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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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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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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復仇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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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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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他回來晚了。
面對那些仗著書生善良,欺辱他、誘騙他的那群既得利益者,這些年竟能安眠,享受著世人對他們身上成就的冠冕;卻將書生,他們向上攀爬的墊腳石遺忘得一乾二淨。
既然他們的記憶力如此之差,就必須讓他們永生難忘才行……

從黑衣男子的入住開始,蘭苑十七巷越來越不平靜……
是夜晚擾人的貓叫聲掀起序幕?

新月亭大酒樓無人參與的宴席、杜醫師的自殺、蘭苑十七巷頻頻出現的「大善人」、裴校長的私生女、瘋子蔡頭失竊的國寶級古董,這一切一切都是從擾人清夢的貓叫聲開始。
看似無關的事件和一個又一個能幹的、艷麗的、清純的、妖嬈的女人,經過一步步的探究,竟與三年前自殺的書生──蘇逸生有關?

是蘭苑十七巷風水犯沖導致?
還是從昔日的蘇家,如今的九號鬼屋所帶來的復仇?

黑衣人朝他露齒一笑。黑暗中,一身黑衣,顯得牙齒格外亮白,對著不遠的柱燈有若利刃森森閃閃。再定眼一看,巷道靜悄悄的哪有什麼人……

作者簡介

林義棠

國立中興大學企業管理系畢業。
是一個永遠擺不平自己生活天秤的老天秤座。
從小喜歡塗鴉,為了養家糊口,進入了企業界,因而只得利用閒暇時間作畫。曾經是日本亞細亞美術協會的會員。
為了畫畫的興趣,一度離開優厚薪資的中日合作的公司;只是又迫於生計得另找工作,最後在一家生產國際品牌的玩具公司上班。此外,因為從小愛看電影,於是也想說說故事。在動筆時,首先感覺到的,是自己的荒謬,從而愈發覺電影或故事本身的荒謬成分,不管其題材或表達方式有多嚴肅,現象是真相的表象,而荒謬是真理大海的浪花。

不得不的聲明
本書是虛構的,這是指故事背景的地點,是借用自己曾經住過、熟悉的一個台灣中部小鎮,這不過圖其比較容易入手。所以裡面的一些人物、地名、公司行號、診所、餐廳……若有雷同之處純屬巧合,敬請見諒。
然而故事本身呢?有部分是真實發生,是作者的實際見聞。

目次

第一部 蘭苑山居 13
第二部 新月亭 61
第三部 杜熙岳 159
第四部 慶彰會計師事務所 299
第五部 虎兄虎弟 435
第六部 裴校長 525

後記 618
後後記 629

書摘/試閱

馬凱莉
大約上午十點多。黃秉鐘拖著蹣跚的步履,帶著一身未散盡的酒氣直搗天暉大廈九樓的麗然公司。他咬牙攥拳狀似一心要端掉這個狐狸窩,揪出這隻狐狸。「總該現形了吧」。現在支撐他的,是這腔怒火。一路上翻江倒海內心揣著的是,你這馬總、馬凱莉將以何種面目見他?又會是怎麼樣的一個場面?除非她關了公司,逃之夭夭。
然而A913有著綠牌金字的公司門是大敞著。公司不但在,裡面還異常忙碌,每個人全神貫注在自己桌上的工作,頭都不抬,因此沒人發現他推開玻璃門進來。當他出聲說要找馬總,立刻有個穿戴整潔的年輕女孩走上前招呼,問明了來意,便客氣地說:「先生,請問有跟我們總經理約好嗎?」
黃秉鐘表示沒有。接待的小姐說:「沒關係,請稍候。」她讓黃秉鐘在旁邊的椅子坐下,並推開隔壁間應該是A912的玻璃門。沒多久她出來比了個請的手勢,黃秉鐘給自己一個深呼吸,穩著步伐走進去。
麗然公司的三間辦公室全部採用玻璃牆分隔,四下透明光亮,感覺十分清爽、有活力。由他們牆壁所吊掛的各個國家的實地照片,佈告欄上貼示的商品行情、區域分布和業績表等等,即能一目了然,這是個行之有年的正派國際公司。櫥窗裡的產品和介紹也確實是他們公司的系列保健營養品。
馬總的總經理室也是簡單的現代辦公桌椅,也以玻璃材料為主。黃秉鐘繞過門右側一塊屏風,一個打扮入時而不奢張的女人低著頭在桌上忙著。等黃秉鐘到了跟前,她才放下手上的工作仰起臉。兩人同時一愣,而大大驚詫的是黃秉鐘。「我想找馬總……」
對方睜大漂亮的眼睛,「我就是。」
「不,」黃秉鐘慌無頭緒,「我要找的是馬凱莉總經理。」
「我就是馬凱莉。」女人很有風度地起身請他一起坐到辦公桌前的沙發,並叫人送茶水。
黃秉鐘懵懵懂懂地面對著這位帶著親切笑容而絕不是他心中那個馬總的馬總,心亂如麻。
兩人俱是美女,一樣美艷動人,眼前的馬總顯然年紀大些,不但魅力猶在,且多了一份成熟。難怪上回來天暉大廈,樓下的守衛一提起麗然公司的女老闆,便豎拇指誇稱很水、很水。
「可是,」在黃秉鐘混亂不堪的腦子裡,有一個他不願去接受,像忽然亮起燈的事實。「明明……」那已然是八九不離十的,如假包換的一齣冒名頂替的戲。
事實上,這個老總也是一臉錯愕。但她的笑容並未消失。「我就是馬凱莉。」她正式自我介紹,拿出了名片。黃秉鐘一接過手,幾天前所發生的事霎時傾覆而來。因為是這麼熟悉。無論紙質、字體、印刷式樣、正反面內容,完完全全跟他皮夾裡那張之前的「馬總」所給的名片一模一樣,無一絲毫差異,連紙張顏色也一致。他呆然地盯著名片。
「這位先生——」眼前的馬總似乎察知個中有異,「您不舒服嗎?」
黃秉鐘如夢方醒,「您確實是馬總?」
「這能假嗎?」她在剛才黃秉鐘朝她桌前一站時,已注意到這個兩眼布滿血絲,好似幾天沒睡覺,一身酒臭,在愁憂中仍叫人著迷的一張俊臉,可以想見平時的他是何等拔萃的美男子。
「這位先生,請喝茶吧。您找我有何指教?」
黃秉鐘這才從皮夾取出自己的名片。
「新月亭大酒樓。」眼前的馬總說。「是黃老闆。」
「馬總知道我們新月亭嗎?」
眼前的馬總看著名片上的地址,「在峰西鎮……那地方我不熟。」也就是說她壓根沒去過峰西鎮,更遑論是什麼古早菜了。「年底啦,」她講話也沒有那種硬腔,很順,不像之前的「馬總」,「是餐廳生意最旺的時候。你們餐廳是以海鮮為主?」她以為黃秉鐘是來拉生意的。
而黃秉鐘只顧著在皮夾裡找東西,最後翻出之前的「馬總」的那張名片。「這是您的名片吧!」黃秉鐘瞅著對方。現在的馬總皺了皺眉,只瞟一眼即脫口說:「不是我們公司的。」
何以見得?黃秉鐘收回名片,將之前的和現在的放一起比對,「我看不出差別在哪裡。」
「這不怪您。」馬總說:「乍看是一樣的。但顏色,我指的是紙張的顏色。沒錯,都是綠的。我們的綠是有意義的,是代表綠色食品和環保的綠。」她說他們使用的綠是有彩通色卡(Pantone Cards)的依據。
具體是哪年版的,她忘了,不過公司有留檔。
「你剛給我看的那張,顏色很相近,意思差多了,絕不是我們公司的。」
經這麼一說,果然同樣是綠,確實是綠中有別。
「綠色系在彩通色卡裡有一長列表。」這個馬總補充道。
她畢竟在商場翻滾已久,一下子便反應了過來:「哦,難道有人假冒?」
「是有人來我們酒樓訂酒席,拿的就是這張名片。」黃秉鐘順帶一問:「貴公司今年底有舉辦什麼大型或國際性的大會嗎?」
「沒有啊,即使有也只是年終的尾牙,是公司內部的——發生了什麼事?」
「這人訂了桌,」黃秉鐘揚揚手中的名片。「結果沒有半個人來,是昨晚的事。」
這位馬總算是弄清今天這個年輕老闆為何而來,和他抑不住的苦惱。她莫名其妙地替他難過。
或許是男人那份鬱鬱寡歡的樣子使她心波一蕩。頓時覺得不可思議——是為她自己蕩漾的心感到羞愧——一個同情竟因附著多種情愫。她好像要搖醒自己似的,猛甩了下頭。
一支筆輕輕不停地敲著她的掌心。
「訂了幾桌?不會沒有訂金吧?」
「訂金倒是分文不少。可,訂的是三十五桌——」
「什麼?!訂了三十五桌!幸好收了訂金,否則就虧大了。」
她挑了挑眉,「顯然是有人以我們公司做幌子在外面招搖撞騙。」
「馬總是否有這個人的印象或線索,我會這麼說是因為這個自稱是馬總的女人太了解貴公司了。說不定是你們的下線或什麼的,我不懂。而且她長得非常非常漂亮,漂亮得太過分了。」
「呵,有您說得那麼漂亮?」現在的馬總不以為然。是女人天生對這種事的特別敏銳?
「是,當然您絕不輸給她。」這也是由衷之言。「而且,」黃秉鐘接著說:「這女人講話有股怪腔,就是在國外長大的台灣人講話的那種調調,所以並不難找。」
馬總沉思時,嘟起的嘴那誘人的唇形像等著人的親吻。黃秉鐘不自覺地舔舔自己的嘴唇,乾咳一聲說:「從貴公司的人事資料來查,或許快些。」
「黃老闆您不了解我們。」馬總放下手裡耍玩的筆,傾了傾身。「我們行銷公司無時無刻不在擴大吸收銷售下線,也是我們產品的使用者。」這些人的連線有如樹的拓枝,分布大而錯綜。
「老實說,有大半的人我根本沒見過。」這話不假。「我可以這樣告訴您,黃老闆。至少我的身邊,目前沒有您所說的那樣超級美女,也沒有那種講話的腔調。」
「基本上,」她表示她的看法:「對方是有備而來。恕我直言,人家是針對您。」她再看他一眼,心想,像這般瑩潤的男人,是遠離不了女人的劫難。
「會是誰?」
眼前的馬總又挑動她的細眉,彷彿在說,天曉得,你問我,我問誰?「不過,謝謝您給我這個消息。我們都是受害者。要不然,我們公司的牌子被人拿著在外面招晃,早晚會出大事的。」
「我也會找人查查。」馬總表情審慎。「不好意思,沒幫上忙。」
也意味著多留無益。黃秉鐘道了謝。起身時,頭是暈的。
現在的馬總正研究著他的名片。「也許……嗯,我想,我們公司今年的尾牙可以在您的酒樓辦。如果訂桌——」
一聽到訂桌,猶如談虎色變。黃秉鐘一個激靈,身子像觸了電,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連聲說謝謝。但願這種爛戲不要重演。
出了天暉大廈,走在路上,黃秉鐘舉步維艱。他的四肢僵遲,眼直無神,行屍走肉一般。
他搭乘計程車回到家,差點連自家門前的小台階也跨不上。十七巷的天空也灰著臉給他看,冷風尖刺砭骨,似乎在對他這些時日的所作所為進行無情地鞭笞——人來訂桌,誰知是騙子——他沒力氣辯解。「但,我錯在哪裡?」全身唯剩舌頭是硬挺的。這事本身也沒什麼好辯解的。
他才一上台階,家裡的防盜鐵門便閛然打開了,好似妻子一直候在門邊等他回來。看到他,妻子由美的神情不用說,是既驚又怒;繼之而來的是憂喜參半,喜有那麼一點點。在她那缺血色又蠟黃的臉上,說明了和他一樣,一夜沒睡好或根本沒睡。
「你再不回來,我真要報警了。」想必妻子已經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了。無風也能起浪的峰西鎮,在爆出有著歷史金招牌的新月亭大酒樓發生了那種前所未聞的大糗事,整個鎮上怕不早已巨浪翻天了。「一個晚上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也不說一聲,急死人了。」妻子哭了。
過後黃秉鐘才知道,昨晚事發後,鎮街上瘋傳的是:新月亭的二老和年輕老闆雙雙失蹤,怎麼不叫人驚慌無著呢?
妻子抽泣著說:「人回來就好。」是至親人的語切。黃秉鐘喉嚨梗著說不出話。
然而在情緒稍事綏定,卻不免悲從中來。「以後我們怎麼見人啊。」
今天一上午,妻子的耳朵捂不住鎮上漫天飛的流言蜚語。黃家被人擺道了,被坑了……事情發生的始末不一定重要,但肇因於少東家黃秉鐘是被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給耍了,被玩得團團轉,才是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自命風流瀟灑的人,也會有這一天?」玩女人終歸被女人玩。台灣話說得好:蟲吃菜,菜下死。
妻子愈想愈傷痛欲絕。不是為新月亭的損失,而是丈夫和一個漂亮的妖女攙和不清,「死性不改」,才有今日。她由啜泣變成哭鬧。
下午黃秉鐘索性再度出門。家他是待不下了。他出了大路,攔了一部計程車。途中,湘媛發來短信:「來吧,讓我抱抱你。」
他冷笑並狠狠關了手機,叫司機直接送他去一個朋友開的餐廳。晚上喝得爛醉如泥,半夜跌跌撞撞地倒進家門,險些爬不上三樓臥房。他澡也不洗,便鑽入暖烘的被窩,薰人的酒氣,讓妻子捏鼻掩嘴,轉身背對他說:「我以為你晚上又不回來。」妻子躺在床上沒睡。
「外面不是有更好的女人陪你?」
黃秉鐘對妻子的話充耳不聞,藉著酒醉裝死到底。事實上也真是醉了,卻又難以入睡。一顆心被酒精催得怦怦響而泛醒著。他瞪著天花板。想想自己昨天下午五點半上二樓做最後巡場時那突然的感覺,現在回過頭想來,那種光影的空飄虛蕩,似已提早預示了鏡花水月的結局。
這個盛大的宴會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實則是,沒有開始,哪來的結束。耳邊兀自響起「馬凱莉」在開會前——狗屁的什麼大會——打來的電話中說的,她真切盼著今天趕快過去。而他不也表示自己同樣這麼希望?全都一語成讖。
他蒙在被子裡無聲地嘶喊,此刻他最想殺的就是自己。但他不會自殺。
一晚上他幾乎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淺浮睡夢中,他屢屢驚聲怪叫,害得妻子也無法入睡。猝然間,他瞪著雙眼一骨碌由床上坐起,「吵死了。」
他對妻子大聲呼叱:「把外面的貓趕走。叫叫叫,吵死人了。」
「哪有貓叫啊!是你自己鬼叫了整個晚上。」妻子也惱了。「你自己出去聽聽有沒有貓叫。」
他發狂似地掀開被子,縱身直跳窗台,險些撞破玻璃。
外面,十七巷寒風咻咻的夜是那麼透明,什麼都藏不住、哪有貓仔……之後,黃秉鐘病了三天,新月亭也歇業三天。

貓叫聲,本質上便帶有淒寂、悲涼和詭異,夜闌人靜時聽來尤為驚心動魄。貓屬黑暗,貓有靈能召喚。
黃秉鐘連續幾個晚上飽受著夜半貓隻撕心哀叫的蹂躪。情況是一入夢,喵喵喵的尖厲,悠悠長長的彷彿來自天際;一醒則蕩然無聲無息,徒留一顆心慌慌突突在十七巷的空寂裡。於是,他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然後怔忡著一對瘋狗眼,待到雞鳴破曉。
一晚,穿行濃稠深夜的貓叫,刺耳聲中充滿著譏諷。黃秉鐘踢開棉被坐到床邊,細一思量,可不是嗎?
整個新月亭事件徹頭徹尾就是個天大笑話。不是貓聲諷刺,是他午夜夢迴譏笑自己。彷彿上演一場鬧劇,而他是被人嘲弄的主角;偌大峰西鎮的觀眾正看著他的笑話,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甜點,這比當眾摑他一掌更令他難堪、無地自容。
他恨死那些貓。明日一定要去管理處,揪住吳總幹事,死活要他把十七巷的貓仔統統殺光。
總幹事不殺,他來殺。
馬總或馬凱莉皆非之前的馬總的真身,但終歸是他叫慣了的「馬總」。
在失眠的焦灼中,「馬總」的話反而清清楚楚記在黃秉鐘的心,響在他的耳。人家並非一味欺矇誆騙,人家有言在先。她說過,請別什麼都當它是小事;她說過,這社會到處是騙子。您不來我們麗然走走,不擔心我是空殼一人公司?她還說:今天一天有開不完的會,我不會再與您聯絡。等我的電話……
「馬總」的心思玲瓏而周密。
那天,黃秉鐘依約前去天暉大廈,到麗然公司收酒席訂金。那個幾乎家家公司皆下班的時刻,大樓,除了他黃秉鐘這個傻瓜之外,大概也沒有別人了。如今回想,他該唾罵的是自己。
當電梯上達九樓,「叮」的一聲便如同信號,有足夠的時間讓等候在麗然公司門前的「馬總」蹲下來做鎖門狀——他以為「馬總」正趕回來開門——其實人家的鐵門原本就拉下鎖著的。天曉得當時她手持的又是哪裡的鑰匙。
她急匆匆地,說臨時有急事要出去——編造一個新加坡客戶掉了護照——這是刻不容緩的事,能不即時處理?一切都言之成理。她的表現也是那般自然維妙維肖。她倉促著要走,他也跟著人家的屁股後一起心慌慌地乘電梯往樓下跑。
「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啊。」事到如今,他還是死鴨子硬嘴巴。
「換是別人也難不信以為真。」不只有他才會受騙。
麗然的表彰大會,她是吃準他不會參加。越是邀請,他越是不想。是心理的遊戲。這種伎倆不見得屢試不爽,然而人家有恃無恐。不,是吃定你,唯你是一隻迷糊蟲。
至於表彰大會會場這一環節,要虛擬這種身歷其境的音響比什麼都容易。市立美術館本身內部就有多少廳,有多少場所,找個有發表會、講座或介紹會的地方,從手機傳送臨場演講人講話、聽眾的掌聲又有何難;甚至大可在家裡邊播放預先錄好的會場實況,邊講電話也行。
市立美術館的人證實麗然公司確曾租了他們一間大廳,也付了些訂金,但卻未見有人來布置會場。十九日上午倒是有卡車送來不少慶祝用的花籃、花禮,卻一直沒有人來開會。他們打電話給聯絡人,一直都關機。
到了下午四點多,才有一個女的——黃秉鐘猜想只有是「馬總」——來電說會議取消了。最後他們還得另外請人去清理門前台階上大籃小籃的花花枝葉。
再說「馬總」開的那部紅色騷包跑車,那應該是較為具體,更有跡可追查的——車的款式、車牌。
他特地在一個中午酒樓營業結束後,去北屯見一位懂車的朋友。他概略描述了下情況,朋友說:「這不難找。」僅憑醒目的紅色,車牌後四個數字8899,又是保時捷。「就等於是一張實物照片了。」朋友信心十足地說。
朋友進一步分析,「是雙門的吧,判斷沒錯的話應該是保時捷Boxster2.7的車型。」朋友在警局交通隊有幾個熟識門路。「很快會有消息的。」他說。
三天後,他在新月亭三樓辦公室接到朋友的電話,「雖然車牌前面的字或英文代碼不知道,但保時捷紅色跑車目前沒有8899 這組號碼,所以車牌顯然是假的。現在假車牌滿街是。」雖然如此,正因保時捷車在台灣不甚普遍,而且又是紅色,範圍大大縮小了。
「不過,他們查到一件盜車案——或許這與你的情形很接近。」
朋友說,十一月十二日,應該是十三日清晨,警方據報,台北陽明山一家別墅住宅不見了一台紅色保時捷跑車。當地派出所立案後,搜索結果只有線民所提供的,十四日或十五日那部車在中部一帶出現過,沒看清車牌。再沒其他消息。
可,「奇怪的是,」朋友說:「這輛車除了門鎖和警報系統被破壞之外,整部車幾乎毫髮無損地在十七日回到陽明山車主的家門口。而且更搞笑的是,還回的車子油箱是滿的。你說,好笑不好笑。」車主聲稱車子被開了三百多,近四百公里。
警方也是一頭霧水,偷了又送還,而且加了油,這算哪門子的竊案?如同小偷偷了錢,又退回錢不說,更補上利息。此外,聽說車子裡外也整理得乾乾淨淨,還打了蠟。朋友認為那是在消滅指紋證據。
黃秉鐘抽絲剝繭,是在十四日,對,就是那天,這輛車在他眼前出現過一次而已。「馬總」將它開到新月亭,並停在酒樓後的停車場——或許也經過台中——後來,「馬總」以採納他的建議,避免過度招搖為由,不再開這部惹眼的紅色跑車出門。星期六,十一月十八日,「馬總」到新月亭巡檢宴會現場的布置時,曾表示車子「有些毛病送廠修理了」來回答黃秉鐘的不經意一問。
車子不是送修,而是十七日已物歸原主。
時間點上可以說是完全吻合。
朋友推測,「如果這是你說的那部跑車。」他表示:「這事自始至終有人在接應,是個行家。」從台北到台中如何躲開搜查的耳目,是個挑戰。尤其像這麼一部大紅大亮的車。那位你黃秉鐘讚口不絕,美如天上宮闕的仙女,「純粹只是在你跟前充當誘餌,作作秀罷了。」
黃秉鐘並不覺得,「只是這樣?!」
「馬總」只是顆棋子?不免大材小用。可是她所扮演的角色的確發揮得淋漓盡致。
「儘管如此。那有必要冒險去偷一部車嗎?」
「我說了,只是推測有絕大可能是這樣,而不是一定。」朋友說:「設使她開一輛一般般的車來見你,你會怎麼想?不夠分量吧。會引得起你的重視?」
「我不會用這個來評斷看人——」
「是啊,我差點忘了。既然那女人如你說的,美得無法形容,她便不需再靠旁的東西來引人注目。」朋友在電話裡清了清喉嚨。「不過,那些看似不必要的小動作,並非多餘。『作案人』總是多一項構思,就多一份信服力,多一點保障。」
朋友最後說:「當然啦,你是不屑注意這些。有哪個女人在你面前不軟趴的?這方面,你永遠是贏家。」
然而這次,他輸得一塌塗地。
美女就像是一道強光直射你的眼睛,使人看不見周遭。「馬總」的笑、她的媚、她的嬌,甚至她的喘,最主要是在她艷光的四射下,他一時眼盲了。正如自小父親黃大師老愛罵他「眼睛盯著粿,腳底踩著火」,說他是「目珠經常糊上一層屎」……
電話中謝過朋友之後,他在酒樓三樓的辦公室,眼睛直瞪著牆。
「馬總」究竟何許來歷?她背後的主使者又是誰?這麼做是為了什麼?黃秉鐘想一頭撞開對面的牆。
而「馬總」,現在,她人在哪裡?

事件後一個週末早上,在十七巷住處的二樓,黃秉鐘躺在床上。剛醒的他覺得四肢酸疼,精疲力竭。他把自己埋在厚被子裡,有如陷進軟綿的敗絮中,深深被困入,只伸出個兩眼茫然的頭。
妻子由美牽著兒子上樓,小孩一上來聲聲嚷嚷要找爸爸,盡想鑽進被窩往黃秉鐘身上蹭。妻子半哄半吼,把孩子硬拖一邊去。「爸爸在休息,別吵!」妻子去拉開窗簾,然後將一個白色信封放到床頭櫃上。「有你的信。」
「信?!」是誰?他竟立刻想起「馬總」,他暗罵自己賤,還不死了這條心?仍不捨那一絲渺茫的希望?
「哪裡寄來的?」
妻子強抱起孩子。「不曉得。」信是被塞在樓下信箱口,露出半截。「沒貼郵票,會不會是管理處的通知?」妻子放下孩子,準備下樓:「你下午去餐廳吧?」
「嗯。」
方今凡事聯絡都靠手機,居然有他的信。他乍覺是一塊白影閃閃的,仔細瞧是只白信封,白得傷眼。或許是這信封除了右下角貼著一張黑字列印「黃老闆 親啟」的小紙條外,不但沒郵票,也不見有寄信人,給人一個突然大面積的空白。
信封的紙質很好,不會是管理處的,吳伯虎總幹事哪捨得花這種錢。他沒有急著要打開它,正猶豫著。
而信封的白其實在某些程度上,因這幾個黑字的反襯而使之更加的白。並非他在一個不尋常的白裡關注過久,而是考慮要不要拆開這封信。他覺得不舒服。
他坐回床鋪,輕輕拿起它,觸感很好。信封實際上不是平白的紙張,上頭還有細細的壓花,紙的質地堅韌。他想一把撕開它,卻有些不忍,且面對如是的白淨,也不願弄髒它。他進隔壁房,從書桌上摸來小剪刀,不剪開它,而是在桌角邊用剪刀尖沿著黏合線小心翼翼地剔開。裡面,只有一張信紙,也是電腦打字,不消說,信紙也是潔白的,雖然只是一般的電腦紙,但磅數高。
他展開信紙,是A4大的紙。內容以楷體打字:

尊敬的新月亭大酒樓 黃老闆:
我是敬重您的,畢竟您是一家大酒樓之主。也冒昧了。
十一月十九日那天,您不好過,我也不好受。您在金錢方面是有損失,籌備三十五桌的花費,不算小數,但以你們黃家,要填補也不難。或許在某些精神層面上,會受點傷害吧,尤其是您。
當年,您該不會忘記吧?也是十一月十九日,同樣是三十五桌。想想,那個喜宴,您是如何在臨近結婚前夕退掉人家的訂席。這麼一說,您該記得吧?
有印象嗎?一定有吧。我最痛恨缺記性的人,希望您不是。
如何?被人耍弄的滋味,您也嚐了。我敢說不是滋味。另外,不得不提,當事人曾一度自殺未遂之事,能與您無關嗎?
在此,給您一個善意的忠告。
這事到此為止,別想去查或者繼續追究,也別聲張;否則,您和「廖局」女人的事……
你們正如魚得水,心想著沒有人知道?如果您這麼以為而敢輕舉妄動,信不信,很快這鎮上您的新聞就滿天飛了。
對,還有一點。大概在您接到這封信時,Caroline已經返回到她國外的居住地了。
看得出黃老闆您是多情的。您喜歡她,她對您的印象其實也不錯。當然,被人玩騙又是另一個更不好受的滋味。您會想她,但您這種人是不可能失戀的。Caroline的走,對您不算懲罰,只是讓您在乎點別人的感受。
至少您也已見過了真正的Caroline,真正的馬凱莉。她也是個大美女。您還有幸能跟她講過話,我們卻沒有這種機會。她,是我們從網上找到的最佳人選。
也許您心中此刻亟欲想知道的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而整個事件,不曉得您能從中想起什麼?不過,算了,不怪您。畢竟您身邊的女人太多了。給您個提示吧!還記得林青萍嗎?其他的就不多說了。
您是聰明人,這封信現在除了有您和貴夫人的指紋之外,您想會有別人的嗎?請別枉費心機。若想報警,請便。
恕我囉嗦,不要把這事怪罪別人。
還有,Caroline這次玩得很開心。她心地善良,早勸告過您,現今社會的騙子多很多。
您壓根沒聽進去,怪誰?

呵,她心地善良?!黃秉鐘打從鼻孔無力地哼了一聲。
工整打字的信,整齊而冷酷,句句話皆似一根根針刺著他的心。
信末沒有落款,沒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有一條像是剛躍出海面的藍色鯊魚。那上衝之勢,活靈活現,攻擊性十足。應該是刻成膠章蓋上的。
讀完信,他腦子就有如信封一樣的空白,這到底演的是哪齣戲?是警告、恐嚇或兼而有之?多可笑啊!
但又不能等閒視之。
「當年,您該不會忘記吧?也是十一月十九日,同樣是三十五桌。想想,那個喜宴,您是如何在臨近結婚前夕退掉人家的訂席。這麼一說,您該記得吧?有印象嗎?……」
當然有印象。信中的當年是四年前,也是十一月的相同一天,就是十九日,桌數正是三十五桌。在「馬總」跟他提出十一月十九日這個日期和三十五桌的數字時,他並未能從中得到任何啟示或聯想。
他是退掉了人家的結婚酒席訂桌,這點他不推諉卸責。但實情並非如外界所認定的。而喜慶酒宴的主人翁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高中同學,後來也住在蘭苑十七巷九號的蘇逸生,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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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閃光「啪嚓」一聲,對杜醫師而言,這爆響的炸亮太熟悉了。相機閃光燈刺眼的強光已刻蝕入他的記憶骨子裡。是因為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操作過。
假設人的記憶體是一塊板,那一度有如閃電般的劈光早已在上面留下一道深度燒灼的焦黑凹痕。是傷,是記憶,是罪證。這次和幾年前的某次區別在——以前他是拿相機的人,現在他是被拍照的人。

此刻杜醫師正躺在一張軟床上,「這是哪裡?」
「旅館。」一個男人的聲音。
一個彪形的黑衣大漢站在床尾近房門邊一個有利取角的位置上。他是拍照的人,手持銀黑相間的照相機,頭上一頂黑色毛線的鐘型罩帽,將帽子的捲邊拉下差不多快遮去面部三分之二,又戴著墨鏡,只剩下一顆酷挺的鼻頭和略尖而有力的下巴可供辨識。雖然就這麼些,仍能想像得出帽子所覆蓋的不會是一張難看的臉。
大漢子不徐不疾、動作優雅地將照相機有螢幕的一面轉過來給杜醫師看,彷彿在展示他的攝影技術讓對方評賞。好像在說:你看,拍得不錯吧。
三年前迫於必要,杜醫師也研究過照相機,這方面他略懂些。眼前大漢所使用的相機顯然高檔多了。
相機小框的螢幕裡是無可挑剔的絕佳畫面:他們,他和綰著高髻的女人,裸著上身相擁床上,他們胸部以下遮在被子裡。但凌亂的床單是有激情過後的註解。他睡得很死,而他們的擁抱(啊,依稀有印象,大概是床邊的女人搖搖他,猛然環肩摟住他,這一用力才使他真正清醒)硬是一個熱情洋溢的狂吻和兩人的臉幾乎呈正面,如如實實地對準了鏡頭。是攝影者在按快門的一剎那——也有可能是攝影者數著一、二、三「去死」——好讓床上的他們擺正Pose。
相中的女人容貌姣好,化了妝的(上床還化妝?為的是拍攝的需要,像拍戲?);而他自己的臉是他從未見過的慌張倉皇,是驚嚇所致(那是他事跡敗露的證據表情)。
總之,這是個好作品,畫質高清,人物的輪廓纖悉,影像無比清晰,特顯女人的性感,男人狼狽中居然還有的雄動。
黑衣男子儼然以導演或攝影師的姿態,露出對自己工作成果的滿意笑容。一切均照他的意思進行,按他設定的步驟,零失誤地順利完成。他收起照相機,打了個響指,Ok!他竟然還道聲謝謝。說話不高不低、不大不小,以盡可能的鼻氣聲,讓人聽不出他真實的音調。
「你知道她是誰嗎?」男子指著已躲到床一邊的女人問杜醫師。
「她是——」
漢子制止他說下去,「你不必知道。」接著從地上拎起黑色手提袋放進相機。
「等我們的消息。」說著他轉向床上那個半裸的女人,「穿上衣服跟我走。快!」他背過臉去,等著女人穿好衣服(很難想像還有這樣紳士的敲詐者?)
沒多久,他打開房門,女人順從地隨後跟著,他們的步伐一致,前後腳跨門而出,像演完戲的演員收了工回家,對身後房間裡杜醫師的喂喂喂、等等……沙啞的喊叫充耳不聞。
他是不知道這女人是誰,但他完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腦海裡所殘留的印象是和一個自稱是龍蕙的女人喝酒……
他清楚記得他喝醉了,最後和龍蕙離開山上那該死的什麼餐廳,然後「醒了」的他便在這家旅館的房間——後來才知道這是台中市郊外的一間民宿——「現場」的床上,他身邊躺著抱著的女人,他真不曉得是誰。總之不是龍蕙。
幾天前的星期二,他還在波斯頓西餐廳和教授林德談起新月亭的事件,他不敢相信會有這樣怪異的事發生。才過多久,竟然也給自己碰上了。這絕不是巧合,他能肯定,這裡頭必然隱藏著像一股渦流在等著把人旋進去。在事情不盡相同的面貌下,有一個難以言喻的相似「氣息」。他能感覺得到,但不知道,他心亂如麻。

在民宿旅館刺眼欲盲的閃光,使杜醫師的頭殼內連日來仍然隱隱作疼,是視覺受損所引發的暫時症狀?
此時此刻談不上回憶,他有似眼翳病人在探摸著那天晚上拍照的強光狀若閃電般一劈而下,他的心底的,那片焦土,那是短期間難以復原的,也有可能從此草木不生。在當時,當場是驚嚇的,事後則是恐懼莫名——後續會是什麼?他有預感,這次他是插翅難飛,無路可逃了。
民宿房裡的一幕自然是精心設計的。事情的發生是突然而不突兀,如果都是在設計中,那麼全是劇情的需要安排,如此追溯起來就很脈清絡明了。龍蕙一開始即以高度的艷光照射,已致命他於被動的不利之地。
他想起同巷子,也就是新月亭酒樓少老闆黃秉鐘不移的至理之言:當面對強光,你無法再看清周遭事物。那是前車之鑑。龍蕙的一言一舉讓他迷惑其中,他不信以為真,卻照單全收。
波奈爾餐廳、Alamos酒吧,唯一的目的是要麻痺他,要他醉,越醉越好行事。於是,他現在清醒得足夠可以懷疑,他兒子的死不是真的,是龍蕙捏造。可是,可是她何以對他兒子未取名、珊琦的本名,不該知道的都知之甚詳?而不論真假,他已然丟盔卸甲了。
此外,龍蕙在蒂夜的公主號碼AE37,他也未能從它的諧音聯想到葉珊琦。AE 是葉,37 是珊琦。他不是給女人迷懵了,就是不當它一回事,這種雕蟲小技竟沒能識破。
「案發現場」的民宿旅館是一間間連接的平房。那天凌晨被拍照後,杜醫師帶著一身酒臭和布滿血絲的眼睛,扶著牆壁跌跌撞撞來到前面的櫃檯。一個中年人在旋轉椅上轉都沒轉就說:「房間錢有人付了。」也沒正眼看他。
「不。能告訴我這是哪裡?」
中年人不情不願地從櫃檯上的匣子抽出一張名片給他(給人感覺這人也是共謀的一分子)。
辨明了方向,出了旅館,他並不急著回家。他在路邊招了一部計程車直接去了蒂夜。到了俱樂部門口快五點半了,是星期日的清晨。
蒂夜這時間是白天的工作人員尚未上班,而夜間大部分的公主已「外出服務」的空檔。所幸裡面的執勤人員、服務生當中還有幾位老面孔。杜醫師要了樓上一間房,到了門口早已站地不穩,他倒衝而入,立馬扯掉衣服,摔進浴室裡。他要找的少爺仍在蒂夜上班,下午六點才會來。他把自己徹頭徹尾清洗一番後,午飯也不吃了,一覺睡到傍晚,直到那個少爺來敲房門才叫醒他。
「我看,您是掉進了酒缸。」杜醫師仍是一身酒氣未消。少爺不懷好意地朝他瞇笑,那是久違的親切。「說真的,杜醫師,好長時間沒見您這尊財神爺了,電話也聯繫不上。您都沒想到來關照關照一下。」
「我老打不通你的電話。」他以前的確試過幾次。
他們坐下。「我換了手機號碼。」少爺說著把帶來的兩瓶冰凍綠茶放在茶几上。杜醫師抓起來便大口大口地狂喝猛灌,宛如剛從沙漠回來。
「慢點喝。」
「現在幾點?」杜醫師抹著嘴。
少爺笑說:「來了蒂夜就不問時間。」一句蒂夜的名言頓時勾起杜醫師過去綿綿暖暖的回憶。
「六點半了。」少爺看了手機說。
「天啊,我睡了有十二個小時?」杜醫師雙掌拍拍臉。
「您今晚在這裡過夜?」少爺說:「給你叫個公主——」
「不,我等下就走。房錢照付。」
「不是這個意思。」少爺聳肩一笑說:「隨便您想待多久。」
「我要找一個人。」
「誰?啊,我記起來了。」又是那個不懷好意的笑。「珊琦?您找她?我可沒她半點消息,自從和您——」
「不,不是問她。」杜醫師將龍蕙的情況大致說了。
少爺一臉茫惑的表情。「至少,」他說:「不管英文哪個字頭的公主,我可以跟您保證沒龍蕙這個名字。以她的年齡推算,是很早期了,是您那個時候的。這女人說的AE37是編的。不過是——如您剛講的,是為了相近葉珊琦的發音。」
「AE37固然是假的,你不覺得年份上很符合?我倒真想知道AE37是誰。」
「杜醫師,您還是不死心。」少爺笑了笑。「待會兒我到辦公室查一查。」
「能不能現在就去?」對於自己過度急迫,杜醫師歉然笑說:「拜託你了。」
「這麼急!」房裡有點悶熱,少爺起身調了下空調,然後出去。
杜醫師喝完了第二瓶綠茶,打了嗝,重新躺回床上。他從床頭櫃摸出手機——三個未接來電,一個是診所打來的,兩個是六合彩組頭的。按開未讀信息,除了一些誑人弄假的報明牌之外,全是廣告訊息。當然不會再有那個「魔女」龍蕙的音訊,她現在是逃之唯恐不及了。不用說,她的SIM卡也必然扔了。
他覺得「魔女」這個稱號很恰當。
但事情不會就此結束,可以十分確定的是,「他們」會主動找他。他們,自然是龍蕙的同夥。這非是臆度,而是絕對的。有多少人他不曉得,但至少那拍照的男子是其中一個。
而且,在Alamos 酒吧他那麼爛醉如泥,單靠龍蕙一人是無法把他「搬移」到民宿的床上。這兩地相去何止十幾公里,大有可能是拍照的男子過來載走他的,或許酒吧兩撇鬍髭的老闆小陸也幫了忙。然而他與這事是無關的。
如今急也沒用,有人比他更急。
少爺從辦公室回來,拿了一張影印紙。「這就是AE37的照片和資料。」雖是黑白影印,很明顯地跟龍蕙不是一類型的;身分證上的姓也不對,不姓于。是另有其人。
「這種檔案,在蒂夜是不對外公開的。」少爺說。「是杜醫師您,我才給看。」
人事登記上,她是二○○○年,千禧年底進蒂夜的,正是杜醫師他開始混跡蒂夜的前後。可他也沒見過這女人。女人的照片有時和本人判若兩人,但再怎麼差異變化,相片中的人是成不了龍蕙的。
「您這該相信了吧!」少爺收回資料。
畢竟是不再踏足蒂夜許久了。杜醫師寂然回到床上,這一天太不尋常了,一定有它的涵義;他應該把今天的日期,特殊的時間段,甚至資料上那女人的出生年月日記到他六合彩的小冊子。少頃,他仰臥而起,看著少爺,「這些年混得不錯嘛!你長胖了……」
「不年輕了。」
杜醫師轉了下脖子,「真的都沒有珊琦的消息?」
「一直沒有。」少爺說。「您好好休息,我待會再過來。」
杜醫師躺回床上,想著要是他那巫婆妻子知道今晨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會怎麼樣?一絲邪惡的冷笑爬上他的臉——要毀掉一個家其實很簡單。
屬於珊琦的永遠是那張秀麗略瘦的臉,以及不變的哀怨眼神。
幾年前的一個晚上,珊琦告訴他:「我有了。」臉上馬上就有了那種哀怨。似乎說到這種事女人必定會有的神情。「應該是個男孩,熙岳。」當然是他的。他有後了,他當然高興,但他的高興像燒開的茶壺蓋一衝上便旋即掉下。他已記不清當時是怎麼個的心情。
杜醫師給珊琦在外租房子是二○○二年底,而二○○三年農曆年前她便懷孕了,也真快。他有一個自我的嚴定——非不得已,不在珊琦的住處過夜。他們相聚溫存總是週末、週日,最高的紀錄是一星期兩次。當在一起只流於責任的形式,他去的次數正如珊琦後來埋怨的,「我們初一十五才得見上一面。」幸虧還沒落到牛郎織女一年一會的地步。
末了,珊琦那哀怨如訴的表情,唯夢中去尋了。而夢像溜煙說消失就消失了,一如她的不告而別。
今晚杜醫師又夢見了珊琦。她不似往日的模糊,她清晰而欲言又止。於此之際與珊琦的夢交穿的,是鬼魂般的影子,和聽到的笑聲——竟是毛骨悚然的淒楚貓叫,聲聲接連,而同時,他看見了他——蘇逸生。已不再有憂,也不再有懼的書生……
他瞿然驚醒,或者他根本沒睡,他只朦朧昏沉。他其實並非在夢中。是他在想。他更知道自己正伸著脖子待斬,而且為時不遠了。
只是,這一天比他想像的來得快速。

雖然在蒂夜他飽飽地睡足了一天一夜,他依舊疲憊不堪,人是虛的。星期一他勉強在診所堅持著看完最後一個病人,然後拖著像泡滿酸液而濕重的身子回家。星期二照例是他的休息日,他賴在臥房直到中午。下樓時,正在廚房忙著的女傭走了出來喊聲早。
「都中午了,還早?!」杜醫師勉強說著。
女傭指著茶几說:「有您的信。」
是一只白信封。好白喔。不過才望了一眼,他立刻像被一道閃電的白光擊中似地一陣眩暈——那不是別的,是民宿那晚照相機的一閃,它現在具體而實在地來了。他很認命不能不接受,他哆嗦著,他知道自此爾後他潛在於對白的恐懼又加增了一道白光。而白光是透亮的,尤為不易捉摸。信封先是讓他警覺它的白,緊跟著是不明的疑懼,最終被喚醒的,是白的全作用——徹底恐怖,和有說不出的憎惡。他塌靠沙發上,一度升起叫女傭快快把這只白信封丟掉的衝動,然而他做不到。
信封有如待斬首的死刑犯背後插著的白色牌子,上面寫著他的名字。這更接近法院寄給他的判決書。是啊,要死也得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怪異的是,這白信封固然使人害怕生厭,卻自有一種魔魅的誘力,咬住你的視線,你無法忍住不看。

「杜醫師 親啟」,電腦微軟正黑的字打在一張小紙條再貼上信封。黏接處幾無貼痕,堪稱天衣無縫。餘則空白,無郵票,無寄信人,也無其他。
空白的完美一體,原來白才是真正的絕色。
驀然間,他的名字彷若孤島般在信封一片白色的死亡之海上浮沉。
整個信封有點沉。杜醫師在茶几上坐挺拆開信封,手微微顫著,胸口有點窒悶。信封裡有封信,略一抖,掉落一小紙袋,只有信封三分之二大小,他捏捏紙袋,不看也能知道裡面是什麼——別人在他身上創造的傑作——一沓照片有五、六張,以及必要的說明。那是內容不滿一張A4紙的信,信也是電腦打的,是楷體字。
困擾著他的謎團終將在這一張紙上解開。總算來了,他反而平靜。

尊敬的杜醫師:
用這種方式,實在是冒犯了。抱歉。
信中所附之紙袋裡的照片想必您看到了吧!這樣,你我全都明白了,可以省下不少筆墨。
快三年了,時間不長不短,幸好大家還記憶猶新。
現在您心裡想,這不就是一樁「敲詐」?沒錯,單憑這些照片就構成了。
正如同當年您的手法,不也如出一轍?
回想回想,您當年就掐著幾張照片誆騙「那個人」拿出四百五十萬,所以無需我多言。
今天角色互換,您的照片在我手中,如何處置?當然,這四百五十萬的數字您是永遠不會忘的。
照片全是您的特寫,不用我提醒您摟女人的姿態有多逼真,有多精彩。的確拍下不少,算是一組系列。在此,僅篩選六張代表性的。似曾相識吧?對您應該很熟悉。我想,鎮上的人從沒見過體面的杜醫師不穿衣服的模樣。
給你們床上男女主角拍攝的人確實專業。這些照片拍得意想不到的成功,而且清晰得讓人無從抵賴。
沒別的要求,把您從「那個人」身上扒的,請如數歸還。記住,完完整整,自然是那四百五十萬,一分都不能少(事隔三年,沒加您一點利息)。在這個星期六中午前,如果您沒拿出這筆錢,對不起,您等著看您放大的特寫照片高掛在雍安診所的正門。
至於怎麼給錢,請聽候通知。

讀完信,首先一個反應是,他哪裡拿得出這四百五十萬。而這個再熟悉不過的數目,便是最切實際的問題所在。
最搞怪的是,信末只有一隻騰躍的藍色鯊魚戳印,也無名無姓,無日期。自然是故弄玄虛,換是杜醫師自己也會這樣做。不讓人知道,神秘是必要的,所以別白費心思去猜想是誰寫這封信。然而放下信箋時,杜醫師還是掃不去內心的疑雲,這人究竟會是誰?
信的主人似乎在宣示「我才是導演」。信,也如一片磁卡導入,起著起承轉合的作用,把整個事件和盤托出了。
他更確信他們有個團夥。在旅館與您同床的那個女人是臨時找的,但也是我們用心挑選過的……信上說的是「我們」。
杜醫師上樓關進書房,打開小紙袋匆匆抽出其中一張照片,再瞧了一眼將它重塞入袋,鎖到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裡。照片固定了他的醜態畢露,並複製了一段他無可磨滅的人生。一想起那個拿相機的男子,那股殺氣,他心中就有顆跳動的球,不停地砸著;他盜著虛汗,手指冰涼,額頭發燙。他知道這不是感冒。
信裡輕描淡寫的「那個人」才是主題。「那個人」毫無疑問地,即便杜醫師死後也會把他的名字帶進棺材的人,一個如影隨身跟在杜醫師身上的名字——蘇逸生。書生那張自戕前的年輕面容,無比蒼白的臉,此刻似乎以同質的白,如浮水印隱沒在信紙裡正透視著他。
書生終歸是陰間鬼魂了。杜醫師對望著信,猶似對望其人。他不禁一個冷顫,他暈頭漲腦,且目眩心噁。
一部分應該是上週末晚上,他又是紅酒,又是龍舌蘭,而龍舌蘭幾乎一整瓶都是他喝的。他此時的昏沉無非是那天晚上酒醉的延續,日子也天昏地暗了。還有那尤其惱人的是,不曉得何時開始終夜不肯稍歇的淒厲貓叫,更是在抽彈他一根根不安的神經。
他自知時間不多了。今天是星期二,距寫信人所定的最後期限,根本沒幾天。老天爺啊!這麼短時間,四百五十萬叫他去哪裡籌湊?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書生的這個緣由,必因有這筆四百五十萬方成一個不可寬恕的罪行。神秘人在信上說,您就掐著幾張照片誆騙「那個人」拿出四百五十萬。說拿四百五十萬,是給他留顏面。事實上那是百分百敲詐。
那是他自己走下的足跡,人家只是踩著他的腳印,重蹈他的舊轍尋蹤而至。他能怪誰?假若有人存心盯住你,就難有一個安身處。自己的罪業自己扛。
三年前,他不得已走上敲詐的路,也是由於他身陷絕境的情勢所逼。
或者就是因為葉珊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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