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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家族,違章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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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家族,違章女生

商品資訊

定價
:NT$ 32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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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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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單可得紅利積點:8 點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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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女生要順利長大是非常不容易的。
獻給所有「非典型」、與這世道扞格不入的你;
動搖陽剛與陰柔的對立,我們只需要成為自己。


江鵝、連俞涵、湯舒雯、黃麗群、謝盈萱——熱情加蓋推薦(按姓氏筆畫排序)


「如果沒有柔軟的內裡,人其實看不見旁人蒙遭的對待哪裡出了錯,越在細微處污損的正義,越需要幽深的受痛點,才偵測得出來。⋯⋯
李屏瑤是什麼樣的女生?是非常柔軟的女生。柔軟,所以強韌。」——江鵝

 

◎ 本書特色


★ 台北文學年金、台北文學獎劇本獎得主李屏瑤最新創作,Okapi破萬點閱率專欄「台北家族,違章女生」結集,新增多篇文章。

★ 作者第一部深度自剖成長散文,撕下禁錮台灣女生的性別標籤,書寫當代「非典型」年輕人身陷的難題與處境。

★ 與父親訣別、向媽媽出櫃,透過反覆磕碰挫傷的成長痛,在疾速社會移徙下重新定義並構築自我。


◎ 本書內容


「身分證數字開頭為2,非典型女生樣,
過30歲不婚不嫁,其他人都以譴責的目光望向你,
這樣的我,感覺像是大家族裡的違章建築,
容我以鐵皮加蓋的角度,寫冷暖分明的成長觀察。」——李屏瑤


女生該是什麼樣子?女生該怎麼穿、怎麼吃、怎麼生活?
為什麼有個「典型」女生中央伍,必須時刻對齊?
從裙子的尺度到頭髮的長度、走路的弧度到坐姿的角度,
就連胸部到底該收該放,該擠該束,時時刻刻都需要留心。
最難的不是做不到,而是差一點!


三代同堂大家族,孩子們便當一字排開,
最大、最多汁的雞腿始終落在表弟飯盒裡;
同樣偷吃冰箱切片西瓜,男孩就是頑皮可被原諒,
女孩則特別有事,被打被罵被罰跪,她們總是先被問罪的一群⋯⋯
當場景定焦於校園,走出長髮馬尾溫柔樣、細弱蚊蠅女孩嗓,
球場厲聲還擊的被笑「男人婆」,
終當不成父權主旋律下的花瓶襯底;
再說那進一步、退兩步的同志出櫃歷程,
彷彿綿延一千集的恐怖鄉土劇,
穿過質疑與嘲弄聲不斷的地獄森林,
必須吃過很多頓飯、過上很多平凡的日子,
才有一點點情節推進⋯⋯


本書呈現作者的成長切面、生活感思及各種創作和閱讀軌跡。從家族和校園順著生理男運轉的烏托邦,自便當、躲避球等細微物件與故事,直擊性別被標籤定義的現場。那些上不了主桌、沒有菜色選擇權且必須時時背負罪惡感的女孩與女人,從文字泛出成為你我周遭一張張寫實臉孔。作者以「大家族中的違章建築」定義自己、質問社會並勇於衝撞出答案,那每一回的微小堅持,是那麼費力,又如此真心。


▍到底,是父親節還是兒童節?

三十歲左右我才體認到,有些父親從來沒準備好要當父親,他們比較適合過兒童節。只是父母要活得夠久,我們才有和解的可能。但我願意單方面發出原諒的訊息,往某個浩瀚無垠之處。父親節快樂,以及兒童節快樂。


▍關於制服,我們有無選擇?

我已經不太記得了。成長期間有過太多標籤跟綽號,不一定來自同學,可能還是師長帶頭的,許多事都不是國小的我有能力理解的。只是我當時還是長頭髮,綁著馬尾、雙馬尾,甚至公主頭去上學,穿著跟其他女生一樣的吊帶裙制服,戴著女生款的黃色小圓帽。雖然我覺得男生的棒球帽款式好看多了,只是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被罵是沒有原因的?!

有一天我發現,表弟即使在沙發上跳都不會有事,都被輕輕放過,永遠都是表姊們、表妹、我會被罵。我問「為什麼」,那當然是沒有答案的。大家開始乖乖坐著了,甚至把腳合攏了。但是只要表弟站了、跳了,我就跟著做一樣的動作。表弟沒事,我去找牆角罰跪,跪的次數多了,還練就一邊跪一邊寫作業的特殊能力。但我純粹想要一個答案,找不到,只好反覆去跑跳,去撞鐵絲網,直到撞破一個洞。


▍女生樣到底是怎樣?!

女生是怕體育課的,女生是數學不好的,女生是愛哭柔弱的⋯⋯那些關於女生的規範,如同《惡靈古堡》裡的雷射切割線,妳即便躲過一道又一道,最後還是會鋪天蓋地向妳而來,躲都躲不掉。女生面臨的不是玻璃天花板,而是玻璃棺材,言行舉止皆被束縛。看似要等到一個戀屍癖王子救援,逃進婚姻,變成已婚婦女或媽媽之後,這些束縛才會自動降低門檻。接著,又馬上為妳套上新的枷鎖,又有新的規則得去對抗、或是打破。

作者簡介

李屏瑤
一九八四年出生,台北蘆洲人,文字工作者。中山女高、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北藝大劇本藝術創作研究所畢業。劇本《無眠》入選牯嶺街小劇場二○一五年為你朗讀新銳劇本;二○一六年二月出版首部小說《向光植物》;二○一七年出版劇本書《無眠》,並以舞台劇本《家族排列》獲台北文學獎優等獎;二○一八年以《同志百工圖》入選台北文學年金。

相關著作:《台北家族,違章女生(博客來獨家限量親簽版)》《台北家族,違章女生(誠品限量特別版獨家書衣)》

名人/編輯推薦

【推薦序】李屏瑤是什麼樣的女生? / 江鵝

最初認識李屏瑤的時候,她是採訪者。她盯著我說話的臉,隨句讀點頭,說嗯,嗯嗯。抓到關鍵字寫進筆記本,再抬起頭對上我的瞬間,眼裡露出即時的體貼,和劑量微薄的拘謹。

拘謹的人不是沒有熱情,而是太能察覺旁人的起伏,所以盡量避免在舉止上帶來擾動,即使看似定靜,其實身處忙碌的訊息處理狀態,內在消化量極為龐大。身在採訪現場的她和我,各以最專業的開朗大方遮覆本命的拘謹,完成工作,但我嗅出一絲熟悉,她也是纖細敏感的同類。所以後來看到她一再站在正義失衡事件的入口處,手舉旗幟,讓大家留意高處的那個誰或什麼不妥當的時候,我不無驚訝她竟然願意挺在那樣消耗精神的位置。不能想像面色平靜的她,鎮定自己的力氣從哪裡來。

專欄《台北家族,違章女生》開始刊載後,疑問終於得以解答。能站在箭靶處主張公平,當然因為強韌,但我未能意料的是,原來這股強韌來自她內裡錯綜而多面的柔軟。如果沒有柔軟的內裡,人其實看不見旁人蒙遭的對待哪裡出了錯,越在細微處污損的正義,越需要幽深的受痛點,才偵測得出來。

可能早在懂得拘謹以前,她已經開始蒐集自己與旁人遭逢的痛點。從表弟的雞腿便當、紙山上的養樂多女孩、市場裡的雞爪攤老闆娘、緊追公車黑煙確認稚女學會搭乘的母親、讓女兒到工廠領取零花的父親,在新公園裡要求女生保護的建中男生、甚至是凌晨超市貨架上的那些凹罐,一個一個,都是人生躲避球場上的凌厲殺球,而且以鍛鍊身體強壯意志為名,在人間偽居正當。

能在幼年領悟優異成績等同生存保障的女孩,比誰都看得出如何才是成年女性最安全省力的道路,但她不在那些路上。熟諳人間賽則不等於欣求每一款獎盃,成人社會裡各種比躲避球更蠻橫的集體霸凌,她在看穿後萬不能隱入姑息的圍觀群眾,扮演默許雞腿應該留給男孩的大人。即使許多人已經在痛點磨出老繭以後,淡忘曾經的驚愕憤怒,她卻默默收存著每一個當時的柔軟,這個擅長讀書考試的女人打算用一生作答的測驗,是以平權為題的活體申論。坦然站上箭靶處的她,顯然已經為當年在雞腿便當前沒問出口的那句「這樣公平嗎?」找到答案:不公平。不可以。那些理由都不是理由。社會的公平的確路阻且長,但在抵達真正的公平以前,卻也沒有任何一個犧牲是活該。

「在人多的時候不能從眾,躲不掉的時候更不能逃跑,直球對決是非常痛的,但可能是唯一的生存之道。」我幾乎能夠想像,這句話如果不是靜默對著電腦打字,而是親身傳授給某個還在場上流淚閃躲的人,她開口時眼裡必然閃耀著理解與堅定的光,語畢浮現慰解的微笑,帶著我見過的那分拘謹體貼。

李屏瑤是什麼樣的女生?是非常柔軟的女生。柔軟,所以強韌。

目次

「Essay時代」前言 / 陳芳明
【推薦序】李屏瑤是什麼樣的女生? / 江鵝

【輯一】像我這樣的女生
不一樣的請舉手
歡王時代
雞腿飯
菜市場教我的事
捉迷藏
沒有聲音的躲避球
紙山
我也是女生樣的女生
安放胸部的法則
通往地獄之路是由玩笑鋪成的

【輯二】扮家家酒
最高的離婚
爸爸是豬八戒
我爸的車
父錄
換取的孩子
跟媽媽出櫃
恭喜啊!你是同性戀
母親與女兒,貓眼內外的窺視日記

【輯三】在失眠中晃蕩
沒有書的圖書館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凝視黑暗的方法
橫越宇宙,以及羅斯福路

Fearless
偶爾的雨
當我們討論愛,或許要先討論愛無能
你有沒有看到劉子驥

【輯四】如果快樂你就喵喵叫
颱風預設值
在凌晨逛超市
給消失的淡水新店線
帶小黑狗的女人
如果快樂你就喵喵叫
夜貓
療癒記
黑貓白毛
奇奇布朗尼
寫稿前的貓尾準備
網球與爬山,當然還有貓
帶你媽去京都玩,有時還有阿姨

【後記】

書摘/試閱

父錄

在讀幼稚園的期間,我曾經以為消失的父親是跟唐三藏去取經了。因為所有人提起他,包括外公外婆,都說他是「豬八戒」,不可直稱其名諱。
關於童年場景,我最早的記憶是客廳裡的水晶吊燈,握起來有冰涼的觸感。我也還記得主臥房裡的巨型吧檯,懸掛式酒架上有各式洋酒,回想起來,應該是威士忌的顏色形狀。談起這些,母親總是疑惑,她不認為孩子的記憶可以追溯至那麼早。也許再快轉一些,兩歲或者三歲,我還記得擁有過一組折疊盪鞦韆。對,我在家裡有自己的盪鞦韆,金屬支架,座椅包著軟軟的泡棉,上頭有一些卡通圖樣,就擺在客廳中央,坐上去有個安全扣環,總有誰會一邊看電視一邊維持鞦韆的推動。以上是視覺與觸覺的。
語言我就不確定了,母親說比別人都早。兩歲的我已能說出十分完整的句子,印象最深的在高速公路上,父親不知為何又發怒,將車速飆至極快。當時還沒有安全座椅的規定,母親跟我坐在後座,可能連安全帶都沒有繫,後背緊貼椅背,生命掌握在他人翻來覆去的手,只能等待父親的怒意消退。如同被揀選的一刻,這片段的每個細節清晰的被母親所記憶。兩歲的我伸出手,握住母親的手,我對她說:「不要怕,我保護妳。」
我不知道這句話在她心中起過多大的波瀾,在我成長的經歷中,曾經反覆聽母親提起後座的片段。我只知道,如果一個兩歲孩子的鼓勵,能對二十四歲的年輕女性起這麼大的作用,那麼,這個人的生活勢必過得很慘。
再過兩年,她終於決定離婚了。那個年代,離婚是少見的大事,母親帶著我,在阿姨家裡客廳打了一陣子地舖。母親先去朋友的洗車場工作,我從幼稚園小班放學,就直接去洗車場等她下班。雖然有電動洗車機,但進口車仍舊依靠手工洗車與打蠟,是勞力吃重的工作,下班後的母親通常是力氣耗盡的。我跟場內幾個年紀相近的孩子最喜歡搶空氣噴槍,輕輕一按就能把車燈縫隙處的水珠逼出來,是最適合小孩身高做的事。清潔完一台車的孩子,可以得到五塊的酬勞,剛好跑去附近的雜貨店買一瓶養樂多。
似乎受到外公的勸說影響,母親離開洗車場,去離家較遠的公司當行政助理,並不是走路可以到的地方。母親教我認清公車頂端的數字,用力舉高招手的角度,上車投錢,看到某個地標,便拉鈴下車,到辦公室等她晚點下班一起回家。第一次練習坐公車的那天,母親騎著摩托車跟在公車的黑煙後頭,我太害怕了,頻頻回頭張望,母親全程緊緊跟著。我順利到站,她稱讚我做得好。上小學就好多了,能夠自己在家,我學會站在板凳上炒飯,只是蛋始終打得很爛。後來母親跟阿姨在菜市場合開服飾店,從小學的側門就可以走到的距離,然後是國中,高中,大學,接下來的事就順利多了。
父親的死訊我是看Line才知道的。
那是研究所的第二年,我跟同學在咖啡館準備某堂課的上台報告。母親傳了訊息來,說父親走了,早上的事。我盯著手機螢幕好幾秒,推開店家的玻璃門,跟母親通了短短的電話。當時父親已經在醫院躺了好幾個月,沒有知覺的幾個月。母親說這樣也好。我說是啊,這樣滿好的。我回到店裡,沒有跟朋友說發生的事。等到晚餐時間,我說我想吃好一點的,我們找間餐廳吃了,各自回家。路上下起斷斷續續的雨,我突然想到,我是沒有爸爸的人了。
死去的父親比活著的父親更有存在感。那陣子剛好學校網站更新,需要填學生資料,我差一點要填下那個名字,接著意識到,只需要在「歿」上面打勾就可以了。原來死者是不需要名字的。
告別式那天我抵達現場,發現訃聞上頭沒有我,姑姑在現場大發雷霆。葬儀社人員像被罰寫一樣,在幾百份訃聞的空白處補上我的名字。我跟年齡小我一段,完全不熟悉的孝子孝女們並肩站立,下跪,叩拜,鞠躬,答禮,現場的低聲討論聲幾乎要壓過誦經聲。儀式結束,我將外衣上的結解開,摺好放置,沒有跟任何人告別,我也沒有去見父親的最後一面。姑姑衝出場地,對著我的背影大喊,我沒有回頭,在烈日下走了非常久的路。
其實已經見過最後一面了,當時的他看起來已經像另一個人。我懷疑自己走錯病房,反覆看著床頭的名牌,反覆看著病人的臉。他躺在那裡,身邊沒有任何人,沒有家人,也沒有看護,我就站在病床旁,仔細研究那個先進的電動灌食器,還有不斷冒蒸氣的呼吸器材,周邊空氣溫暖而潮濕,他乾癟枯黃。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看護帶著晚餐回來,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視,電視裡的名嘴正在尖聲吵架。看護終於把注意力轉回此刻,問:「妳是他親戚還是?」我答:「嗯,我是他親戚。」看護打開便當,配著電視吃了起來。
我沒有跟他或看護說再見,我跟父親應該有十年沒有講話了,我想要維持住這個紀錄。上一次最長的對話,是我們談到他每一次的謊話連篇,他在電話裡怒吼:「幹你娘!」他講完就掛斷電話。我立刻回撥,他一改剛剛的語氣,黏膩地喊:「寶貝女兒,怎麼了嗎?」我用更大的聲量,講完「幹你娘」就立刻掛掉。雖然心裡對奶奶感到有點抱歉。之後他怎麼回撥,我再也沒接過電話。
在那之前,應該有過其他的記憶吧?我卻連他清醒時候的聲音都想不起來。我不記得沒喝酒的父親是什麼樣子。可能要快轉到更久之前,也許僅有一次。
場景是洗車場,我想必還在讀幼稚園,我爬到客人的吉普車支架上方,踮腳想看隧道洗車機裡面的構造,頭卻卡在頂刷的軌道上。大人們都在冷氣房休息,我一個人半懸吊在隧道裡,父親不知道從哪裡出現,把我拔下來。當時的他應該三十出頭,還沒養成中午開始喝酒的習慣。那天凌晨家裡的電話響起,父親母親講了非常久的電話,我知道母親在哭,但她才是沒做錯任何事的人。
在婚姻走到盡頭前,我知道母親是給過他機會的,不止一次兩次,是難以計量的次數。有一次我在場並參與到的經典片段,是懷胎八月的母親,騎著摩托車一路追著父親的轎車,車上有別人,父親不願意停,拚命加速。他們飛車追逐如何收尾,我並不確知,可能是母親終究追不上父親的轎車,也有可能她受夠這個開快車的男人,於是轉動破舊摩托車的龍頭,回家待產,沒有繼續計較細節。
而聽過最有創意的一次,是母親約他去看《致命的吸引力》,已婚男子出軌,第三者糾纏不休的恐怖警世電影。我查證過電影上映時間,當時我大約三歲,距離他們的婚姻結束還有一年。我後來見過父親的再婚對象,臉上是熊貓樣的黑眼圈。
有些婚姻狀態,不是為了建立家庭,可能更像是抓交替。
我想起吊燈上我緊握不放的水晶顆粒,那是必須被懷抱著才能觸摸的高度,客廳必然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奶奶急著把我抱離現場,但沒有人提,我也不問。
父親過世後幾年,我跟母親相約出門,母親已經學會開車許多年,放假的時候常常載著我到處走。她早已不是坐在後座發抖的年輕女生,卻喜歡去年輕女生熱愛的下午茶名店。高架橋上略微塞車的時段,車陣龜速移動,前方是一台年代久遠快要解體的轎車,後保險桿處貼著一張褪色的長形貼紙,來自父親曾經開設的汽車修理廠。工廠多年前早已關閉。我看見貼紙,我知道母親也是。廠名的其中一個字,取自父親的名字。於是她先打破沉默,她說廠名是她想的,是不是很好聽。我說是。
我記得父親貼貼紙的樣子,他也曾經讓我試著貼過。他傳授給我的訣竅,並非將貼紙貼得多整齊方正,而是絕對要蓋住別的工廠的貼紙。那張褪色的貼紙,也像是我生命中一直沒撕乾淨的殘膠。我們自然而然討論起剛剛去的咖啡店,她覺得我把她的照片拍胖了。車繼續走,我們遇上下一個交流道,跟前車轉往不同的道路。
某個夜裡我想起此事,拿出身分證,父親現在只存在身分證的雙親欄,不多不少,其實就跟從前一樣。我在網路查詢父親的名字,出現幾個同名之人,接著我查公司營業登記、公司負責人,找到顯示為歇業的工廠名稱,母親想出來的工廠名稱。工廠的設立日期,差不多在飛車追逐戰落幕後不久,是我出生前一個月。我猜想,彼時的浪蕩青年,已經準備好要當一個父親了。


不一樣的請舉手

在聽到莫文蔚〈愛我的請舉手〉之前,我學到的是「不一樣的請舉手」。
大概是國小三年級或四年級的班會課,導師要大家玩一個舉手的遊戲,條件不符的人可以放下。一開始是很簡單的問題,例如,會寫完作業才來上學的請舉手,睡前會收好書包的請舉手,每天都會刷牙的請舉手。後來問題變得比較特殊,那會是,爸爸或媽媽常常不在家的請舉手,常常自己顧家的請舉手,家裡只有你一個小孩的請舉手。導師跟大家解釋完「單親家庭」跟「父母離異」的意思後,問大家,單親家庭的請舉手。我記得非常清楚,接近五十個人的班級,只有五隻舉得筆直的手。
同學們發出驚訝的鼓噪聲,紛紛環顧著教室裡這五個人的臉。那是「單親家庭」這個詞彙,第一次在我的成長史中正式現身,我看見另外四個人,也看見自己。老師可能一時想不到下一個問題,我們的手徒然地舉著,沒人敢放下,或者其實只有短暫的空白,只是時間在回憶中被無限延長了。
我還記得導師的名字,那是個慈祥嚴厲並置,好媽媽形象的人,我相信她沒有惡意,只是想迅速做一個調查。我也記得後來某一次作文課,題目大概是「我的母親」,有個同學趴在桌上哭了。她的父母因為意外過世,從小由祖父母帶大。導師特地走到她身邊,蹲在旁邊跟她說了很久的話,後來還要全班同學給她的堅強一些掌聲鼓勵。在之前的調查中,她並不是五隻手之一,她是另一種沒被想到的特例,需要在其他狀況下才會顯現。
我在舉手比賽中獲得最後勝利,在獨生女、單親家庭的總總聯集中,我的手始終沒有放下的機會。為了抵抗旁邊的雜音,我努力把手舉得高高的,假裝沒聽到那些言語。最後老師想給我台階下吧,開玩笑說,全班第一名請舉手,我還是舉著,心情總算變得比較輕鬆。從小到大,成績一直是我的防護罩。
我知道自己還是受到導師信賴的。每個月會有一天,我跟第二名的同學可以外出去別班,我們可以大喊「報告」,無情地打斷別的正在上課的老師。老師會從皮包中掏出信封,我們沿途回收信封們,返回自己班上。導師的課程繼續上,我跟其他幾位前幾名的同學,會把那些信封打開,輪流點算鈔票的數量,有個同學的媽媽在農會之類的機構上班,她擅長把鈔票攤成一把扇子,俐落地算數,那是當時我們都非常羨慕的技能。幾年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們原來是一組徵收會錢的小隊。
導師對我的態度沒有改變,只不過下課的遊戲時間,有些事情變得不太一樣了。玩大風吹,有人會故意一直吹「單親家庭」的人,畢竟那是一個嶄新的詞彙,大家覺得有趣,我覺得疲於奔命。有個本來同一個路隊回家的同學,後來都不跟我邊走邊聊天了。某次我直接在教室裡問她,她說,媽媽說不可以跟單親家庭的同學玩,他們都會變壞。我回問,那妳覺得我是壞孩子嗎?她答不出來,趴在桌上假裝睡覺。
之後我選擇走別的路隊,下課後不直接回家,而是走菜市場的方向,先去媽媽的服飾店裡陪她顧店。那個同學有一天跑來示好,從家裡帶點心來請我吃,我問她不是不能跟單親家庭的人講話嗎?她笑得燦爛,說媽媽跟她講,是班上的第一名就沒關係。
我不記得是那之前還是之後,下課時間我再也不想跟大家一起玩了。還不到霸凌的程度,就是一種扎扎的不舒服,下課鐘聲一響,我就佯裝忙碌的衝往福利社,拿起每一個小小的擦布或是筆記本,天長地久地逛著,直到上課鐘響才走回教室。我依舊考第一名,只是我很清楚,如果功課不好,我可能什麼都不是。
我的手一直舉得高高的,單親家庭,獨生女,第一名,後來還有新的標籤貼上來,手很痠,但表情必須要笑。一直把手舉著,舉進中山女高,舉進台灣大學,舉到許多雜音都慢慢成為背景音樂,我開始習以為常,然後覺得,好像終於可以把手放下了吧。但是多數一定就是對的嗎?年長者說的話一定就是對的嗎?今日的家庭結構也跟從前不同,所謂家庭,又不是數學公式,難道還有「正確」的形式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到那個教室,告訴那五個傻乎乎的孩子,不用這麼倔強,大人的話不一定是對的,只要假裝手痠跟耳背,你就可以放下了。


橫越宇宙,以及羅斯福路

我淺眠,高中三年尤甚,如果理想的睡眠是深海潛水,我的狀態大概是水母漂。住家外的馬路會有一奇怪名字的公車經過,乘坐的人少,班次也少,司機總是開得又急又猛,清晨的首班公車等同巨獸出巡,夾雜龐大車體的呼氣聲與煞車,經過時路面的震動便可以直接把我喚醒,比鬧鐘還早一個多小時。通常是睡不回去的,通常會殘存一點對夢的記憶,我乾脆出門,差不多也可以搭上空蕩的首班車。

是喜歡上什麼就會瘋狂陷落的十七歲,反覆聽著同一首歌,甚至擔心過CD上是不是會刻出明顯的凹痕。是的,CD,那時候什麼都是實的,實體唱片,紙本書籍,室內電話,紙條信件,需要接線的撥接網路。連心情都是實的,燙手的,什麼都藏不住的十幾歲年紀,一切看來都具體而天真。熱烈地去迷戀一些什麼,熱烈地失落,傷害,痛苦,憂鬱,踏實嵌進手寫的小紙條,每個筆畫都快要劃破紙頁。書桌旁放的是錄音帶、CD、電台多功能合一的手提小音響,手邊甚至還有幾卷卡帶。等到卡帶看似大勢已去,就開始存更多的零用錢來買一張扁扁的唱片。

高二那年,我存錢買到第一台CD隨身聽。吳爾芙說,女性若是想要寫作,一定要有錢和自己的房間。隨身聽就是青少年的房間,戴上耳機,等同關上了房門,你在裡頭再狂歡再自溺都無人侵擾。有了隨身聽,我就是自己的不睡DJ。

而早晨的第一首歌很重要,如果順利坐上五點多的首班公車,會出現兩種選項。一是車上空無一人,我會坐在前車門上來的第一個座位,眼前是大片擋風玻璃,通常不太會出現其他乘客,司機一路踩油門,尖峰時期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曾經在二十分鐘就抵達。這時候最適合反覆聽的是Beatles的〈Across The Universe〉,在那樣的早晨,我感覺自己能克服眼前的一切困難,大考,人際,未來,都被無重力的泡泡包覆。唯一的煩惱大概是,等下的早餐要點漢堡蛋還是起司蛋餅呢?如果車上有人,幾乎一半的機率,會是另一個不同校的高中女生,她喜歡坐在公車的最後一排。這種狀況很難進入宇宙的狀態,我會聽周杰倫,頭髮還捲捲的JAY,第一張同名專輯,老老實實按順序聽下去,通常聽到〈龍捲風〉,學校就差不多到了。

那個高中女生的制服比我多一道橫槓,我們同車兩年,聽著各自的專輯,建構起各自的世界觀。每天搭上首班公車,橫渡台北橋抵達台北市的我,真心很想逃離那個名為家鄉的地方,在首班車女生的臉上,我看到自己的表情。當時的她都聽什麼音樂呢?

心嚮往之的地方是公館,為了給自己更多前往的理由,我在那邊預購最新的唱片,週末去那裡的星巴克點一杯飲料坐一整天,一個人餓著肚子讀書,從大片窗戶看過去是亮晃晃的台大校園。忘記是哪個班上同學說的,在考試之前都不能踏進台大一步,否則會考不上。台大校園的面積到底延伸到哪裡呢,紅牆的範圍算不算?總之,配備著這個小小的迷信,我避開校園範圍走路,常常要穿越羅斯福路的地下道,裡頭多半有幾個酣睡的遊民,旁邊是他的整副家當,我會躡手躡腳地走,覺得自己正在經過一整排隔音不良的房間走廊。我喜歡一邊聽音樂一邊走,帶著自己的房間去滑行過他人的房間,覺得獨立而自由。

記得是拿到孫燕姿《風箏》專輯的那天,蹲在唱片行外拆開包裝,急急地開始聽,第一首是〈綠光〉,走進地下道,剛好播至第二首〈風箏〉,那個拖長音聲嘶力竭唱的「我~不~要~」好像在整個白色長廊上碰撞,我手足無措哭了出來,立刻擦掉眼淚。但為什麼而哭呢,到底不要什麼呢?再走出地下道,迎面撞上的是大考,暑假,放榜,我第一次踏進台大校園。羅斯福路後來加劃了斑馬線,我買了腳踏車,需要走地下道的機會愈來愈少,每次走下那些階梯,無論季節,我都還能感覺森冷的高三時期,孫燕姿的聲音始終迴響在那個長長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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