚美。
「謝謝。」她回頭吻了吻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也是。」
我將雙手伸進我借她的外套,摟住她溫熱的腰,是不是捨不得她走,我也不知道。
「我再不走,天就要亮了。」她微笑,脫下我的外套,親親我的臉頰,踏著高跟鞋消失在夜色裡。

 

我朝牠額心開了六槍,牠才緩緩倒下,血肉濺滿我一頭一臉。我冷冷地,聽著牠垂死的喘息,等待牠嚥氣的那一刻到來。盛夏,我的腳趾、手指卻凍得發白,不是恐懼,不是憐憫,什麼都不是,我很清醒,清醒得感應不到任何情緒,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情感服貼,文風不動,極致的平靜,或者說,極致的殘酷。

我切開牠的肉,看著,我曾花費了多少心血養這些肉,巨大包油的內臟,一件件被我取出,分袋,割下象牙、剝下象皮,不願意再看小葉那張被子彈打爛的臉。
完美的婊子,從今後我只要當個完美的婊子。

我剛睡下,小葉便在我夢裡朗誦起去年夏天她寫給我的信,那時我在信箱前看完信後,覺得渾身不舒服,馬上就將它扔進了回收桶,沒想到在夢裡它又一字不漏,像副歌一樣反覆播送。我嚇醒的時候,時鐘指著凌晨五點五十五分。
我坐在床上,回想信的內容,有個環節出了錯,我說不上來,只覺得有點怪異。

不願意再看小葉那張被子彈打爛的臉。
小葉那張被子彈打爛的臉。
小葉。

 

德齡回來的時候,發現我哭得洶湧。她不明所以,只是靜靜地坐到床邊,讓我將臉埋進她腹間,用手指輕輕爬梳我的髮。
「……想談談怎麼回事嗎?」我恢復平靜之後,德齡問,搭夜車回來的她臉上帶著一絲疲憊。
我搖搖頭,表示還不是時候。我像個孩子似地環住她的腰,模糊不清地問:
「怎麼連夜趕回來,不搭白天的快車?」
「怕你找不到東西吃,餓肚子睡覺,想趕回來弄點早餐。」德齡摸著我青刺刺的鬍渣,溫柔地說。
「妳不氣我了嗎?」我輕輕問。
「十二年的感情,還能氣什麼呢?」
「我是個混蛋。德齡,妳太偉大了。」我緊緊摟住她,說。


出國前我最後一次見小葉,是在去在台協會拿簽證之後的空檔。德齡頭痛,沒一起跟來,要我順便幫她拿。
我打小葉的手機,她在學校上課,一看到是我的號碼,顧不得同學與老師的側目,連忙收拾書包從後門跑出教室。我在旅館等她,她一進門,我便將她壓在門上,只來得及褪下她的底褲。她默默地承受我的慾望,不吭一聲,那時我覺得她像木偶一樣無趣,草草了事。
「怎麼了?不高興見到我嗎?妳不是一直說在我走前要見上一面的嗎?」我看著她拉上自己的底褲,沒有費神擦拭我的精液,一股惡意油然而生,我意識到自己語氣的刻薄。
她背對我坐著,書包垂在她腳邊,仍是不發一言。
「別跟我說妳要哭了,我最受不了眼淚,尤其是小女孩的眼淚。」我拉拉她的頭髮說,看不見她的表情。
一瞬間小葉開始嘔吐,彎著腰,把什麼都吐了出來,酸水和著稀爛的食物,撒了一地。她邊吐邊哭,抄起書包將自己鎖進浴室,她扭開了水龍頭,我聽不見她哭的聲音,我不停敲著門,剎那間又怕又慌,一方面擔心她在裡頭做出什麼傻事,另一方面又擔心這樣鬧下去,我和她的事會曝光,這樣一來,不但出國的事會受到干擾,以後回國想繼續在學校教書,恐怕都有問題……幾分鐘內我的腦筋高速運轉,模擬出各種可能性,然而我的擔憂並未成真,小葉自己開了門,淚眼滂沱,拿著一把小剪,在我面前將頭髮胡亂剪了一地。
我被你毀了,毀—了。
她聲嘶力竭地喊,我比誰都清楚,這控訴代表的意義,然而可怕的是,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

 

赴法三週年紀念日,我跟德齡求了婚,場景在樓下小咖啡店。我用紙杯墊在桌下悄悄做了一個特大號戒指,聊著聊著趁她不注意套進她所有指頭,滑稽荒謬。她僵在當場,沒料到等了那麼多年的一刻突然打了她一鞭。鄰桌的太太瞥見了,用手肘頂頂她先生,兩人屏息注目,弄得整間咖啡店的客人也一頭熱。德齡的臉紅透了,輕輕地點了個頭。眾人瘋狂鼓掌叫好,店老闆端出了心型招牌黑櫻桃派,發表祝福演說,隆重地將派頒給了我們。
家人堅持我們回國完婚,一切進展迅速。一星期後德齡奉命先回去試婚紗,我搭晚幾天的班機,所有人都開心,我卻忽然感覺寂寞而絕望。

 

大象逝世一週年紀念專輯,我將它藏在儲藏室的皮箱裡。德齡回國之後,我又拿出來看,粗糙的畫面,小葉恣意開展的身體。
在我離開後的兩年間,她試著恢復「正常」的生活,像同學一樣談「正常」的感情,交「正常」的同齡男友,然而她總容易發倦。腐壞了。她說,內裡腐壞了,怎麼正常得起來?
當她放棄了「正常」的堅持,她發現內裡腐壞的氣味遮也遮不住,不停吸引各色各樣的狂蜂浪蝶。一開始她還寫著情詩,她在給我的信裡提到:我感覺復活了,遏止不住想寫詩的衝動。替我高興吧,我發現我不那麼怨你了。隔著大洋,我彷彿又嗅到了初見她時暗浮的甜味,然而一個接著一個,和我大同小異的男人犁過她身體後,她開始說小葉這個稱呼真是好,花名冊上點播率第一高,然後向我敘述,她肢解她心愛大象的經過,大象名叫小葉,不知是牠跟起了她的名,還是她跟起了牠的。

 

我閉上眼睛,等待班機起飛。草坪上曾經有許多小灰兔,繁衍迅速,新聞畫面上機場工作人員拎起其中一隻的長耳,記者從畫面外轉述附近鄰居稱讚牠們肉質鮮美,好方法,撲殺了就浪費了,新聞主旨為此。這一刻我耳邊卻彷彿聽見小葉的嘆息:草坪上有那麼多小灰兔,不好嗎?
當然小葉從來沒對我說過這句話。三年來除了信和那捲錄影帶,我完全置身於她的人生之外。偶而我是會感覺那麼一絲罪惡,但日子被其他更重要的事填滿了,我的懺悔短暫得不足以代表什麼。此外,忙於寫論文,我甚至沒有時間回信給她。
坐在我身邊的女人幽幽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為什麼都不見了呢?」
「您指的是草坪上的兔子嗎?」我問。
她的眼睛閃爍起來,我的答案正確。
「……您也是飛台北嗎?」她問。
「是啊,真長的旅程,不是嗎?」
「這是我的名片,……我會在那兒待一個星期。」她紅豔豔的指甲似有若無擦過我的指尖。
我笑了,溫度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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