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一口井

後記
這本極短篇小說集《深山一口井》，是我走出創作冬眠期之後寫的第一本書。我由二十多歲開始就以文學創作為自己的志業，沒想到由一九九四年做中山大學外文系系主任開始，志業越來越邊緣化，行政和學術著作的負擔越來越重，在我擔任香港浸會大學的文學院院長期間，即二○○三年到二○一二年，進入了創作冬眠期。這文學院院長是全職的學術行政職位，掌控全學院的經費、人事和發展，不屬於任何系，完全不必教課；這九年間，我全神貫注于建立學院的長久運行制度、提升各階教授們的學術水準、創辦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和國際作家工作坊，以提升大學的國際知名度。人的精力有限，當你全神專注在一件事情上，就沒有辦法投入做另一件事了，以至於在二○○三年之後十年，創作上幾乎交白卷。
二○一二年夏我由浸會大學退休了，本來以為終於可以好好開始寫作了，但是二○一三年春受聘到香港嶺南大學任客座教授，二○一三年秋又受聘到澳門大學任書院院長。我想不能這樣耗廢下去，於是決定一面投入全職的工作，一面以自律的方式寫極短篇小說，要連續不斷寫下去。第一篇完成於二○一三年八月，每個月一篇，一直寫到今天，二○一九年四月一日。這期間除了有兩個月開天窗之外，從來沒有間斷過。你會問，這五年零八個月應該共有六十六篇，為什麼《深山一口井》只收了其中五十二篇（另加四篇二○一三年八月以前寫的、沒有在臺灣出過書的小說）？沒有收入本書的那十四篇小說屬於另外一個系列，將收入下一本出書計畫：《禪宗祖師們的傳奇故事》。
二○一三年八月擔任澳門大學鄭裕彤書院之創院院長的同時，我需要決定自己寫這些極短篇的目標和內容。較年輕的時候，認為寫作貴在真實，為表現自己真實的感受而寫，不為出名，不為暢銷而寫。但到了寫作生命的最後一個階段，一定要想清楚為什麼而寫才下筆。發表作品等於種下了因，當讀者讀了產生感想，那就是果。所以作家是應該為他作品產生的影響而負責的。
我在國立中山大學任教的時候，教過一門外文系研究所的課：“American Confessional Poets”，「美國告解詩人」。這些活躍於一九五○年代後期和一九六○年代的詩人，包括 Robert Lowell, Anne Sexton, Sylvia Plath, John Berryman, 不是患憂鬱症，就是患躁鬱症，他們不只有自殺傾向，而且四個人中有三個自殺身亡。他們的作品大多描寫自己混亂的內在世界，寫作是他們療傷的方法，但這些作品可能已經導致一些讀者內心混亂，甚至有樣學樣去自殺。這些告解詩人令我醒悟，寫作不能為了發洩一己的情緒。世間所發表的作品，既有那麼多描寫內心世界的混亂、殘酷、狂暴、自虐，也有那麼多試圖如實地呈現人生的正面和反面，那麼我為什麼不能表現慈愛、提升、向善、寬容這些正面呢？生活中的確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值得人寫，也值得人讀。

所以由二○一三年開始，我就埋頭寫，繼續寫。二○一八年三月，我終於由澳門大學退休了，回到高雄定居。在香港時，我去觀賞過奚淞繪佛陀得道過程的油畫展，印象深刻，所以二○一八年六月我北上到新店去探訪兩位畫家奚淞和黃銘昌。我們的談話由淺入深，原來他們讀過我刊登在香港佛教雜誌《溫暖人間》上的極短篇小說，他們兩人都贊同我好好用心寫生活中的小醒悟、愛心的實踐、和善良的力量。此外，奚淞銳利的眼光令我又驚又喜。他居然能指出那三篇小說全是根據我親身經驗而寫的，那一篇是我寫的時候，自己最感動的。他能透過文字，感受別人的心靈。這是他潛心修行的結果之一。
這本書中的小說，過去五、六年，曾在臺灣的《聯合報》，香港的《大公報》和《溫暖人間》雜誌上，臺港同步刊出過。二○一八年年底，陳素芳總編輯告訴我，九歌出版社有意出版我的極短篇小說集，我高興之餘，刹那想到奚淞是序這本書的最佳人選。為此今年三月初又北上新店去探訪奚淞。我知道奚淞近幾年專心于修行，很少寫東西。但是當我提出請他寫序時，他竟然一口答應，真令我感動。之後奚淞和銘昌還幫我出了不少好主意。本書分為七輯，奚淞告訴我，輯名太抽象了，我就把它們全改為具象的、具象徵意義的詞。書名也是跟他們兩人討論出來的。我們本來說其中一輯的輯名「深山一口潭」可以做書名。後來奚淞說，他和銘昌認為「深山一口井」更好，因為跟「人」更有關聯，我說，是啊，還有懸疑感，深山裡怎麼會有井呢？所以書名就此定了。我非常感激在晚年還會結識真正的知交，還有，在出版界沉入谷底的時刻，九歌願意出版我的書，一定是多少年來我做了什麼好事，現在才會這麼幸運。

推薦序: 靈光燭耀──鍾玲的極短篇小說奚淞

第一輯：破繭的蝴蝶
安樂登山
山中出事之後
車禍中的奇蹟
美人的一生經驗
校園美女
畫和心
癡
三次道歉

第二輯：春陽
求婚
複健中心的重逢
書院的嬰兒
手工洗車廠
守戒
溫暖之源
解紛
十全老人

第三輯：松子發芽
一見鍾情
五體投地的緣分
敘舊的緣分
媒人
山之盟
百元鈔票
空難
負氣

第四輯：水窪裡的天空
遠和近
櫻花的國籍
遇狗記
人生狗生
樹精
三人行
魂迷高流灣

第五輯：流沙
三秒鐘的猶疑
三角習題
月臺送行
王子的變身
發高燒
棒球棒
畫廊王
紫砂觀音

第六輯：深山一口潭
禪機
快救他們
說稱讚人的話
轉移
珊瑚耳環
過世以後的母親
單親雙親
觀水

第七輯：陰陽界
最後一刻
心跳加快
傷害
思慕
無色的雲
忠魂
祖先與子孫
不一樣的德國旅館
鹿陵山莊的故事

安樂登山

俞安樂把洗好的玻璃杯往上面的櫥櫃裡放，心裡想著早上醒來時，夢中陰沉的天空，他被烏雲壓住。珖瑯一聲玻璃杯落到瓷磚地上，碎成十多片。他心一沉，自己不論做什麼事都做不好，這是宿命。太太和兒子正要出門，一個去製藥廠上班，一個去新營高中上學。兒子避開他的眼睛，他知道兒子在想什麼，爸爸真沒用，還不如沒有這個爸爸。太太一身職業婦女的天藍色套裝衣褲，她臉上沒有怒氣，也不見以前對他的關心，她說話的時候沒望著他：「你不用收拾，今早清潔工會來，你不要總待在家裡，出去走走，只要坐客運車，就可以到關子嶺，洗洗溫泉，去散散心。」
太太一定極力在忍，面對這樣一個沒用的丈夫，一分鐘都嫌多餘。他轉身回到書房，像退休後這半年一樣，躺在長沙發上，浸在沮喪的情緒中。
俞安樂看見手上有細細一線光，是百葉窗簾隙縫透進來的陽光，冬天的陽光，他想到太太叫他上關子嶺，但他一想到溫泉就討厭，死在溫泉浴缸中，發現他的人，面對又老又醜的屍體，會噁心到吐。總覺得動物很聰明，臨終時會躲到深山密林裡，靜靜地死去，沒有同類知道牠在那裡。他以前的同事裡有愛登山的，說全臺南縣最高的山是大凍山，登山口在關子嶺。忽然他有了目標，這是十年來第一次那麼明確。瘦弱的他穿上毛衣，加了件夾克，搖搖幌幌地走到一條街外的客運站。
在關子嶺一家小吃店向店員問清楚去大凍山的登山口在那裡，他花了三十分鐘才走到登山口，遠方是巨人頭一樣的大凍山，眼前是第一道山，雞籠山，山道兩旁的樹一片綠。但是他已經很累了，膝蓋發軟，想到走回客運站也要三十分鐘，就打退堂鼓，往回走，坐車回新營，到家倒頭就睡。
到了第三天，俞安樂小腿不酸了，坐在書房裡，想到藍色山嵐裹住的大凍山，山高一千四百公尺，晚上會很冷，安靜地躺在密林深處一個洞穴中，慢慢虛弱，失去知覺，是個很好的死法。他又坐上客運車到了關子嶺。在小吃店中買了兩個茶葉蛋，匆匆吞下去以增強體力。他走上雞籠山長長的、蜿蜒的斜坡路，走二十多步就休息一下，路兩旁的路樹之外，是漫山遍野的檳榔樹，根本沒有藏身之處，前後三三兩兩爬山的人，他們一眼看得清整個山坡。爬不到半山，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膝蓋發軟，只好下山坐客運車回家。
他第三次爬雞籠山登山道那個早上，他在家先吃了四片牛油塗麵包，三個雞蛋，終於成功地登上了雞籠山的山頂，叫嵌頂，卻大失所望。嵌頂像市集，有超過一百人，登山客、一家大小，絡繹不絕。地上有各種小攤，賣水果、蔬菜、飲料。原來有一條馬路可以開車上來，他很沮喪，那兒去找密林安息的地方呢？旁邊有人問他：「你要去哪裡？」
俞安樂回頭望，是一個比他矮半個頭，臉上滿布皺紋的男人，筆挺而精瘦，年齡應該跟他相似，六十左右。
「去大凍山。」
精瘦的男人說：「我帶你去，我正要上山。」
俞安樂說：「今天爬不動了。」
精瘦的說：「明天來罷，我天天爬，明天十點在這裡等你。」
第二天，精瘦的果然在等他，兩人起步上山，俞安樂看見他步履輕快，心中愧疚，說：「你還是先走，不要管我，我太慢。」
精瘦的用有力的聲音說：「不急，慢慢走，以前我身體比你還差，那是兩年前，鼻咽癌復發，只有三個月活命，半死不活。」
俞安樂不可置信地望著這個精力充沛的男人。上山步道的兩旁都是林木，但樹都不高，不算森林，還要再往上爬，他想。到一個轉彎處，精瘦的帶他走小路到一個崖頭往下望。下面是一層一層下行的青山，冬天的臺灣，它們依然綠意滿眼，俞安樂覺得很壯觀，才想起，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由山上仔細觀看大地。
精瘦的天天陪他爬山，俞安樂爬不動的時候就送他回嵌頂，再一上一下分道揚鑣。俞安樂在第二十五次登山的那一次，終於登上了大凍山山頂。這二十多次相伴而行，兩人時不時交談一兩句，精瘦的說他以前的癌症病情和心情，俞安樂說他各種不順心的事。在家裡俞太太發現先生話題多了，談登山，談精瘦的。
在大凍山山頂，兩人極目望山崖下的大風景，精瘦的向他說明，山林深處那兒藏著什麼大寺院，嘉南平原上有那些河流，俞安樂小學生認字一樣地學。他忽然驚覺，已經有五天沒有用眼睛去搜索安樂死的森林深處了。而森林深處就在他的周圍，任何方向進入密林幾百公尺都有安息處。
一年以後，俞安樂也變成一個精瘦的男人，每隔幾天就出去爬臺灣某一座高山。

山中出事之後

香港島其實是大海海面上突起的一座大山峯，又散成無數個小山峯。馮月站在一個高高的小山峯上俯瞰，夕陽把幾十個山頭染上淡金，這應該就是金碧色，她的心情平靜下來。忽然察覺該往回走了，一小時後天就黑了。一走上山徑，心中又紛亂起來，修為什麼總是催婚？她說過多少次等她通過了博士口試再討論婚事的。中午吃飯才吵過，他老是要知道她的行蹤。兩個人的個性差別太大。她不愛受覊絆，凡事即興；他重視細節，規劃周詳，早把她排進自己的二十年計劃。馮月開始懷疑他們是否合適，雖然不吵的時候，相處真的很快樂。走著走著她覺得口渴，她不像一般登山客背背包，而是側背一個帆布書包。她站定，取下書包，拿出水瓶，接著一面繼續趕路，一面喝水。
馮月犯了登山的大忌，走路之際同時做幾件事情：她口中喝水，腳下行密林中蜿蜒的沙土徑，心中想著煩惱事。跑鞋在小沙石上一滑，她滾下山徑旁的山坡，非常陡的險坡。感覺上滾了近一分鐘，其實只滾了六秒。她的身體四肢擦過樹幹、大石頭，最後被一棵大樹樹幹擋住。她聽自己大聲叫喊，左腳非常痛。定下神來四望，險坡上下全都長了五公尺以上傾斜的樹。往上望不見適來的山徑，往下望大斜坡伸延不見底。
除了左踝劇痛，肩部、右邊肋骨部位都痛，右掌擦傷流血。她手扶樹幹試著站起來，左腳痛得裂心裂肺！是踝骨碎了嗎？只好抱著樹幹坐下來。她想要打手機向修求救，但書包沒有掛在身側，是剛才因為方便放回水瓶，她把書包吊在左肩上，摔落的時候，書包脫離肩膀，滾下坡去。用目光搜索，斜坡上下都看不見書包，不知滾到何處去了？還好修一定會去警察局請他們定位找她。忽然她臉色發白了，因為跟修生氣，下午她把手機關了。
馮月被恐懼籠罩，她大叫救命，才叫兩聲，忽然住口。她走的不是太平山山頂通往薄扶林水塘的山徑，而是這條熱門山徑上叉出去的一條小路，平常少人行走，日暮時分根本不可能有人。林中更暗了，她看見斜坡上方有條長東西在蠕動，是蛇？身上有黑色的環紋啊！是銀環蛇，毒蛇！她全身發抖，閉上眼。再張開眼，那條蛇在兩公尺的上方移動，細看黑色環紋散亂，蛇身灰色，背上淺褐，幸好，是無毒的滑鼠蛇，一點五公尺長，由她身邊滑行而下。
在這荒山上，不會有人來救她，幾天，甚至幾十天都不會有人知道這大斜坡下有一個受傷的人。她會在孤絕中虛弱下去，神智慢慢消失。著急的會有修、遠在臺灣的爸爸、媽媽。她不想在荒山上變成一具骷髏，只有靠自己了。在幽暗的光線中看見上方的斜坡有很多樹幹，還有突出的大石頭，可以借力，就雙手抓住一塊上方的大石頭，三肢並用往上移，每移動一點，左腳就劇痛。這樣子拖著身子移上山坡，跟時間競賽，爭取最後的天光。這旅程的艱辛，甚於她生平任何一場考試。
天全黑下來了，還是看不到上方的山徑，暗到連斜坡上方的樹幹也看不見了。她筋疲力竭地把身子橫在一根大樹幹上，只好在這裡撐著過夜。蚊子開始吸她的血，幸虧夾克口袋中有防蟲膏。
她領悟到每個人面對死亡的一刻都是孤獨的。她錯過和修過一輩子，兩個人在磨合中過平凡而幸福的家庭生活，錯過了！吃完午餐最後的對話是：「妳下午去哪裡登山？」「又管我幹什麼？我要做我喜歡做的事！」如果她願意被他的愛管束，就會告訴他這個山頭是目的地，命運就會不一樣。
馮月在夢和醒之間依稀聽見有人喊馮月！馮月！是修的聲音，她張開眼，什麼都看不見。她像一條抹布掛在鈎子上，身子掛在一根大樹幹上，她一手抓住樹幹側耳聽，遠遠傳來﹕「馮月！」真的是修的聲音。她拚了命大叫：「修！我在這裡，大斜坡下！」
另一個聲音是用擴音器在喊：「你不要動，我們叫你，你再答。」
一呼一應地過了約五分鐘，她看見有五條手電筒的光束掃射到這個斜坡。他們找到了馮月，離山徑只有四公尺。時間是淩晨一點。
那天晚上，馮月躺在移動病床上，由手術室中推出來，住進病房。她的腳踝斷裂，開刀打了鋼釘，上了石膏。肋骨斷了一根，還有其他多處皮肉傷。李修身坐在她床邊問：「麻醉藥效快消了，腳很痛嗎？」
馮月抓住修身的手：「修，我想通了，出院就跟你去法院註冊結婚。以後慢慢再辦香港的、臺北的喜酒。」
他的眼睛亮了，俯身在她額上一吻，問：「太好了，你為什麼改變主意？」
「我想，面對死亡教了我一些東西，許多事情不再重要了。以前不喜歡你管我，現在，管我、不管我都是好的。以前博士口試很重要，現在跟你好好生活更重要。對了，你怎麼知道我會去那個山頭呢？」
「兩個月前我們一起去那個山頭的時候，你說那是全港最美的群山日落，你要自己一個人來跟群山獨處。」
「連我說一句話都記得，你真好。你已經四十個小時沒睡覺了，快在這沙發上睡一下罷。」
真的，經歷了跟死亡只有一紙之隔，像馮月這樣感受敏銳的人，是會珍惜該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