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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泡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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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泡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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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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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煉字成金,召喚愛戀與愛戀過後的那些魔幻時刻,
以及,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愛之虛華。

林俊頴、張亦絢 專文導讀
孫梓評、馬翊航 熱愛推薦

在這個將文學還給同志的漂亮進行式中,同志文學也因此完成了,絕不遜於任何非同志文學經典的精神任務:祝福不被祝福、等待不曾等待、折磨還不夠被折磨。我可以預見歷來用以否定普魯斯特或卡夫卡的說詞,比如過分敏感纖細與主旨曖昧等,都會落在陳柏煜身上,不過,也是在同時,所有曾被細膩、幽微與不可測之詩情層層餵養過的心靈,也註定會在柏煜的這些作品中,得到久旱逢甘霖的欣喜若狂。――一如我們初遇普魯斯特與卡夫卡。──張亦絢

作者陳柏煜,千真萬確的美少年寫書人,果然是二十一世紀版的警幻仙子?
更必需承認,這是讀者的幸福,誤入《弄泡泡的人》的流光幻影中,它為我一人召喚了在壯美與激情的巔峰殉死的三島由紀夫,以及葉石濤在《變形虹》(1968年)序文中譽為「有可怕才華的年輕作家之一」的林懷民。──林俊頴

也寫得一手好詩的陳柏煜,並不喜歡其作品被形容為「詩化的散文」,他認為毋寧更為接近是「用詩的頭腦來寫的散文」。於是文中敘事的非線性發展,或者有意無意的主旨曖昧,都在優美精準的語言進行下呈現詩般的質地和意象。整本書被關於布朗的回憶所貫穿,常以第一人稱出現的尼克╱「我」,充滿愛戀地凝視著回憶中的布朗,那回望中卻穿插著其他的三角或多角關係,然而作者也不認為這是可能會常被辨識為「confessional writing」的懺情式書寫,而比較接近是一場「還原凝視」的寫作。

當戀人中的一方是寫作者,寫作成了凝視,不但另一方成了被凝視的對象,寫作者卻也同時看見了自己的凝視。被凝視的戀人有時幻化成了物件,記憶也充滿了物件的地雷,被「物化」的戀人和凝視者拉開了距離,奇妙的是,愛戀卻因此更為強大。而另一方面,寫字也成了救贖:「我的信與字在那時已經達到它們價值的高點。寫甚麼都是黃金,寫甚麼都奇蹟,都是使盲人復明的手。」

為此書作序的張亦絢敏銳地看穿了《弄泡泡的人》和陳柏煜書寫的本質,形容為「如我們初遇普魯斯特與卡夫卡」。有些篇幅的確閃現著卡夫卡小說般的魔幻氛圍,人被物件化或動物化都毫不突兀,而形象較為模糊的周邊人物,如霧般繚繞;有些則以詩般的意識流語言織錦成篇,偏偏和普魯斯特自述的創作觀不謀而合:「我們生命中的每一時刻一經過去,立即寄寓並隱匿在某件物質對象之中,就像民間傳說中的靈魂托生那樣。生命的哪一刻都囿於某一物質對象,只要這一對象沒被我們發現,它就會永遠寄寓其中。我們是透過這個對象來認識生命的那一時刻的。它也只有等到我們把它從中召喚出來之時,方能從這個物質對象中脫穎而出。」(《駁聖伯夫》,馬塞爾‧普魯斯特)

最後一輯以強烈的鏡頭感收束,「我」寫信給布朗卻不對布朗說話,彷彿錄像機播放著不知何時如實記錄攝下的戀人種種,直到最後突然視角逆轉回望,探問:「布朗,你現在也正在看著我寫的這些嗎?」讀者不禁悚然一驚,並不可思議地同時感到巨大的虛無,以及華麗的完成。如同陳柏煜在後記中寫道:「如同我一再強調的,那不是記憶,而是某種情感自時間截斷了之後仍繼續生長的東西。當我站上了機車的舞台,向前伸出雙手,像一名耳聾的指揮家,布朗的背面就變成了音樂。時間裡不存在的音樂。我和布朗緊密地貼在一起。」

作者簡介

陳柏煜
一九九三年生,台北人,政大英文系畢業。曾獲林榮三新詩獎,以及道南文學獎現代散文、現代詩、短篇小說三類首獎。

繪者簡介 郭鑒予
一九八二年生,英國愛丁堡大學插畫碩士,作品散見各類型媒體,以及獨立出版刊物。

名人/編輯推薦

推薦序一
讓我們祝福不被祝福 折磨還不夠被折磨…… ◎張亦絢

打從一開始,閱讀柏煜,對我來說,就是近乎愉快的享受。
我們有過一段對話,隱喻地來說,是我問他,是否非常擅長發暗器,但沒練過刀。通常年輕作者在這時,都會為自己辯駁,沒想到柏煜老實到這個地步,直接承認,差不多就是這樣。這個問題在我心裡,頗有一番沉吟,我的想法是,就把暗器練到出神入化,練不練刀也無關緊要;因為人有天生性情稟賦,有人練十八般武藝,有人一招精純。後者的化境,有時也是可以在一招之中,蘊藏絕學。當然,就像對武功是什麼一樣,碰到文學是什麼,我們也有很多麻煩的刻板印象擋在路上,像柏煜這種不走大動作的路數,形象上,在最初的時候,難免吃虧。沒有相當的天真定慧,這條路走不長,而我碰巧是對這種可能性,強烈抱有期望,並且深深偏愛──所以,一向對任何人都不聞不問的我,也曾因為掛念,而藉著巧合,打聽他近況。我得到的多方消息,匯整起來,大概就是「超忙,忙著談戀愛」──除此之外無大事。這就對了──我聽了很高興。

戀愛最有志氣

我絕對不是唯一認為「戀愛最有志氣」的人。詩人里爾克慨歎過男子用情粗疏,應以女子情思繁複為尊;說到文學史某一時期的法國作家,個個沒有多少實際戀愛經驗,導致下筆空空不足觀──文學評論家莫洛亞的態度,則近乎羞慚;最「偏激」的小說家島崎藤村,甚至藉著小說人物之口說出:「就算有關係,如果不是男女關係,就不會真正想要解救對方。」(《新生》)──當時同志不若今日進入公共意識,以現下的話來說,就是,能讓人投入到捨己為人的關係,非戀愛莫屬。這是把戀愛看成唯一深化人我關係與存在使命感的信仰或倫理形式了。至於寫非正統推理小說的加納朋子,作品中也有過一番有意思的話,表示:戀愛是醜陋的事,不談戀愛的人排拒醜陋,所以也是不能信賴的人。(《七歲小孩》)
以上四家,重點略異,共通點則在於,意識到「情愛非小,文學當責」──讀者如果稍微了解這個來自各方的「唯戀主義」傳統以及多面性,會更容易進入《弄泡泡的人》的脈絡,總而言之,《弄泡泡的人》會使里爾克大大滿意男子已經迎頭趕上、莫洛亞不再搥心肝、島崎藤村慶幸吾道不孤──朋子則道:醜得很,可以信賴。
話說回來,戀愛與書寫戀愛,並不是同一回事。宅心仁厚的褚威格,在討論大情人卡薩諾瓦的回憶錄時,提點過該作品的某些價值,然而對於其人其書之風格無味,戀情描述可怕地浮面單調,褚威格的譴責可以說是輕輕放過。──戀愛是一個如流沙般,經常被寫壞的領域。當我們有幸看到作者,非僅沒有深陷,還能在其上舞姿從容,如電亦如火,哎,心裡那份感動,真有說不出的滋味。《弄泡泡的人》,就是屬於非但能在流沙之上騰空,還能在跳躍與旋轉中,與流沙對視與對話的奇蹟之作。

忠誠與花,花與亂

輯子裡持續出現的人物包括尼克與布朗,雙方的家人以及諸位有名無名的「第三者」──忠誠或是忠誠不能,伴隨著等距不一的三角(即使有四角或五角,多角基本上是以三角為原型擴充與變化,所以我一律泛稱三角)關係型態反覆出現。李永熾在談志賀直哉的《暗夜行路》時,提到過日本德川時代的文學,曾出現一種樣貌,在其中「所有出現的人物都是為了這個主角的成長」,我感覺頗可與我們手中的這部作品的形式加以參照──因此,尼克不但自由地想像各個人物,其他角色相對的非中心與不完整,基本上,也是由於他們在中心人物心理與內省活動上「協助者」(可以是友是敵或是敵友不明)的「任務取向」。我認為這與更加粗礪寫實進入性關係活動的作品仍有不同。與後者相較,前者更側重在「我是誰?」的問題上,然而「我是誰?」無法在對著自己肚臍眼說話的過程中,構築面貌。自己對另一人,以及另一人以外的他人,意謂著什麼樣的存在,沒有經過一連串建立與破壞的作用力事件,尼克 / 我無法拼出自己的意義上的名字。換言之,這既是非常個人,卻也社會化的歷程。
以〈糖果〉為例,尼克可說犯了多項一般戀人渴求「涇渭分明」的大忌,他不但不是照著一對一的情侶關係行事,諸如拿曖昧對象做的糖給被背叛的情人布朗吃,這都不只是他很「花」,同時他也還很「亂」──這不是通曉規則,駝鳥兼世故地將不同情人分而治之,以得最大情感利益的投機者行為。尼克做法的另種玩火性,在於有意或無心地混淆了身邊人固定的自我界線,當布朗也表示了逾越與不要邊界的慾望,說自己想要抱糖果的作者,無論布朗這是自發或學人,展現超越佔有或撤除嫉妒,尼克卻對他下了清楚的禁令。這裡感情與心理的微妙之處,都值得細思與探勘。
曾聽過有人對邱妙津作品的一大反彈,謂:自己可以多情,同時又要求情人專一,惡霸。這種切入點往往令我笑出來,然而這當然並不能拿來當作理由否定文學成績。多年前,夏宇即寫下「在不忠的情況下∕又仍然嫉妒這稱作∕不識好歹」──這般名句的價值並不在於完成了高竿的笑罵,更加意味深長的,是它清醒地寫出「碰到情事,義理就歪掉」的實況報導──《弄泡泡的人》中,這種「不識好歹」,可說變化多端且層出不窮──有趣的是,我們並不會立即感受到世俗性的評斷,相反地,總是在迷宮盡頭回首那一瞬,我們才意識到,已與作者走了一段「該被雷劈」的情罪路。〈生日〉、〈公仔〉、〈平安夜〉與〈丈量〉多篇,都可以說是這種外部眼光沒規沒矩的「浪子」或是「追愛之人」,披露各人內在視角驅動「歧路不可不行」、情潮洶洶的佳構。
儘管我認為布朗與尼克的不對等性,與創作型態的原始結構有關,布朗仍然被處理得相當深刻、立體且感人:單親媽媽兼喪父的小孩,這個背景的經濟弱勢較單親有時更加一等,因為若非喪父,除非遇上極不負責的案例,父方的扶養費仍能支援一定程度的經濟安全,布朗「養」著自己的錢,感情的夢想也是「被養」,實際的狀況卻是一身打工的疲憊──尼克與他的處境雖不到天差地遠,但也足已使他與布朗有種隔岸觀火的距離──甚至猜疑與隔閡。〈搬家〉以雙重結構透視了同志生命的經常性議題,文章定格在非常具代表性的「同志經典時間」──要不要搬出原生家庭與情人共組家庭?在某種慢速播放中,一邊是守密同志身份(或被迫噤聲)而在原生家庭中的準孤兒寂寞;一邊是並非毫不戀(父母)家,親與愛左右召喚,也左右為難的熬煮──這且要加上布朗與尼克兩人也仍然不完全同步的心緒。儘管這是我們熟悉的主題變奏,然而,把其中的疏離與眷顧、幻想與現實掌握得如此到位,使得「家不夠溫暖,兩人世界也可能孤立飄搖」的複雜心理與文化的多重清冷穿透紙背,著實難得。

絕緣以到絕處,絕處以逢生

在這些作品中,同性之愛已經不是「犯禁感」的中心,而是潛入同志內在生命的真實時,必不可免的人性深度——因此,我們終於有了極端同志中心(不知有漢,何論魏晉)的感性與複雜度,這是過去同志文學擔負與外部社會解釋與對話時,某種源於生存歷史而經常犧牲掉的成份,而如今,許多曾被中和、稀釋或邊緣化的「同位素」,因著柏煜特殊的文學才情與聰明的努力,重新得到了活潑的提煉與復甦。無視社會壓力、無視讀者評價、甚至也無視潛在所寫對象同志族群可能有的迎拒感受——這種絕緣性,本就是文學得以「火中取栗」的原點與最珍貴的創作心理素質。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文學就是一種絕處逢生的藝術,不走到絕處,就沒有文學——這是《弄泡泡的人》令我們讚歎之處。然而也就是在這個將文學還給同志的漂亮進行式中,同志文學也因此完成了,絕不遜於任何非同志文學經典的精神任務:祝福不被祝福、等待不曾等待、折磨還不夠被折磨。我可以預見歷來用以否定普魯斯特或卡夫卡的說詞,比如過份敏感纖細與主旨曖昧等,都會落在陳柏煜身上,不過,也是在同時,所有曾被細膩、幽微與不可測之詩情層層餵養過的心靈,也註定會在柏煜的這些作品中,得到久旱逢甘霖的欣喜若狂。——一如我們初遇普魯斯特與卡夫卡。

推薦序二
我美麗的糖果男孩 ◎林俊頴


收到《弄泡泡的人》排版的影印,翻開第一頁,必需承認,我是誤闖進了一座歧路花園,遍地魅麗,空氣中滿滿的嗆鼻卻鮮烈的青春費洛蒙。面對所有企圖引人暈眩的陷阱,我與作者一起警醒著。
像我這樣一個世故的讀者,並沒有為入口的廣場弄泡泡的魔法師所迷惑,眼光穿越,這花園的邊界還是盡頭,有一座古老牌坊,「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繼續前行,有一座宮門,上面橫書四個大字,「孽海情天」,一副對聯,「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請容忍我不合時宜的古典脾胃吧。)
不,該是癡男怨男才對,都什麼年代了,情愛就是兩個人(以上)的事,分什麼同性異性,又何必假借什麼同志修辭,男男情愛也就是如此這般,遇合摩擦生火花,長愛憎,再回頭望,電光石火,煩惱、苦痛並快樂著。
作者陳柏煜,千真萬確的美少年寫書人,果然是二十一世紀版的警幻仙子?
更必需承認,這是讀者的幸福,誤入《弄泡泡的人》的流光幻影中,它為我一人召喚了在壯美與激情的巔峰殉死的三島由紀夫,以及葉石濤在《變形虹》(1968年)序文中譽為「有可怕才華的年輕作家之一」的林懷民。


也總是一再讓我想到鵝籠中的陽羨書生,一如俄羅斯娃娃,從嘴裡吐出私藏的愛人再吐出私藏的愛人再吐出私藏的……,《弄泡泡的人》,從台灣島的北端飆到南端,炎陽之氣一路持續灌頂,布朗、尼克、丹利、糖果男孩、阿鐵,一個銜一個上場,逐愛而居的男孩環墟?上下求索(征伐?)的愛的版圖?每一個男孩名字是同一枝條上的花苞。他們的身與卻心是這樣的燄光,像上午的太陽往正午的天頂走,島至南的墾丁天時地利好適宜助燃,將兩人一起的時光轟轟地炮烙。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標的與目的究竟是什麼呢?永恆堅貞的真心人?(再次抱歉,請再容忍我發神經想到搞笑港片《東成西就》的梁家輝、張國榮。)一個家似的窩巢,懸在日常生活的高枝?男孩與男孩,到最後不得不把彼此豢養成兩頭自囚的刺蝟。
所以,雖然老套到令人煩厭,還是得問:愛到底是什麼?
陳柏煜回答不了,大概也無意作答,過程遠比結果有更多的含金量,只是這畢竟是索愛的人的宿命,當其時都只能讓它從指縫滲走。
唯一唯一的救贖,寫信寫字吧,在那孤獨的時空,找回所有流失的金沙,立地成佛,供讀者摩挲體悟,譬如:

「我的信與字在那時已經達到它們價值的高點。寫甚麼都是黃金,寫甚麼都奇蹟,都是使盲人復明的手。」


艾德蒙.懷特(Edmund White)在他濃厚自傳意味的小說《一個男孩的故事》(A Boy’s Own Story)有一小段,主述少年夢想著愛人攀爬大樹潛入房間帶他遠走高飛,但「他遲遲不來,一直延宕,很快地我將期待轉化成鄉愁。」
凌性傑巧妙地將南海路轉寫為男孩路,是的,此路有多長?他將走多遠?一彈指或一瞬,在蛻變為男人之前。
三島在《春雪》裡寫清顯與本多兩男孩,「是屬於同根植物所開出的不同形狀的花和葉吧」。
這或是最好的解答,足以用來比喻布朗與尼克。最大也是至福的差距是,花葉綻放榮枯有時,然此中有一人寫作,留下血肉之驅嗤嗤擦著時間前行的每一分一釐的光影。
我們跟著陳柏煜一眨眼也不眨的看著與他肌膚貼著肌膚的男孩,茫然不知盡頭何處,時間渾沌,其實什麼都不能做,看著他在他手臂上流著口水睡著了。我們知道,唾液裡有蛋白質、酶,終將微微地發酸發臭。


一條藍灰色的長圍巾,是愛人的或是戀慕之人的?戀物如戀其主人就在眼前,至於是否不告而竊為己有,請搜索全文判斷。物比諸人更恆久,保證不變心不出走,是對方、他的完美象徵,是我心的神龕。
一千六百年前的華山畿傳說,一士子戀慕偶遇的陌生女子,相思成疾,其母為士子求得女子的一件蔽膝(以今之圍裙想像吧),祕藏士子席下,遂痊癒了(女子費洛蒙的緣故?)其後某日,癡男「忽舉席,見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
日文所謂物哀,陳柏煜寫那條針織的長圍巾,簡直一則驚悚文,愛不如戀,戀不如慕,慕不如怨,得到即失去、擁有即毀壞的開始。
我討厭如此說但還是要說,這是我近來讀過最悲傷的哀豔文。


讀「搬家」、「福安宮」、輯六「寫信給布朗」時,我借用余華的書名《十八歲出門遠行》為主旋律,更分心去苦勞網重讀「想像不家庭」專題,卻苦於不知如何應對,想想唯有敬重素讀吧。
對於有著漁獵、遊牧基因的男性,家,這封閉空間總是負擔。如何閃躲、迴避、逃離,是陳伯煜的糖果男孩們的執念,甚至是困獸之鬥。而單細胞似的獨生子女的九○後世代,親屬單位逐一泯滅,家或者是家的替代與演練,必然又是逃避不了的個人選擇。
我確實疑懼男孩們蝸牛殼似的房間,容不下那刁鑽的愛情巨靈,反之,也容不下男孩們狂野多變的心。
好吧,讓我假裝自己是布朗是尼克,我問自己,將來你會實踐天職成為父親嗎?你會做一個怎樣的父親?在你眼中,曾經那失語、臃腫且無有光彩的潰敗父親,你真正理解嗎?多年後,你將發覺,每一糖果男孩的心裡埋著自己父親的種子。畢竟,電影《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那溫柔理解的父親只能是一個夢幻。


布朗當完兵後,搬回家住,在客廳餵魚缸裡的孔雀魚。彷彿前世今生,疊影般我又看到朱天文《荒人手記》的荒人逐日盯著缸裡的大肚魚,荒人好比雲端上的上帝,與魚一起天荒地老的寂寞著。
時間的饋贈。整整五十年前,林懷民在中篇小說〈安德烈.紀德的冬天〉寫盡他那世代的同性戀者的鬱悶、壓抑、無出路,「一種被放逐的、見不得日光的愛,一種沒有疤痕的傷,一種沒有解藥的蠱。發著冷青的光芒,每逢心靈的冬天、雨季,便隱隱作痛,燃遍全身,如風濕,唯有秦那雙蛇般的手才拂得平。」時間驅趕我們加速前進,那些禁忌、污名、罪惡的陳年積鬱得以一路拋棄了(唯勇敢做自己的同時,勇敢面對吧,歧視是人性)。這是生對了時代的糖果男孩們的幸福。
是以《弄泡泡的人》才是陳柏煜的第一本書,他已從容優雅地確立風格,寫出一座他專有的精緻繁複的迷宮花園,捧讀時,浮現的又是故宮文物那件珍品,直徑裡共有廿一層次的鏤雕象牙雲龍紋套球。

目次

【推薦序】我美麗的糖果男孩 ◎林俊頴
【推薦序】讓我們祝福不被祝福 折磨還不夠被折磨…… ◎張亦絢

輯一 細線
弄泡泡的人
珠頸斑鳩
細線

往返

輯二 丹利
約會
糖果
平安夜
上山
下山
生日
公仔

輯三 夜返
搬家
夜返
角鴞 
丈量
乓一聲

輯四 擦火柴
驚蟄
圍巾
正午的河堤
擦火柴
咬指甲
蚊子

輯五 逆行
逆行
福安宮
鳳梨
檸檬

輯六 寫信給布朗
No.1
No.2
No.3

後記

書摘/試閱

糖果

看著那張拍立得,我唯一跟你留下來的合照。相片裡我跟你盯著鏡頭,固執又叛逆,像是被手電筒照到的兩隻夜行性動物,睜著發亮而具有警覺性的眼睛。我們靠得很近,好像守著甚麼。我沒有笑,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握著一枝棒棒糖,你輕輕的咬著它。可能你將你柔軟的舌尖輕貼在它的背面。我不知道。
那支棒棒糖就像隻小小的拳頭,在半空中緊緊握著,不知如何鬆手。彩色的關於情感的事物,纏成一束,再纏繞成圈。冷卻後,它的表面裹上一層薄脆的殼,像一層霜禁不起撩撥,無法起保護作用。美麗而多彩的模樣幾乎像假的,美麗總讓人起疑。那隻小小的甜蜜的拳頭,到底想抓住甚麼呢?它真禁不起撩撥,一點點溫柔的舔舐,就能慢慢的耗損。
你做的夢悄悄蜿蜒出來,都是彩色的,曲起來如你的睡姿。你渴望從身後被擁抱。我只抱過你一晚,直到醒來時,我們都還是抱緊的。那些夢淌在枕頭上像口水,那些在白天甚至夜晚都不敢說的話。它們沒有留下痕跡,在原地猶豫。我沒有很了解你的夢,夢真實的接近虛假,真實讓人起疑。
那糖是你送我的聖誕節禮物,親手做的。你在糖果店工作一年多,店面開設在城裡面最崇拜時尚的地段。整間店沒有一處醜陋,沒一處不充滿精巧的設計,像你,彷彿天生就是要給人看的,要放在櫥窗裡展示。這樣的地方,充斥各種有品味的俗氣。你說你沒化妝不出門,這是基本原則。
你不僅設計包裝和造型,更親手做糖。我說,那你就是candy man,是專門做糖的人。這個工作多適合你,雖然你從沒有喜歡過,覺得它是間低矮的彩色房子,你的野心不習慣彎下身。但你真的就像糖做的,你精緻的五官,精緻的笑容,他們說,也難怪我會為你著迷──你連眼神表情都是甜的。布朗就不是這樣。那些糖精緻得不像真的,擺起來就是滿袋子的首飾,它不甘被吃掉,它就是要被陳列,被打上光線與目光。
你說做糖不像表面上夢幻,是粗重的工作。剛煮好的糖很燙,拉糖很耗體力,而且原料都很重。你說我不了解糖。我知道它們都是假的,假的堅硬,空的熱量。「我很誠實。」你說,「我們家的糖百分之百添加香料和色素。」好看的東西不一定好吃。我一度懷疑過你,以為那些東西都是添加物,用來看的聞的,吃下去不具營養。
我曾經過店前,看到你站外場,沒注意到我,專注地把架上的糖果擺放好。這一點都不像你描述的,讓你一次次一回家就累垮的工作。我美麗的糖果男孩,即使我已經跟你不再聯絡了,我仍然記得你工作時專注的表情。
因為工作,你身上總是沾滿了糖味。香香的。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只要你一接近就會立刻被我發現。你的長褲、毛衣、外套,你的頭髮,都帶著讓人恍惚的甜香味。那真讓人著魔,糖果男孩,我巴不得久久將自己埋在你的外套裡。你細軟的頭髮裡。你耳後連接後頸的地帶。
你說那不是你的味道,那是糖。哪天若是你離職了,身上就不再有了。到時候,我還喜歡嗎?你不再是糖果男孩,我還能在你接近時就認出你來嗎?
十二月初左右,你要買一件外套,約我買了同款不同色的。你的是寶藍色,我的是深藍色。我要你在拿到衣服時,在店裡擺個一天,我希望它是穿上糖味的。你把它送到我手上的那天是平安夜,它很香很香,好像糖果做的。我當場就穿了起來,並且親了你一下。
布朗那邊,有你送的兩包糖,其中一包的可愛造型還是你親手設計的。
我去找他,本來要自己買東西帶去,但你堅持要送糖,花你的錢,用你的名字。我猶豫要不要帶給他,那時他剛知道你,傷心欲絕。
布朗愛吃甜食,可以為了減肥不吃正餐,但吃甜點毫不節制,不分時地。我喜歡邊捏他的臉邊說他瘋了。後來我還是把糖帶去了。他愛上你的糖果,像是觀察微小生物般地細細觀察它們。我常覺得布朗吃零食成習,身材可以用運動練起來,但這大概是改不了的。他說這是你的禮物,分外愛惜,捨不得吃。好貴噢,這些糖。他甚至一粒都不讓我吃,他說,那全部都是他的。
我和布朗一起看電視,他吃著你的糖,突然說,他很想抱抱你。我不敢說話,只是盯著他表情的動靜。但他沒有其他表情,出神了一陣子。我不知道他吃的那些糖果是甚麼口味。那些味道,是否久久黏貼在他的舌頭與鼻腔間,縈繞不去。我衣服上的糖味漸漸散去了。布朗還聞得到嗎?他是否一直不斷地聞到自己口中的香味?
我對布朗說:「不再聯絡了,我也不想要你見他,你不能抱他。」
布朗說:「不,我就是要抱抱他。我們一起去見他。」
又有一次布朗在吃糖,他突然跟我說:「我真希望你不要再去見他。」
在心底,我不知道布朗到底恨誰比較多。或許也恨那些他愛吃的糖。但有時我又覺得他是真心喜歡你和你的糖。就如你說的,你很誠實。他喜歡你的誠實遠勝我的假裝。我那層薄而不具保護作用的謊言。纏繞在一起的夢與緊握的拳頭。起頭和結尾,從一開始,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第一次吃你的糖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就是在我們拍拍立得的那天。我們在街上遊蕩,我餵你吃了幾口糖,然後把剩下的部分吃掉。我驚訝於它的味道並不如想像中華而不實,反而很清爽,還帶有百香果微微的酸味。我不瞭解你的工作,我也還不夠了解你的糖,我多想試著去了解。就只剩下這張照片了。我看著我的臉,舔融的糖都是半透明的,沾黏著鬍渣和疲勞。

弄泡泡的人

在法蘭克福旅行的時候,遇到兩次這樣的人。獨自散步的時候一次,和妖怪一起在廣場遇到一次。穿梭在石造建築冰涼的陰影與金色的日光底下,一匹神祕的亮斑馬,我走在舊城,他隨意地站在其中一塊陰影深褐色地毯的戲台,拿一根長棍子攪動一桶肥皂水,像要從陷進去的彩色渦旋中取出甚麼。水面的邊緣排擠了許多無法容身心碎的小珍珠。他隨時間遷徙的台子邊緣沒有觀眾--倒是有不少隨起飛降落調整數量的鴿子--如果不把我算進去的話。他和我發現了彼此,並且打量起對方,像一隻斑馬遇上一隻鴿子,好奇對方究竟是甚麼。最後,我沒有獲得一場表演。
回到集合點時,妖怪早提前將自己裝配回遊覽車上。這時其他合唱團的成員大多還散落在附近書店、咖啡廳、遊客不會迷路主街道上,以不同的速度接近,拼圖起來,「團體」的面貌才浮現,彷彿也才記起我們剛結束的為期兩周的音樂節競賽以及公演。妖怪是我的高中同學,只是太不起眼,長期窩在教室後近回收物的位置,幾次差點就被抬去側門回收掉,我對他沒有甚麼印象。後來陰錯陽差進了合唱團--妖怪自然早已把自己放置在教室裡面--變色龍妖怪似乎為了融入背景而發出了聲音,沒想到(可是他說不定自己知道)他唱得突出而出色,這時我才注意到他:他在金屬圓眼鏡後面打轉的圓眼睛。
經過學生時代洗衣機般翻攪的人事變化中,誰也不知道歌唱這樣的興趣會是一隻洗衣口袋:我們被裝起來只在裡面空翻。直到站在法蘭克福的那天,妖怪說,居然只剩我們兩個了,真邪門。我們在飛機上細細數算那些共同認識的名字,以及他們曾經唱過的音樂會。通常最先回來的記憶是他們唱某首曲子所站的位置,閉上眼睛回想那張棋譜,他們樣子就出現了,然後是他們各自的聲音。那些自願拉開拉鍊走出口袋的人。我和妖怪在數算的過程中,一邊害怕數到自己的名字而感到憂心忡忡,一邊對於因為消除反向而生的踏實體會著倖存者帶罪惡感的幸福。
布朗可是一點泡沫渣的幸福都感覺不到。在收到我轉飛航模式前發出的最後一則訊息後,他不甘心地承認自己要被留在國內。布朗半工半讀,自行負擔房租、學費,對比這時,我尚不必擔憂基本生活開銷,是屬於能夠有嗜好的人,當布朗躺在床上,從手機裡接收到我要和合唱團去歐洲的消息時,對我的嫉妒微微地漲過對我的愛。起先他還努力想替自己湊足旅費--布朗翻遍了宿舍裡每一件未洗的衣服,搜索口袋裡的發票,並對獎--到後來只能用脅迫我為他購入各種紀念品來安慰自己。在飛機起飛的剎那,他覺得自己代替那失去的重量不斷地下沉……布朗在地底建立了秘密基地,除了接收我用飯店網路斷斷續續的報告,也努力抵禦不安、寂寞、焦慮等等敵人的突襲。

開闊的廣場上,我看見了另一個弄泡泡的人。他站在那兒,通體呼吸飽足充滿力量。一旁桶子裡裝的魔法格外平靜(就像所有的商業機密),發出火焰明燦的光芒,他的衣服上也照得火光粼粼。我走過時,觀眾已經積成半月型,市政廳的陰影把小半部偷偷蝕去。大小不一、剩餘的泡泡停留在明、暗的空中,小行星圍繞他緩緩移動。明知道會發生甚麼事,妖怪和其他的觀眾不約而同感到一種必須親眼見證的迫切,停下腳步,注視那弄泡泡的人。注視那桶蜜。他就等我們排入行列。他舉起空心的網球拍,由虛弱、手折的鐵絲構成,濕淋淋地指向空中,開始揮動--就像揮動捕蝶網那樣,只是迷路的七彩蝴蝶一隻接著一隻從他的網裡逆飛出來。接著,更多動物從他的網裡冒出來,天堂鳥、犀牛、雲豹、蛇頸龍……借水母的身體還魂,手腳笨拙,浸泡在空氣中載浮載沉。一陣大風吹來,整排彎月形的觀眾都空心,背後竄出一個童年的自己在廣場上賽跑。
弄泡泡的人--可以歸類於街頭藝人的一種--但他必會反對這點,那不只是一種製做泡泡的技藝,或者展示泡泡的表演;他低調的製造幻覺,如一名魔術師,可是並不期待觀眾。這樣的幻覺並不是為了欺騙人的感官,也不是為了牽動情緒。弄泡泡的人覺得自己可能更接近騎士,他遊走在這裡那裡,無所是事的樣子在外人看來簡直是無聊透了……但他自己可不這麼覺得,因身負重任而精神奕奕。他有責任賦與那些隱而不顯的東西形體,比如失神,比如高貴的感覺……。他記得,小時後只喜歡泡泡,不記得是誰、怎麼弄出泡泡。直到有一天他拉動鐵絲環,把自已也造了出來。
這項勞動是嗜好不是工作,成品是泡泡不是錢幣,我對身旁的妖怪說。
妖怪說,怎麼會,那傢伙靠玩泡泡吃飯呀。
誰靠玩泡泡吃飯呢,那是觀眾喜歡看他玩泡泡給他的賞金。
這沒有區別,他確實被盯著看,也拿到了錢,妖怪說。
但你看他,他似乎看不到我們呢。
是啊,真是奇怪,難不成他躲在泡泡裡面吧,那剛剛到底在等甚麼呢。
在等空氣懷孕吧,我猜。等那鍋麵糊發好,妖怪說。
一個膝蓋高的小女孩傻氣的向他跑去,白金色的頭髮隨著跑動張開像是一朵花,所有人聚精會神地看她,即使泡泡迎面撞上他們印上黏答答的手印也不動搖,她毫不遲疑地跑進他的泡泡裡,高高低低像隻小鹿般跳躍,發出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歡樂笑聲。他低頭看她,垂下他濕淋淋的手臂。然後他有些靦腆,好像對引來太多注意感到抱歉,他蹲下來(幾乎還是高過女孩),輕輕戳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砰,布朗出現了,笑嘻嘻地對她扮鬼臉。
我一邊看著布朗的默劇,一邊問妖怪,你會是怎樣的人?
公務員,妖怪說。
但那不算一種ooo的人。
又不是每個人都會變成ooo的人,妖怪說,好像當人非常辛苦似的。
端看你要不要去吹那一口氣。
妖怪不置可否。反正不會是弄泡泡的傢伙。
(布朗趁空檔對我揮揮手,十分得意他的成就的樣子。)
事實是,妖怪十分喜歡泡泡的表演:以一個觀眾的身分。這時我還不知道,妖怪包藏了一些遲遲未能出口事。我思索著他反問的問題:你是一個弄泡泡的人嗎?
我獨自在家裡進行的書寫,我之於布朗,是一個弄泡泡的人?
當晚,妖怪高舉金黃色的啤酒,重重撞了我的杯子,晃出來的酒水弄濕袖子,沒有去擦。那些喝了啤酒就像加了油的機器人正興奮地運轉,唱起一首一首歌曲。這是在法蘭克福的最後一夜。合唱團員們在露天座鬧了一整套音樂會曲目。隔壁酒吧的人大聲叫好,他們高聲答謝。警車開入小巷巡邏,他們圍住車子唱,警察們都笑了,搖下車窗和他們揮手。
我和妖怪獨據一桌,變成觀眾。夜裡的妖怪喝過酒,臉紅起來,吞吞吐吐,好似要說出新婚喜訊般--那個……回去之後就不唱啦。我們的杯子:陽光從裡頭在玻璃上凍出一片露珠。細小的泡泡從不知何處一下子全湧出來,好多孔隙的小蝌蚪前推後擠要呼吸變態成青蛙,在終點撞成一團變成更多更多小蝌蚪的白泡沫--可是一粒都沒有破掉。只有失去時間的地方能存在破掉的泡沫。我問妖怪,還會回來嗎。妖怪說,誰知道。也不等我,就把所有泡泡帶酒水都吞進肚子裡了。
等一下。妖怪叫住我,翻找口袋裡的零錢,那些錢幣在口袋裡碰撞彼此發出冰塊般清脆的聲音。
妖怪把錢塞給我。幹嘛,我說。
拿去投。(讓小孩可以繼續玩泡泡,他心裡是這麼說的。)
我要他自己去。妖怪將自己向前移,做完動作,歸位。弄泡泡的人沒有多留意他。他覺得自己像是在許願池裡投下錢幣,而那些錢幣都是有重量的。它們知道自己的意義與使命嗎?
我們離去後,廣場的人都驚訝地目擊了一件難以言述的奇景:他們說,錢幣變成泡泡漂浮起來,又有人說,弄泡泡的人大手一揮,所有的泡泡都變成了錢幣;所有發亮的不論是甚麼,從廣場上升起,升上金黃色的天空,直到有人驚醒般叫道,啊,是星星出來了!


圍巾

一條藍灰色的長圍巾,塞在隨著腳步而上下跳躍的鮮紅色背包裡,像一隻蜷起身來的寵物,在搖晃中不小心睡著了……。街上,你跟一般的行人沒有不同,沒有人看得到你包包裡的物件,或者知道你不尋常的寵物──頂多多看你一眼,因為你是個趕時髦喜愛鮮明色塊的漂亮男孩。你俐落的短髮,俐落的短袖T恤,俐落而無意的笑容,使街上偶然看你一眼的行人都感到世界雀躍了起來。街上沒有人能夠發現背包裡的圍巾,就像沒有人能發現別人心中的秘密。
你到家時,爸媽都不在,但仔細想想應該是他們已經睡了,於是你摸黑而敏捷的逕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好幾年,你們只見過彼此幾次。你還在床裡因為兩三點熬夜上網而呈昏迷狀態,他們會起來煮咖啡、烤土司,然後分別去上班,以前他們會留一片土司在烤箱裡,但發現你從不理會後,某天,你突然注意到烤箱仍是熱的,但裡面一片永遠完整的吐司卻消失了。而當你難得回家時,他們的房裡總是靜悄悄的,連電視的聲音都沒有,但你知道媽沒有這麼容易入睡。你突然覺得通往房間的路很長,家裡怪空的,橘黃色街燈的光昏昏地參差地落在餐桌上、背包、你左半邊的臉上。在你的房門上你幾乎要錯認出一組房號,一間第一次入住而此生不會再下榻的廉價小旅館。
鎖上門後,坐在床上,你把鮮紅包包裡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出來:一台類單眼相機、鉛筆盒、毛了邊的行事曆兼筆記本、怕無聊而隨手不離的小說、圍巾。這些東西和紅背包、和你幾乎是共生的。除了圍巾。你的包包裡幾乎不曾被其他物品占據的。這條半新的針織藍灰素色薄圍巾,因為塞在底層而產生些許皺摺。這不是你的圍巾。你有些莫名的興奮但又手足無措(這時候他該不會已經發現他的圍巾不見了吧?)。索性去書桌玩電腦,但所有你所著迷的快速訊息、奇幻遊戲、甚至色情影片,此時都欲振乏力,聚在電腦前,用各種色彩的眼睛迷惶的看著你。而圍巾像條溫柔的蛇,悄悄游進你的心,絞得又痠又麻。關掉電腦,在床邊有些出神。那不起眼而柔順的表面,幾乎無聲無息,也沒有鱗片。你覺得它是隻睡著的寵物,蜷曲的姿勢讓人不忍驚動,而你卻想照顧它,又不知道怎麼做,只能傻楞楞的僵持,吐不出一個字來。這些皺褶是如此脆弱,你深怕碰觸了它,它就永遠無法再呈現這樣完美而自然的皺摺。它隨時像是要害羞地閃開你的目光呢!又這樣坐在它旁邊愣了一會兒。
這不是你的圍巾,但你熟悉它就像熟悉它的主人。(他怎麼沒有打來?應該是還沒發現圍巾不見了吧?)你對圍巾說你擔心東窗事發,但又期待被抓到的快感。以圍巾的觀點,你的秘密自然不會被洩漏出去;但以寵物的觀點,你就得戒慎恐懼了。這鎖了門的密室之中,就連獨白都是預謀的獨白;你俐落的頭髮就像你俐落的話語。突然有股衝動,你跳起來拉開衣櫃的全身穿衣鏡,把圍巾圍上,第一眼你覺得自己看起來還不錯,調整了一下圍巾的皺摺,再仔細端詳一番,這條略寬的素圍巾讓你顯得有些女性化,存在某種不協調感,但在他身上卻是極好看的,優雅,自信,又帶點俏皮。你換了換角度,對鏡子稍微擠眉弄眼一番,圍巾的邊在嘴角搔癢,灰色讓你的白皮膚更加蒼白。你不自覺得又撥了撥瀏海。
隔天早上,你要離家之前,突然想起要「怎麼處理贓物」這個問題。第一個想法是把它塞回你鮮紅色的隨身背包,但你隨即打消了這個想法,因為你無法適應這個新成員(或是異物)占據你所習慣的空間。於是你想到留在床上的棉被堆中,但又怕不管是家中哪個成員有意或無意的「闖入」房間,這個新陳設在亂七八糟的床鋪仍刺眼異常。你猜媽在你不在時還是會忍不住進來幫你整理房間,而每次你都會有一批物品再也找不到。有一瞬間,你感到焦躁憤怒,覺得這是個多餘的燙手山芋,就像你朋友衝動下認領的一隻醫療開銷龐大的愛滋小貓。圍巾沒有嘴巴不會辯護,卻點燃世界所有的眼睛窺探,所有的耳朵竊聽。但就只有那麼一瞬間而已,隨即你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對一條圍巾生氣,像個不懂事的幼稚小孩,不懂勇敢也不懂愛──它是這麼的柔軟,這麼容易弄縐,而且用它薄弱的身體努力地守住溫暖……。
最後,你把它折疊後塞進衣櫃裡最角落的底層,然後將你的襯衫覆蓋在它上面。一如往常,在你出門前,爸媽早就出門了。今年是暖冬,出遊的日子也就變多了,你暗暗希望時間跟季節可以暫存並能自由調配順序。只是,不久後你發現,你越來越常在掛掉電話後才想起忘記要說的話,這些話造成當晚無法順利入睡。就這麼一個冬天就完了。你收拾一些基本衣物,搬回宿舍,後來也逐漸忘記圍巾的事。(他始終沒有發現圍巾不見了嗎?)
再次回家,已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你回到家裡時,爸媽應該都睡了:因為門縫裡黑漆漆的。上完臉書,跟幾個損友屁話幾句,然後走去關燈。睡前你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一個味道突襲式的鑽入你,它曖昧的縈繞著,一絲一絲,極淡的,一針一線地鑽入,你的眼淚早已不爭氣的湧出,柔軟的灰色的,他的圍巾──他的圍巾!你痙攣似地跳起來,把鮮紅背包的東西倒了滿地,發瘋似地拉開所有的抽屜與櫃子。它竟然不見了!該不會媽……,你感到背脊竄起一陣寒意──不會的,書桌跟床鋪都還保持著雜亂的狀態。你像隻無頭蒼蠅在房間各個角落亂飛亂撞,床上地上堆積起各式各樣未經排序的日用品、紀念物、回憶。就在這時,你猛然煞停在半空中:你知道它在哪裡了。拉開衣櫃的大穿衣鏡,你看到自己狼狽的又紅又腫的眼睛,然後再推開穿衣鏡,看到你的襯衫整齊的疊在那兒。你伸手過去,碰到襯衫溫柔的法蘭絨材質,你突然猶豫了。你感到害怕。
就在過去的那個早上,天還沒亮,你盥洗完畢,坐在床上等時間過去。你的紅包包裡裝了兩份早餐,說不定到約定的時間,早就涼掉了。在你出門時,爸媽都還沒起床,你留下字條:今天跟同學去烏來玩。你愛往外跑,而且總是「跟同學出去玩」,說不定爸媽早就有些懷疑,一想到這,你有點小小的窘迫。這次去烏來比任何一次去烏來還熱,爸媽也曾帶你來過幾次,你似乎瞥見小時的你穿梭在賣山產的老街、台車之間,一路丟下像溪水般的笑聲。他怕熱,把圍巾拿了下來,要有帶包包的你暫時保管。櫻花紅了滿樹,更紅的是你的背包,在步道上隨著腳步跳躍著,彷彿一顆雀躍的心臟。在碧潭分手時,他忘記跟你拿他的薄圍巾,而你卻是故意忘記的。
當晚,就在你從身上拿下圍巾後,你把穿衣鏡關起來,仰臥在床上。那條圍巾躺在枕頭旁,你睜著眼睛,無法入睡。圍巾維持著原本的姿勢,而你卻輾轉反側,棉被發出震耳欲聾的沙沙聲。你像一條圍巾癱軟在床上,而圍巾像隻溫馴的夜行性動物。你翻了個身,用手試探性的碰了碰它,你可以感覺的到它的溫度與氣味,像編織般,一絲一絲,極淡的。你開始用手指慢慢的感覺它的質地,你摸到櫻花的紋路、笑的紋路,在溫泉街他狡黠的笑了起來,它是一條繩索讓你篤定不再在黑暗或夢境中走失。你將圍巾抱在胸前,頭深深地埋在裡頭,每根手指都緊緊抓著,彷彿擁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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