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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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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親人、朋友、居所、場景幢影重疊,交織成我現在的生命圖象。

平路、郝譽翔、蔡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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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文字裡,有我對親族長輩想念,對母親早逝的遺憾,對父親長期漂泊海外的沉痛。過去時空的每個經緯交叉點,都有一個時代的故事與縮影,文字或許不必特別強調歷史感,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在歷史中被形塑,在現實中被綑綁。如果有人問我,生命到底是什麼?我會回答,是一場永不間斷的泅泳,無論在哪個時代。我們只能靠自身的奮力前往,才不致在茫茫生活中溺斃。
往事並未如煙,它形成現在的你我,沒有過去的時光,現在就不存在。也許不經意中,你拿起這本書。書本很輕,輕如我在書中自我詰問的倒影。當你開始閱讀的這一刻,你走進了我的故事,我的時光。

作者簡介

鄭如晴

作家兼世新大學副教授。
國立臺東大學文學碩士。曾留德七年,於德國慕尼黑歌德學院、慕尼黑翻譯學院研修。回國後歷任「國語日報」副刊主編、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執行長、「中華文化」雙週報副總編輯等。曾任教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講授「小說賞析與創作」與「兒童文學」課程。
獲1972年大專小說創作獎、1999年中國文藝協會第四十屆「小說創作獎」、2002年文建會臺灣文學獎、2002年文建會臺灣文學獎、2002年第十屆九歌現代兒童文學獎、2005年中國文藝協會第四十六屆「藝文報導獎」、2013年第二屆「漂母杯」海峽兩岸散文大賽獎。散文多次入選古今文選、小學國語課本、九歌年度散文選。
著有長篇小說《沸點》、《生死十二天》、中篇小說《少年鼓王》、散文《散步到奧地利》、《和女兒談戀愛》、《關於愛,我們還不完美》、《親愛的外婆》等。並翻譯德國經典兒童文學系列《拉拉與我》、《小巫婆》、《小幽靈》二十餘冊。
鄭如晴長期從事文藝創作,寫作領域跨小說、散文、翻譯及兒童文學。她認為生命的感動,可以經由文字的感染力,作最好的表達和記錄;她解釋閱讀美學的建構,來自讀者的自我探索。讀者在現實與非現實間,可以發現一個不尋常的隱密世界,奇異、神祕、憂鬱的美。即便醜陋本身,透過文學藝術,作者與讀者也可同時追求一種至高的精神境界,兩者間流盪著激情的創造力與想像力,讓文學再現真實生活的面貌。

目次

自序 你走進了我的時光

輯一
1.永清浴室
2.安由戲院
3.細姨街的雜貨店
4.元和宮的蘋婆
5.妗婆
6.父親
7.大佛背影
8.一張戶籍謄本
9.小夜曲
10.雞絲麵
11.時空迴廊
12.廖齒科
13.風過青雲路
14.一個食物的所在
15.城市拾掇

輯二
16.故事心情
17.三讀
18.夢的邊境
19.有鳳歸兮
20.曾有個文青
21.福樓淡遠

 

書摘/試閱

永清浴室

「神隱少女」上映時,對影片中的湯屋感覺既親切又熟悉,因為我從小就在湯屋裡長大。
「永清浴室」已逾半世紀,有記憶以來,它就存在了,坐落在一條五金街上。這條街兩邊由兩排上下二層的洋樓所組成,從街頭到街尾,一樓的店面賣的全是五金類,像銅條、鐵板、螺絲釘、鐵釘、雲石……。到了我們這家,光景大不同,騎樓下掛滿了晾晒的毛巾、浴巾,像旗旛隨風飄揚,在這條陽剛的五金街上,非但突兀,還顯得神秘,鄰近大大小小的孩子喜歡到我家的騎樓下穿梭、捉迷藏。玩累了,我家店面茶几上的兩桶一熱一冷的麥茶,可讓他們隨時飲用,偶爾還可吃到免費的蜜餞或山楂,雖然他們不是「永清浴室」的顧客,但是受到的關照可不比顧客差,因為幾乎一半的孩子都是湯屋裡的子孫,這裡的湯婆婆就是我的外婆。
外婆是什麼時候開始經營這家湯屋的,不得而知,也許是在我母親未出嫁前吧,聽說我父親當年就是這家湯屋的常客。外婆一眼就看上這名白皙英挺的年輕人,在得知他上無父母又無家室,更暗自歡喜,便決定把唯一的女兒,我的母親嫁給他,一想到省去了女兒將來侍奉公婆之累,外婆自覺為我母親覓得了一個好歸宿而得意。大姊今年已超過五十,也就是說「永清浴室」至少五十歲以上了。
母親在少女時候就染上肺病,父親不知情,在外婆的撮合下他們結婚了。為了就近照顧身體羸弱的母親,外婆把父母留住家裡,及至大姊出生,她開始婆代母職,為母親照顧大姊、二姊,我的兩個姊姊可說是外婆一手帶大的。等到我出世,外婆已分身乏術,她把我託給她的嫂子,也就是我的舅婆。母親的身體日漸衰弱,湯屋的生意卻一天比一天興隆,三歲那年,母親過世了。後來父親離開高雄到中部發展,也許是自覺對父親的虧欠及對母親的摯愛,外婆始終把我們姊妹留在她身邊,視為一己之責任。
小時候每隔一段時間,舅婆就帶我回外婆家省親,「走囉!到『永清浴室』」,她常這麼的吆喝著,所以還未上小學前,我就已經認識掛在外婆家占據一二樓間牆板的大招牌「永清浴室」四個大字。也許有人通報,未進店面,外婆的聲音就已經傳出來了,如果是夏天,她通常輕快高亢的呼道:「嫂啊!快進來,熱死啦!誰去給阿嫂買個冰!」這個「誰」不是外公就是家裡長工,如果湊巧,賣雞蛋冰的「叭噗」經過,我就更有口福了;若是冬天,她知道我們來了,雖擁著火籠,卻急忙忙起身拉開店面門,熱情的聲音穿過冷洌的風傳來:「嫂啊!真辛苦,冷死啦!誰去給阿嫂叫碗麵!」那個年頭沒有冰淇淋、果汁、冷飲,也沒有西點、熱咖啡或烏龍茶待客,只有街尾的麵攤早晚飄香,以應付臨時家有來客,或偶爾打牙祭的左右街坊。後來發現,為什麼至今所有的表兄弟姊妹包括兩個姊姊都喜歡吃麵,也許是對空氣中飄著永遠令人垂涎三呎的麵香年代的一種懷念吧。
我有四個舅舅,當時大舅二舅都已娶妻生子,表兄弟姊妹共十個,加上我們姊妹三人,「永清浴室」負責一家二十餘口的生計。一進湯屋,左邊是權充收銀台的小桌子,右邊是擱置茶水桶的茶几,茶几上方的牆上是三排木架,整齊的放置著一疊疊洗得雪白的大小毛巾。小桌子及茶几後是左右兩排個人浴室,每排三間。兩排個人浴室的走道底,是一個刻工精緻的木製屏風,遮住了後半部空間近三十坪的大眾浴室。大眾浴裡有一大熱水池不斷冒出熱水,旁邊還有一個小冷水池,靠牆的一排冷熱水龍頭前各散置一張張小板凳,左邊的牆上還有四排的置物櫃,設備一點也不輸給現在的三溫暖。外婆總是坐在進門的小桌後,收到的錢就往抽屜裡放,裡面有十元、一元的紙鈔,一角、五角的硬幣,湯屋收費的標準大眾池是三元,個人池是五元。
那年頭並非家家有浴室,冬天生意特別好,尤其寒流來襲,湯屋裡擠滿了人,當時民風保守,在外無男女共浴的情形。大眾浴室是男人的天下,彼此吆喝比嗓門,沸沸揚揚;個人池雖說是給個人使用,但卻經常是一個母親帶著五六個孩子擠進去,接著傳來嘻笑哭鬧聲,一間比一間大聲,霧氣瀰漫中,把生活的氣息蒸騰到最高點。不只如此,浴室外間排隊閒聊等著洗澡的人,不時提高嗓門有意無意的暗示裡面的人洗太久了。誰說不是呢,泡著泡著,太舒服了,裡面的人有時竟睡著了,讓大家久等外還虛驚一場。
每天晚上打烊後,外婆就坐在小桌前數錢,這是她一天最愉快的時刻,數完錢她小心翼翼把鈔票用橡皮筋扎起來,收進貼身內衣的口袋裡,零錢就裝進小布袋綁好鎖在抽屜裡,一切就緒才起身走出店面拉上木板門,轉身踏上左側的樓梯,爬上二樓的住家休息,那時全家大小大致已上床。有一天,我翻來覆去,外婆進房時我還沒睡,她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與「神隱少女」中的湯婆婆一樣的珠寶箱,打開珠寶箱盡是金銀珠翠。外婆小聲的說:「這些都是你媽的,等你們姊妹十八歲都給你們。」撫著遺物,外婆沉浸在思念女兒的氛圍中,沉浸在痛失愛女的孤獨中。
與「神隱少女」中專門壓榨他人勞力,坐享其成的湯婆婆不同的是,每天一早,外婆總是這個家第一個起床的人,她先生火煮稀飯,做好早餐下樓,開始刷洗浴池,一天的勞動就這麼開始了。當時沒有長柄刷子,她總蹲在地上緊抓著棕刷,從大眾浴室的磨石子地刷起,一寸寸往大池子移去,刷完磨石子地,接著刷池外池內,每個角落都不放過,連置衣櫃的柱腳、小板凳的凳面都刷得乾乾淨淨。夏天,汗水從她的額頭不斷的淌下,身上的汗衫像浸過水一樣緊貼著背;冬天,被凍得裂開的指頭,綻出深紅的小嬰仔口。外婆一邊勞動一邊與前來幫傭洗衣的表姨婆話家常,有時大眾池的工作告一段落,外婆就順手抓起一旁的髒衣,幫著搓揉。有一次我問外婆,既然請表姨婆來洗衣服,為什麼還要幫她洗。外婆說:「表姨婆年紀大了,兒子不肖,請她來洗衣,是希望她可以多賺點錢生活。」表姨婆洗完衣離開前,外婆還會大包小包了塞些東西讓她帶走。通常刷完大眾池,外婆就轉戰個人池,同樣的程序來來回回六次,等她刷完六間個人池,顫顫起身,都只能彎著腰,這時的外婆一定先反手搥肩敲背,等腰桿直了,才昂首起步。
八點一到,長工阿傑來開店門時,外婆已把整間湯屋上下刷洗得一塵不染了。這時她才上樓吃早餐,稍事休息又忙著上市場採買,緊接著回來做中飯。鄰居都說外婆的媳婦個個命好不用做事,外婆聽了總笑著答:「媳婦也是別人家的女兒。」六歲那年夏天被帶回外婆家準備上小學,正巧二舅媽生第三胎。七月溽暑,屋外火炎炎暑氣逼人,外婆每天一早就捱在灶邊生火煮水殺雞。她一邊拔去雞脖子上的毛,一邊嘴裡念念有詞:「……不是我要殺你,只因你是雞,你要早死早超生,下輩子做人勿做雞………。」說完,她往雞脖子用力一割,端起一碗放在地上的白米,承接往下滴的雞血。為了安撫我認生的哭鬧情緒,這碗雞血糕往往進了我的肚子。二舅媽食量驚人,一天一隻雞,外加一副腰子,印象中她每天吃五餐,餐餐一大海碗麻油雞腰花外加一大碗飯,坐月子的這段期間,家裡整天飄著麻油雞的香味。她的房間在加蓋的三樓,外婆就這樣餐餐給她端上又端下的進補。一個月後,二舅媽像吹氣球似的圓滾滾變了個人,外婆喜孜孜,覺得二舅媽挺爭氣的,讓她掙足了臉,不像大舅媽,怎麼吃都胖不起來。
外婆忙裡忙外,一給二舅媽送好飯,就立刻下樓照顧湯屋的生意,外公奉命守在一樓後尾間的爐火邊送煤加炭,他的椅背後是一座小山高的煤堆,身上罩了一件灰黑的連身衫,與「神隱少女」中的煤炭爺爺倒有些神似。外公固定上工的時間很短,只有上午的幾個小時。午飯時間一到,外公總是第一個上桌,面對滿桌子的佳肴,通常只有外公一人獨箸先享。外公一坐上桌,立刻解下嘴裡上下兩排的假牙,把它們丟進一旁的玻璃杯裡,沒有牙齒的外公,嚼起飯來上下顎兜在一起,有些滑稽。桌上的兩排假牙在水中載沉載浮,好像隨時準備衝出來大吃一頓,看起來相當詭異。小時候常想,牙齒不是用來吃東西的嗎?為什麼吃飯時外
公反而讓牙齒在一旁休息?想來,當時的假牙一定很貴,外公是怕把假牙「吃」壞了吧。飯後,小憩片刻,外公就騎著他的腳踏車四處遊蕩去了。「伊是阿舍,有錢人子,坐不住。」外婆常這樣說外公,好像得到默許,外公也就更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特權,讓外婆一人獨撐「永清浴室」。
那一年「永清浴室」旁的鳳凰花開得火紅,我們幾個孩子在樹下、騎樓下捉迷藏,眼睛可見之處,可藏的地方都藏過了,只有一個地方是我們的禁地,那就是大眾浴室。這一天,仗著外婆心情好,偷偷的把戰地開到了大眾浴室,幾個正在搓洗泡澡的老男人看到六七個小蘿蔔頭衝進來,個個瞠目結舌不知所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軀,感覺中好像看到一堆長滿樹鬚的樹皮。
隔年鳳凰花依舊火燒般的紅艷艷,只是比往常謝得快,一陣風來忽魯魯掉了一地,遠看泣血般叫人心驚。這一天,念的是下午班,上午正和幾個鄰居小孩在騎樓下玩跳房子,忽見外公神色倉惶衝下樓,要我趕快到對街請老醫生過來,「阿嬤倒了」丟下這句話他又匆匆跑上樓。從未看過外公這般的驚恐,我的心像被什麼重重一擊,忘了怎麼把老醫生請來的,只知道見到外婆時,她口吐白沫橫躺在二樓的走道上。
「人已走了!」蹲在地上的老醫生翻翻外婆的眼皮,摸著她的鼻息,搖搖頭的起身。沒有任何徵兆,外婆就這樣的離開這個世界。用現代話說,外婆屬於過勞死。這一年我七歲,小學二年級。為了辦外婆的喪事,「永清浴室」停止營業,外婆的遺體被移至空間寬廣的大眾池,白色的靈堂就設在她努力不懈鎮日刷洗的摩石子上。外公精神恍惚,縮在靈堂一角,兩眼無神的望著外婆的遺體。這天晚上雷雨交加,我看見那輛經常載著外公逍遙去的腳踏車,橫陳在店門外馬路邊的水溝旁,孤伶伶的淋著雨,一夜之間老舊許多。
入殮那天,外婆被移入深紅的棺木中,那棺木紅得驚怖,蓋棺前,子孫依序繞棺一圈,看外婆最後一眼。棺木緩緩蓋上,咚咚咚巨大的鐵鎚聲響起,聲聲擊中每個人心上,響徹「永清浴室」內外。這個家的支柱倒了,外婆過世,四個舅舅才驚覺此後再也沒有人為他們遮風避雨了,個人得為自己的前途命運掌舵。
此後生活中再也沒有外婆了,我感到像棄兒般的孤單,彷彿一夕間,整個世界離我而去。來不及長大,一個月後我們姊妹離開「永清浴室」,從此再也沒見過那個等不到我十八歲就遺失的珠寶箱。
前陣子南下,特意回到鹽埕區的新興街,鳳凰木早不見了,「永清浴室」的招牌在人來人往的都會中分外搶眼,彷彿從來不變,就一直懸掛在那悠悠無盡的時間裡。我看見外婆穿著漿得雪白的布衫,坐在小桌前,一口親切的泉州音從屋裡飄來:「人客啊!快進來!熱死啦!誰給人客倒碗涼茶!」
頓時「永清浴室」活了起來,我看見店門外浴巾、毛巾旗幟般的飄揚,看見大眾池人來人往霧氣瀰漫,看見滿桌佳肴及放在玻璃杯中載沉載浮蠢蠢欲動的兩排假牙,看見火爐邊正在加煤的外公,聞到麵香、麻油雞香。我仍舊在騎樓下跳房子、奔跑、捉迷藏……。

細姨街的雜貨店

小學四年級暑假,我們姊妹跟著繼母從台中搭火車到台北玩。美其名到台北玩,事實上一到台北除了看場電影外,整個星期都關在親戚家,繼母把我們安頓好就不見蹤影了。認真說來,當年的她還只是個貪玩的大女孩。我喚「表姨」的親戚,是繼母的遠房表姊。
那是我第二次到台北,第一次是在上小學前的那年暑假,父親帶我們投宿到圓環邊的四層樓大旅館,除了去金山海水浴場、兒童遊樂園外,每天進出最多的就數圓環。印象中的台北,就是這個隱藏了各地美味小吃的圓環。但是繼母說表姨家不在圓環,而在離圓環不遠的「細姨街」,我問什麼是細姨?繼母不耐的瞪我一眼,說再問就不讓我去,感覺中細姨街是條不能說的秘密街。
表姨家經營雜貨店,從醬醋油鹽到大米雜糧應有盡有,好比現在的便利商店,甚至連玩具、皮球都懸掛在牆上。由於早期的樓房是併排窄長的建築,瘦長的屋宇中央都有個小天井取光,表姨把我們安置在天井左邊加蓋的小通鋪。過了天井,後面有兩間堂屋,住了另外一家人,表姨全家則住天井後的樓上。
好像我們帶來雨水般,從到達的第一天就開始下雨。接連幾天,天井開始積水,連到廚房吃飯都要涉水而過。表姨有四個孩子,最小的兒子年紀與我相仿,他教我們玩紙牌、撿紅點,有大半的時間,我們幾個孩子縮在通舖上嘶殺出牌,忘了外面的風雨,忘了站在通舖邊觀戰的後堂屋孩子。
那孩子名叫阿源,是後間堂屋的長子,在表姨家的那幾天,我常聽見他媽在天井叫他:「阿源啊!別跟人貪玩啦!還不回來幫忙做加工?」阿源聽了,總是低頭默默離開。
有一次,聽到他媽又在堂屋喊:「阿源啊!叫你去跟你爸拿錢,說沒米啦!到底聽到了沒?」阿源苦著一張臉,萬般不情願地走了。半天他回來,只聽到他媽在屋裡怒喝:「就那麼沒用?連個米錢都要不到?」不久,阿源就像做錯事般,從堂屋怯怯然來到前頭店面,跟表姨說要賒帳拿米。表姨皺著眉頭說:「要不到錢?」阿源點頭擦去眼角的淚水。表姨亢聲罵道:「哪有這種男人,只會生不會養?你媽就這麼軟弱由他去?」阿源帳紅了臉,教人看了好不忍心。表姨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是在罵你,這包米先拿去給你媽煮!」
阿源轉進後間,表姨對著來店買東西,打扮穿著時髦的女客說:「夭壽啊!這查某人真可憐,要養四個孩子!拖磨啊」女客一副難以置信般驚訝地問:「她不是細姨嗎?這麼快就變成大某啦?」表姨冷冷地回:「又不是每個人都像妳這
麼好命!」那女客撇著嘴說:「那也要看有沒這本事?」說完扭腰就走了,表姨怔怔望著女客的背影。
看到我站在店頭櫃後,她順手從牆上取下一個抽籤袋給我,說:「去找阿源一起玩吧!」
那天我問阿源他爸爸在哪裡?阿源說他爸爸住在重慶北路,只要看到他來,他爸就跑。有一天在路上攔到,他爸爸看到他,竟加速他的駛庫達摩托車,頭也不回地騎走了。「我爸怕我跟他要錢!」阿源無奈地說。「可是騎駛庫達的都是有錢人耶!」我忿忿不平。「我爸說他現在沒錢了,他生意失敗!」阿源愁眉苦臉,接著說:「我媽告訴我,其實是我爸又找到第四個老婆啦!他要養很多個家!」
一整個禮拜,細姨街雨下個不停,不但天井積水,連街上的水都淹到騎樓下來了。整條細姨街好像條吸飽水發霉的大海綿,不用擰就溼滴黏滑。
來買東西的大都是女人,其中幾個年輕的穿著時髦又洋氣。也許是下雨的關係,她們的腳上套著夾腳拖。柔嫩的腳趾上豔紅的蔻丹配上細白的腳背,在水中滑來滑去,宛如一條條炫目的魚兒在水中優游。這些年輕的女子嘴角掛著青春的優越,好像知道其他女人的身分,不經意的一瞥,竟飄閃出一絲絲睥睨的眼光。
雜貨店儼然是這條街的轉播站,每天都有不同的新訊息傳入轉出,拼湊出一幅幅不同女人的生命圖像。然雜貨店的油鹽醬醋才不管什麼日與月、年輕或年老,他們只是安穩的排在架上,看著眼下的女人,來來去去更換她們的糾葛。說的都是自家私密,與男人的無情有關。在咒罵和哀嘆間雨更大了,訴著說訴著淹殘淚眼。鬱灰的天空陰翳低垂,彷彿有止不住的淚,潸潸不歇,聽來聽去都是悲傷的故事。這天傍晚,表姨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喃喃自語:「這裡都要做大水了,那些死男人都不敢來,八成被大某看死死。唉!這就是細姨的命!」
水越來越高,表姨是這地區的里長,她忙進忙出,一下到街尾看水位,一下到街頭送米糧。除了來幫忙的工人,細姨街鮮少有男人出現。表姨說這條街很多家裡都沒有男人,她們的男人大都住在另一條街,這條街只是男人們的備用所。什麼是備用所?我不敢多問。就算在表姨家,也看不見有男人。所幸表姨和這些女人不同,表姨丈和我父親一樣在日本經商,而非住在另一條街。可以確定的是,表姨的雜貨店是許多女人傾訴之地,倒掉心中滿滿的苦,以便再裝進新的怨。
在那幾天,我聽到表姨最常說的一句話:「女人呀!要堅強!最好積點錢做生意,別指望細姨好命,稍有年紀,男人就跑啦!」
一天,難得看見一個男人從騎樓下經過,那人非常眼熟,仔細一看竟是個相當有名的諧星。我興奮的跑去跟表姨說,表姨只是笑笑,說在這裡看見什麼人,別到外面隨便講,她說那名諧星是有名的好爸爸好丈夫。
那七天很快就過去了,繼母來接我們。在回中部的火車上,我告訴繼母在細姨街聽到的很多有關細姨的故事。
「是嗎?表姨兒子沒告訴妳,他媽媽也是細姨?」
啊?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感覺細姨街上空的烏雲,一下間全衝進我胸口,壓得我胸痛。
火車轟隆轟隆的過了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山洞,好像無止境般。朦朧中我看到一池濘泥,許多受困的魚兒張著大嘴,好像努力要躍出池子,那些大魚嘴越逼越近,像黑洞般要把我吞蝕進去。
幾十年了,再沒到過細姨街,甚至連它正確的街名都不記得。繼母後來也因故離開我家,這位我只喚過七天「表姨」的女子,容貌已模糊,但我依然記得她穿梭在雜貨店的身影,像個悠長淡遠的夢境。那靈魂依然醒著,溫暖且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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