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枯的那天

現實之眼，衆生之相 李敏勇

郭漢辰是一位詩人、一位散文家、一位小說家。
在此之前，他是一位新聞記者。在屛東、高雄，以新聞記者，然後，詩人、散文家、小說家活躍，已出版多册相關著書。
他的小說新集出版，我很高興為其書序。
與他較有接觸，是近年來的事。他在屛東、高雄，是我少小時成長的地方，也是我離開的故郷。這幾年，常去參與屏東的文化活動，近距離的瞭解，更能感受到一位文學人的投入。他的一些著書，也閲讀得多。特別是他從採訪記者退下來，去成功大學台文所深造，親炙葉石濤教誨，感知台灣文學的歷史與現實課題，更形塑了他的視野。
新聞記者出身的作家，與一般內向化的作家不一樣，較具有現實視野與觀照驗。
日本有許多出身新聞記者的作家，作品常具有這樣的特色。他的文學作品也反映了這樣的特質。看到他小説新集的書稿，我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這種特質。
《海枯的那天》收録十二篇作品，是十二個人的故事：。一個記者的亡靈〈大街上無人行走〉；一個保險員〈海枯的那一天〉；消防員〈消防帽〉；引水人〈引水人〉；無辜的強暴嫌犯〈丫蘇〉；馬伕少年〈綠洲旅社的少年仔〉；退休警察〈管理員〉；不只偷財物、還偷情愛的人〈賊〉；在愛河邊撿拾垃圾、也捜䧶愛河倒影的老頭〈老王子〉；徵信社員工〈抓猴者〉；替代人洗門風的〈菜市場的旺仔〉；尋求投胎轉世的死者〈新生〉。
現實社會的形形色色，反映在郭漢辰這本小說新集𥚃。作品交織著文學人和新聞記者的雙重視野，故事生動，彷彿就是發生在你周遭的新聞，也是人間的各種相。書寫之眼是冷靜的，是從新聞記者之筆流露的記事；但也帶著文學人的同情。
這本小說新集也可以說是南方紀事，場景是屛東或高雄，是郭漢辰生活的場域，呈現出他經驗𥚃的多様性人間。廣泛的視野使他的作品帶有社會寫實的風景，流露某種作家之眼投注在他生活場域的凝視。
從台灣北地看著郭漢辰在文學之路的投入，從他的詩、他的散文、看他的小説，不同的文類都是他的心影。《海枯的那天》更呈顯了現台灣南方的人間風景，彷彿用筆一字刻劃的現實印記。一張一張臉，一種一種人生，在紙頁演出。
我想到美國的小説家福克纳（W.C.Faukner,1891-1962）。我曾以〈擁抱南方，也被南方擁抱〉寫了他。一九四九年他五十三歲，獲諾貝爾文獎時，被頌讚「對當代美國小説做出強有力和藝術的非凡貢獻。」寧願自已屬於人道主義流派的福克納，有美國南方的理想主義傳統，也是二十世紀美國南方文學的代表人物，更是拉丁美洲許多作家學習的對象。
期待郭漢辰文學的台灣南方性也能在現實與想像交融、鍛鍊、營造更豐富的內涵，為台灣文學的多樣性及豐富性，彰顯更多光彩。也期待閲讀者從南 方擁抱這位兼具詩人、散文家、小說家的文學人，更遍及台灣各地。
但也要郭漢辰保重自己的 身體。健康，才有體力在文學之路長跑，才能在短篇小說之後 ，在長篇小說之途繼續奔逐。以一位來自南方， 同樣在屏東、高雄留下人生經歷的文學人，我在閲讀了他的小說新集《海枯的那天》之後，以祝福及期許，抒寫我一些觀點及心意。是為序！

序文 現實之眼，衆生之相 李敏勇
‧ 大街上無人行走
‧ 海枯的那天
‧ 消防帽
‧ 引水人
‧ 丫蘇
‧ 綠洲旅社的少年仔
‧ 管理員先生
‧ 賊
‧ 老王子
‧ 抓猴者
‧ 菜市場裡的旺仔
‧ 新生

後記 生死的幻滅與重生 郭漢辰

大街上無人行走

深夜時分，他從中正路這頭，朝向中山路的方向走了過去。
兩條白天人車喧囂的大馬路，晚上卻靜寂得如同無法言語的啞巴。
大街低頭無語，他走得無語……

他走著走著，街上卻寧靜得讓人汗毛豎立起來。
這城市到底發生什麼事？
可怕的核爆？還是莫名的瘟疫？
眼前的建築物完好如初，萬分清醒的路燈和招牌，在夜色的襲擊下，依然明亮輝煌。
城市不可能全都失眠，七彩的霓紅，守住城街最後一道光芒。
他站在道路旁，往前、往後探看，整條街道沒一輛車，空空盪盪，他還聽見風聲吹透街頭到街尾的絲絲聲響。
真的一個人都沒有，真的，他嘆了一口氣。
這裡的街道，以往有很多商家林立，如今每家商店的鐵門，都好像說好一般，同時拉關了下來，一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島內的商店可能提早打烊嗎？這讓他想起以往去過的歐洲，吃完晚飯後，街上的店家就關門了，整個城市彷彿提早入睡，你想吵也吵不醒。
他記憶所及，這城市的商店，與它所標榜的自由民主一樣，說要開得多晚就開多晚，金錢掛帥，店家開店不賣到商家疲勞昏倒，很難提早關門，只是像這樣早早就不做生意，倒是非常奇特，應該說完全不可能會出這樣的狀況。
人的一生，不就是充滿種種意外？
命運老是以你從未想過的姿勢，晴天霹靂般出現眼前。

他應該是從某個地方回來，想要去某個地方。
只是，他忘了自己的名姓，忘了出發地，忘了目的地，只知道在大街巷弄裡亂走瞎逛。
他甚至不知道，這樣壓馬路的日子，已過了幾天？！他想和旁邊的人說說話，卻碰不到任何人，彷彿這城市只是個海市蜃樓，興建在自己的想像裡，下一秒鐘就崩壞瓦解，飛灰煙滅。人們應該是不存在的，城市也不曾存在，這一切都只是如虛妄泡沬雷電閃掠，很快就會被陣風吹散得一乾二淨。
他忽然想起原住民「數日子」的方法。
他們稱白天為「一個太陽」，到了夜晚因為月亮守了整夜，就稱為「一個月亮」。在這樣的日子裡，他到底度過了幾個太陽幾個月亮？！他無從得知。
只是那天日正當中時，他睜大雙眼瞧看太陽的煌輝，簡直無法直視，陽光勢如破竹射穿眼眸，一時之間，他以為自己被太陽判了死刑，雙眼盲目的死刑。
晚上，月亮照亮城市夜空，街頭霓紅燈好像不要錢似地整夜開著，夜從來醒著，他很少入眠。
他一抬頭看見天空裡蒼白的光芒，他突然靈機一動，伸手想摘下月亮，把天頂這個發亮的燈泡，卸拿下來，讓天地休息一會兒，他的雙眼也可以不再被喧鬧。
沒人，沒光，他的心情平靜許多。

他走到了街角一家便利商店，以往人潮進進出出，現在卻不見人影，僻靜的像座荒涼的鬼城。
這幾年，昔日的「柑仔店」全都在一瞬間絕種滅跡，取而代之是光明潔亮的「便利商店」，它們像癌細胞在這城市迅速擴張，張牙舞爪，它先是啃吃這個十字路口，接著又猛虎撲狼，撲上另一處街頭店面，直到城市每個角落，都有它抹乾嘴巴的臉容。
本來他很不習慣，這種店光明磊落占據城市的某一角，後來才發現這樣的空間，成了許多人臨時庇護所。只要是孤單一人，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就只能躲進便利超商吧！彿彷它就是現代版的「防空洞」，外面世界被成千上萬心靈炸彈轟成蜂窩時，大部份也只能躲進這種裝潢時髦的防空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