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之鑰

★道尾秀介作品史上最黑暗深沉，卻讓人無法割捨之作。
★當瘋狂再也無法抑制，勉力維繫正常的世界，也將面臨崩解！

我，坂木錠也，工作是幫週刊記者取得獨家。因為緊張刺激的環境能使心跳加快，有助於抑制自己的瘋狂，我才會選擇這份工作。這陣子來，也都能維持理智。然而某天，在育幼院一同長大的朋友打來電話，我的生活開始出現變化。拚命守護至今的平穩日常眼看就要瓦解──
不要接近我。因為我會殺了你。
不要接近我。因為你　會死的……

©Shusuke Michio 2018

la clef ferme plus qu'elle n'ouvre. La poignée ouvre plus qu'elle ne freme.
（如果非要分類，鑰匙的功能是關閉而非打開；門把的功能是打開而非關閉。）
──加斯東．巴謝拉《空間詩學》

You can straighten a worm, but the crook is in him and only waiting.
（你可以把一條蟲子拉直，但彎曲的本性仍潛藏在牠的身體裡。）
──馬克．吐溫

一章
（一）
正在尾隨的那輛轎跑車行駛在另一輛車前方。
前方的紅綠燈由綠轉黃，但轎跑繼續前行，穿越十字路口。而後頭行駛在我們之間的那輛計程車亮起煞車燈，我立即轉動油門加速，摩托車往左傾斜。深夜的街燈化作一道直線掠過安全帽表面。剛從計程車左側竄出，正要衝進十字路口，有輛小貨車卻從右前方急速欺近，車頭燈打在我的身上。似乎是在對向車道等著右轉的車子發動了。該往右還是往左──假使往左閃躲，除非對方及時踩下煞車，否則一定避免不了追撞。我決定往右傾斜，把全身重量都壓在摩托車上。然而下一瞬間，小貨車卻緊急踩下了煞車，輪胎嘰嘰作響。早知道該往左才對。小貨車在十字路口正中央停下，眼看我與車子的距離越來越近。再這樣下去勢必會對撞。我繼續把摩托車往下壓──再往下壓──趕在打滑的前一秒迅速拉起車身。羽絨外套的左邊袖口擦到了小貨車車斗，白色羽毛從裂開的地方飛出來。但幸好，摩托車和身體都有驚無險地未與小貨車碰撞到，我毫髮無傷地鑽過小貨車與後車間相隔一公尺的縫隙。
我回到原來的車道上，重新尾隨那輛轎跑。
行進了一段時間後，道路兩側不再出現餐飲店家的燈光，倒是看似工廠的方形建築物與公寓大廈變多了。
轎跑左轉，駛進巷弄。
我關掉摩托車的頭燈，尾隨其後。
政田駕駛著的那輛轎跑在住宅區裡轉了兩次彎，最後在投幣式停車場的招牌旁減慢車速。我在上一個路口先行左轉，讓摩托車挨著民宅的水泥圍牆停靠，熄掉引擎。接著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智慧型手機，輸入生日解除密碼，啟動相機功能，回到巷口。接著把相機的曝光值調到最高，朝著巷子探出手機，雙眼看向螢幕。黑暗中比起肉眼，這樣看得更清楚。轎跑停在投幣式停車場裡，但政田還在車上。大概是在操作手機，有道白光從下方照亮他的臉。我按下快門，拍下那幕畫面。
政田下車了。
他背對著這邊，一面留意四周一面邁出步伐。
我躡手躡腳地悄悄跟上。
政田走進了看來並不算特別高級的公寓入口大廳。只見他彎著瘦長的身軀，按下對講機上的房號，與接聽的人簡短交談。內側的自動門隨即打開，政田鑽了進去，走向電梯廳。這一連串舉動全被我拍成了照片。
待政田消失蹤影，我低頭看向羽絨外套的左邊袖子，勾到小貨車車斗的地方出現了十公分長的破洞。
我用通訊軟體把照片傳給間戶村先生，順便報告這件事。
『跟蹤期間外套破了，我想請求賠償。』
間戶村先生很快來電，我接起來。
「喂，我是坂木。」
『錠也，你果然厲害！』
偌大的聲量直接撞擊鼓膜，我把手機拿離耳朵。
『這太勁爆了！不光公寓的入口大廳，連政田的臉也拍得一清二楚，簡直完美！』
政田宏明是演藝經歷超過二十年的資深男演員。根據間戶村先生的事前說明，聽說年紀比他小的老婆現正有孕在身；而近來政田每天拍完戲，都會讓兼任司機的經紀人先回去，自己再開車離開，卻不是往自家所在的杉並區方向。身為週刊雜誌記者的間戶村先生掌握到了這條消息後，直覺這當中一定有鬼，曾兩次想要尾隨政田，卻兩次都被甩掉，最終用回老方法，把這項工作委託給我。
『這在哪裡？我馬上過去，把地址告訴我。』
「我先掛電話，把所在位置傳給你。」
利用地圖程式確認現在位置後，送出連結，很快又接到來電。
『我從公司搭計程車，三十分鐘左右就到。啊，你外套多少？』
「兩萬六千圓。」
其實是四千兩百圓。
『哇塞！錠也，你穿的還真好。我十九歲那時候都是穿五千圓上下的便宜貨。好，總之我現在就搭計程車過去。』
話筒中傳來他向司機告知目的地的聲音。
「間戶村先生，我可以回去了嗎？」
『咦？你趕時間嗎？』
「沒有，但反正政田三十分鐘內也不會出來。」
『那可不一定，搞不好這段期間他就出來了，你能不能等到我過去？』
「可是你之前說過，我不用做這些無聊的事情。」
『這嘛……好吧，嗯，我知道了。』
約好兩天後在老地方給我酬勞，掛斷電話。
把手機塞回牛仔褲口袋裡時，手指碰到了鑰匙。不是摩托車也不是公寓的鑰匙，而是和它們一起串在鑰匙圈上，和小指差不多長的老舊銅製鑰匙。圓柱狀的鑰匙軸前方，有著結構簡單的凹凸刻槽。我不知道這把鑰匙可以用來打開什麼東西，但因為有著廉價玩具般的質感，說不定其實並不具有開鎖的作用。我只知道這是我被送到育嬰院時，身上唯一帶著的東西。還在襁褓中的我，連同這把鑰匙一起被送到了育嬰院，兩歲的時候再被送到埼玉縣的育幼院「青光園」。當然我根本沒有那時候的記憶，但打從懂事開始，我就一直把鑰匙隨身放在口袋裡，在青光園裡與二十人左右的孩子一起生活。有的孩子年紀和我不相上下，有的已經是高中生。
我把右手伸進外套領口，隔著襯衫按住左胸。心臟一如既往緩慢跳動。不管從事多麼危險的事情，這顆心臟都不會加快跳動的速度。彷彿對主人置身在何種情況下一點興趣也沒有，始終像這樣平淡地，持續著和緩的跳動。
聽說這是我這種人的特徵之一。
「我知道錠也是什麼人喔。」
為我揭開自己真正面貌的人，是我最喜歡的光里姊。
「像錠也這種人啊。」
在青光園的庭院，堆放遊樂器材的陰暗倉庫裡，她告訴了我那個名稱。
「就是所謂的精神病態者喔。」

（二）

「錠也，一樣咖啡好嗎？」
「好。」
「那兩杯咖啡。」
「請問要熱的還是──」
「熱的就好。」間戶村先生打斷女服務生問話。可能是想要稍微回敬，她非常刻意地回以明顯是假笑的笑容，然後才轉身離開桌邊。
「笑咪咪的真可愛。」
間戶村先生用聽來一點也不像在促狹的語氣說道，打開了電子菸的開關。他從三個月前開始改抽電子菸，但總是每吸一口，就露出作嘔的表情。這麼不喜歡幹嘛還要抽？但我沒問過，所以不知道答案。
「啊，對了，你外套是哪裡破了？」
我秀出羽絨外套的左邊袖子。
「嗚哇，這怎麼破的啊？」
我描述了騎著摩托車追逐政田宏明時的情況，間戶村先生聽得入迷，目光頻繁地在我的眼睛與嘴巴間飛快往返。我講完後，他才又想起電子菸，吸了口含有尼古丁的水蒸氣。還以為他又要露出噁心至極的表情，這次卻沒有。
「……錠也你還是老樣子，真不是蓋的。」
間戶村先生像要仔細把我看清楚，上半身往後傾，視線由上到下慢慢打量我。
「好，首先給你外套的錢。」
遞來的信封裡裝有兩萬六千圓。我把裡頭的錢塞進錢包，不需要的信封當場歸還。間戶村先生拿走信封，再看了眼我身上要價「兩萬六千圓」的羽絨外套，表情停頓了兩秒鐘，但終究什麼也沒說。
「再來是酬勞，這次多給了你一點。」
「很大條嗎？」
間戶村先生猛地收起下巴，瞪大眼睛點頭。
「超級大條。」
聽說樫井亞彌就住在政田走進去的那棟公寓裡。
「哎唷，我嚇得差點魂都飛了。」
樫井亞彌是連我也知道的年輕女演員。她在上一檔晨間連續劇中飾演第二主角，比起同是新人又同年紀的主演女演員還要受到矚目，如今拍了許多電視廣告，有都市銀行、罐裝氣泡酒、隱形眼鏡等等。不論電車裡還是馬路上，都能看見有她特寫照片的廣告。據間戶村先生所言，最近她甚至被提拔為女主角，將出演下個月開始要在黃金時段播出的連續劇。
「不過呢，現在也不知道當不當得成女主角了。因為──」
「讓兩位久等了。」
咖啡送來了。
「放那裡就好。還有牛奶能拿走嗎？很占空間。」
「請問您的餐點都到齊──」
「都到齊了。」間戶村先生再次打斷，這次大概是連擠出假笑的心情也沒有，女服務生直接掉頭離開。
「然後，說回樫井亞彌。」
間戶村先生像要強調衝擊程度似地大聲喝著咖啡，用獨特的很少換氣的說話方式開始說明。
間戶村先生說他和我講完電話後，三十分鐘內就趕到那棟公寓，然後等了大約兩個小時，便見政田一個人從入口大廳走出來。
「當下我就先不管他，你想嘛他有可能會聯絡裡面的女人啊。不對，其實那時候我還不確定他是不是有其他女人，也不知道那裡就是樫井亞彌的住處，只是一心祈禱著不管是女演員、歌手還是不紅的偶像誰都好，反正快點跟著出來吧。」
間戶村先生就這麼一路祈禱到早上。
「哎呀我當下真是渾身直打哆嗦。雖然用眼鏡和帽子遮住了臉，但明顯是個身材纖細的大美女，遠遠看去還是很醒目，過了幾秒之後我才突然發現，『哇太猛了，她是樫井亞彌！』所以我就衝上去採訪了她。這種時候當然要用點小技巧，也就是開門見山，直接問她說：『請問您和政田先生是什麼關係？』結果樫井亞彌的臉蛋刷地變白，全身僵住不動，這根本是ＹＥＳ了嘛。」
後來間戶村先生又對樫井亞彌提出了許多問題，但她只是慘白著臉，什麼也沒回答，最後用顫抖的聲音說了：「請您透過事務所提問。」間戶村先生還故意模仿了她說這句話時的樣子。
「這簡直是不打自招，等於承認自己做出了無可挽回的事情。因為她居然這樣回答耶。」
間戶村先生又模仿了一次，說完後轉向我。他的雙眼因為期待著對方的反應而不斷張大，最終張大到了可以看見一整顆黑色眼珠──隨後驟然瞇起。
「你還是一樣，連一點興奮的『奮』也看不出來。」
「你是想說興吧？」
「沒錯沒錯。」
間戶村先生三十四歲，比我大了十五歲，因為過著不規律的生活，臉上已經出現不少皺紋。身高並不比矮小的我高多少，但茂密異常的剛硬直髮卻快要溢出般地長滿整顆腦袋，所以看起來也像是本來很高大的人，後來卻縮小了。他在大型出版社總藝社旗下的《週刊總藝》當了五年記者，如今是挖掘獨家新聞的好手，從一年前開始已經拿到了好幾次勁爆頭條。而他挖到的獨家新聞，幾乎都是我幫忙取得的。
每次委託工作的時候，間戶村先生一定會用錄音筆錄音，然後用很模稜兩可的方式向我說明。例如這種情況出現在這種地方的時候，很可能是什麼事情，只要能證明這是真的就有錢賺等等。這好像是間戶村先生的一種策略，萬一事後出了什麼問題，就可以推脫說不是他委託我的，而是我自己要去調查。因為是僱用未成年的人從事危險工作，我也知道他需要為自己留條後路，但我不曉得把這種對話錄下來是不是真的有用。大概一點用場也派不上吧。
不過，反正就算警察找上了我問話，我也不打算說出總藝社和間戶村先生的名字。原因很簡單，因為這麼做對我沒好處。我不想丟了這份工作，害自己失去唯一的收入來源。
「總之下一期就會刊登了，敬請期待吧。刊頭和特輯的版面都會留給它。」
會開始承接間戶村先生的委託，契機在於離開青光園後做的第一份工作，也就是摩托車快遞。
為了寄送急件資料和儲存裝置，出版社經常使用摩托車快遞。間戶村先生打從以前開始，也時常委託我原先工作的「速度太郎」。經過了幾次的委託送件後，他注意到只有我負責配送的時候，貨物會以極快的速度送達，不久後便開始指定我配送。無論傾盆大雨還是颳暴風雪，我都能迅速將貨物送達。因為薪水是抽成制，最主要也是為了讓自己能保持「正常」，我才會這麼拚命。某天去總藝社的收件單位取件時，間戶村先生叫住了我。他問我，為什麼我每次都能送那麼快，我回答，單純只是因為我騎得快。
「可是，下雨和下雪的時候，你都不會怕嗎？」
我從沒產生過害怕這種心情。
打從懂事起到現在，一次也沒有。
對於間戶村先生的問題，我已經記不得自己具體回答了什麼。直到後來我才聽他提起，原來間戶村先生當時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這傢伙真危險。
然後他又心想。
──如果能讓他替我工作，搞不好能成為強大的武器。
於是間戶村先生當場開始拉攏我。他說他會支付優渥的報酬，問我願不願意做些危險的工作，例如跟蹤車輛和潛進別人的房子，說得非常直截了當。我問了具體的金額，聽到答案後，覺得這份差事還不錯。當天的貨都送完以後，我再度回到總藝社，走到接待櫃檯撥打了間戶村先生告訴我的手機號碼。間戶村先生很快就搭電梯下來，帶我到附近的簡餐店。也就是現在這間簡餐店。自那之後，我們都在這裡討論事情和交付報酬。
間戶村先生委託的工作五花八門，比如潛入某棟建築物確認某項事實，又比如跟蹤某人拍下照片。有時候拍到的照片會像這次這樣，直接刊登在雜誌上；有時候間戶村先生也會依據我取得的證據深入採訪，最終寫成一篇報導。委託開始之前，間戶村先生會一面錄音，一面簡單說明情況，還有該去哪裡、該拍什麼照片、該確認什麼事情等等，我再依著自己的做法加以實行。我最擅長的是騎車追蹤，也曾從一棟大樓跳到另一棟大樓，只為了拍下出入公寓房間的人；也曾經像個聖誕老人，從排煙管潛進與黑道有關的詐騙集團承租的店面，藏在天花板裡偷聽並把對話錄下來。間戶村先生根據這些情報得到了獨家新聞，而我不只能拿到錢，還能藉由做這份工作，勉強讓自己維持在「正常」的狀態。
「這些是報酬。」
間戶村先生從包包裡拿出信封。我把裡頭的八萬圓塞進錢包。除了基本的六萬圓，這次多了兩萬圓。我不知道每次給我的這些報酬，都是間戶村先生自己自掏腰包，還是來自公司的經費。不過，我想他不太可能與公司聯手，讓未成年的人從事這種工作，所以我猜多半是他自己的錢。聽說寫出了獨家新聞後，公司也會提供「爆料獎金」，金額高的時候，甚至等同中堅上班族一個月的薪水，所以就算是自掏腰包，間戶村先生手上應該也還留有不少錢。
「啊對了，錠也，藥給你。」
間戶村先生收起我歸還的信封，順便再從包包裡拿出兩盒藥。
「這次的我來付。」
「沒關係嗎？」
「小錢啦。」
間戶村先生是某個藥品代購網站的會員，我都定期請他幫忙購買抗憂鬱劑阿米替林（amitriptyline）。購買這款藥物需要醫生開立的處方，但若利用那個網站，就算沒有處方箋也能從國外購買。我因為還未成年，無法註冊為網站會員，向間戶村先生提起這件事後，他便主動提議要幫我買，所以我每次都像這樣麻煩他。不過，其實我沒有憂鬱症。我想要的，並不是阿米替林的主要作用，而是它帶來的副作用──能使心跳加快這一點。
「嘿、咻。」
間戶村先生用力把背靠在椅背上，看向手表。
「快五點了嘛。錠也，偶爾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不了，我跟朋友還有約。」
間戶村先生的眉毛倏地往上挑，但很快又放下。可能是因為他第一次從我口中聽到朋友這兩個字。認識間戶村先生的這一年來，我也不記得自己曾說過這個字眼。
「好吧，那我一有什麼消息再聯絡你。這次因為很大條，可能有好一陣子火力都會集中在這件事情上。」
「那我靜候通知。」
我抓起側背包，起身準備離開，但突然想起一件事，重新回頭。
「對了，間戶村先生。」
「嗯？」
「那個事件──」
「哪個事件？」
「就是之前請你幫我找到報導的──」
十九年前的冬天，刊登在週刊雜誌上的一篇報導。
埼玉縣有名孕婦遭散彈槍擊中的事件。
「……不了，沒事。」
我對張口欲言的間戶村先生行了一禮，斜背著側背包走出簡餐店。新宿巷弄裡的居酒屋開始開門營業，櫥窗上貼著「忘年晚會」。隆冬的太陽眼看就要沒入地平線，朝天聳立的無數大樓漸漸地變化成了角柱形的發光體。

（三）

終於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去年春天，也就是離開青光園之前。
事實上在那之前，我甚至對自己的身世絲毫不感興趣。反正一定和其他孩子一樣，不外乎是因為家暴、疏於照顧而與父母隔離，不然就是因為經濟因素而被拋棄，所以我刻意不讓自己產生好奇。也因此，當磯垣園長在停車場叫住我的時候，我最多只知道自己母親的名字叫作坂木逸美。
太陽西下前，在青光園的停車場的我，正用黑色膠帶把摩托車座墊的破洞補起來，背後傳來磯垣園長的聲音。
「聽說你通過面試了。」
回頭一看，園長因為背對著夕陽，臉部一片漆黑。只有呈四方形突起的髮型、線條彎彎曲曲的耳朵，和耳朵上方的鏡架輪廓顯得很清晰。
「新的工作環境應該很適合你……不過，還是要小心別發生意外。我常聽別人說，這份工作很危險。」
那一天我收到通知，說是之前去都內摩托車快遞公司參加的面試通過了。在那之前，有三年的時間我都在園長介紹的林務土木公司打工，賺取高中學費。學費一年大約四十萬圓，我把剩下的錢存起來，高二的時候考到了摩托車駕照。升上高三後，買了中古的山葉WR250R。是輛車速能與重機街車媲美的越野重機。雖然價格異常便宜，我猜八成是事故車，但外觀嶄新潔淨，截至目前為止也只故障過兩次。
「我會小心。」
我回完話後，園長便不吭一聲，站在原地不動。我重新面向摩托車，繼續用膠帶貼補座墊。同時心想著，園長來找我似乎是有話要說。十之八九是想來傾訴自己內心的感傷吧。在青光園裡，我一直是個特別的孩子。對於我終於要離開青光園，老師們無不感到如釋重負。想必是如釋重負後，那份安心又轉變成了懷念那一類的情感，想要來傾倒在我身上。
然而，結果我的預測落空。
「你記得老師曾經說過，我小時候也是在育幼院長大的吧。」
園長這樣起頭，語氣像在說著早就準備好的台詞。
我記得那是小學二年級的冬天，大家在餐廳舉辦火鍋派對的時候。園長說他也和我們一樣，是在育幼院度過童年。那所育幼院在茨城縣，園長從小學到高中都在那裡度過。在那裡生活的期間，園長開始夢想自己將來也要開一所育幼院。長大後他也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成立了青光園。園長說他成立青光園後第一個收容的孩子，就是當時還在育嬰院，年僅兩歲的我。
「老師長大的茨城縣那所育幼院──」
短暫的遲疑過後，園長接下來的話語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你的母親也曾待過。」
我把膠帶放在座墊上，站起來轉身面向園長。因為身高不高，就算我站得筆直，也還是要仰望園長。園長背對著的夕陽依舊懸掛在他身後。所以每當我想起自己身世的時候，必定會跟著想起磯垣園長四方形的頭部輪廓。
「你母親也是在同一所育幼院裡長大。」
母親也是在育幼院長大這個事實本身並不值得驚訝。因為院童的父母大多也曾是院童，這在我們之間是非常普遍的常識。我們都知道，自己身處在不幸會喚來不幸、絕望會喚來絕望的死胡同裡。倒是曾和母親一起長大這件事，園長為什麼一直拖到現在才說？
「因為我覺得要等你……等錠也的年紀大到可以接受事實時再說。」
雖然得到了這個回答，但我還是不明白。
「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事情，我對任何人都沒說過。連戶越老師也不知道。」
戶越老師是青光園成立後僱用的第一個職員，在我離開青光園的時候已經五十幾歲了。
「這件事可能會讓你覺得很難過。但是，總有一天你一定會知道。不管是透過什麼樣的方式，我想都由老師先告訴你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