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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魂歸大稻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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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歸大稻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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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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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最常見的絕望,正是「無法做自己」……

尼采說,「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在對抗絕望時,你不會想到自己會創造出什麼樣可怕的怪物……

公視2018年強檔,系列改編電視劇原著!
製作人 王偉忠/臨床心理師 王淳/華文靈異天后 笭菁/作家 蕭秀琴/公益平台基金會董事長 嚴長壽
──各界名人推薦

「當心理醫生會通靈,並捲入一個個人心鬼念的奇幻謎團中,看他如何療癒他人,療癒自己,或許還能療癒書本前的你。」──臨床心理師 王淳
「這是一本閱讀過程中會一直想起自身夢境的小說,有著看推理、心理,以及社會寫實小說的快感與刺激。
九色夫擅長以象徵來說故事,漫天大水讓你喘不過氣,到底是真實還是想像,這些事物對你到底有什麼意義,就讓有心理醫師背景的作者來為你解答。」──作家 蕭秀琴

活人有心病,留在陽世的孤魂竟也不能避免。
替鬼解心結,醫心病的超自然病歷檔案。

他看得見鬼,也看見了污穢的水流在這些人之間拉扯、互動,
像條無形的臍帶……

一個想投胎,卻困在網路遊戲虛幻世界中不可自拔的宅鬼;
一個家世背景驚人,被父親逼著來做心理諮商的憂鬱少年;
一個外在光鮮,成員皆是社會菁英,內裡卻充滿不堪的大稻埕望族。
在面具之下,每個人都哺養了一個反噬自我的怪物……

魏松言,一位在美國名利雙收的心理醫師,回台灣後拒絕大型醫療院所的邀請,窩在西門町一個老舊騎樓裡,自己開設心理諮詢診所,不料上門求診的病「人」寥寥無幾,診所差點面臨倒閉。
活人有心病,留在陽世的孤魂竟也不能避免,在發現自己能跟有緣的鬼魂溝通後,意外地開啟了幫「鬼魂」做心理輔導的諮商之路……

作者簡介

九色夫
七年級生,幼時遠赴美國求學,2006年於波士頓學院獲得碩士學位,畢業後於數個機構擔任心理諮詢師一職,案例遍及各文化與階層。
大學時以筆名「死神13」發表網路同人小說《前事》大受好評,連載兩年後,在讀者鼓勵下開始策劃一系列「綠之門」故事,透過經驗、寓言,與佛學的觀點探討凡人頓悟的歷程。
出道作品:《魑魅魍魎檔案:魂囚西門》於2016年出版,同名改編電視劇將於2018年9月播出。

 

書摘/試閱

「魏松言心理諮詢診所」位於一棟戰後初期的老騎樓裡,老舊失修,所在的巷子也十分荒涼,以前看一次眉頭就皺一次,現在卻感到十分清靜,因為這兒是西門町最不受歡迎的角落,走路能到鬧區,鬧區的人卻不會來這,等同在自己的山谷裡漫步。常有人說老地區容易鬧鬼,經驗卻告訴我遇鬼要看緣分,不是陰地就一定會看到鬼。當然啦,診所裡實際上是有兩個鬼,比我住的公寓還熱鬧、親切。
開門推門,我那男裝祕書劉早雲如往常般坐在辦公桌後處理數據,看我進門就問,「松言,談得如何?」
「還可以。」我跟早雲歷經不少靈異事件,算是生死之交,彼此也不再先生小姐互稱,但聽她叫我本名還是有點不習慣。看窗簾是拉上的,想大白天幹嘛關窗簾,就去把它拉開,後面卻赫然出現三行手指畫成的血字。

救我!
我殺了我女兒!
求你救救我!

「今天早上出現的,看字跡是馮太太,」早雲邊擦拭眼鏡,邊對目瞪口呆的我解釋,「想說先用窗簾遮住,等你回來決定怎麼處理。」
鮮紅字跡還在流動,看來極可怖,但比起在我窗戶上留血字的鬼,萬年淡定的劉早雲更叫我啞口無言。「張爺爺難道沒告訴她要尊重界線嗎?」
「事事合乎規矩就不是心理病患了。」
還用妳說,但這些不是人類而是鬼魂,鬧起來比活人還兇。
早雲又問,「要不要收集那些血去醫院檢驗看看。」
「不了,那會侵犯隱私。」
我到廁所拿抹布,背對著早雲似乎仍能看到她在淺笑。我們說的張爺爺,是兩個月前我幫助過的「張麗華奶奶」已故世的丈夫,擅作主張替我介紹了很多想做諮商的野鬼,儼然成了我的陰世掮客,自己卻再也沒有出現過,留我一個應付這些鎖門都擋不住的鬼病人。
通靈能力聽起來很了不起,可別以為跟YY(意淫)小說一樣暢行無阻,這些鬼魂的療程往往驚險百出,有次還差點斃命診所,馮太太留血字已經算輕微了。維持診所要錢,健保當然不會替死人給付諮商費,所以我對來訪的鬼病人一律說,「必須付在陽世有實質用處的酬勞。」夠聰明吧?
才怪!立規後收到的酬勞五花八門,從狗狗啣來的罐頭冥紙、自己蘸墨寫字的匾額,還有鬼病人說替我定期打掃診所(立馬拒絕),馮太太更好笑,用她家道場不外傳的武功心法當報酬,這「無價之寶」連房租都付不了,只好轉送給習武的早雲。相比之下,天若無情俠的費用最棒,是能兌換現金的遊戲代幣。日語有「現充」與「網充」兩個詞,前者是指現實生活充實,後者是指網路生活充實,但在這個誰都能靠網路出名賺錢的現代,兩者之間的界線可真是愈來愈模糊。
擦完窗戶進廁所偷聞抹布,是真的血,不知馮太太是怎樣辦到的,說不定她家的武功心法可以超越陰陽界限。出廁所後早雲問,「今天也是跟天若無情決鬥嗎?」
「嗯,」我食拇指扣成圈比個OK的手勢,「八十七%,不能再低了。」
「比上次進步三%。」早雲頓一頓,「你沒睡好。」
她不講,我也感到眼袋跟鉛錘一樣沉重。「這個月拚命練功,花錢買遊戲幣跟最棒的武裝,還下載外掛……」空蕩蕩的戶頭令我痛苦抱頭,「但怎樣都打不贏,那傢伙根本是神級人物。」
「廠商發現用外掛會終止帳號。」
「妳也玩嗎?」
早雲淡然說,「這是常識。《TRIAL》我沒玩過,只上網查了攻略,純粹探討可玩性。」
真的很好奇我祕書平時用什麼當娛樂的,只知道其中一項是讀維基百科,沒想到連自己不玩的遊戲也會查。「妳是電玩高手,要不要參一腳?」
「我擅長的是械鬥類型,對花超過一小時還不能過關的遊戲沒興趣。」
我瞄了傘桶裡的武士刀一眼,「平常多快破關?」
早雲無間斷打字,「射擊類遊戲第一次玩需三到五十元左右續關,玩三次後可以用一個代幣全破,之後以分數排行榜為目標。」
我吹了聲長長的口哨,「真的是高手,下次看我玩,說不定能找到那傢伙的弱點。」
早雲停下打字的手,揚眉說,「遊戲人物『死了』就會投胎,你確定嗎?」
「不知道,也不重要,陪他玩是為了維持會晤的意願,就近觀察他真心的行為。」其實天若無情那麼欠揍,玩到現在除了想超度他,也想狠狠扁那張臭臉,「拿勝利寶劍斷開魂結」可謂一石二鳥。
會客室一角的鏡子突然說,「那遊戲我偷玩過。」
我好奇問鏡裡的女孩,「《TRIAL》未來也有?」
蘇瑪麗,一位只能出現在鏡子裡的少女鬼魂,生前是藝人,死於二○四三年的未來。她是自殺,手腕保留了死前敞開的傷口,心情不佳時會猛出血。
至於一個尚未出生的人,為何會以鬼魂的身分出現在二○一三年的診所鏡子裡,我完全沒頭緒,只知道我唯有在鏡子位於視野內時才能聽到瑪麗的聲音,祕書早雲則是看不見也聽不到。瑪麗只聽得到我一個人的聲音,想知道別人在說什麼就得倚賴讀唇術。
「料不到妳也玩網路遊戲。」
「偷玩,」瑪麗強調,「政府說它違反社會倫理,被河蟹過,但玩家不喜歡河蟹版本,玩風低迷,所以廠商取消了在台灣的服務,政府就順手禁了,是用朋友的私人伺服器偷玩的。」
河蟹就是「和諧」,意指娛樂產品內容被政府修正到符合社會道德標準。但這遊戲正熱門,怎麼會突然被河蟹。「妳聽過天若無情俠這玩家嗎?」
「沒聽過,是男生還是女生?」
「綽號是男性,給人的感覺也是男性。」
瑪麗側了側頭,「你是他醫生,怎麼會不清楚?」
「網路上隱瞞身分很容易,我也不能逼病人講。」
「所以『天若無情俠』是藝名囉?」
好別緻的說法。「差不多,都是表演時用來掩飾身分的工具。」
「他身前是什麼樣的人?父母還在嗎?死因是?」
瑪麗問了串連珠砲,我聽了失笑,「問這麼多,想當心理醫生嗎?」
「想當祕書,」瑪麗點著自己酒窩,「看劉小姐辦事很有意思,也想試試看。」
雇用鬼魂當祕書,我很不爭氣的心動了。「拜託,又不是養小鬼。」
瑪麗不懂「養小鬼」的意思。「下次玩的時候讓我看看好不好?或許可以看出他的背景。」
瑪麗生前是藝人,眼光應該不差。但將委託人隱密洩露給第三者畢竟有虧醫德,不然早請病人叫張爺爺出面了。儘管瑪麗早看光了診所來去的客戶,能少講就盡量少講。
「事關隱私,不能讓妳看。」
瑪麗吐舌頭,「你就讓劉小姐看。」
「她是正式職員,妳是委託人。」
女孩不再央求,唱起了她的搖籃曲。這診所裡還有另隻名為「彼得潘」的隱形嬰靈,哭鬧起來就會砸診所的東西,全靠瑪麗唱歌安撫。診所只有瑪麗能看得見那嬰靈,也是透過她才知道小北鼻其實是個女嬰。
而網路世界的身分可比隱形人更加撲朔迷離,亦真亦假,遊戲裡是後者居多。首次與天若無情俠在聊天室見面時他只這麼自我介紹:『生前是個御宅族,一天到晚除了睡覺吃飯外,就是上網玩電動,玩得順手可以二十四小時不睡玩通宵。』
松:『不用上學或上班嗎?』
天:『不用吧。』
松:『記不記得自己的死因,跟什麼時候過世?』
天:『不知道。』
松:『當時父母還健在嗎?』
天:『可能。』
松:『生前的本名?』
天:『天若無情俠。』
最後一個答案簡直逼人撞牆。從天若無情的言行推算,他可能是事業交友不順才會窩在家裡,也可能是個連房間都離不開的「繭居族」──不成熟的舉止,欠缺人際手段,自信心低,用完美容貌呈現潛在願望,能窩在家裡的經濟能力,與家人關係冷淡,說不定還是瘁死在桌前。
別人是宅男宅女,天若無情是個「宅鬼」,嚴格說起來他的角色、性別與年紀都可能是裝出來的,真人還可以當面觀察,網路只看得到設計好的面具,若非他一開始就說是張爺爺介紹的,我也會以為是哪個中二年輕人在「角色扮演」。(當掮客卻又不解釋病人身分,實在偷懶)
「遊戲廠商應該知道玩家的真實身分。」早雲指出。
「他們不會透露,」我繞著會客室兩張沙發踱步,「也沒辦法請天若無情簽字讓我跟他們交談。」
「但玩家本人可以透過帳戶看到私人資料。」
早雲突破盲腸,我高興說,「那倒也是,」隨即想想不好,「這也要天若無情有那個意願才成。」
「你不是一向要病人面對現實。」
「網路上虛構的身分有讓人短暫逃避現實的功用在,」我大剌剌地躺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滿足身為主人的特權,早雲帶來的兩隻貓咪──「飛鴻踏雪泥」與「成嶺側成峰」,馬上跳到身上提醒我只是個坐墊。「心理諮詢的首要任務是讓病人感到安心,如果連心理醫生都威迫病人,對方又怎麼可能想談話?」
早雲排好一疊檔案。「需要依靠虛幻標籤才能安心,本身就是個問題。」
早雲的話乍聽下近乎佛學,卻有種莫名的嚴峻。「這年代刺激太多,人不夠突出是很難被注意的,網路可以裝飾自己,比本人來得有優勢,」我撫摸肚子上兩隻新主人。「這樣講或許很勢利,但人都看外表,沒接觸連話夾子都打不開。」
「換句話說,」她兩指夾起釘書機,喀嚓一聲,洞穿三疊檔案。「製造分身公開行為與思想,為的是尋求認同者掩蓋自己的不安,被討厭時就可以刪掉分身躲起來。」
「哎,何必講得這麼絕。」難怪我喜歡妳。
早雲緩緩說,「自信不足才需要別人的認同,演戲過頭連自己都會信以為真。」
她的話讓我想起尼采的名言,「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早雲的意思應該是,「小心別成為你扮演的對象」吧。
「咱們活人是這樣,天若無情可是死人,遊戲裡的角色就是他自己。」
「你打算讓他繼續扮演那角色?」
早雲堅持說天若無情是在演戲,實在無法反駁,畢竟我跟他的確為了隱藏醫療關係上演「死對頭」的戲碼,誰知道幕後還有多少謊言。「至少得等他願意更深一步討論為止。」
早雲一會沒吭聲,「那你是要殺人了。」
我愣住。「殺人?」
「遊戲裡打倒對手是將生命值弄到零,那時角色就會死亡,一般玩家只要將靈魂引導回屍體就能復活。」
妳真有下功夫研究。「沒錯。」
「所以你打倒天若無情的角色等於殺害本人,下得了手嗎?」
我開始不安。「沒想過這點。」
「殺人是為了幫他投胎」,這種話遊戲裡講跟在陽世講意義完全不同,一個月前我跟天若無情討論這可能性時,也不敢勸他跳崖自殺,那時就是把他當成活人看待,現在答應決鬥又是另一樁難題。真可笑,我在遊戲裡不曉得殺了多少人,若不是天若無情,我說不定永遠不會去考慮電子人物的感受。
瑪麗忽問,「醫生,你如果打破這枚鏡子,我是不是也會投胎?」
這問題讓我臉平常沒用的地方都捲起來了。「妳要我……殺了妳?」
瑪麗笑,「我已經死了。」
她這麼輕鬆只讓我更囧。「別開玩笑。」
「不是玩笑,」瑪麗順勢撤去笑容,「試試看?如果打破鏡子後我能投胎,那位天若無情的假設就準多了。」
茶几上的青石菸灰缸在眼裡放大了不少,那種硬度用一點點力就能粉碎瑪麗的鏡子,但我怎能拿別人的靈魂做實驗?有那種惡膽就不會當心理諮商師了。早雲剛才的問題已透過遲疑回答。
瑪麗說未來不存在天若無情這玩家,究竟是我打贏了他使他成功轉世,還是因為政府禁了遊戲才被迫投胎?罷了,我只顧得了當前的問題,先想辦法打開天若無情的心房吧。
早雲猜到我主意已定,就沒再多說了,懂得尊重我的職位與決定也是她的優點之一。
「我們把去網咖的錢算在診所開銷上,報稅時可以省些錢。」
我喔一聲,「看不見的病人要怎樣報稅?」
「可以說是用來研究病例。」
「還有這招?」
「會投機取巧的不止你一個,」早雲刺我一刀,「看得見的病人,洪小姐似乎給你介紹了不少。」
洪小姐就是我女友洪玉玫,是自家醫院的紅牌,比我成功多了。「她每次都給我介紹死要面子的天龍人,很難進行療程。」
「當作劫富濟貧不就得了?」
「心理醫生不是正義使者。」這是我的堅持。
「那當水蛭吸血也行,」早雲從層層檔案下抽出張便條紙。「洪小姐找你吃晚飯。」
「都說可以打手機了。」
「她或許認為我可以提早告訴她有沒有空。」早雲稍微停頓,「你跟她結婚的話就能到醫院工作,不用再擔心吃住。」
「我寧可管自己的診所。」

傍晚我要早雲早點下班,自己回房換了便服離開診所,前腳剛踏出大門,後腳就卡在原地。
早雲沒聽到下樓聲立即問,「怎麼了?」
這麼問並非「是不是遇到了鬼」,而是「遇到了什麼樣的鬼」,但眼前的事情實在荒謬,還是遲了會才能回答,「淹水了。」
樓梯間有了幾秒死寂。「什麼?」
「樓下淹水了,」能讓早雲錯愕,可見事情也超乎她意料。「黑黑黃黃的,還有股腥味。」
早雲繞過我往樓下望去,「我看不見,」走下幾階彎腰看到騎樓入口,「街道是乾的,水是淹到哪?」
我失聲,「妳腳已經在水裡了。」
她小腿略一抽搐,似乎想立刻退回樓上,最後卻是緩緩轉身上樓,站定後問,「腳濕了嗎?」
腳剛涉水當然是濕的,西裝褲頭與楔型黑鞋顏色都浸深了,還沾了好多不知名的白蘚,幾個月前瑪麗出現在鏡子裡時早雲也看不見,這多半又是專屬於我的靈異經驗。
早雲的動作弄皺了污水,戳破水面時一圈圈漣漪擴散了出去,真的是靈異現象怎麼還會受到物理世界的影響?水能淹滿一樓,意味著整個台北都泡在水裡,可能嗎?好笑的是我急的不是為什麼會淹水,而是該如何出門赴約。
這時早雲忽然往樓下望去,我也順著視線往下看,只見水裡捲起團團污物,波動暗示了有什麼東西正從水底往上爬,早雲看得到是什麼,我卻只看到渦流,實在恐怖,隨著那團詭異事物愈來愈近,愈來愈大,我心跳也愈來愈快。
那團污物來到水面正下方,稍稍停頓後猛地隆起,污水薄膜包裹的橢圓體事物昂首站在眼前,我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那層水膜才轟隆一聲爆開,唏哩嘩啦地將我的怪叫沖得一乾二凈。
那濕淋淋的怪物隱約有張人臉,瞪我一會後伸出平攤的手掌。
「收房租。」


房東張先生手掌濕漉漉,地中海亮晶晶,眉毛落腮鬍全在滴水,本人卻好似完全沒感覺,掌上一灘水映著我扭曲的表情。「你,呃……要不要毛巾?」
「要毛巾幹嘛?」
張先生抹抹臉不覺有異,我卻看得到他手上滿是污泥,不知道是水裡的東西還是臉上的泥塵,總之是髒東西,腥臭肆無忌憚的侵犯了鼻腔。
「房租不是說好月中月底各給一次嗎?」
「我手頭緊,得催。」
「喂,跟約好的不同啊!」
張先生哼聲說,「口頭約定哪有白紙黑字來得有份量。」
我回頭望了望精通法律的早雲,她也說,「合約沒正式改過,依法還是得月初繳。」
「說話不算話,豈有此理。」
「沒錯。」
早雲實事求是,但也太不會看場合了,讓張先生氣焰更盛。「對啊,繳不繳?」
「上星期才剛付清,現在怎麼可能繳得出來?」這騎樓只有我一個住戶,其他樓層不知為何租不出去,我們一走張先生就沒錢賺了,所以才會有房租分兩次繳的約定,怎麼會突然改共識?
解答很快就來了。「今天不繳沒關係,只需要魏醫生幫一個忙。」
「有什麼是區區在下可以效勞的?」網路遊戲一玩,連講話都有點中二了。
張先生對著樓下喚,「上來吧。」
樓梯間水底污泥再次湧動,我見狀不禁又退了一步,兩個人形瀑布伴隨起舞的泥濘破出水面,一位是漂亮完美,戴眼鏡的棕髮男孩,穿著皮外套;另一位黑髮穿學生制服,褲子拉得高高的。污水唰啦唰啦從兩位少年頭頂傾瀉而下,水勢稍減後才看出兩人差不多年紀,棕髮少年身材瘦小,膚色很淡,雙頰鼓著嬰兒肥,那件衣角快碰到膝蓋的麂皮外套沒讓他成熟多少;另一位年紀比他稍長,高了約一個頭半,體格粗壯,五官近似東南亞人,唯鼻樑特別高。
張先生拉棕髮少年近身,泥水濺了一臉。「這是我姪子藍迪。」
眼鏡男孩漠然瞄張先生一眼,「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張先生面露驚慌,但馬上板起臉,「忘了你爸的話嗎?」
那男孩面部肌肉馬上縮在一起。張先生怕他反悔,連聲說,「進去談,進去談。」不經同意就進了診所,我跟早雲只好也跟上了。客人們全身濕透,黏答答的鞋聲留下濕濘腳印,很想馬上用拖把擦乾淨,但當著病人面前打掃畢竟無禮。
他們在會客室沙發上坐下,污水登時滲透沙發,我忍住不抗議,表情多少還是透露了我的不滿。張先生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有潔癖,也不想了解。「是這樣的,我堂哥希望替兒子找個心理醫生。」
劉小姐把合約放在桌上,進廚房泡茶,我看藍迪一臉不甘願就問,「父親人呢?」
「他爸……是個大人物,我代替他來。」
藍迪插嘴,「我沒有心理疾病,不需要心理諮詢。」
「你爸……」
「請不要拿父親壓我,」藍迪頭低低的,語氣卻很堅決,「他不懂事。」
「怎麼這樣說爸爸。」
「他不懂事。」
那大人物在兒子眼裡沒什麼了不起的嘛?藍迪跟張先生一樣濕得像隻落湯雞,污水滴滴答答在磨石地板上畫莫內,垂著頭顯得瘦弱可憐。
「藍迪父親為什麼要找心理醫生。」
「他沒講。」
張先生猛打眼色,顯然認為小鬼是太固執內向才需要看病。媽的,父母不鼓勵小孩,交給外人又怎麼可能會成功?
「沒個原因是要怎樣諮詢,你不能請他來……」張先生猛搖頭,「或是請他跟我打電話。」
「他是大人物,不能隨便跟人講話的。」
藍迪突然抬頭,「依台灣輔導與諮商學會諮商專業倫理守則,『為未成年人諮商時,諮商師應以未成年當事人的最佳利益著想,並尊重父母或監護人的合法監護權,需要時,應徵求其同意。』我父親如果不簽名或與諮商師聯絡的話,魏醫生也不方便跟我說話。」
張先生一愣,「你爸都說可以了,哪會不方便?」
「魏醫生不知道你跟我或者你跟我父親之間的關係,出了事你否認一切的話會受到法律處分。」藍迪頓一頓,「再說我沒有心理疾病,已經用《DSM》確認過了。」
我揚起眉毛,「以一個不想做心理諮詢的人來說,你倒有很多相關知識。」
藍迪笑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知識與邏輯是保護自己的武器。」
這小孩比大人懂事多了。「你幾歲?」
藍迪又低下了頭,張先生笨到去逼問,「人家問你啊。」
「如果你連我幾歲都不知道,更無法證明有親戚關係。」
張先生嘆口氣,「他十七。」
這麼大了?真看不出來。「未成年人士需要監護人簽字。」我重複藍迪的話。
「你,你是故意為難我嗎?」張先生幾乎是跳著離開沙發,水花濺得茶几斑斑點點。「醫生拜託拜託,我先走了。」
藍迪也起身準備走人,我打手勢要他稍待,追上逃出診所的房東。「張先生,如果只是問名字背景沒問題,真要進行療程就需要監護人同意,違法會吊銷執照。」
我沒講的是「診所關門你也拿不到房租了」。張先生自己會意,「他爸爸真的是大人物,不能露臉的。」
「那請你拿合約去給他簽,」張先生還是躊躇不前,遠親的面子似乎連朋友都比不上,「我不會為了你的私人理由犯法。」
「你不看診,今天就給我繳房租,繳不出來就給我搬走!」
「搬走你就沒錢賺了。」
「還是給我搬!」
收回前言,活人可以比死人更胡鬧,但張先生這麼拚命,讓我很好奇藍迪爸爸究竟是誰。我們的對話藍迪在裡頭聽得一清二楚,走出來說,「不必這麼麻煩,我也不想做什麼諮詢。」
張先生霸氣馬上洩掉,「你不講話我沒法對你爸交待啊。」
「大人的糾葛與我無關。」
「陪醫生講話啦,就,就一小時好吧?」
「我拒絕。」
「那三十分鐘?」
「我拒絕。」
中年人懇求少年人,連尊嚴都沒了,藍迪也不在乎張先生出醜,我只好插嘴,「那一分鐘如何?」
一老一少同時愣住,叫了出來,「一分鐘?」
「一分鐘。」再不喜歡張先生也不願看他被小鬼擺弄。哎哎哎,我心真軟。
這提議連藍迪都驚訝了。「一分鐘可以。」
「那請你先回診所,我馬上來。」
藍迪聽話回去,張先生立即低聲哀嚎,「醫生,一分鐘怎麼夠?」
「反正沒父母同意也不能做診療。」
「可是才一分鐘啊!你難道是想敷衍我?」
你難道就沒在敷衍嗎?「心理治療需要病人自身的意願,勉強進行不可能有幫助。」
「不能催眠他嗎?」
當心理醫生神仙啊?「連他為什麼來這都不知道,從何催眠起。」
「肯定是為了倔脾氣。」
「請你跟父母確認過再說。」
我把合約塞進張先生手裡後回診所,會客室裡早雲沏好了一壺高山茶,還用小烤爐烘了我當零嘴的叉燒酥,香味四溢,緊緊抓住藍迪的胃口,我指著門口邊的衣架,「外套可以掛那。」
藍迪慢慢嚼完嘴裡的食物才說,「我冷,」一手抓剩下的叉燒酥,一手舉杯呷茶,「這茶真好喝,中溫泡的,比家裡還準。」
早雲答,「多謝稱讚。」
兩隻貓咪爬到藍迪沙發的靠背上揮爪子,我偷偷對鏡子打手語要瑪麗安撫彼得潘。藍迪吃完點心,到廁所洗手漱口後,才帶著茶杯隨我進辦公室,動作有點僵硬,轉身是脖子不動轉整個身子。
每個心理醫生的辦公室都不一樣,緊緊配合各人獨特的風格與策略,我準備的是類似會客室的雙人棕色沙發,與一張有厚實紅墊子與高椅臂的單人沙發,為的是觀察當事人在陌生環境的行為與人際手段。
藍迪選的是單人沙發,還抓了雙人沙發上的枕頭抱著,我就選他斜對側的雙人沙發,調手機碼表給他確認,「一分鐘,看好了?」
藍迪點點頭,迴避我的視線,眼鏡上水珠點點,每一粒都反映著眼球,外貌稚嫩的少年長了蒼蠅的複眼。
一分鐘聽起來很短,其實相當長,心理醫生打從與病人照面就得揣摩來者是誰,衣著、禮儀跟經濟能力等都是觀察目標。歸功於長期與有錢女友相處,我馬上看出藍迪的頭髮皮膚保養得很好,衣著品牌名貴,家裡顯然不缺錢,染髮跟過大的麂皮夾克,應該是想對大人證明自己有自主能力,是年輕人常見的傾向,也暗示了不安。
藍迪昨晚睡眠不足,這可以從他微帶血絲的眼睛跟稍腫的眼袋看出來,而嘴唇乾裂代表水喝不夠,換作他人可能代表有用菸酒,但藍迪身上聞不到菸味,手指牙齒都沒有吸菸者的黃斑,前者可能性大些。藍迪吃叉燒酥的模樣看來並不飢餓,沒有厭食或暴食的症狀,牙齒潔白,手指沒繭,應該也沒有催吐習慣,身材瘦弱並非飲食失調,皮膚白皙容易冷,可見平時不運動也不曬太陽,家人也沒鼓勵。
好玩的是,藍迪剛剛是雙手同時抓取飲食,台灣社交裡通常是一手拿東西另一手不動,兩手同時取食是孩子氣的舉止,不像是規範嚴格的上流社會的子弟。若說是在這感到輕鬆才這麼做,談吐卻又太拘謹,嚼完食物前還不肯說話,可視為內向,又或者在人際關係上受過傷害。
藍迪說,「知識與邏輯是保護自己的武器」,但武器的存在是為了攻擊或反擊,說話太理性會讓人難以接近,我猜他沒有知心朋友,這類人容易上壓,常靠菸酒紓解壓力,也更容易成癮,又或者有隱蔽的壞習慣,如自殘、刻意不睡覺等等。基於藍迪失眠缺水,還有對知識的執著,或許還有上網過度的問題。
初步診斷我認為藍迪有憂鬱症。憂鬱症患者常忘記照顧自己,這點跟失眠與飲水不足契合。心理醫生也是人,推測可能全是錯的,需要沉澱一段時間,等待以後的會晤尋求印證,一分鐘限制正是在統合這些觀察後做出的計畫,為的是學海明威「講出最真實的一句話」,打開病人的心房。
一句話打開心房,多麼令人雀躍的念頭。但藍迪看起來很討厭虛假,說錯就會走人。不少年輕的心理醫師害怕病人離開而養成討好病人的壞習慣,我老師就忠告,「利用人得投其所好。幫助人就得投其所惡,心理醫生位於兩者之間的灰色地帶。」不能夠與病人親近的心理醫生連療程都無法開始,啟程後就絕對得幫助病人正視問題所在,首先得讓病人知道溝通的必要性,並讓他擁有優勢,短短一分鐘的限制正是為了讓藍迪覺得OK的邀請函。
以上是我進辦公室前得到的結論。
「令尊為什麼要你找心理醫生?」
藍迪猶豫半晌,看來是知道理由,但不肯講。五十秒。
「你爸平時是不是不大理你?」我在專屬舞台上進行獨白,「今天被他逼來這,還是請遠親帶路到偏僻地方找心理醫生,應該是發生了連他都無法忍受,且不想讓外人知道的事情,」我頓了頓,「連你都知道嚴重性的事。」
小鬼還是沒說話,緊閉的嘴唇告訴我所猜無虛。
三十五秒,該揮下寶刀了。「介不介意我猜猜看?」
「隨便。」
「是不是跟身後那位有關?」
藍迪稚嫩的臉霎時慘淡,不但身子發起抖,牙關也開始顫個不停。
被我猜中了,跟藍迪一起上樓的褐膚少年是個死人。
鬼少年上樓時張先生沒介紹他,眾人談話時在沙發後沒動作,藍迪進廁所、進辦公室時也只靜靜跟著。單這樣我說不定還會出口詢問,之所以看出是鬼非人,是因為鬼少年雙腳離地面至少一公尺,高大的身體像隻畸形蝦子浮在藍迪腦後,空洞的雙眼死盯著少年瘦弱的背影,四肢軟軟下垂,好像隨時都會抓住對方的頭。
藍迪僵硬的走路動作告訴我他不但知道那鬼的存在,而且相當怕他,所以才用避免回頭的方式走路。
我不是首次遇鬼,鬼少年的舉止還是嚇得我小腹抽痛,強迫自己冷靜不讓客人看出來。誠實是心理醫生的首戒,有些話還是得徵求同意後才能說,一分鐘的限制正是為了在最後關頭講出打開心房的那句話,但我還是掙扎了一會,因為這等於洩漏了自己的靈媒體質,即便藍迪暫時無暇理會。
手機鈴聲在這時響起,嚇得藍迪從沙發彈了起來。
「一分鐘到,」我收起手機,「不留人了。」
藍迪驟地撲到身前抱住了我的腳,「救救我!」他哭叫著,先前的冷靜不復見,「把他趕走!把他趕走!」
我用鼻孔偷偷深呼吸,輕拍藍迪的手,他立時想起自己行為不雅,咻一聲又飛回他的位子,緊緊抱住枕頭,那鬼少年無神的眼珠隨著藍迪進退,令人毛骨悚然。
我對桌上的茶杯擺手,藍迪會意喝了口,牙齒震得杯子喀喀發響。「我也想幫忙,但只能在你父母簽字同意後才能繼續談。」
熱茶多少緩和了藍迪的恐懼,嚥下一大口後沉著聲說,「醫生,您也有陰陽眼?」
該怎麼回答?
「應該沒有,」藍迪牙齒咬住下唇,本來就淡的唇色更顯得慘白,我看了又說,「我是心理醫生,不是道士,陰陽之事講不準。」
「你要做心理諮詢?」藍迪問,我點點頭。「做完就能趕他走嗎?」
「就我經驗,人遇鬼跟心境有關,只能說『有那種可能』。」
藍迪壓低了急促的呼吸,眼角警戒著,每分每秒都沐浴在鬼少年視線下,無怪不敢回頭。「請你,請你跟我做諮詢,有什麼知識……都請教我,告訴我。」
「請你先帶合約回家讓父母簽字,才能長談。」
一般來說不該請未成年當事人拿合約給監護人,但我有預感,張先生不會轉交他那份合約,只好破例請藍迪了,對方也點頭同意。
「你會不會告訴我爸『他』的事?」
我心裡又有了奇怪的感覺。「除非當事人身心有危險或監護人主動要求,不然絕對保密,詳細內容下次見面再談。」
藍迪枕頭抱得更緊。「不能現在談嗎?」
「必須等監護人同意後才能更進一步討論。」
我當然想談。
我當然想繼續談下去,但法律是不近人情的東西。我不認識藍迪家,也不清楚張先生與他們的關係,在沒有合約與聯絡方法下跟病人講話,出了事我第一個會被糾察。我是心理醫生,不是合法驅鬼的道士(有這玩意兒?),只能針對藍迪的心理狀況提供服務,其他方面不能插手。
「我猜你認識身後那位『好朋友』。」
藍迪低頭不答,算默認了。
「那位在身邊也有一陣子了吧?」因為「大人物爸爸」不可能講一次就會聽信鬼話。「這段期間裡都沒對你怎樣,似乎沒有惡意。」
「他……」藍迪忽然抬頭瞪我,「他或許想殺了我。」
我心裡打了個突。「那是很嚴重的字眼,你確定?」
藍迪破氣球般縮了回去,「不確定。」
那鬼少年雙眼白多黑少,怎麼看都覺得對藍迪不利。通常當事人對專業人士提及身心上的危險就該馬上報警。但撞鬼屬於規格外的案件,莫說警察不信,信了又能怎樣?還好藍迪沒證據證明鬼少年會害他。
「既然目前為止都沒事,我們就暫定他沒有敵意。你回去讓爸媽簽約,我們再找時間見面如何?」
藍迪吁口氣放鬆了肩膀,又回復成一開始見到的那個理智少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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