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身體：第二夜（上）

前一天

「喂，相島！妳有沒有看到明日香？」
我坐在別無他人的教室裡望著窗外，耳邊突然傳來伊勢高廣的呼叫聲。
伊勢是我們班的壞學生……原本是這樣的，可我覺得他最近好像變得穩重了一點。
話雖如此，他依舊是我不善於應付的類型。
或許就是這個緣故，我才會被突如其來的呼叫聲，嚇到整個人抖了一下。
「明日香是誰？我認識她嗎？」
「啊――該死！問妳妳也不曉得吧！」
聽了我的回答後，伊勢搔著頭這麼說，緊接著衝出教室。
真是的，他幹麼突然跑進教室，又急急忙忙跑出去？
我討厭吵吵鬧鬧。
除此之外，我也不太喜歡跟別人打交道。
反正在他人眼中，我就跟路邊的小石子沒兩樣吧。
比起跟他人相處，像現在這樣一個人望著天空發呆要快樂得多。
不過……已經有多久沒人主動跟我說話了？
我有一點點開心，但畢竟對方並非專程找我，實際上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正當我這麼想時……
「相島！我忘記提醒妳了！要是看到『紅人』，踏出校門之前絕對不能回頭喔！」
伊勢又跑回來了。
本來還以為總算清靜了，他為什麼要一直來煩我呢？
伊勢口中的「紅人」，是指校園鬼故事中的「紅人」嗎？
那種鬼怪怎麼可能存在嘛。
放學後我總是像這樣留在教室裡，可是至今都不曾見過「紅人」。
「伊勢同學，你相信那種謠言呀？我不要緊的，你快點去找那個叫明日香的人吧。」
「是、是嗎？這樣啊……那就好。」
語畢，伊勢再度跑了出去。
還真是個又吵又忙的人。
看到「紅人」的人，絕對不能回頭……是嗎？
奇怪？難道他剛才是在擔心我？
如果是，那他還真是個怪人，居然會為我操心。
畢竟班上同學都當我不存在，沒有人會擔心我。
「『紅人』呀……放學後要是落單就會出現吧。」
打開手機查看時間，現已過了下午五點。
即使回到家裡，爸爸也只會叫我念書，而媽媽只疼妹妹，對我漠不關心。
儘管很想在學校多待一會兒……我凝視著紅彤彤的天空，從座位上站起來。
真沒想到會從伊勢口中聽到「紅人」這兩個字。
其實我並不討厭鬼故事。
我反而還滿喜歡這類題材，假如電視特別節目有播出恐怖特輯，我甚至會錄下來。
不過，我認為「紅人」的故事，只是某人半開玩笑胡亂散播的謠言。
多半是老師們為避免學生沒事還在學校逗留，才編出這種鬼故事吧？
我如此想道，走出教室。步向樓梯時，我看到了那幅景象。
一名高大的學生……從生產大樓最裡面的走廊跑了過去。
那個人是……伊勢？
他還在找「明日香」呀？
雖然不曉得「明日香」是誰，能讓伊勢找得那麼拚命，那個人還真是幸福呢。
哪像我……就算消失不見，也肯定不會有人來找我。
就在我長嘆一口氣，正要把目光拉回到樓梯時。
「咦？」
眼角餘光瞄到一道奇怪的人影。
就在伊勢剛剛經過的、生產大樓最裡面的走廊上……有個小學生年紀、不該出現在高中校舍內的小女孩，正朝我這邊走了過來。
為什麼小學生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而且，她看起來怪怪的。
看到小女孩從昏暗的走廊深處，走到有窗戶的明亮處時……我的心臟噗咚地重重一跳。
小女孩從頭到腳都染得紅通通……她該不會是「紅人」吧？
那股異樣的氣質，讓人一看就明白她的身分。
我感覺到一股可怕的氣息，彷彿那名小女孩伸長了手，要將我拉過去。
怎、怎麼辦！
那不是謠言嗎!?
還是說，有人在惡作劇？
不，如果是惡作劇，應該不會讓這麼小的女孩子，走在有可能空無一人的走廊上。
明明之前都不曾遇到，怎麼伊勢才跟我提到「紅人」，她就出現了!?
如果她真的是「紅人」……我就得頭也不回地踏出校門才行。
小女孩一步步朝我走來，不過看上去並沒有要攻擊我的意思。
我趕緊衝下樓梯。就在我抵達樓梯平臺時……
「啊――相島，相島美雪，妳還沒回去啊？那正好，我有點事想請妳幫忙。」
聽到背後的呼叫聲，我隨即在樓梯平臺停下腳步。
這聲音是……班導南田老師？
怎麼偏要挑人家不能回頭的時候叫住我！
該怎麼辦才好……我大傷腦筋。
「您要我……幫、幫什麼忙？」
儘管覺得背對老師說話很沒禮貌，可是不能回頭的我最多只能做到這樣。
「紅人」不過是某人編出來的鬼話。
過去我始終這麼以為，然而今天真的看到「紅人」了……
「哎呀，不是什麼大事。妳能不能來大辦公室一趟？」
南田老師走下樓梯，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可是……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老師的口頭禪就是「我只上班到下午五點」，五點以後跑去請教課業上的問題，老師一概不予理會。
然而，老師現在卻要學生幫他的忙。
「老、老師，對不起。我要回去了。」
語畢，我碰觸南田老師搭在肩上的手，結果……我發現了異狀。
老師的手……比我的還小？
南田老師是個體格壯碩、身材微胖的男人，他的手不可能這麼小。
我好想回頭察看背後的人到底是誰。
可是……內心又有一個聲音叫我絕對不可以回頭。
「不要碰我！」
我撥開搭在肩上的那隻手，逃也似地從樓梯平臺衝向一樓，這時我看見了……
距離剛才所在位置兩個階梯高的地方，有雙紅通通的小腳和一隻紅通通的玩偶。
那個人絕對不是南田老師！
我確實聽到了南田老師的聲音，但那道身影根本不是他。
「剛剛那是……怎麼回事啊！」
踏出校門之前都不可以回頭？
剛才分明就是想害我回頭嘛！
抵達一樓後，我奔向學生專用玄關。本來很擔心那名小女孩追上來，幸好最後平安無事來到鞋櫃前面。
那就是我一直視為謠言的「紅人」？
可是我從來沒聽說真有人見過她呀？
伊勢知道她真的存在，才特地提醒我嗎？
真是這樣的話，伊勢是不是認識「紅人」呀？
該不會是伊勢在操縱「紅人」……應該不可能吧，我想太多了。
我急忙換上鞋子，準備走出學生專用玄關，就在這時。

嘰――――……

原本敞開的玄關大門，居然在我眼前應聲關上。
「不、不會吧……為、為什麼！」
一頭霧水的我立刻衝到門前，豈料卻感受到更大的絕望。
門……打不開。
而且不只這扇門，旁邊和更旁邊的門，也彷彿不想讓我出去般陸續關上。
看到「紅人」的人，在踏出校門之前絕對不能回頭。
這分明是一項很簡單的條件，為何要達成卻如此困難？
面對一籌莫展的現狀，我沮喪不已。突然間，我發覺背後有道扎人的視線。
有人……正在看我。
「紅人」該不會追過來了吧？
不過，假如傳說是真的，只要別回頭就不會有事才對。
胸口……好難受。
我會喜歡鬼故事，是因為那種情況不會發生在自個身上，我實在沒想到自己竟會碰上這種怪事。
來自背後的恐懼，令我痛苦得好似心臟遭人緊緊捏住。
沙！
沙！
盯著我的那個人，腳步聲逐漸朝我靠近。
「來、來人啊！快開門啊！救命啊！」
無法回頭的恐懼，以及逼近背後的腳步聲，嚇得我不斷拍門。
再拍下去玻璃說不定會破掉，可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我的求救得不到任何回應，眼前那扇門只是略微前後晃動而已。
再這樣下去……我或許會被殺死！
正當我打算抓住門把，使盡力氣推開玄關大門時。
我低下頭，發覺腋下有隻白皙的小手，從背後伸出來抓住門把。
後背頓時竄過一陣寒顫，我連尖叫都叫不出來。
「啊、啊啊……」
「紅人」打算……對我做什麼？
如果回頭了，她是不是會把我大卸八塊？
我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連逃都沒辦法逃。
「紅人」要殺死我了。
我活到現在，從沒遇過半件好事……
萬念俱灰之際，又有一隻手像剛才那樣搭在我的肩上。
「喂，妳在做什麼？……嗯？妳不是相島嗎？」
這聲音是……伊勢？
剛剛伊勢不是還在生產大樓跑來跑去嗎，他已經回到這裡了呀？
不對！
剛才差點就上當了，這次我不會再受騙。
我抬起顫抖的手，撥開搭在肩上的那隻手。
「喂！妳幹麼啊！我是聽到妳大叫，才過來關心妳欸！」
說話聲是從頭頂上傳來的，而且撥開那隻手時，我發現大小跟剛才的「紅人」不一樣。
難道後面那個人……真的是伊勢？
「伊勢同學，救我……我不小心看到『紅人』了……門打不開。」
也許是稍稍放下心來的緣故，我的聲音轉為哭腔。
一般人應該不會相信這種事吧？
更別說是我這種人講出來的話。
「搞什麼，結果妳還是看到了啊……怎麼我身邊都是這種倒楣鬼？」
語畢，伊勢把手伸到我的腋下，將我拉起來。
果不其然……他一點也不懷疑或吃驚。
伊勢肯定知道「紅人」的事。
「謝謝……伊勢同學，你難道一點也不懷疑我在說謊嗎？」
「啊？妳不是都沒回頭看我嗎？所以妳一定是看到『紅人』了吧？」
我背對著伊勢問道，結果他如此回答我。
只因為這樣，就相信我說的話？
「好啦，踏出校門之前，妳可別回頭喔。」
他一隻手擱在我的頭上，另一隻手打開玄關大門。
奇怪，剛剛不管我怎麼努力，那扇門就是開不了呀……
我懷著說不出的驚恐走到門外。
那扇門不管我怎麼推就是不開，可是伊勢輕輕鬆鬆就打開了。
「紅人」一直想害我回頭，換作沒看到她的人就什麼事都沒有嗎？
走向校門的期間，我突然很想問伊勢有關「明日香」的事，因為我對他尋找的人物好奇得不得了。
「伊勢同學……你不是在找明日香嗎？」
「是啊，我找了兩個小時……可是都沒找到她。」
伊勢露出些許落寞的神情，注視著遠方。
原來他不是普通的壞學生。他不只擔心我還解救我，總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伊勢的另一面。
我們班上還有其他的壞學生，不過……回想起來，伊勢不曾把我當成空氣呢。
「那、那個叫做明日香的人，是伊勢同學的朋友嗎？還是女朋友？」
沒有朋友的我，不曉得這種時候該講什麼才好。
「該怎麼說呢……她在明確答應跟我交往之前，就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該不會……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吧？
「對、對不起……我問了怪問題。我沒有朋友，所以很不會說話。」
我們聊著這個話題穿過校門，這時突有一陣風吹拂過我的身體。
我忍不住回頭望向校舍……結果看到了那道身影。
「紅人」拿著玩偶站在校門的另一邊，對我露出可怕的笑容。
「紅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傳說「紅人」會於放學之後，出現在落單的人面前……
剛剛回頭時，伊勢就在我旁邊。
可是，我依然看到了「紅人」，這表示……唯有在校內見過「紅人」的人才看得見她，抑或見過她以後，就算身邊有人也一樣看得見她。
「我說相島，妳從剛才就在嘀咕什麼啊？」
聽到伊勢這麼問，我驀然回過神來。
就是因為我老是像這個樣子，不自覺地講出心裡所想的事，大家才會覺得我噁心而不理我……
「抱、抱歉……我很噁心吧，老是自言自語……」
難得有人願意跟我說話，結果我又要遭到對方無視了。
不過，這種情況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有什麼關係？我這個人很笨，所以很羨慕懂得思考的人。」
……真令我意外。
沒想到伊勢會說這種話。
更重要的是，他沒批評我這個毛病很噁心，這讓我有點開心。
「伊勢同學……你知道『紅人』的事嗎？剛才你是在擔心我吧？」
「嗯？對啊，妳也有聽過『尋找身體』吧？我曾被迫參加過一次。」
伊勢講了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話，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才好。
曾經被迫參加「尋找身體」？
所以，他才會認識「紅人」？
我怎麼可能相信這種說法。
我確實看到了「紅人」，但「尋找身體」不是某人出於好玩，加油添醋而成的謠言嗎？
可是，相信這個部分，卻不相信另一個部分，未免太不講理了……
「既然這樣，你跟我說說『尋找身體』的事吧。我只有聽過傳說。」
伊勢頭腦不好，突然這麼問他，應該能戳破他的謊言。
假使他事先想好說詞，只要深入追問，一定會露出破綻。
我本來是這麼認為的。
「『尋找身體』其實是小野山美子的詛咒喔。聽說她是五十多年前，某起分屍命案的被害者呢。」
「分屍……那、那麼，凶手是誰？」
「大家都以為是山岡泰藏下的手，其實真凶是他的弟弟雄藏……呃，這件事說來話長，妳再打電話給我好了。妳有手機吧？告訴我號碼，我先存起來。」
我照伊勢說的打開手機，告訴他號碼。
不管他講的是謊話，還是編出來的故事，聽起來都很真實，不像是在騙我。
「好，既然妳已經踏出校門，接下來應該不要緊了吧？我要再去找一下明日香。」
說完這句話後，伊勢便折返學校。我看著他的背影，握緊手機。
希望他別看到「紅人」……這回換我擔心伊勢。

「我回來了――」
在學校前面的Ｔ字路口跟伊勢道別後，為擺脫「紅人」帶來的恐懼，我趕緊回到家裡。
一走到客廳，便發現媽媽和妹妹真冬邊看電視邊聊天。
無論我說什麼，那兩個人都不會有任何回應。
這種情況早已是家常便飯。就連在自個家裡，也沒有人會跟我對話。
我拿出書包裡的便當盒，一如往常地自己動手清洗。
不過，今天發生了令我有些開心的事，所以洗好便當盒後，我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手機。

伊勢高廣
媽媽
爸爸
真冬

手機通訊錄裡儲存了四筆聯絡人資料。
我在回家途中打電話給伊勢，跟他要了電子信箱。
看到通訊錄顯示的第一個名字不是家人，我好開心，忍不住「呵呵！」地笑出聲。
「他算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吧？」
我這般自言自語，躺在狹窄房間內的小小床鋪上，一直盯著那四個字看。
大家跟朋友互傳簡訊時，都傳些什麼內容呀？
什麼時候傳簡訊給對方比較好？
我思索著這些問題，進入編寫簡訊的畫面，一再輸入文字又將文字刪掉，到頭來我還是沒發簡訊給伊勢。
我在煩惱中度過這段時間，之後下到一樓吃晚餐。
不曉得伊勢後來怎麼樣了。他是否沒遇見「紅人」，並且找到那個叫明日香的人？
這件事占據了我的思緒，吃晚飯時我也心不在焉地聽著家人的對話。
不過，反正他們不會聊到我，不聽也無所謂。
「美雪，妳有在念書嗎？」
「嗯……」
「是嗎，那就好。」
爸爸永遠只會講這句話。
我以離家近為由選擇現在的學校，真冬則是就讀明星高中。
爸爸不曾對真冬說過這種話，看來他很不滿意我的決定。
媽媽和真冬感情很好，我完全無法加入她們的對話。
「我吃飽了。」
全家只有我得自己洗自己的餐具。
要是忘了洗，隔天的晚餐就會盛放在髒兮兮的碗盤裡。
我想，就是因為生長在這種家庭，自己才會不懂得如何跟他人來往。
洗好餐具之後，我得立刻去洗澡才行。
因為沒人會來通知我，要是不快點去洗，家人會把浴缸裡的熱水放掉。
我不想待在家裡，所以總是獨自留在學校。
反正只要趕在晚餐時間之前到家就好。
洗好澡後，我回到房間，發現手機的指示燈不斷閃爍。
一看到之前不曾見過的神祕光芒，我頓時心跳加速，趕緊衝過去打開手機。
收到簡訊了……
除了家人以外，只有伊勢知道我的電子信箱。
總覺得……好緊張喔。
自己只是要開啟簡訊而已，手為什麼會發抖呢？
我選擇畫面中的簡訊圖示，查看內容……
『伊勢高廣』
一看到這四個字，我頓時開心地躺在床上，不停踢動雙腳。
雖然內容只有「沒事吧？」這短短四個字，能夠收到家人以外的人傳來的簡訊，真教我開心不已。
「這樣……很像朋友不是嗎？」
朋友……我始終以為自己不會擁有這樣的存在。
我以為自己交不到朋友，沒想到還是有人願意傳簡訊給我。
該怎麼回覆伊勢呢？我絞盡腦汁，想著想著就睡著了，而沒能回傳訊息。
「紅人」與「尋找身體」。
因為手機通訊錄裡，多了一筆非家人的聯絡人資料，我開心到忘了這件事……
此時的我，還不曉得兩者的真正可怕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