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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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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深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喬讚譽,曾獲韓國李箱文學獎、韓國日報文學獎、李孝石文學獎、金裕貞文學獎與法國 Prix de l'inaperçu 文學獎等多項大獎肯定的作者―金愛爛的短篇小說集, 韓國YES 24.com網站4星好評!

★故事在最鄰近的日常中鋪展,角色一如我們周遭熟悉的女性朋友般親近,充分反映了韓國當代女性在愛情、友情、自我價值等等心理狀態,以文字反覆周旋與試探,亦是立足於女性角度的發聲!

★故事在最鄰近的日常中鋪展,角色一如我們周遭熟悉的女性朋友般親近,充分反映了韓國當代女性在愛情、友情、自我價值等等心理狀態,以文字反覆周旋與試探,亦是立足於女性角度的發聲!

時序都入秋了,
但秋天似乎永遠不會來。

韓國李箱文學獎得主最新作品

總要盡最大的力量像盪鞦韆一樣,
幫助彼此飛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吧?

最不幸的現實與最幸運的莫可奈何。

一本屬於我們的小說,八段「非幸運」的悲劇盛宴
遙遠的優雅與美德與整個世代的深淵生活
無數你我皆曾有過的踟躇、退讓與孤獨

書名原文「비행운」在韓文中有兩種意思,一是飛機掠過後引擎排出濃縮水蒸氣所形成的人為捲雲,俗稱「飛機雲」;另一是接連不斷遭受惡運的「非幸運」。本書由八段短篇小說組成,情節鋪陳、人物背景各異,然而皆為我們生活周遭可能相遇的人物,也或許就是我們自己。

故事角色們同樣持續陷入於非幸運的惡性循環,又試圖尋找更渺茫的希望。作者金愛爛以細膩筆觸,描繪各式人生不幸中的人物心緒,邁入三十世代的作者,藉由故事與其它世代取得溝通,產生「一起痛苦」的共感。她述寫現今社會的疏離與憂鬱,反思人類與社會結構之兩面,戲劇性刻畫許多處境每況愈下的存在,並為疲於等待眷顧又與不幸纏鬥的人們,祈求幸運之降臨。

作者簡介

金愛爛 김애란
一九八○年出生於韓國忠清南道瑞山市,畢業於韓國藝術大學戲劇院劇作系。二○○二年以短篇小說〈不敲門的家〉獲第一屆大山文學獎並踏入文壇,日後作品陸續獲得多項文學獎肯定,其中二○○五年以《奔跑吧!爸爸》成為韓國日報文學獎,被譽為「韓國文壇最大收獲之一」,其法文譯本亦榮獲法國Prix de l'Inaperçu文學獎肯定;而二○一三年的《沉默的未來》則獲得韓國最有影響力的李箱文學獎,成為最年輕獲獎者。目前持續各類型小說創作,作品包括《奔跑吧!爸爸》、《垂涎三尺》,而長篇小說《噗通噗通我的人生》授權多國譯作,並已改編為電影上映,同樣獲得高度迴響與好評。


譯者簡介 馮燕珠
新聞系畢業,曾任職記者、公關、企劃。某天毅然辭去工作,一個人赴韓吃泡菜進修。回國後踏入翻譯界,翻劇也翻書,一切得來不易,所以格外努力經營自己的「譯」界人生!工作聯繫:yenchu18@gmail.com

名人/編輯推薦

【導讀】
(摘錄) 評論:〈飛機雲的夢,或是等待幸福的飛機雲——金愛爛與那些孤獨茫然的朋友們〉——禹燦濟(文化評論家)

一、「飛機雲」的敘事性說明
「痛苦的不是因為不幸……而是厭倦了等待幸福的過程。」(〈NEAK TA飯店〉)有個年輕人這麼說,他不久之前才跟女朋友分手。在國外旅行中的前女友打了國際電話給他,他在不知道來電者是誰的情況之下,接起了電話,她問了一個令人不知所措的問題:「遇見我,是不是讓你覺得很不幸?」這個……要立刻回答似乎有點困難,他輕輕地、很直接地說出答案,痛苦的不是不幸,而是厭倦了等待幸福的過程。

這段看似沒什麼特別的對話,卻在我心中停留許久,那聲音像耳鳴一樣在耳邊縈繞。故事並不是以那兩名男女為主,這只是其中一段插曲,但為什麼我無法忽略那個聲音呢?或許在他的聲音中,從聲音中所聯想到的表情和心境,發現在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們,似乎都經歷了某種「集體無意識」(譯註: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現代心理學的鼻祖之一的卡爾.榮格,認為人的無意識有個體的和非個體兩個層面,前者指嬰兒最早記憶的程度,是由衝動、願望、模糊的知覺組成的無意識;後者則是祖先生命的殘留,它的內容能在所有人的心中找到,帶有普遍性,故稱「集體無意識」。如:我們害怕黑暗,是因為人類千百年來在黑暗中受到的傷害最多,祖先記憶的殘留)的憂鬱習性吧?還是對作家金愛爛在「故事療癒」中,無形地撫慰那種聲音、哀悼憂鬱的方式,深有同感而不知不覺投入呢?我有預感,也許在讀金愛爛的第三本小說集《飛機雲》時,會有與那種聲音對話的奇幻感覺吧!


在〈NEAK TA飯店〉中,並沒有具體交代書允的前男友景民,是在何種處境中期待什麼樣的幸福。他不知是處於追求幸福,或是必須準備的狀態,那份幸福的渴望不只必須延宕,同時現實環境還不斷惡化,年輕人無法維持想好好懷抱愛情的心酸狀態。接著書允向同行的朋友恩地提到了白石的詩〈南新義州柳洞朴時逢方〉,這讓人想起在異域旅行者的處境,也聯想到前述景民的處境。白石筆下的主角,是一個沒有老婆也沒有家的男人,在寒冷的冬天,來到木匠家的倉庫,想著自己不幸的處境。從詩文中「原來靠自己的意志與力量前行/是件多麼艱辛的事/有一種東西比意志與力量更強大/它能任意將我推向別處」可以了解,在男人「難過的心情」中,「悲傷」和「嘆息」就像沉澱物一樣寂靜。主角的無可奈何永無止境,對主角施以可怕的壓制,與悲嘆的積怨像深淵一樣見不著底。但在深淵中,白石筆下的主角反思,意識到自己必須戰勝這樣的處境,就在「那珍貴而堅定純淨的鼠李樹」出現之時。然而與白石不同,對金愛爛筆下的年輕靈魂來說,像「鼠李樹」那樣的東西似乎還未準備好出現。他們應該要盡情追尋幸福,但現實卻加重了不幸的比例。

(……)

我們可以再重新組合一下,這本小說集的標題「飛機雲」所含的模糊隱喻和關連的脈絡。在現實中無法安於現狀的他們,此時此刻正嚮往著其他地方,就像作者在《噗通噗通我的人生》中所寫到的音樂〈Glide〉的歌詞一樣,「飛向遠方/朝向他方/遠離所有的一切」,他們都渴望飛翔。例如在〈那裡的夜,這裡的歌〉中,計程車司機龍大憧憬到中國展開新生活;在〈一日之軸〉中,機場清潔婦奇玉女士望著飛機雲,希望可以飛向某個地方,但是最後他們都無法脫離自己所在的區域。在〈指緣皮〉中的上班族女性也沒有太大的差別;而像〈NEAK TA飯店〉的主角,哪怕是一邊畫著飛機雲離去,也未能與憧憬的世界相遇,而且還遇到更糟糕的狀況。在其他故事中的人物也憧憬飛機雲,但計劃的夢想大都實現不了。因此很多都像景民一樣,等待著幸福到最後,終於受不了等待而感到疲憊。在金愛爛的小說中,飛機雲的夢大多帶有諷刺意味。飛機雲的夢會越做越大,當然對飛機雲的憧憬就越來越強烈,最後陷入「非幸運」之惡性循環中無法脫身。像這樣在飛機雲與非幸運之間無可奈何的道路上,作家金愛爛打造了意味深長的敘事法,編織成感人的故事網,在飛機雲的尾翼中被雲層遮掩的非幸運的心情逐一展開。經過那些故事的軌跡,我們有幸與二○一○年代最真實的小說交流。

二、與迷惘的存在們一起每況愈下的情節

我們就從每天在仁川國際機場望著「人們把那道痕跡稱為飛機雲」(〈一日之軸〉)的五十多歲清潔婦,奇玉女士的故事開始看吧!在送往迎來的機場裡,雖然她有自己憧憬的飛機雲,但卻無法插上翅膀。給人「現代化複雜而龐大的系統以靜態祥和的狀態運行,那種精確所帶來奇怪的壓力、安心、或美麗也存在於機場。」在這種感覺的機場中,她就像「很多人把菸灰缸和菸灰缸清理工、把電梯和電梯清潔員視為一體是一樣的道理」,她也被視為與洗手間合為一體的洗手間清潔婦。她的日常生活襤褸不堪,有時自己還會覺得很羞赧。「家具隨意放置,沒有系統、看不出什麼風格,就連奇玉女士沒能好好愛惜、帶著殘酷感覺的腦袋也暴露出來。」兒子英雄小時候,奇玉女士的丈夫因失足墜落山谷而離世,但她仍然不惜費盡千辛萬苦把兒子拉拔長大。為了籌措出國進修的費用,英雄偷了別人的快遞物品,進而入獄服刑(「英雄」這個帶有某種期待的名字,與成為小偷的現實形成殘酷的諷刺)。一個家庭迫切想迎來和睦生活的渴望,在被打碎的那一刻開始,她因為莫大的壓力而出現了掉髮的症狀。故事描述的時間就在中秋節前夕,在家家戶戶各自準備過節之際,發現寄來的信。她沒時間看只能先放進包包裡就趕忙去機場上班。工作時心裡一再打定主意明天要休息絕對不工作的她,看到兒子來信只是為了討零食後,連原本遮住自己醜惡的禿頭的帽子已摘下這件事都忘了,連忙飛奔去問主管明天可不可以自願加班。看到這樣的她,主管「彷彿不是受到驚嚇,而是看到了可怕的東西」嚇得直打哆嗦。別說加班了,甚至還引發了連原本的工作都可能被剝奪的局面。丈夫失足墜谷、兒子成了偷竊犯、自己的壓力性掉髮與失業危機,透過這一連串事件,奇玉女士渴望家庭和睦幸福的夢漸行漸遠。這一切並非出於本意,換句話說是無可奈何,就這麼來到了因一連串不幸而被困住的局面。

在〈那裡的夜,這裡的歌〉中,計程車司機龍大,從小就受盡冷落,是個不管做什麼事,幸運都不會跟著他的不幸的代表人物。而在他人生中最幸運的時期,就是與明華相遇那段時間,可惜並不長久。三十七歲遇到的朝鮮族女人明華,與他結婚之時好像創造了幸福,但不過才幾個月,明華就被診斷出患有胃癌必須治療,而且就算治療也將不久人世。兩人都堅信前往「機會之地」——中國就能展開新的出發,龍大會開始學中文也是為了這個。然而就在龍大熟悉基礎中文之前,也就是兩人一起搭乘飛機之前,「飛機雲的夢」就墜落了。他到最後都還在喃喃自語的中文句子「我的座位在哪兒?」、「離這裡遠嗎?」一再引人注目。從小幸運就不曾跟著龍大,這個到最後仍找不到「座位」的不幸人物。不知道那裡是哪裡,也不知道有多遠,只是覺得茫然、孤獨。那並不只是單純的中文會話,隱藏得是非常懇切想弄明白自我存在的真實性問題。這種問題反覆出現,但只能持續等待,就像景民一樣,龍大同樣也感到厭煩疲憊。比景民大了十歲的龍大,仍持續著這樣的不幸,更是件遺憾的事。

〈蟲〉的主角因租金低廉而搬進都更區域居住,那是到目前為止住過最大最好的房子,夢想著未來一片光明幸福,卻因為在社區下方的重建區域中,從一棵被挖起的大樹中爬出的無數蟲子入侵,讓女主角感到非常困擾。在與蟲子對抗驚慌失措的瞬間,放在收納櫃上的戒指盒連同結婚戒指卻掉到窗外,掉落在下方的工地裡。她驚慌之餘打電話給丈夫,卻沒有人接,無可奈何,只好拖著懷孕幾乎足月的身子,到山崖下方的工地裡去找戒指。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羊水破了,而現場沒有人可以幫她,讓她面臨必須孤身一人在工地石堆中生產的危機。以低廉的租金租到一棟物超所值的房子是多麼幸運的事,但諷刺的是,那個幸運為她帶來了一連串的不幸。
在〈你的夏天怎麼樣〉中的徐美英也一樣不堪。聽到兒時曾救過落水的她一命的玩伴炳萬的死訊,正打算回家鄉弔唁之際,卻接到在有線電視臺工作的大學學長的電話。為了從大一就傾心的學長,她毅然決然赴約,學長卻與她的期待不同,強力要求她參加大胃王節目錄影擔任臨時演員,目的是想利用長得胖胖的又很能吃的學妹。雖然美英終究無法拒絕學長而參與錄影,卻感覺慘澹,那一刻可說是對學長的期待急轉直下成為挫折的瞬間。結果她如預期得到最壞的結果,還放棄了去朋友的喪禮弔唁。小時候落水時,她「那種沒有任何人發現我快死了的孤立感,以及無法把那感覺傳達給任何人的憋得發慌的感覺」,這種的孤立感與心慌,在金愛爛的許多作品中反覆出現,在《撲通撲通我的人生》中,以及本書中的〈蟲〉或〈水中的歌利亞〉都是。在〈你的夏天怎麼樣〉中,徐美英懷著對學長的期待,卻重新體驗挫折,再次感受到小時候在水中經歷過的孤立感,再次受到傷害。

〈指緣皮〉裡的女主角的遭遇算是好一點的,也許是在小說中,經濟狀況最好的一位主角。大學畢業後,頻頻在應徵媒體機構的考試中落榜,她馬上朝外商製藥公司的方向求職。雖然出身自鄉村,但「在經歷過各種側目及嘗試之後,我終於擁有了自己的風格」,「感覺是自己在照顧自己」,「而且如果這種『心情』是可以購買的,那麼我願意『繼續』。這麼做並不算浪費,而是經濟上的幸福」,「我終究還是屬於追隨同齡女性潮流與規則的人」。女主角對於「不單單只是皮膚變得乾淨,而是包括所處的環境、營養狀態、心理的安全感、從容、自信等集合各方面所呈現出的『總體的臉色』」懷有相當的欲望,然而她的欲望與現實的能力(購買力)相比,永遠就是差了那麼一點,於是只能先預支未來的能力。

雖然住的是位在首爾邊緣地帶的套房,卻是她住過最寬敞、最舒適的房子。在安穩之後,接下來便出現欲望。為了讓定居的感覺不斷再生循環,她開始不時買東買西來裝飾家裡,對於發薪日有著確定的期待,能得到更漂亮、可以變得更時尚的東西,也助長了她對於能提高安全感的事物的關注。所以就算只有那麼一點……即便是九公分的高度,也希望生活的質感可以向上一點。「但奇怪的是,那麼多物品當中,竟然沒有『剛剛好』的東西,所有東西不是多一點、就是少一點,或許這個世界的價格,原本就不會剛剛好符合欲望的尺度。不過我還年輕,賺錢的日子還長,懷著這種莫名的樂觀,我總是選擇多一點,而且我認為我有資格做出這種選擇。」

透過這些預支行為,雖然可以將自己的品味升級,追求經濟上的幸福,但仍不時感到不夠。尤其是在與「氣質和曲線完全不同」,換句話說那是「得到同等肯定及回報的人散發的氣質」的大學學姐見過面之後,更明顯確認自己的不足。尤其是從學姐的手受到刺激,她掀起了模仿的欲望而進行指甲護理。在看過學姐的手之後,她「被指甲『吸引』了」。在前往參加朋友婚禮的路上,接受了指甲護理的她,在明亮的感覺中產生「說不定身體才是最昂貴的飾品」的想法。但是幸運只到此為止,因為進行指甲護理比預期花費了更多時間,讓她只得急急忙忙地趕到婚禮現場,卻也因此讓腋下被汗水浸濕了。她出乎意料之外地要出去接捧花,為了不讓濕透的腋下被發現,上演了非常可笑的一幕。在婚禮結束後,在半路上又為了得到旅行箱而申請了信用卡,因為朋友不久前提議一起到海外旅行,自己卻沒有適當的旅行箱,但見了面朋友卻又說不能去了。為了舒緩疲憊的身體,在朋友的勸誘下喝了罐裝啤酒,卻因為打開拉環而弄壞了精心修整的指甲。為了經濟上的幸福和提升品味的欲望做了努力,卻因為遭逢一連串不幸的事,而讓飛機雲的夢想受挫。

在這本小說集中,唯獨在〈NEAK TA飯店〉中,飛機雲算是實際形成。大學同屆入學而成為好朋友的恩地與書允,一起前往東亞南旅行。她們是「同樣科系、同樣年紀,還有類似的感性和文青氣息,家庭狀況也差不多,有很多相似之處,都很喜歡說些直爽又壓抑的玩笑話,在說話時常常會不約而同講出一樣的話,讓彼此感覺很自在」,然而在旅行途中,她們之間的嫌隙逐漸擴大。個性外向具有行動力、充滿活力的恩地,和凡事謹慎、具有強烈責任感的書允,她們以為可以像平常一樣互相協調達成均衡,但是卻發生意想不到的事,讓身體的疲勞加劇,在異地兩人之間的均衡被打破,產生分歧,不時因為一點小事起爭執,並且一再重覆,讓彼此之間的疙瘩越來越深厚。原本在越南要與兩人會合的第三個朋友多彬,又臨時取消行程,接到消息的兩人,還有她們的關係,可說是陷入了「極度崩潰」……

在小說集中,雖然此篇是唯一產生飛機雲的故事,但兩位主角的飛機雲並沒有真的插上翅膀,最後還是一樣墜落成為不幸,同樣是以連續惡化的狀況為敘事的手法。其他篇章中,金愛爛筆下的故事常以這樣茫然宛如遙遠深淵構成。隨著遭遇到的事越來越糟糕,在那種情境裡的人物所歷經的迷惘、焦慮以及不安,都獲得極富戲劇性的構成象徵。此為貫穿《飛機雲》的共同敘事手法之一。

三、絕頂的孤立感及茫然的焦慮

在金愛爛故事中的人物,大多像〈你的夏天怎麼樣〉的徐美英,小時候不管有沒有創傷,都常常陷入嚴重的孤立感和茫然的深淵。獨自一個人的狀況不用說,即便像〈NEAK TA飯店〉中,兩個人一起旅行,也會各自被孤立感束縳。而最能感受到那種孤立感達到頂峰的,莫過於〈水中的歌利亞〉了。就在住了二十年,好不容易還清房屋貸款之際,卻因為要重建而收到必須拆除的命令,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自稱是真正屋主的人,為了解決這個荒唐的問題而苦惱的父親,從四十公尺高的起重機上墜落不幸死亡,雖然事故以失足墜死處理,但這起事故疑點重重。其他居民們全都搬走了,只留下主角一家沒有地方可以去。如預期的,陸續斷電、斷水,接著還淹了大水,對外道路斷了,學校也去不了,因為公寓所有權被奪走的社會性的「人災」,主角一家被孤立,雪上加霜的是緊接著而來的洪水,更加重了他們的孤獨——

(一)大自然在身邊流動、蜿蜒、流溢,像野獸般哭號,聲音單調而壓抑。大自然毫不猶豫,大自然沒有懷疑,也從不反省,如同一個龐大卻無法追究任何責任的禁治產者。

(二)像這樣下雨的日子,沒有什麼事可以做,電視和收音機不能用,蠟燭要省著用。我有時會看著窗外,用天馬行空的幻想來消磨時間;有時躺在濕濕的地板上,描著在地球皮膚上蔓延的同心圓的花紋,圓中的圓中的圓……很久以前,在比這更久以前,就以現在這個模樣落下的圓,允許我們的被動,命令我們的被動,在我們的土地上掀起美麗波紋的圓、非常喧囂的圓。就那樣描著雨滴散開的樣子,奇怪的是我內心的某種東西也隨之蕩漾,好像可以理解這個世界。但我只是個懦弱的青春期少年,甚至連現在該理解什麼、該怎麼行動都不知道。

大自然加重的孤立感,帶給青春期少年的感覺就像(一),在毫無悔意也不知反省的大自然的自然性前面,年輕的主角無可奈何地被打擊,就像在(二)中看到的,他們成為被動的受眾,被奇幻的幻想迷住。儘管如此,可怕的雨還是下個不停,代表不幸事件並未停止。罹患糖尿病的母親沒有藥了,面臨絕境。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們父親死亡的真相,不久,母親也死了,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年輕的主角獨自承擔兩個至親的死亡,再加上不停歇的暴雨造成孤立的狀態。雖然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離開那裡,卻感到無限迷茫。「人們該不會把我們忘了吧?」不安的沼澤越來越深了。最後沒有辦法,他只好用木頭門板做成簡易的木筏,把母親的屍身放在上面,試圖逃出去。為了在水面上消除飢餓,與食物展開殊死搏鬥,卻因此而失去母親的屍身,不久後在大樹的樹根上,發現了被牢牢釘住的母親的屍體,他沒能順利打撈上來。天色黑了,主角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只能掛在冒出水面的起重機上面,他求救的呼喊只不過是一陣空洞的回聲。「我像宇宙的孤兒,獨自被拋棄在黑暗中,有一種自己不是在沉沒的村子上方,而像是在太平洋中央漂流一樣的感覺」,年輕主角的孤立感達到頂峰,一邊飽受恐懼煎熬,一邊抽咽著,「為什麼只讓我一個人活下來?這不是諾亞方舟,這根本是刑具啊!拜託快停止吧……」第二天,繼續孤獨航行的他,在傍晚時分在一座起重機吊臂頂端,發現一個跟父親很像的人坐在上面,他爬上去,但在吊臂頂端空蕩蕩的,他又再度被留在孤獨裡,既恐懼又心生委屈。在那裡一邊體驗父親的死一邊凍得發紫,在孤立茫然的頂端,接下會變成什麼樣子無從得知,但他還是一邊頂著高空的寒風,一邊喃喃自語小聲地告訴自己:「會有人來的。」

在〈水中的歌利亞〉裡,看到的是天災與人禍交織而成悲劇造成孤立的頂峰,年輕少年獨自承擔各種艱難狀況,悲劇就像高高的起重機一樣高潮不斷。在這篇小說中,主角發現的二棵樹木讓人印象深刻,一是在公寓前的古木,另一棵則是水裡的鐵骨木。

(三)把身體交給風,不停搖晃,在大白天也垂著黑色的剪影站著,就像異國之神一樣伸出好幾隻手臂,閉上雙眼――一會兒往東邊躺、一會兒往西邊轉,反反覆覆,每當風吹來,葉子就沙沙作響地晃動著,像是要逃避捕食者的魚群東奔西竄。一千片葉子有一千個方向,一千個方向有同一個意志――活下來。像樹一樣的繁殖,再像樹一樣死去。(……)

(四)因為大半沉在水中很難判斷尺寸,不過從橫向延伸的鐵架長度判斷,大部分是塔吊式起重機沒錯。它們被嵌在水中各個角落,參差不齊,就像是地球上唯一倖存的生物,在霧氣中伸展枝幹、陰森森地矗立在水中。(……)

在(三)的部分中年輕的主角認為,大自然的樹木有一千片葉子有一千個方向,然而那一千個方向都同樣只有「活下來」這唯一的意志。在孤立感的頂峰,比起面臨被逼上絕路的處境,這是比較自然的想法。樹木自然地展現了「順從和抵抗」交錯的節奏,但是大自然的樹木最後依舊被剝奪了生存的意志,無法抵抗暴雨的打擊,被連根拔起,在水中載浮載沉。這也是屬於自然的事,生存是命中註定的課題。然而被連根拔起在水中浮沉的樹木消失後,只剩下人工的鐵骨木仍在水面上伸展枝枒。這人工的樹木,不像有根的自然樹木能展現順從與抵抗的美妙律動,而是像一個巨大的水中墳墓的標誌一樣,看著這一切的年輕主角產生了兩個想法,一是像兩邊長短不一、重心偏向一邊的十字架,說明它無法公正地管理自然與人間的事務,那被認為是對「絕對者」的抗議;第二是他認知到全國都在大興土木,而起重機是建設用的工具,在弄倒了自然的樹木之後,在征服自然之後,人工物便高聳入天際。那種人工物操作無反省地進行,人類也感受到來自大自然如射飛鏢一樣的反擊。實際經歷過氣候變化帶來的損失,在這篇小說中的大水免不了也是起因於氣候變異的問題。金愛爛的〈水中的歌利亞〉,觸及到生態問題的深層,從根源看人類應該要如何才能生存,且從既深又廣的面向來看生存到底與哪些事情有關聯。經歷天然災害與人禍重疊交錯,父母相繼驟然而逝成為孤兒的幼小靈魂,在從水中伸向高空的起重機的頂端,在那種孤立感的頂端,感受到迷惘的恐懼,苦惱於生存的問題。

我們還可以在〈三十〉當中,深切感受到與生存這個命運的課題相抗衡的另一種面貌。這本小說集可說是作者為了與她處於同樣世代的人,所面臨的現實苦惱而精心創作。這部作品不是坐在電腦前豁達爽朗地敲著鍵盤完成的,應該是像一筆一筆刻印在時代的石碑上,一字一句像告解一般寫在心上的小說。在收錄於《噙滿口水》中的短篇〈經過子午線時〉裡,那些金愛爛筆下復學的人物們,現在已經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三十歲。這其中誰順利就業了,而誰依舊處在茫然之中,我們在前幾篇當中可以確認,那麼〈三十〉中的主角又是怎樣呢?

我在過去十年間搬了六次家,做過十幾份兼職工作、交往過兩、三個男朋友,就只有這樣而已。真的就只是這樣,但青春歲月就這樣過去了,讓我感到很心慌。問我這段期間有什麼變化嗎?好像就是開銷變大了、不再信任別人、眼光變高了、怕自己變成差勁的人而感到不安。二十幾歲時的我,不管做什麼都覺得那只是個過程;但現在呢,一切似乎都是結果,讓人很焦慮。姐姐妳比我大五歲,我經歷過的,妳應該都經歷過了吧?有沒有克服了什麼呢?也有一些成為回憶的事嗎?其他朋友似乎已經成為什麼,或是正在成為什麼,好像只有我什麼都不是,或正逐漸成為什麼都不是的人似的,讓我感覺很不安。不,或許我已經成為比什麼都不是更糟的存在了。(〈三十〉)

不需要加油添醋,因為覺得二十幾歲這個時期是以失敗點綴,所以來到三十歲才會覺得自己或許「已經成為比什麼都不是更糟的存在了」。大學畢業之後沒能找到一個正職工作,輾轉從事兼職工作的主角在某一天,「發現自己成了另一個人」,「以前我是債務人,現在依然是債務人,不管以前還是現在,我都背著一身債,這點並未改變。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我只是成為更惡劣的債務人而已」。而讓她步上更惡化狀態的關鍵人物是她的前男友。在〈三十〉中主角的男朋友,比〈你的夏天怎麼樣〉裡美英的學長更惡質。即使一起在補習班當講師時期,覺得他是一個充滿正義感的男人,但後來受到「夢想」的誘惑,加入了一個名為「先進國家的新概念網路行銷」的直銷團體,而且還把主角也拉了進來。主角進入之後才發現,以前的大學生都在搞學運,而現在則是在做直銷,「在二十一世紀居然還有這種事,而且就在首爾的中心,發生在前途光明的年輕人身上,很難置信吧?但事實確實如此」,「直到有一天我回過神來,才發覺我賣的不是物品,而是人。姐姐,即便如此,我還是努力告訴自己,那是「對所有人」都有好處的事。隨著下線越來越多,所有的銷售人員都會受益,所以我誤以為只要我對那樣的循環有貢獻,能支撐那個格局,那麼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會得到更多利益。我會被如此單純的邏輯吸引,或許是因為我努力不去看被壓在金字塔最底層的人,根本沒想過在那裡的會是我,或者,只要不是我就可以了」。然而無法脫離那個地方的主角,只能做出跟前男友對她做過的一樣的惡行,將以前在補習班很喜歡自己、很聽話的學生惠美拉進來,這樣她才能脫身。她拒絕惠美的聯絡及求助,直到她聽到被沉重的債務折磨,人際關係崩壞的惠美,試圖自殺不成而變成植物人的消息後,她再次深切地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為了自己的生存到底做了什麼事。所以才會說到了三十歲已經失去了生活的具體動力了,感覺被奪走了未來的時間,「我不知道四十歲、六十歲的我要以什麼樣的面貌過日子、該相信什麼話、該承擔什麼樣的信任」,所以非常急切地問「我該做什麼才好?」的秀茵,才會寫信給她在二十初頭,一起共同生活的姐姐,向她坦白現實的狀況,這是秀茵去向惠美謝罪之前的告解,是她對自己的罪所下的判決。

〈三十〉以「二半閒」時代的不幸為背景,真誠地自我反省及告解。尤其為了瞭解在新型態傳銷的金字塔鏈中,殘酷地耗盡青春、耗盡生命的年輕大學生們所面臨的社會經濟問題,作者以深入的眼光帶領眺望。受到別人利用,為了自己的生存,又用同樣惡質的手法去利用別人的現實來看,人際關係和善良風俗都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在構成這種現象的過程中,作者只是暴露了社會結構的矛盾,描繪了在這當中惡鬥的人際關係亂象。我只不過是這個殘酷時代的受害者,我也是無可奈何。從自我反省開始,重新全面探索問題根源的態度,讓人領悟真誠的道理,進而全面反省人與社會結構的問題。〈三十〉呈現的想像力與敘事論理手法,在日後的作品中或許可以期待更多。

(……)

這部小說集中的「飛機雲」有三個,一是代表看到飛機雲所憧憬夢想的新生活形式;二是像稍縱即逝的飛機雲一樣,任何憧憬的實踐行動都無法產出有意義的軌跡,只是披露存在論的戰略或非存在感的現實;第三則是在憧憬幸福的同時,不停給予暗示伴隨施加的不幸,與痛苦一起痛苦的形式。墜落的東西原本就沒有翅膀,但如果有人一起痛苦,說不定會生出新的翅膀,這是金愛爛的想法。以一連患惡化的狀況來探索不幸的熱情令人印象深刻,不過在這部小說集中有三篇作品的成就非常引人注目。用二次喪禮與一次殘酷的浸禮儀式,將孤立感頂峰化,對現在不安狀態進行具體驗證的〈水中的歌利亞〉;新生的可能性在現實中是多麼痛苦,令人印象深刻的〈蟲〉;以及可以看到主角透過自我告解,與他人共同感受痛苦的成熟的自我省察的關懷的〈三十〉。在這當中所寫下,以及更多沒有寫出來的理由加起來,可以推測出作家金愛爛成為三十世代之後的成熟面貌。與二○○二年還是大學生便以〈不敲門的家〉贏得第一屆大山文學獎而踏入文壇的面貌不同,當時的她就已經有很多想法了,現在想得更深,同時更多了許多具體的體驗,感覺更可信賴。

金愛爛正直地省察對幸福的欲望無限延遲的現實,一起經歷那些不安及苦痛。尤其在將那些惡化的存在以戲劇性地敘事化的同時,還琢磨著沉浸於悲劇的事情中,如何才能引起共嗚並達到治癒。這過程中看到同一個世代的共生倫理,同時她還注意到強調新自由主義體制之下的社會經濟問題,依照階級區分的取向及慣習(Habitus)問題。問題意識面向寬廣又尖銳,以真誠的共嗚在這個艱難的世代進行革新,以令人感動又有意義的故事來表達共嗚最廣、最深的部分,這是金愛爛小說最大的美德。我想對〈NEAK TA飯店〉裡的景民,還有那些對期待幸福感到疲憊,在期待的過程中與不幸纏鬥、感到茫然的朋友們說:一直以來都很茫然很辛苦吧?那麼就細細品味金愛爛的小說,相信能帶給你深切的安慰,或許還會有新的、逆行的飛機雲升起也說不定,祝你幸運!

 

作家的話

不知是什麼離我而去
你也看到了嗎
雖然伸手指向天空
那個東西卻已經不在那裡了

不知是什麼離我而去
我為它起了名字
連接起幾個長長的句子
那是誰都喊不出口的名字
即使全都唸完之後依舊不得而知
只能讓你試著再唸一次的名字
我希望那是小說的藉口之一

〈三十〉中的一幕來自於我的親人Y的日記
在此向她致上謝意

目次

你的夏天怎麼樣

水中的歌利亞
那裡的夜晚,這裡的歌
一日之軸
指緣皮
NEAK TA飯店
三十

書摘/試閱

你的夏天怎麼樣
學長跟我聯絡說想見個面,已經時隔二年沒見了。我說今天有事。學長有點反常地追問:幾點?
「晚上我要回老家一趟。」我磨蹭著手機,「參加朋友的喪禮。」
學長發出「啊……」的一聲,遲疑了一下又問:「那下午方便嗎?」

我打開抽屜整理衣服,現在才六月,外頭卻已經很熱了。屋裡滿是灰塵,我把書桌上的收納箱放在地上,把抽屜裡的東西全都拿出來,我打算把冬衣裝箱,再拿出夏天的衣服放進去。衣服大小各有不同,因為我的體重起起伏伏,最瘦的時候跟現在差了二十公斤。半年前,辭了第二份工作之後,我的身體就急速膨脹。因為有好一陣子,我成天伴隨堆積如山的零食,趴在地上用筆電上網或追美劇。學長大概是從誰那裡打聽到我的消息才跟我聯絡,要不然,平常應該不會突然這樣打電話來。厭倦了厚重的衣服,我懷著興奮的心情挑出夏衣。去年真的買了很多衣服,有配合季節買的、為了旅行買的、因為不同心情等各種理由而買。當自己有足夠的經濟能力之後,才赫然發現打扮漂亮的樂趣。買了衣服就要去見人,見了面勢必會去喝酒,喝了酒就一定會發生失誤,發生了失誤就一定會後悔。明知道會那樣,但那種模式給我一種尚未脫離社會生活的安心感,再說,當時我很滿意自己的身材。

我的體重只有高三時超越現在的重量。有一天,我抱著一整條沒切片的吐司,直接就用手撕著吃,當時正在看電視的爸爸突然大聲對我說:「不要再吃了。」

爸爸在外人眼裡向來以斯文又脾氣溫和出名,平常在家裡很少對話,所以家人都瞪大眼睛看著爸爸。在那次之前跟之後,我幾乎沒跟爸爸說過話,那是我有生以來,爸爸唯一一次、對我說過最認真的話,就是「不要再吃了」。相反地,媽媽則是不管我吃什麼都鼓勵我。直到現在逢年過節,她還是會在親戚面前拿我炫耀:「她啊,早上一起床連水都沒喝就先吃年糕了。」她就是不管我是四十八公斤還是七十公斤,都會說現在這樣正好的那種「媽媽」。對父母的反應我總是淡然處之無動於衷,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只是嬰兒肥。

夏天的衣服並沒有想像中好看,一看就知道大都是衝動購買的,樣式看起來很奇怪。為什麼這麼快就褪流行了?明明才買沒多久而已啊!這堆皺巴巴的衣服曝露出我不堪入目的喜好跟購買經歷,讓人感到鬱悶,去年我到底是憑什麼敢得意洋洋的穿這些衣服出門?總之,我得找一套可以穿去參加喪禮的衣服。我在褲子與裙子之間猶豫不決,最後選了及膝的黑色A字裙,幸好有件同色罩衫,換季期間這樣裝扮去弔唁應該不算失禮,不管怎樣黑色衣服是永遠不缺的。

學長是第一個帶我去棒球場的人,也是他讓我知道什麼是弘大獨立文化、以及大學路冷清的小劇場多麼讓人心情舒暢。他就是那種在團體中個性隨和、最受歡迎的人,我到目前為止還沒見過第二個像學長一樣理想的男人。既令人尊敬又談得來,要我跟他上床也行,就算他在那方面會有邪邪壞壞的性取向,我也會說「即使大家都熱愛自由,但我喜歡服從」,然後閉上眼任他擺布。當時我對男人有種莫名的偏見,我認為世界上只有二種男人,一種是善良但無趣;一種是有趣的壞男人。後來我才明白,這世界並非如我想的那麼狹隘,而且我喜歡的人不是好人卻也不是壞人,是個深知人情世故複雜又坎坷的男人。這些都是後來才知道的,但在當時只覺得學長是唯一一個善良又讓人感覺愉快的異性。儘管自己在各方面也有不足與差異,但在當時我免不了有點女大生早熟的自我意識作祟,總認為同齡的男生都是廢物。

第一次見到學長是在大一新鮮人迎新會上,當時現場人多、空氣糟、還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商品,讓我感到不知所措。不過校園裡的草木及春天傍晚涼爽的空氣讓人心曠神怡,直到現在我對樹木散發出的芬多精裡含有愛情妙藥一說仍深信不已,否則新學期那麼多青年學子,也不會一邊臉紅心跳又放膽嘻笑胡鬧了。正處於繁殖期的年輕人紛紛噴發出隱隱約約、怯生生卻又露骨的新鮮能量。我很高興在這個新城市迎接二十歲,哲學系的人不管眼神、語氣、還有臉上的表情都讓我充滿好感。不過,在那種年紀不明就裡的憂鬱,也彷彿理所當然一般在我心中累積。我心裡充滿憂鬱,多希望有人可以理解。迎新會那天,我悄悄離開會場跑到外面的草地,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希望在我消失之後,有人會發現我曾經在那裡。從會場離開後我也沒回家,就在人文學院附近徘徊。雖然不喜歡像模仿什麼似的自怨自艾、扭捏作態,但我還是期待有人可以像在畫中找出隱藏的寶物一般,發現我並在額頭上畫一個大圓圈。而就在那裡,在人文學院黑暗的走廊上,學長就站在走廊盡頭,那個修長又模糊的剪影。他不知是剛好去洗手間,還是要確認個人置物櫃,重點是學長認出了我。
「妳是美英對吧?徐美英。」
「啊?!對。」
我很意外學長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同時也有一點隱約不安,難道是因為我胖胖的所以才引人注目嗎?或者只是在剛才的真心話大冒險中,因為一個骯髒無聊的惡作劇失敗才湊巧跑出來的?
「聽說妳是從雲山來的?我爸的老家也在那裡。」
「啊!是。」
「怎麼自己一個人?」
「喔……我……沒有……只是在想點事情而已。」
也許是這藉口一聽就破綻百出,或是因為我眼睛眨得太厲害了,學長微微一笑:「在裡頭沒看到妳,所以就出來找妳。待會見。」
我躊躇了一會,決定往他的反方向走。其實並沒有目的地,但我必須做出好像要去哪裡的樣子才行。他往草地走去才沒幾步,突然轉頭說了一句:「抬起頭來,妳這小傢伙。」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後來有一次,有人問我愛情是什麼?我回答:「是發現我不在的那個人。」也許是因為回答得太正經了,讓酒酣耳熱的氣氛瞬間冷卻,連我自己也覺得尷尬,於是乾脆肆意地喝酒,還對興致勃勃煽動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的科長說:「抱歉喔,我這個人生平最討厭的就是真實,第二個討厭的就是玩遊戲。」那天晚上好像是公司新進人員的歡迎會,我卻如此自我主張。「哈哈哈,徐美英妳幹麼這樣?」代理笑著說,而我把電影《馬粥街殘酷史》的經典臺詞「我操韓國的學校!」改成「我操韓國的真實!」,學電影主角壯烈地大吼完就倒在桌上,穿著兩件式套裝坐在椅子上兩腿開開呼呼大睡。從那次之後公司的人就常笑我有「真實恐懼症」、「遊戲恐懼症」。
「抬起頭來,妳這小傢伙。」
妳這小傢伙、妳這小傢伙……這是一種很親密的表現吧。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努力消除性別隔閡,學長時常叫我「小傢伙」,然後再用手在我頭上猛地亂揉一把,讓人心頭熱癢癢地想踮起腳尖大叫「還要!還要!」。雖然只是不到一分鐘的無聊瞬間,但那天俊學長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做了一件事,他在我的額頭上畫了個紅色圈圈。

約定地點很遠,我把帶有樟腦丸氣味的夏季衣服丟進洗衣機裡,把飯泡水加罐頭鮪魚吃了之後就早早出門。好久沒出門了,地下鐵裡的空調已經開始運作,柔和嫩綠色的風景及陽光灑進玻璃窗裡,像透明的芬多精粒子一粒粒穿透玻璃進來,讓人想閉上眼休息一下。
「真是好啊!真好!最近的空氣……」
吐出一口氣,腰部馬上感覺到壓力。從剛才開始肚子就一直用力,現在整個很不舒服,一直很擔心裙子的鈎扣會繃開。之前曾經在相親時,因為穿著緊身衣一直憋氣,結果在相親對象面前打嗝。

上午接到電話,原本不打算赴約,因為我不想分享近況,也不想讓他看到比以前還胖的我。我是在喜歡上學長之後才開始減肥,到進公司時身材正好,但學長沒見過我最瘦的時候。而且還擔心萬一學長從我臉上發現我是個失敗者該怎麼辦?就像行光合作用的人臉上會散發出光合作用的神采;吃電磁波的人臉上就會出現電磁波光一樣。但是前輩一句「請妳幫忙」,讓我的心動搖了。他的個性一向最不願給人添麻煩,一定是逼不得已才會跟我聯絡。另一方面學長在有困難時想到找我,讓我既感激又開心,晚一點去弔唁也沒有關係,靈堂就設在巴士轉運站附近的醫院,晚上就回父母家過夜,反正只要別錯過末班車就可以了。
「妳在哪裡?」
我被手機突如其來的震動嚇了一跳,身體也不自覺地發抖。
「在路上了,一點鐘以前應該可以到。」
「到大廳打電話給我。謝謝妳肯來。」
我用大姆指輕輕撫過螢幕上「謝謝妳」三個字,然後呆呆望著窗外,突然擔心起會有口臭,趕緊從包包裡拿出口香糖嚼了起來。

學長知道嗎?一直以來我都惦記著他,有憧憬,也有喜歡,似是似非,不過不管是哪一種都無所謂,因為學長已經有女朋友了,我無法贏過他們之間累積的時間。就算我沒見過那個女的,也知道她一定比我好得多。那還用說,因為她是被學長選中的女孩啊!如果可以,我甚至想連那個女孩也一起愛。剛開始沒什麼野心,能跟俊學長成為朋友就已經很感激了,人生在世要認識能心靈相通的朋友不是件容易的事。還記得當時一個人租房子住,總是窩在沒電視也沒電腦的陰暗房間裡,有時能看到學長傳來的簡訊,我就會很開心。在深夜隨著簡訊傳來時的震動和微弱的紅光,我的心也跟著閃爍;事實上我非常依賴在那個年紀特有的既單純又幼稚的簡訊內容,不管我說什麼學長都認真傾聽,不做輕率的判斷也不給忠告,還擅長開一些不著邊際又直爽的玩笑,應該說他懂得如何讓對方不覺得難堪又能得到安慰。不久之後我很自然地加入學長所主導的詩歌社團。學長說喜歡我的文字,我以為喜歡我文字的人理所當然也會喜歡我,所以我用媽給我應急用的錢請學長喝酒,落得即使在凍僵的房間裡只穿大衣睡覺也覺得幸福,因為那是學長第一次讓我請他的日子。有某一段時間,我常在房間裡無所事事,自以為跟學長很熟而打電話給他。那是個星期日,我把浸泡在冷水裡很久的牛仔褲用手洗完後,幾乎睡了一整天。即使在睡夢中,我的肺也像跳到陸地上的魚一樣急促跳動著。不規律的生活和各種廢氣、飲酒讓身體變得衰弱,那個時候,只要我哪裡不舒服或覺得很累,就習慣一直睡覺,還曾經像得了嗜睡症的人一樣,不吃不喝連睡兩天。那天當我睜開眼時,果然又是太陽下山的時間,我習慣性的把學長送我的《某一天》吉他演奏專輯卡帶放進錄音機播放,卡帶背面錄得是已經年代久遠的健全歌謠。〈只有午後的星期天〉那首曲子慢慢地在房間裡迴盪,我突然很想跟學長說話。
「學長,我好想去棒球場喔。」
沒有回應,正當我開始有點不高興時,遲到的簡訊終於來了。
「為什麼?」
我趴在地上抓著手機微微一笑。
「沒什麼,只是想去棒球場大吼大叫一次試試。」

這回手機很快就震動了,簡訊傳來。
「妳以為棒球場讓妳大吼大叫的地方嗎?」
「不然是什麼?」
不一會兒學長傳來正經地回覆,
「棒球場是神殿啊!」
我「啊!」的感嘆了一聲,這是當一個人迷上另一個人時心臟哀鳴的效果音。就這樣又經過幾次無意義的簡訊往返,我們約好一起去棒球場。我又瞞著媽媽把要買書的錢,拿去買了一件長及腳踝的白色洋裝。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很俗又很滑稽,但當時買回來掛在房間的牆上,我整整盯著看了一個禮拜。擔心萬一學長向我告白該怎麼辦,搔著頭想第一次親密關係可不能讓他看到大內褲,認真思考我最漂亮的「內褲」是哪一件。到了星期六,帶著噗通噗通的心跳,好不容易走到蠶室棒球場――在售票亭前,我們系上詩歌社團的一群女生就聚在那裡,像狗吠一樣吵吵鬧鬧的。不只在蠶室,在弘大或是大學路也都一樣,雖然學長見到我時都笑得很開心,我卻對他的和藹可親感到怨恨。

不過,我真正喜歡上學長其實是另有契機,就像學長當時認出了我,那一瞬間我也認出了學長。那是在學長大四、我大二的一個夏夜,那年全國歷經了前所未有,每晚持續地悶熱。我穿著背心,整夜熱得氣喘噓噓,我房間的窗戶跟隔壁房子的牆面緊貼在一起,所以空氣不流通,雖然有電風扇,但吹出來的風又濕又熱,反而讓人感覺更悶。到浴室裡沖了好幾次澡結果還是一樣,簡直熱得我都快要哭了。凌晨時分,我終於受不了逃出房間,正斟酌著要去網咖還是汗蒸幕消消暑氣時,突然想起學校,系學會裡有一臺小型冷氣機,那是一位進入國內屈指可數的大企業工作的學長捐贈的。系學會裡裝冷氣可說是史無前例的事,所以有好一陣子大家不停的盛讚那位學長,到系學會休息的人突然增多了,就連原本亂七八糟堆放的東西也都整理好了。從家裡走到學校大概十分鐘,現在那裡應該沒有人,打開冷氣躺在沙發上一定可以舒舒服服睡個好覺。光想到全身的汗可以蒸發掉就感到興奮,我期待著又冷又乾爽的風,打開系學會的門,可是裡面好像有人,頎長又模糊的輪廓,是我熟悉的剪影,他身上蓋著報紙,像隻蝦子一樣捲曲著睡在沙發上,不一會他好像感覺到有人,才慢吞吞地爬了起來。
「喔?」
「學長怎麼在這裡?」
「妳咧?」
我一時慌亂,就老實地回答:「我房間太熱了。學長你呢?」
學長摸了摸脖子有點難為情地說:「沒趕上車。」
學長身上隱約傳來酒味。「可是這裡蚊子很多,而且好冷。」
學長在身上抓了抓,可能冷氣吹太久了,感覺很冷的樣子。我說想上網看看,待會兒就走,一邊向電腦桌走去。「我也要!」學長說完迅速地走到一旁坐下,就在距離我兩個位子的地方。因為學長跟我都沒有刻意開燈,所以房間內一片黑暗,兩人之間氣氛很尷尬,好一陣子只有咔嗒咔嗒按滑鼠的聲音。我習慣性的連上哲學系論壇。
「聽點音樂好嗎?」
我點點頭,學長把喇叭的音量往上調,那是個摸一把手上彷彿就會沾滿三萬隻細菌的古董喇叭。播放出來的音樂,是學長曾用Email寄給我的李秉宇的吉他演奏曲,氣氛變得非常平和。這時,剛好在哲學系論壇登入會員視窗上看到學長的帳號,我立刻傳了訊息過去。

「好神奇,聽到某首曲子,就會想到第一次讓我聽這首曲子的人,而且不只如此,第一次走的路、第一次看到的書也一樣,總是會想起讓我知道這世上有某個事物的人,也許應該說『那個人的名字就是某個事物的代名詞』吧?好像會永遠附著在上面似的。」
我在心裡不禁感嘆:「天啊!我竟然會說出那麼帥氣的話。」但學長的回覆更帥氣。
「也許就是這樣,所以我們才無法忘記神靈吧!」
我心裡又再次響起了「啊!」的一聲,既然話匣子都開了,就想再多說點什麼。
「記得在大一迎新時,就是學長說沒看到我、出來找我那一次,我們在這裡的走廊上遇到的那天,當時……謝謝你。」
學長歪著頭好像不記得了,突然「啊!」的一聲,立刻迅速打字。
「啊啊!那次啊?是幾位大哥說沒看到妳,是他們叫我出來找妳的。」
「……」
我真想拿棒子把系學會的玻璃窗打破,大喊「我操韓國的大哥們!」無視於一臉大便的我,學長又天真的說:「妳看這個。」
我往學長的位子走去,學長坐著,我站著微微彎腰,黑暗的系學會辦公室裡,螢幕微弱的光照映在兩人的臉上,他用手指著螢幕桌面上的某個文件夾,裡面都是哲學系同學們的照片,像「哲學人之夜」、教師節活動,還有很多MT和OT的照片,還有一些喜歡攝影的同學們隨手拍的風景照。螢幕上慢慢地播放著大家的模樣,我跟學長看到熟人就會評頭論足一番然後咯咯地笑。接著出現了我的照片,是以櫻花為背景在學校頂樓拍的獨照,掌鏡的同學是在對面的建築物裡按下快門,窗戶周圍方形的黑邊像相框一樣包圍著春天,而我正站在春天的中間。
「這張照片好。」
學長按下「暫停」,以幻燈片自動播放的照片停格了。
「我不喜歡。」
「為什麼?」
「那個包包啊。跟衣服一點都不搭,而且腿看起來好粗。」
我指著土黃色的包包抱怨,當時我就只有那一個包包,不管穿什麼衣服都只能拿那個包包。
「我倒覺得就是因為那個包所以這張照片才好。」
學長看著照片說。
「蛤?為什麼?」
學長聲音低沉,有點喃喃自語地說:「因為可以看出這個女人的『生活』。」
「……」
我靜靜看著藍光映照著他的側臉,當場下定決心從現在起要正式喜歡這個人了,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除了學長,沒有第二個人會看著我的照片說出這種話。

「美英啊,妳今天大概幾點到?如果時間方便,我們在現代藥局前見吧!」美熙傳簡訊來。她是我現在少數還有聯絡的幾個國小同學之一,炳萬的惡耗也是她告訴我的。
「我大概要過九點才會到,出發時我再打給妳。」
想到要見老家的朋友們就有點緊張,大家都還年輕,未曾有過失去朋友的經驗,所以我想現場應該會聚集很多同學吧!主要是留在老家做生意,或是在附近化學園區上班的傢伙們,炳萬也在那裡的工廠上班。小學時有幾次我跟炳萬曾同桌坐過,記得那時剛開始學除法,他卻拚命找我麻煩、跟我搭話,導致我的算術成績一塌糊塗。我到現在還記得他把我的集中力搞得極為渙散那時候,就算再怎麼心急煩躁,卻因為怕傷了同桌同學的心而不敢表現出來,一方面也怕老師會罵人,當時的心情真是不安又複雜。問題是從那次之後,我的算術成績就一落千丈,每次算術考砸,都讓我覺得很委屈,這一切都是炳萬造成的。不過,當時我們仍常常聚在一起玩,因為大部分同學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所以在太陽下山之前,我們只能在外面打發時間。想到當時體內總是充斥著豐沛的肺活量,就覺得心情舒爽。大家每次都吵吵鬧鬧地分組結黨、訂遊戲規則,用微不足道的詞彙能力努力拌嘴吵架,再鬧著脾氣說要回家。還曾為了盪得更高,而從大老遠的地方拚命助跑再跳上鞦韆,就在那時領悟到何謂心臟快爆裂的感覺。
「長大原來是一件快樂的事啊!」
炳萬也會這樣嗎?應該會吧!因為他真的很喜歡到處跑跳。後來他好像在公司附近出了什麼意外。之前除了在巴士轉運站看到穿著制服的他在抽菸之外,就再也沒見過炳萬了。

學長的近況是聽形萬哥說的,他跟俊學長同屆而且也是詩歌社團的團員之一,雖然從不寫詩每天只會喝酒,但他口才很好是個善於炒熱氣氛的人。俊學長到了大四就不再出現在社團了,聽說他忙著找工作,但是每次投出的履歷都像是石沉大海,連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我們偶爾會互傳「聖誕快樂」或是「新年快樂」這類的簡訊,雖然也曾傳過「什麼時候來喝一杯啊?」這種訊息,但實際上卻從來沒真的約過。感覺學長幾乎沒再跟同校的人見面,很多人會在準備考試或求職階段,中斷了人際關係,但沒想到學長也是那樣的人,讓我有點失落,原來我跟他的關係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深厚。
在喝酒時,形萬哥不停地說著別人的事,誰誰誰的年薪多少、誰誰誰又被強迫簽下減薪的同意書,因為科長把人一個個叫來,每個職員都逼不得已簽了。大家爭相說「我活得更累」、「我活得更窩囊」,有個同屆的傢伙訴苦說部長的故鄉在陜川郡,他卻在部長面前罵了同鄉的全斗煥,結果被部長列入黑名單。
「欸,至少比阿俊好啊!」
我假裝沒聽到,卻對「阿俊」這名字豎起耳朵。
「他之前不是在某間公司上班,做沒多久就被踢走了,那個地方對客戶性招待可不是開玩笑的,阿俊啊在人家客戶幹那件事時,不但負責買單,大冷天還要站在門外一邊發抖一邊等,等人家辦完事出來幫忙叫代駕送客戶回去。」

有人開玩笑地說:「他幹麼在外面等?一起幹不就得了?」
他們幾個人笑了,但其他人都沒笑,其中一個學長意識到在座女生的目光而轉移話題。
「不過他不是一直很想當節目製作人嗎?」
形萬學長一邊嚼著魷魚一邊說:「嗯,聽說好幾次都到最後一關被刷下來,最近好像進了某家有線電視臺。」

早上接到電話第一個感覺是很開心,因為我非常清楚學長有多麼想進入電視臺。學長問了我的近況,最近過得怎麼樣?是不是還住在原來的地方?之後他說了一些不太熟的人的消息,又隨便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躁不安,在所有話題都用完之後,他才吞吞吐吐地問:「美英啊,妳今天有空嗎?」
接著問我有沒有可能去參加他負責的一個節目的錄影,因為有人放鴿子,他必須自己想辦法填補那個缺,要找個普通的素人上節目,但卻沒什麼認識的人可找。他才剛進公司不久,看來是被吃定了。
「學長是製作人嗎?」
「喔?不是,我只算是執行製作。」
「啊!原來如此,不過學長,真的很抱歉……」
「只要當背景就好了,假背景,攝影機鏡頭不會一直照到妳,就當是臨演就好了。」
學長一直遊說讓我很為難,甚至還說就當作是去打工好了,又補充說再怎麼樣至少車馬費不會太差。他似乎是知道我很缺錢。
「我今天還要去參加喪禮。」
「喔,是嗎?」學長的聲音一下變得有氣無力。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是喔,應該會吧。」
「……」
「不行嗎?不行,是吧?」
「……」
接著是一陣尷尬的靜默,最後忍不住先開口的人是我。
「只要坐在那裡就好是嗎?」
學長有點喜出望外地說:「啊?嗯嗯,是啊是啊,這個不會再重錄,很快就會結束的。」
霎時後悔湧上心頭,但是為時已晚。
「那個,玩點小遊戲沒關係吧?不會很難的,謝謝妳美英,真的很感謝妳。」
「什麼?你說什麼?要玩遊戲?」在還沒傳達心中焦急的吶喊前,學長就急急忙忙先掛了電話,以至於我沒有機會向他表明我有「遊戲恐懼者」的綽號,但就算再多講也可能說不出口吧,畢竟學長那麼高興。

學長沒出現在大廳,而是一個自稱編劇的女人氣喘吁吁地跑來,很年輕的樣子,看起來是個才剛進公司沒多久的小姐。我收下出入證跟她進入電視臺,她說學長現在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沒辦法出來招呼我,一進電梯她就問我:「不熱嗎?」一面看著我一身的黑色套裝。她穿著活潑的條紋T恤,手上戴著橘色的SWATCH手錶。
「還好,因為晚上還要去弔唁。」說是這樣說,但我的背上早已經汗涔涔。她帶我到電視臺裡偏僻角落的一般休息室。
「請進。」
「不用了,我還是待在這裡好了。」我指著放在走道上的塑膠椅,因為我不想在陌生的空間裡跟不認識的人待在一起。
「這樣啊!執行製作很快就會過來。崔前輩真的很感謝您,他從早上就開始一直被K,到現在還在被罵,今天要麻煩您多幫忙了。」
她像透露重要情報似地突然放低音量:「我們製作人有點神經病。」
隨後,她急著往攝影棚移動。
「等一下,節目名稱叫什麼?」
她一副怪我怎麼連這都不知道還來的表情,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韓國的達人》。」
她離開後我獨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對電視節目包括有線電視在內都不太了解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節目。聽編劇說是才開始沒有多久的單元。等了很久學長都沒過來,休息室前的走道涼颼颼又冷清清,我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一個穿著朝鮮時代武官服裝的男人搖搖擺擺地經過我面前。

攝影棚內比想像中還要混亂,除了《韓國的達人》舞臺以外的空間,全都堆滿了雜物,四周散發著地下室的霉味,布景看起來應該搭了又拆的好幾遍了,我放輕腳步走進錄影現場,在入口旁邊看到莫名奇妙擺在那裡很突兀的希臘神殿柱子,在上希臘哲學課時曾經學過,那是柱頭彎曲的愛奧尼柱式沒錯,柱子用塑料粗劣製成,挖得淺淺的凹槽裡都積了灰塵。用大型輸出貼在板子上的背景圖案和用棉被包裹的塑膠道具也很引人注目。牆壁上貼著「禁菸/社長啟」、「小心火燭」等標語,然而最讓我震驚的是掛在天花板上的數百盞照明,讓我不禁感嘆:「啊!原來學長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原來是這種地方啊!」有一種很專業的感覺。遠遠地,我似乎看到把腳本隨意插在牛仔褲後口袋的學長。

在舞臺上大概把走位和照明、音量等初步對過,他們稱為「乾彩」的彩排剛好結束,助理編劇站在我待會要站的位子上,我還看到一個很面熟但卻想不起來名字的搞笑藝人,照學長說的他應該就是主持節目的人,我瞄了他一眼試圖不被他注意到,那個搞笑藝人果然一點都不在意我,但是我努力不被他注意的樣子好像被他發現了。製作人坐在椅子上正在確認腳本,雖然說是個神經病,不過體格倒是挺好的,但只要一開口不管對誰都是一陣臭罵,果不其然,他一看到我就立刻大喊:「喂!那個是誰啊?」
我嚇到整個人僵在原地,學長立刻上前解釋:「她是來代替原本那個得了腸胃炎的來賓,我立刻叫她去準備。」

學長先把我拉到人少的地方,是比剛才休息室旁還要散亂又冷清的角落,我們站在一個畫了小荷花池的假背景前,這種對話的畫面看起來就像是話劇中的一幕,我眼睛直愣愣盯著學長,臉上帶著疑問與不安,但我並沒有忘了裝出漂亮的表情。妝都化好了麥克風也戴了,大致都準備完成,不知道還會有什麼問題,學長很真摯地看著我,一臉好像要講什麼重要的話似的:「美英啊,我有件事沒跟妳說。」

我全身變得僵硬,雖然很想當場掉頭就走,但卻一步也踏不出去。
「不行啦,學長。」
「美英啊!」
「我沒辦法,真的。」
我快步往化妝間走去,學長也快步追了上來。
「等一下。」
學長情急之下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手掌都被汗水浸濕了。
「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後製,盡量不讓妳出現在畫面上,除了妳還有很多人穿一樣的衣服,不會有人注意到的。」
學長的手仍在用力,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我的手臂又麻又痛:「你說要吃什麼東西?」
學長語帶顫抖地向我解釋:「今天的主角是大胃王,大胃王比賽的優勝者知道吧?其他人只要盡量吃一點就行。美英啊,算我拜託妳,這個如果搞砸……沒有事先告訴妳是我不對,我也沒想到會是那種衣服,妳就幫我這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
天花板上的風扇吵雜轉動著,我帶著埋怨盯著學長看,學長低垂著頭不敢正視我的眼睛,他戴的耳機裡傳出了聲音:『幹!還不快點過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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