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遇到危險的時候,像個孩子一樣,向上跑就對了。
向上的路也簡單多了。
浮雲城市,邊陲小山
人們在此生活、遊憩、躲藏、追尋
也在此相聚和離別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山常在,人亦在
一個個安靜行走,不使生活敗下陣來
人類走向老、病、死的過程,最嚴苛的挑戰是精神層面的孤寂。
將此歷程視作珍貴美好的記憶的人也許寥寥無幾,但絕對值得嘗試。--陳淑瑤
張愛玲的《半生緣》開頭是這樣的:「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雲山》著筆於中年以後的十年八年,攤開那些被遺落在千門萬戶裡的生活,何其緩慢凝滯,更是一生一世。
面山而居的四口之家折半,留下一對母女相伴養老,歲月看似靜好,卻暗埋衰病的威脅,惘惘恢恢之際夾雜細碎的驚擾,每日都是永遠的一天。
她們相約一週分離一天,各尋出路。
每個周末免費夜間開放的美術館是她唯一能寄放自己的地方,習於天未暗就抵達,算準時間再純熟踱步過去,如朝聖般將典藏品從頭到尾觀看一回。
眾人皆睡我獨醒的夜間警衛,化身創作者「施烈桑」,展開字詞夜間飛行,默默雕刻大樓眾生相,進而結識忘年知音。
接獲已逝戀人母親的電話,男子和渺遠的青春重新連結,仍是往山上走,相伴的人總是不同,紛雜的想念一路拾撿,重啟再一次的漫長告別。
不管眼前是怎麼樣簡瘠荒涼、粗俗鄙陋的現實樣貌,陳淑瑤都有本事耐著性子品味那股獨特的在地情趣。秋日田裡收割花生,是澎湖版本的「拾穗」。從大樓警衛亭望出去、黑深與路燈炫出的光暈,則是台北版本的「星夜」。--劉乃慈(國立成功大學台文系副教授)
整部《雲山》,即在凝縮的時空裡,如此迴旋、並洗鍊出一種摯切的低語:在一個生活場域的重複動線上,各色人物或偶然交集,或孤自潛入對所見事景的獨特格思中;從而,譜寫出一段同場異徑的遍路之行。——童偉格
※【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
※ 封面畫作:
許國鈺〈後勁很強的悲傷--念恩師〉
97x145.5cm 布面油畫 2010年
本書特色
◎《流水帳》之後,相隔十年,陳淑瑤再以彩筆細描二十萬字長篇小說,邀您穿雲入山。
◎何止愛寫、善寫尋常百姓家,她讓凡俗點滴在紙上靈巧飛動起來,重現生氣!所謂恬淡的日常,只是緩下來的怵目驚心。
◎童偉格 劉乃慈 相惜推薦
◎二十多年來,陳淑瑤實是台灣文學創作者中,最自有堅持的微物體察者。--童偉格
作者簡介
陳淑瑤
天秤座,「生著翅膀的掘井人」,出生成長於澎湖,生活在北部。採集過多種文學獎雨露,掘有《海事》、《地老》、《瑤草》、《流水帳》、《塗雲記》、《花之器》、《潮本》等七口井,持續塌陷,持續挖掘。
名人/編輯推薦
與脅傷協商
劉乃慈
如果,沒什麼大不了
惘惘的威脅,張愛玲名句,後人爭相傳頌了半個多世紀。這句話對戰火時代奮力存活下來的小兒女們來說,格外貼切。倘若在雲淡風輕、閒來無事的日子裡,(比方安居在二十一世紀台北天龍國的小市民好了),除了沒有億萬身家之憾,那相對衣食無憂、住行無慮的生活,哪兒來惘惘的威脅?什麼是惘惘的威脅?如果有,那臨淵履冰的膽顫心驚又會是怎麼樣的一番演繹?
曾經在《流水帳》裡以澎湖的荒天僻地、款款人情擄獲眾多讀者青睞的陳淑瑤,相隔十年後,再次以《雲山》挑戰讀者的心力與耐力。迥異於《流水帳》的疏朗遼闊,《雲山》的故事聚焦在台北都會一棟大樓以及對面一座無名小山裡的平易風景。從前那一大群天真浪漫的青春男女,到了這裡不但開始體悟中年哀樂,亦無選擇餘地必須迎接孤、老、病、死的駕臨。《雲山》拐彎抹角地吐露日常生活中不那麼被清楚意識到的「脅傷」。那是生命裡緩緩潛移、闃暗無聲的土石流,又像山中晨霧雨露的浸潤,經久變成透骨的涼寒。就一本約莫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來看,《雲山》出場的人物不多,發生的事情也都是凡俗生活中的小事件,起碼不特殊,都是一般人的普遍經驗。或許,就是因為「沒有」,沒有戰爭、砲火、飢荒、疫病……總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方能瞥見在生命長河畔兀自欺身漫湮的傷、悲、憾、缺。以及更重要的,如何與「脅傷」並容共存的「協商」。
「從前都還以為遠著呢,現在似乎並不很遠了。」一轉眼這七十多年前的話,至今還不肯過時。
哪裡痛?
台北盆地四面傍山,有些勉強算做丘陵,姑且稱為郊山。年近四十、飽受情緒困擾的楊吉永和行動不便的母親,就簡居在天龍國邊緣某座傍山構建的大樓一隅。言永是姊姊,二十四歲芳菲之齡便因為一場交通意外撒手人寰,當時楊家父母幾盡崩潰,才十七歲的吉永出面為姊姊招魂。約莫再過等距的時光,吉永照料罹癌的父親,幾年後又為他送終。楊媽媽在丈夫出殯當日意外跌跤,種下日後愈加衰弱難立的頹危與困窘。吉永身上烙印著親愛無常的傷,就算再怎麼堅毅的個性也不免抑鬱寡歡。言永是海誓山盟,吉永是平安幸福,姊妹倆的名字竟成了綿綿的傷感與喟嘆。父親臨終前的託付,吉永與母親相依為命。她是她的腿,為她外出走訪探尋;她是她的錨,驚濤駭浪裡還有一點立定。依著小說的微弱線索,楊媽媽年輕時可能是保健室阿姨一類的職業,楊吉永的前一份工作則與藝術書籍經銷有關。兩個女人,一個溫柔嚴謹另一個善良偏執,一樣的倔強苛刻,各有各的情感地雷區。母女彼此確確實實地相伴,很難相濡以沫,更沒有自由,素樸簡淨的屋內「總有一些無以名狀的心眼和感覺」。生活表面上風平浪靜,無名的恐慌和悽惶伺機潛伏著。失落、緊繃、疏離、封閉,女主角暗潮洶湧的內心猶如山雨迷濛中腳板傳來「榕子的爆裂聲碾在心坎上」。
言永在世時與蘇熊華是戀人;女方驟逝,男方家族提過冥婚的建議,被楊家婉拒。後來蘇熊華娶了辦公室最有能力的女人、生下芊芊;這段婚姻維持十多年後又告終。如果是一個人簡單過日子,這位蘇先生的心思倒還好安頓,偏偏他又交往了同辦公室裡的妙齡美女。是以,接續在上一段破碎婚姻之後的新戀情,「乾柴烈火中,他聞見焦味。」心動若是伴隨著心防,愛如何純粹?最後果如女兒所料,與霏霏分手是早晚的事。最無言的是,竟然上演被劈腿這種俗濫的劇情。愛情對中年的蘇熊華來說不僅過熟,愛的天時地利人和,更好像永遠遙不可及。二十一世紀的都會男女失婚失愛,根本算不上什麼,堵在蘇先生胸口上說不出來的是,他把各種身分做好做滿,怎麼人生到此還是進退兩難?在十七歲的女兒身邊故作輕鬆、各種家族聚會也努力裝沒事、楊媽媽面前他更表現出一如既往的親近體貼;看起來清清爽爽的一個人,還是渾身裹著一層保鮮膜。唯有年輕小女友問他是否還想念言永,好不容易他才吐出一句:「你不記得比別人久都不行……」蘇熊華的人生像半捲的窗簾,到底該繼續捲上去還是乾脆放下來?或者就這麼不上不下維持現狀?
孤單無依不是老人家們的特屬,情感無寄也不是中壯輩的專利。天龍國裡匯聚來自島上各地的年輕男子,他們最大的苦悶和無奈,莫過於和這個大都會的「弱連結」。大樓警衛「施烈桑」,年紀輕輕在南部當過臨時代課老師,來到台北做過打雜的行政助理、加油站工讀生,再當起夜間警衛。從幼年與祖父合吃一個便當,就足以道盡小施的身世背景。他住的老舊海砂屋讓人聯想到經年廢棄的腐乳工廠或者農業學校,更是「北漂族」的一瞥。因著些許緣分,小施經常探望樓上的楊媽媽,甚至楊媽媽在最緊急的情況下也是由他送護就醫。兩人意外建立起的忘年友誼,他可以進到楊媽媽家與她分吃一個蛋糕、一份便當,這些不外都暗示著「需要被需要」的匱乏與渴望。曾經在大樓裡待過一段時日、跟著大哥胡作非為的「永哥的小弟」,同樣也是中部鄉下來的孩子。所幸永哥突然暴斃,沒有大哥可以跟前跟後的小鬼,只好返鄉洗心革面。那種不長心眼、沒有社會歷練、更缺乏黑白判斷能力的單純,絕對是與惡最近的距離。小弟再往前踏一步,恐怕就是難以翻身的萬丈深淵;於自己於他人,如何不是惘惘的威脅?
尋常生命樣態的生活摺痕|挫折、悲傷、無奈、恐懼、壓抑,因為微不足道,往往化為心境上的浮光掠影。「脅傷」縱然可以是旋起旋滅,但也如影隨形;更何況,曾經的痛楚還有未來的煩惱,蠢蠢欲動隨時又來糾結。就這樣,一座大樓裡上下左右形形色色的住戶,以及由著他們帶出來的人與事,就好像永哥小弟每次探訪楊家母女帶來的葡萄,顆顆牽連串結,在小說中慢慢發酵。
好不好?
對於種種可逆的以及不可逆的,《雲山》試圖協商一個儘管微弱總是向上的生存意志。「協商」不是談判輸贏,也沒有多種選擇的自由。「協商」是相對的智慧和創意,是為了與現實和他人達成對話,藉此獲得某種程度的生存力量。
在長期照護的日子裡,就當是楊吉永放了一個長假,更何況守著母親也等於是看住自己。於是,白日在郊山小徑上穿梭、夜間在美術館流連、手記裡大大小小詩性文字的抒發、整理舊物寄給慈善機構,「那時候的她也已經懂得了與其日日在憂傷中漂流,不如讓自己被一根垂倒入河的樹枝攔截下來。」甚至,當永哥小弟向她提出一個天真、厚顏並且荒謬的請求,她竟然反常答應借車讓他運送「小折」回鄉下。這台灰色老爺車是父親留下來的遺物,她珍惜。遇到討厭的前男友假獻殷勤,楊吉永也努力翻轉心念,將手中原本燙手的梵谷畫作轉贈有需要的友人。「向上!向上!」女主角在觸摸電鍋開關或者電梯按鈕時心中默唸的話,可能讓轉喻變成隱喻,可能讓內心的疏離與現實的差距產生些微牽引。生病前,她是個可靠幹練的職場女性;休養後,就算從接電話的小妹開始做起又何妨?如果,日常裡的無常才是正常,沒有什麼是必須堅持的不可以。只要明天、後天甚至往後的每一天,繼續來敲門。
在一般人眼中相貌堂堂、好手好腳、無不良記錄的「施烈桑」,一開始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社會主流期待與他自身經驗落差的尷尬難堪。尤其這份夜間警衛的工作,可以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自我安慰,也可以變成全天下都拋棄你的自艾自憐。因此,「爬格子」的念頭與創意,讓「施烈桑」這隻夜行動物多了幾分存在的意義。儘管字跡有如蠍子軀殼般的猙獰,內容也實在難登大雅,小施的習作說好了每個週六夜晚出借給楊媽媽,他的興趣帶著使命感,不能偷懶。書寫,讓日日循山小路上班的行徑中,有了觀察與玩味的重心;守夜的乏味寂聊,有了與筆交談的樂趣。文字承載這具年輕健康的身體,飛越窄仄悶熱的警衛亭。在天龍國求取生存或許不容易,但是起碼想辦法讓自己有一點開心。
比起稚嫩的年輕人、憂慮的中年人,蒼白瘦弱的楊媽媽是《雲山》裡最淡然篤定的老人。儘管身子骨真是不堪一折,偏偏腦袋相當清明;母女相依的日子她充滿感激,但不願意女兒自此走不出去。楊媽媽不時計畫著要從自家居住的十四樓,移居到同一棟二樓的養護所。所以,哪怕對養老院的生活完全沒把握,她也不斷寬慰自己就當作是事先「實習」。先收拾幾件衣服、幾本書再加上一付耳機,「把那塊床墊當作是一艘船,有人自動把魚放在床上,我就不用釣魚生火了……」透過一次次訴說,一點一滴描繪出未來養老院生活的輪廓。這麼做,心裡彷彿就多了點熟悉和踏實,養老院的日子也許不會那麼陌生淒涼。稍早之前,她在老舊聯絡簿裡不意撥通的電話,讓蘇熊華再次現身楊家,說穿了還不就是希望自己心裡多個人、多個牽掛。
空蕩不必然是匱乏,有時是在等候著捕抓。這幾年台灣社會興起「轉念」的風氣,時不時提醒忙碌高壓的當代人,適時跳脫觀看、思考還有評斷的僵硬框架。「協商」和「轉念」也可以說是近親或者孿生的關係。思及至此,「雲山」這個書名就富有多向辨證的興味了。雲與山相生相伴,前者流動不定後者千年不移,所以都說「雲浮出山頭」。假如哪天有人發現是「山浮出雲頭」,那麼山不就是會動的了?甚至,偶爾遠方飄近的綿白雲朵,幾下聚散開闔,便把固若磐石的山給切割分離了。雲的「不確定性」,不也經常挑戰我們好不容易打造起來如山那般的肯定與絕對?心想,念轉。讓曾經不能討論、無法決定的事,可以擁有討論的機會;讓生命難以承受的輕,可以勉強被承受。因此,「協商」的重點不在事件的內容,而是那股還願意繼續與現實拉扯的生命動力。
不然咧?
閱讀《雲山》,很是折磨。好比置身在茂密的文字山林裡,儘管山勢並不陡峭,也會讓人爬到心神失焦。特別是,小說平實的內容直接又牢固地貼黏著真實世界裡的日常經驗,倘若讀者只在文字表面意思上兜轉,那肯定要霧失樓台。遑論一不小心就會錯失那稍縱即逝的流星。用更具體的話來說就是,沒有史詩背景、英雄事蹟、戲劇張力,《雲山》什麼都沒有,只有不斷重複的生活瑣細。不是看山就是爬山,不是在美術館就是在美術館的路上,最多改去植物園……。讀著讀著,不時要懷疑自己甚至懷疑作者,這故事到底想說什麼?
總要堅持到山頭才有辦法豁然開朗,閱讀積累到一定程度,方能心領神會。《雲山》四十九個章節,就像入山步道口放眼無盡的石階,關鍵不在於石階多寡,而是山友們的慧心與能耐。山上的樹大多姿態生猛跋扈,也有少數倒地橫陳;山徑兩旁自然是雜草野蕨叢生,難不成你希望看到牡丹、玫瑰?如果把《雲山》的寫作風格比喻為山上的草木景象,那麼山友們應該欣賞的是它們恣意生長的自然姿態。假如沒有人會期待在郊山上看到日式庭園的突兀,那麼讀者也就不應該太執著於文章的技巧和剪裁。不都說好是「雲山」了嗎,那就該有它野性亂長的風格。乃至於一座小山和一座大樓的映對,山上的樹與樓裡的人,更可以看出暗喻和象徵。夜裡突然連根拔起隨即被大卸八塊的樹、頹危欲墬的樹、被截肢又冒出一些細枝嫩葉的樹……這和養護所老人家們的生命情境不很像?如果在郊山上跳著國標舞的兩個女人是蝴蝶,那麼同樣是在山上與身邊女伴談判情感關係的老男人,不就像蜜蜂(採花大盜)?芊芊一路上興奮說著媽媽和姨舅叔伯們的五四三,內容沒有營養,可她就是樹上嘰嘰喳喳跳上躍下的小山雀,十七歲生機勃勃的年輕。形式也在說故事。
從最初的《海事》、《地老》一直到最新的《雲山》,陳淑瑤一路寫來老是有股莫大的膽識(憨膽?方向感不好?),每每與文學市場主流背道而馳。她握筆就像抱住一台吸塵器,總是悅納殘枝枯葉、瓦片沙粒。不管眼前是怎麼樣簡瘠荒涼、粗俗鄙陋的現實樣貌,陳淑瑤都有本事耐著性子品味那股獨特的在地情趣。秋日田裡收割花生,是澎湖版本的「拾穗」。新大樓裡的人透過波浪板看見舊公寓裡的燈火,則是台北版本的「星夜」。實在沒辦法否認,對於眼前如此荒涼的純情還能夠這麼一廂情願,這真的是小說家的蕙質蘭心了。若說她懷有一花一天堂的胸襟,偏偏寫起人物的深情又是狗血不灑一滴,對讀者苛薄得很。就拿吉永為病重的父親烹煮鮮魚這件事來說好了。父親食不下嚥,魚就吉永吃。小說盡繞著舌頭與魚頭如何地纏綿,激情過後,有時獲得藏在魚頭裡的一顆小白石當紀念。楊家廚房裡就擺著兩罐透明如冰糖似的魚石。陳淑瑤就是不肯說白,吉永吃魚的那股蠻勁,簡直就像是要為父親吸收營養的代償心理。然後,又不知道該讚賞她的難能可貴,還是說她頑強固執,諸如文學意象這種基本功她始終沒怠惰偷懶:
一棵傾倒的樹全然橫在階梯上空,樹幹蒼勁輕盈彎曲橫過,樹幹上有山蘇,有藤壺似的植物,有像印第安人的頭飾直立羽毛狀的葉片,像一葉載運花卉的扁舟,穿越寬大的階級與對岸的樹交頭接耳。
雨漣漣的傘截去大半景致,傘下的山路似一柱倒臥的巨木,她爬在濕滑的樹幹上……
人物眼中的景色絕對是內心狀態的投射,這種藉由意象慢慢滲透的寫法,小說家起碼需要花上雙倍的心力,吃力之餘也不見得討喜。講求效率、計算CP值的年代,誰不是搶到麥克風便急著講自己想說的話?
除了審美,對於種種棄毀殘敗的事物本質,陳淑瑤更顯得平心靜氣。因此,你在她的小說裡也讀不到媚俗。別人歌詠名山、崇拜峻嶺,她的山迷你還沒沒無名。虛偽矯情這檔事,去翻翻有「宏達」的那一章,那種恰如其份的寫真,保證大家莞爾。一年一度的跨年夜,不是寫煙火的璀璨而是眾人的狼狽,沒有新年新希望的祈願祝福卻發生年輕生命的殞落。華人社會特別看重的除夕,《雲山》也沒寫老少團圓的天倫溫馨,反而是郊山上人們形單影隻的反向風景。天龍國的光鮮美好,她偏偏揭起大家自動跳過的內傷。歷來,文學家們不都是應該追求藝術的「特殊」與「偉大」?她老愛在日常的熟悉裡,發現陌生和複雜。
總而言之,看「不見」是她的本事。不給你看你想看到的,又是她的堅持。
最後,再容我多嘴一句。這位小姐二十年來寫作,都是鉛筆橡皮一筆一劃在稿紙上插秧,等到秧苗抽高甚至結穗了,再一字一句搬進電腦裡。如果前述種種文學特質可以稱做小說家的膽識,那這種百分百的傳統手工業,很難不說是偏執。
我把《雲山》端在眼前,山上山下跟它玩著捉迷藏、猜謎語的遊戲,耳邊還不時要傳來幾句:
滾豆仔、芋仔、煎青嘴仔魚、豆乾炒芹菜,山珍海味不就是這。
那你寫,……就真的沒有別的事嘛!
那頭《流水帳》的穹谷足音,迴蕩到《雲山》這裡,就成了楊吉永口中的「不然咧?」
寫小說、讀小說,不然你希望怎麼樣?我覺得楊小姐會是這麼跟我說。
(本文作者為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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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遍路
童偉格
她一再觀看周遭靜態的物體,它們恢復靜態,桌子椅子,經書善書,倚牆疊立六、七個如虹橋的呼拉圈,柱子上一面橢圓形的白框鏡子。就是不看牆壁上的時鐘,也不看露台外的雨幕,雨勢她心底有數,險象環生也有數,暫時不去擔心它。
—陳淑瑤〈山雨〉《雲山》
記得是在二○一五年,我陸續從報章雜誌上,讀到了陳淑瑤發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說。彼時,真的像是探看雲中山勢,我試著就這一系列連作,猜想它們合幅成長篇以後,可能的全景。一方面,我不無欣喜地辨識出,這幅全景的基底,仍是向來質地細膩的陳淑瑤書寫:從最初的〈女兒井〉(一九九七),一路行向《流水帳》(二○○九)與《塗雲記》(二○一三),這位小說家,總是用飽滿晶亮的情感,將老滅荒壞的宏觀宿命性,極其靜謐地,寄存在生活日常裡,從來少有人留心的細節之內。是以,我總認為,二十多年來,陳淑瑤實是台灣文學創作者中,最自有堅持的微物體察者。
另一方面,若是單將長篇豐碑《流水帳》,與這系列連作參照對讀,則我們很容易可以發現,陳淑瑤已從少女成長敘事,轉向直視生命裡,質地更其冷硬蕭索的熟晚年歲;在此,原初隱蘊在青春年代裡的憂懷,翻轉為主角每日浸潤的實際體感。這誠然是十分艱難的摹寫。因此,再更多年後的此時,當《雲山》終於確切眼前,作為重新的讀者,我對小說家只有最直接的敬意。
對我而言,陳淑瑤的小說向來自成門檻,屬於難能速讀,或由他人為之代做簡報的那種作品。這倒不是因為小說家動員了如何複雜的虛構技術,或小說的內容本身,牽涉了如何龐大的知識調度。正好相反:陳淑瑤的小說以自身劃界,只因也許,就像這位小說家,總以顯見的審慎,一次次推敲出作品一樣,這些作品,也最需求讀者絕對專注地慢讀。某種意義,這些小說特屬於一盞燈照,一人長坐的從容狀態,或者,重新定義了班雅明曾定義過的隔閡傳遞:特別是在當代,當「活生生的、聲氣可聞的」說故事之人,或誇張的敘事表演者,都已能播遷到更即時的溝通平台上重生時,陳淑瑤的小說一貫平實靜置,卻彷彿就地逆行於當代,為小說讀者,保留了貼眼獨見話語,安靜的閱讀時光。
可以想見:陳淑瑤書寫中,對一切熱鬧事景的著意靜置,使她的小說,與散文呈現出高度的親緣性。這不僅是因為兩者,同以敘事者的情感本真,來驅動信然有徵的敘事,還因為—這點或許更重要—兩者,同樣為讀者,反覆封印了一種直證式的文學體驗,既超脫戲劇性的渲染,也黜免了多冗的分析。如散文集《潮本》(二○一八)中,陳淑瑤描述的母親:尋來海濱棄物,一塊保麗龍當椅子,母親獨坐田地,手上忙起農活。這麼一靜坐,在那海角,彷彿天就更高遠,地更廣袤了;彷彿,在那人跡流散的瘠地,還能容讓更多生機的長成,與更多廢荒的得其所終。從母親的家常舉措,一個寂然「靜態」中,陳淑瑤引領讀者,窺見了並不可見、卻觸景而生的實存。
這種體驗描摹,在陳淑瑤書寫中最大規模的一次集成,自然仍是長篇小說《流水帳》。以當代觀點,《流水帳》裡所述情節,究竟有多大程度,是本於作者的親身經歷,其實早已不是一個有意義的論題。只因《流水帳》虛構技藝的重點之一,是在一方面,陳淑瑤讓散文裡本真的「我」自敘事中隱匿,另一方面,卻也將上述「引領觀看」的嚮導之能,分梳為小說裡,許多角色普遍而各異的感覺結構。由此,陳淑瑤以《流水帳》,將昔往時序繞織為重新活絡的在場世界。一個「陳淑瑤化」了的獨特星體:在小說裡,「有數」的兩年時間跨度內,角色們各自的凝望與頓思,總一次次為我們,轉喻了更綿長而未息的生滅。
就我猜想,《雲山》寫作的不易,具體正在於比起《流水帳》,這是一次將上述由「我」分梳的感覺結構,密度更高地繞織的書寫實踐—空間上,《流水帳》裡的離島原鄉,在《雲山》中近徙為一棟市郊樓寓,及其所面之山;時間上,則昔往的啟蒙年華(那對任何作者而言,總是回憶與敘事的沃土),轉進成眼下的傷停暫留時刻。整部《雲山》,即在凝縮的時空裡,如此迴旋、並洗鍊出一種摯切的低語:在一個生活場域的重複動線上,各色人物或偶然交集,或孤自潛入對所見事景的獨特格思中;從而,譜寫出一段同場異徑的遍路之行。
各色人物,交集於小說主角楊吉永,與她的母親身邊。如上述的「傷停暫留」,我們看見:前後經歷姊喪與父逝的吉永,與母親一同淡出人際,在家屋內,隨她一同,遁入生命期程裡的「最後」—那彼此相守的「陪病」歲月。在此,對家屋中的兩人而言,回憶並不幫助她們,熟習生命裡難逃的必然性;而似乎,一切敘事再無別事,均是為了轉圜一道始終嚴峻的命題:再一次,那將一日一日,更近切地挨靠即身的死亡。
《雲山》直面這樣一道對任何作者而言,永遠艱難的命題,並周折自己的悖論。小說初始,即以吉永的「夜歸」動線,質簡切開上述惘惘時程,並為我們嚮導了後續敘事的調性。一方面我們發覺,即便是在應然熟稔的生活空間,這棟面山之樓裡,吉永亦自感疏異,形同闖入者,或幻影之人;另一方面,整部小說中,吉永在疏異感中的重複漫行,卻為我們,將一段「再無別事」的沉滯年歲,給細細密密地,抽繹為輕巧靈動的新履。矛盾的是,就像離心力來自無可分離的牽繫一樣,吉永的「自由」之姿,也源於如小說所示,「兩個人的相伴,確確實實的相伴,是沒有自由的」,這樣一個基本事實。
然而,卻正是對這樣一種「不自由」狀態的周折摹寫,《雲山》的低語,終於為我們開放一種寬大的觀瞻:小說的動人之處,既在善讀善識的吉永,以對母親的漫長揣想,終爾為己確認,「真正能閱讀的人是沒有太多文學想法的母親」—願我們記起如前所述,《潮本》中,那另一位容讓荒廢、卻為親者直證實存的母親。因《雲山》動人,亦在母親對「過這種生活還太早」的女兒,毋須複雜知解的直接擔憂,是以,曾嘗試不驚不擾唯一親者,而將安養院寄居,自主暖化為與「朋友」的相聚。
由此,《雲山》以淡漠節制的人際表象,為我們一再反寫了人對彼此的敏感覺知。若仍以吉永一家為畛域,則這樣一種「陳淑瑤化」的感覺結構分梳,在《雲山》中最確切的一次總體召還,可見於小說近尾聲處,吉永獨觀山雨時的追憶。吉永想著:
父親說起很久以前她們小的時候,他淋著雨去車上拿傘,他剛走她們即發現風景區備有任人取用的愛心傘,她們嚷著要去追他,母親不肯,他一回來她們就搶著報告這裡有好多傘,母親說她原本不想讓他知道,最後選擇不講,免得她們又怪她愛操控人。吉永說她記得,她們頻頻追問為什麼不讓父親知道有傘,父親說了一句,她怕我淋了一身雨還徒勞無功。
誠然,唯有緩慢跟讀,我們才能體察,在一次動態摹寫中,《雲山》話語夾藏了多麼大量的心境往返—既有沉默中的彼此互解,亦有藉由表述偏移,而刻意地使人不知解。彷彿就在彼時那場雨幕中,曾有那麼多擔憂,只能回以簡潔的應對。也彷彿,只有當時移事往,當記憶場景中,一半親者早已永離另一半的此刻,在相似的雨幕底,原初的簡潔,這才對最後的孤自記憶之人,複現一種揚長的體諒。
於是,在《雲山》凝縮示現的生活場域裡,當各色人物(主要包括亡姊前男友蘇熊華、樓下的放貸小弟,與大樓警衛等人),在各自的動線格思中,與吉永或母親,有著相仿的心境往返時,我們也可以說,《雲山》事實上,體現了一種人如何將彼此「親者化」的歷程。然而,小說家如陳淑瑤的書寫重點,自然不在輕許讀者,以人際之間,任何樣板化的虛矯救贖。正好相反:對我而言,《雲山》最可觀的創造,正在將上述一切人際,擲回一個本就紛錯多險、陌異可期的尋常人世中重觀。
我猜想《雲山》正是由此,完成自己對永遠艱難之命題的一次巡禮。只因一方面我們可知,在小說中,對孤自登徑,澹看雨勢的行路之人而言,對面樓寓,恐怕才是難解的雲中之山—事實上,對偶然相伴、曾經互諒之人而言,山與家屋的持恆對望,預告了舉世皆是暫時逆旅的事實。《雲山》裡的一切人,如斯抵達遍路之旅的終點:最後的最後,彷彿山的空無,漫漶進昔時親愛相守的家屋;對猶然記掛之人如熊華而言,吉永一家,實現了一種「神祕的消失」,而將風火餘燼,化為窗間幻影。
另一方面,我們未嘗不可以說,這樣的一種消失或寂滅,對以原初的幻影之姿啟動、並漫行於整部《雲山》敘事的吉永而言,毋寧才是一種確實的「熟習」。這是說:當漫長地對望山成家屋,而樓寓成山,吉永的一切異鄉新履,也許,僅為親慣一種靜默的道別—在消失之人的宏觀尺度裡,眼下一切冷冽或熱切的騷息,必然形同靜態般不移,也因此,可以「不去擔心它」了。
對我而言,此即《雲山》的深藏。謹此祝福十年之後,小說家陳淑瑤又一部長篇豐碑的面世。
目次
「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作品出版(二○一九) 林曼麗
與脅傷協商 劉乃慈
異鄉遍路 童偉格
1夜歸
2夜歸人
3木下靜涯
4催手
5無愛天
6向上
7採蟬人
8無想天
9郊山
10周圍
11大路
12星夜
13輪椅
14絆
15禿鷹
16巒
17便利貼
18陸龜
19車手
20蛇舞
21夜行動物
22紅與白
23分居
24雨室
25前妻
26銀河
27手記
28晚安
29長夜
30石頭記
31言永
32芳鄰
33鴿子
34別離
35影子
36撤退
37盛宴
38浮木
39白色
40誕晨
41枯木
42雪山
43黃昏之鐘
44寒盡
45山雨
46城霧
47詩
48岩
49餘燼
書摘/試閱
1
月光將樹影照在馬路上,風撩著烏枝黑葉,像一群舞者紛紛將手伸向馬路中央。乍看不知地上黯影為何,懷疑水管破裂暈了一地,不熟悉這一帶的駕駛放慢速度,試著朝那不規則的黑影輾過去。
一部銀色小轎車平穩的行駛在沒有樹影的另半條馬路上,突然右轉,很不漂亮的好像失手的鏟子向右一剷,顛晃後對著鐵捲門停了下來;門上一盞大燈乍亮,象灰老車無所遁形,車頭燈不甘示弱地射向門上。
車在那兒停滯好一會,一條腿伸出來又縮回去,套了鞋才落地,一個女人站出來,一條纖細蒼白的胳臂打得直直的,朝鐵捲門比劍似的挑動著。
她放棄了,咄咄咄,走到一扇黑色雕花鐵門快步跨進去,咄咄咄,放輕步伐卻拐了腳。她將鞋脫掉用手指頭勾住,嘗試踮趾走路,腳掌一忽兒貼地一忽兒傾起,瞪著一具售票亭大小的鋁皮小棧前進。
昏幽亭內一個男人手托下巴臉側向一邊,或許沉思,或許沉睡,衣服的皺褶爬了藤蔓。她弄響手上的鞋,突然收手,躡起腳來。
她靠近敞開的側門打量,高出地面一階的亭子像個小房滿是生活用品,他左手邊桌上一面灰藍的螢幕許多按鈕。她深吸氣、呼氣;他腦袋動了,面向桌子垂下臉去,兩肘擱在桌上,握著一枝筆。
約莫過了有三分鐘,他還在振筆疾書,她手扠腰上一直看著。
她把鞋擺在地上,金雞獨立輪流搓掉腳板的沙粒,蹬上去,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的窗口。
他揚起臉,兩隻非洲兒童般的眼睛黑白分明睜得好大,壓在桌上一雙手蓋手印似的張得好大,口中喃喃:「你好!請問你是……住幾樓的……」
「我是……喔!十四樓的……」她由上而下盯著這個平頭稚氣儼然服役士兵的年輕人,任誰都可以像上司一樣瞅著他。
「喔!」他飛快直立起來,抓來一本簿子慌張的瞟來瞟去,「我剛來第四天,不好意思……夜歸的有星型記號……是……姓楊嗎?還是十四樓之幾……沒看到記號……」
「第四天……十四樓,本號,是姓楊,還需要知道什麼?」
「喔應該不用了,請問?有事嗎?」
「車庫門打不開……」
「喔,對不起……」他趕忙搜尋螢幕。那畫面像停在草原上夜間狩獵的一部車,正和盤查的警方對峙著。「開了,已經開了!」他慌笑著說。
隱約傳來鐵捲門開動的低嘎聲,她轉身走開,他跟在後面,直到她回頭阻止多於感激地說:「謝謝!」
他不再跟進,她反回頭問:「你剛剛在寫什麼?」
「寫什麼?喔!寫……沒什麼?」他靦腆搔搔頭,「記帳!」
「騙人!」她衝口而出,然後笑著揮手解釋自己的失言。
他回到所謂的管理室,盯著透視地下停車場的鏡頭,等待捕捉輕飄飄的灰衣小姐。她從這一格掠過跨界進入另一格,中間有兩三秒的斷層。她消失,他轉移目光守候著空洞的梯廂。她進入電梯,背倚牆壁,垂臉不動,又彷彿賣力的在呼吸,肩膀起伏。
忽然她仰起臉來對著監視器,石膏像般淡漠的臉龐,眼神既冷峭又軟弱地反對他的注視。
他抿著嘴在紙上寫下:「記帳騙人,記人:A14,木易羊,全身灰黑,白圍巾,瘦,神祕,直髮,像寡婦,獨居,大約三十歲,說美不美,說不美也美,不眼睜睜看兩眼容易被忽略……」
他故作恐怖狀慢動作環顧門窗、巡視畫面,一切靜止。他步出警衛亭繞著長方體的雙子星大樓走。他搭電梯進入地下停車場,東張西望,然後上A棟十四樓,探出頭馬上折返。電梯裡並無他預期的酒氣香水,一股塵埃味。
出了大樓又繞大樓走了一回,一股森冷之氣直跟隨著。他仰望庭院中的小葉欖仁,自樹冠跳接樓格。他點數樓層,邊數邊後退,撞到花圃側摔在地上,重新再數,十四樓沒有光。
好像有一隻手伸出陽台,在他剛才視線停留的高度。他提著胸口再次逐樓點數,是十四樓,一隻手,伸直,幾乎不動,彷彿手掌朝上,伸出來看是不是下雨了。
他想看見更多而退到馬路上,一部摩托車以一長串喇叭聲逼他,罵他找死。
那手收了進去,那人好像頭趴在圍牆上,他看見疑似黑髮和兩個肘尖,幾乎叫出聲來。
仰臉仰得天旋地轉。理智告訴他去按她門鈴,人卻鬼使神差過了馬路,溜至對街人行道,繼續張望。無時無刻不以為那雙手會翻出牆外,然後像一截砍斷的樹枝掉下來,忽然心口一緊,手肘涼縮起來,一股具體的森冷之氣拱在背後,手往後面牆壁一摸,涼涼軟軟,是青苔。他想起組長的話:「本號面山。」
2
楊吉永回到家,鞋併攏放好,眼貼門板貓眼瞄了一下,轉身望向房門始終敞開的母親的房間,一片漆黑,像個既私密又開放的展間,裡頭重複播放著一套隱含深意的黑白錄像。似乎還能聽到母親的呼吸聲。
客廳落地門上一小團白影,連帶一個人形若隱若現,她瞪著它抽掉盤繞在頸間的白圍巾,甩向暗沉的沙發。她赤足跨出露台,好像被盛在一支冰湯匙上瞬間警醒。她頭前傾,胸口貼近圍牆,不知不覺暗地使力推牆。此時的她有股衝力,手往下壓腳尖踮起,像車頭那隻豹,蓄勢一躍。
斜對面大樓尚有五格燈火,離她最近的一戶亮著大螢幕,經常用來看球賽,紅地綠天鏡頭快速橫向移動是棒球賽,兩個小白人在綠地上跑來跑去是七月的溫布頓網球賽。
路燈點出對面山上的路,猶如一條光纜。風暴過後山似乎變矮了,兩岸似乎變近了,樹木經過摧殘,視覺的觸感也改變了。放眼掃視山區,包廂內的人找不到舞台上的人,更像是沒有觀眾的獨角戲。
過馬路上山,路邊兩個入山口相距不遠,一邊階寬舒緩,一邊窄峭破損,兩邊人跡不成比例,她擇陡梯上山。性格迥異的兩梯和梯上的人交會直上,便是這條看似銀色拉鍊的長梯。
興許是幻象,她期待卻又不樂見,緩梯上出現一名夜行者,她強迫性的非得目送他上山不可。他步態輕柔,淺色上衣在燈下膨脹起來,上面頂著一顆像火柴頭的腦袋瓜。
她望向陡梯。那兒有棵樹,樹冠圓整,燈光自葉隙透出來,像俯瞰華麗的鏤花燈罩。沒有人從樹下走出來。
她最喜歡的光影是錯落在山腳違章建築群裡簡陋的電燈,各自為政,又好似互有關聯,打亮一截梯道、一片波浪板、一塊屋簷,彷彿紙板摺出來的一組文具、樂器、點心。
最明亮的一盞路燈背對她所在的大樓,豎立在兩梯交會處,燈下的梯層像拉開受檢的抽屜一個接一個。
路燈左下方,隔著傾斜的梯牆,夜行者看不見吧,林叢裡有間紅瓦白屋,她邊踩階梯邊伺機窺探,一條細瘦步道,兩邊赤地植樹,樹也細瘦,破舊的屋簷下有一小塊鋪著藍白瓷磚的地板,站在那兒賞雨的可能是一名殘缺的老兵,穿社福單位紅背心的男子午間準時來送餐飯。
夜行者走到燈下,這是她所能見到的最明顯的他,直勾上山,背對千門萬戶,跟其他上山的人一樣駝著背,上半身前傾,身上有條掛著誘餌的絲線被山這隻巨鯨給咬住了。
她臉伏向擱在牆頭上的臂窩,兩眼等在路燈鋪陳的一段平緩坦露的山路,他爬完長梯勢必左轉,走上這段路。
「十四樓更好,你看!我們這一層跟對面那條山路平行!」父親欣喜的告訴她們。
其實那是錯覺,和她從山上看過來有些落差。住慣公寓頂樓的母親一心想住頂樓,用擔憂樓上的腳步聲來掩飾不安,她知道丈夫將腳不好的她安頓在大樓裡,將來他撒手不管了,她至少還有電梯。
對面四支細瘦的路燈背靠山壁直立,謙遜的模樣像斂著下巴的奴僕,保持距離各懷鬼胎。鑲在遠方的燈火如星點,眼前卻渙散搖炫,十字型的芒腳比燈桿還長;但它們拉起一面溫軟的光網,網住可靠的山壁和道路,如同迎賓大廳,誘引訪客卸下心防。
「之」字形的山路穿行林間,路燈若隱若現,分布情形不得而知。接近山頂樹冠四簇燈光成一列,光和樹以精緻的手法雕刻彼此,從遠處不見光點,光暈支離破碎,乍看像萬聖精靈。某天夜裡她發現其中一盞燈所勾勒的枝枒像一對牛角,衝口喚母親來看,母親在客廳看電視,半晌沒動靜,還是起身移動了,以報答她還算耐心聽取她報告斜對面樓中樓家的動靜。白晝裡母親常關注兩個景點—電視螢幕和斜對面樓中樓。那像牛角的光影自然只短暫停留。
長梯中途有塊大台階,山腰三戶人家坐落在台階兩側,最具規模是左邊一座日式花園山莊,黑褐色的狹長木屋週末午後古琴翩詠,自成一格。院中有棵大樹,春夏之交披掛一頭花兒,入山發現是果不是花,蓮霧來的。後壁斜坡一株櫻花,每有塞車賞櫻的新聞,樓上住戶自我安慰,我們門外就有櫻花了!暮色中屋院燈泡隱約如貓科動物藏匿於葉叢中,雨夜裡彷彿一艘吟詩作樂的畫舫。山莊最近翻新屋蓋,路燈照射下,晴天也似濕漉漉的,下雨愈是潮潮亮亮,永遠雨夜。但所有對山隱者的遐想已不復存在,她在長梯上目睹主人狠踹狗臉,以洩咬鞋之恨。那狗曾在夜裡跑下長梯迎接夜歸主人,一度令她羨慕。她跟母親形容主人長得像「藍文輕」,禿頭大臉的勸世作家,暢銷書作家,此後她們管他叫藍文輕。
階梯右邊為普通平房,只是放在這裡也成了山上別墅,偶爾一個穿水藍條紋白睡褲的老先生打開門來,認份的掃一回門庭黃葉,入秋院門牆頭開滿紫花,任過客如何爭辯花名讚嘆花,他皆無動於衷。
自他門外左斜一條私家便梯上去是幢鴿籠般的藍鐵皮屋,有個晚上救護車在山下閃著紅燈,她花了半個多鐘頭立在陽台看救護人員從這個位置斜抬出一個人來,那緩緩的速度感覺有些悲壯,也許是個新聞報導體重過重出不了門的繭居族,死不就醫的偏執狂,她這麼想著竟就笑了。
夜行者狀似輕盈,兩手插腰還哼著歌兒,不出所料過門不入,像個浮球上升至水面。長梯盡頭迎接他的是一排路燈和一大塊反白字的施工告示牌,工人們常得來處理局部崩塌的問題。他未卻步,左轉,安步當車入山去了。
她緊盯住他,因為她就快失去他了。錯覺幻覺,他轉過臉來看著她,臉上有獨行上山者會有的淡淡竊喜,瞳孔皮蛋似的,凝結幽黯神祕的光澤。
他被山廣袤的玄黑吞噬了,消失的那一刻,也像久視的夕陽下山那麼突然。
3
她躡手躡腳回房,想立刻把夜行上山的人記下來,雖有些尿意,想再憋一會。母親極可能在她開門那一刻才入睡。她以前有同事當母親的,孩子正值叛逆期,曾這樣跟她說,那鑰匙聲像一個睡眠開關可以立刻讓她們掉進去。任何成年的親子,基本上都有相安無事的默契,某些時候挺像寄宿家庭與背包客。
一張白紙浮在書桌上。母親的留言令她緊張,紙上頭壓著一個平常不在那兒的東西,擺在書架上的沙漏,或者太陽眼鏡;還有用來寫字的那枝筆。
按下開關,燈管傳來金屬絲線導電細細兩聲吹彈,嚓嚓,繼而是低沉持續的振動,嗡嗡……像隻發電的大昆蟲。父親從前用的學生桌燈,始終用不壞。
小永:
有一個電話從早到晚打了十幾二十通!
打到十點!
晚安 P.M.10:48
大冒號,驚嘆號,沒有署名。相較於過去母親的字小了許多,感覺是極慢速寫下來的。下面記電話號碼,阿拉伯數字看起來頑皮又邪惡,一串鎖鏈。留言重點似在提醒她時間的流逝,「從早到晚」,此時此刻快十一點了。她想她可是備妥午晚餐,下午才出門的。美術館禮拜六夜間開放,八點半閉館,這時間不塞車,再怎麼龜速,回程加停車頂多四十分鐘,母親清楚得很。
她待到最後,溫柔客氣的廣播準時自天花板降落。該準備離館的告知讓逛美術館的人再賞賜身邊的藝術品一眼,不管是複習或初見,此時都別具吸引力。潛伏在各個角落的遊客紛紛朝門口移動,她無法駕輕就熟,卻又享受現場忙碌奔走的活絡感,彰顯鞋跟的質地和高度的聲響,人和手扶梯結合成流暢的坡度和動線,好像機器人接到指令全動了起來。她立在鉛灰色的輸送帶上,望著底下一顆顆行走的螺帽,一點也不想停下來。在這段出清的時間裡,整個美術館和裡面的人都是掏空的,可透視的。她隨著一波波人潮離去,不會趕在前頭,也不曾落到最後,怕像浴缸排水,越到後面那股吸力越大,陡然淨空,剩下幾個館員水上玩具般擱淺在那兒。
她自抽屜取出父親在美術館買的筆記本,封面是一幅美麗的夏日庭園,錯縱的蕉葉和紅花各占一半,同樣的花只有一種表現手法,同樣的葉卻有三種,濃綠、淡綠,以及蘸上灰墨緄邊描繪葉脈的蕉葉。左下方花朵上面有隻黑蝶,近看,蝶翼橘色的後翅各翅脈有藍紫色點紋,尾突兩瓣藍紫。畫橫跨筆記脊背,占封底三分之一,空白處印有全畫縮圖,這才看清楚,畫中那些枇杷色的留白,其實是和紅花一樣的花朵。縮圖下面渺似小蟻的字寫著:
木下靜涯(一八八七—一九八八)南國初夏 膠彩、絹 台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214.7×87.3cm 1920—30
夜沉腦鈍,她遲疑了一下才弄明白這位不知性別的畫家居然活那麼久,如果沒有印錯。
父親逛過一次夜間美術館。她在病榻前告訴他夜間開放的消息,喜形於色,一副天大的好消息的口吻,「你猜,關於美術館。」
現在想來真幼稚,對無望的重症患者能有什麼好消息,難道美術館會治病。
「畢卡索來了!」父親也笑了,他指的是畢卡索的人,不是畫。
「起死回生是有可能的!是我們很久以前說過的!希望的!」
母親在客廳出聲,「你不是說你長大要做館長!」
她眼珠子瞟向一邊,嘴抿得緊緊的,鼻孔還故意撐大,用小女孩裝生氣的表情逗弄父親。
「到底是什麼?要搬來我們家隔壁?」順應她的演出咳嗽的父親繼續費心編造。
「是夜間開放!」
幾個字低沉到母親追進來探問。
「他們終於想到了,可以讓我們在星空下看畫展。」父親說。
那天去美術館父親開車,順暢平穩,紅燈總在他們接近時轉綠,她反而希望多一點紅燈。他們還在停車場看了會準備降落的飛機低嘯而過。她怕父親累,說好只看一個展,免得等他們打包鰻魚飯的母親餓著。他們乘手扶梯到她熟悉的二樓展場看典藏展,一起走了兩個展間,她出去一下子,再回來尋父親的身影,眼睛熱了起來。
美術館的外觀像堆疊的白盒子,她走在裡面總想著,原來這些盒子是相通的。她跟在父親後面,保持不超過一個盒子的距離,有時在兩個盒子一頭一尾,個別觀賞主題為「風景」的作品。父親雖然消瘦,褲管空空的,但肩膀還是硬挺的,當他停下腳步站著,有一種行過千山萬水的堅定,謙卑而優雅。在同一個盒子對角兩端的畫作前他們對望了,父親手向前低低地揮趕一下,彷彿被孩子帶到夜店的父親,叫孩子自個去玩沒關係,他可以的。小時候一家人上美術館父親即訓練她們,自己看自己的。換一幅畫她又轉頭看父親,父親把那動作加大連做兩回,笑得弔詭,好像有了心動的目標,要孩子別來礙事。
距離入口最遠的一個長方形空間,盡頭一個方形牆面,她直覺是面向停車場凸出的一個窗台,入夜後外面有螢光的彩色燈管繞著方形窗框發亮;這兒感覺昏暗,合適單一幅畫、單獨觀賞。人們來到它面前,對這幅畫這堵牆視若無睹,好像跳水選手站上跳板,孤獨,充滿勇氣。她看著父親走到那邊,站了許久,她祈禱這樣的畫面繼續存在。
她微搭著父親的手一起站上手扶梯,說:「我有一個朋友,到現在還不敢搭手扶梯!」下了手扶梯,走在平地又說:「聽說越南最早有電梯的時候,電梯旁邊站兩個服務人員,專門負責把人從電梯上面接下來,丟上去……」
他們駝背坐在一樓大廳側邊的長木椅上,面向空白畫布般的大片落地玻璃,玻璃後面是無題的夜景,調整角度能看見外面的世界,馬路、車、路樹、人……他們暗自擺頭晃腦。她起身去了下洗手間,回來看見父親站在離長椅不遠的藝品小棧,手上拿著剛買的這本紅花綠葉的小冊子。她去洗手間一點也不敢逗留,只為化解那份迫人的緘默,可見父親買它速度之快。封面這幅古典美的景致吸引他,讀了這行關於它的身世的細字,發現出自一個長命百歲者之手,有如一種祝福,二話不說馬上買了。
「你不是最喜歡逛這裡,」父親口氣溫柔,「去買個紀念品啊!」
小時候跟父親上美術館,她總是迫不及待一馬當先跑進藝品部,好不容易捱到下課上福利社的學生似的。母親責怪父親不該讓她養成買紀念品的習慣。她挑幾個東西等母親篩選,有時全未獲選,後來她乾脆自己先淘汰到剩一個,讓母親不忍拒絕。母親有一套自以為有價值的評斷標準,其實只是視心情而定。有時母親會主動買貴一點的東西給她,正是她想買又不敢說的。
她還記得她走向門口的旋轉架,抽出一張郭柏川的畫作明信片,幾筆畫的山,一邊對父親說:「廖繼春的畫怎麼都不做明信片!」
她攤開小冊子,手腕微微用力壓著,想起振筆疾書的警衛,轉臉望窗外,鼻尖湊上冰涼的玻璃方能看見山的顯影,路燈的光暈一圈黃綠。尚無隻字片語可描述夜行上山的人,莫名其妙寫下山路上出現的那些字:
外星人
外國人
外省人
男六劃
刑六劃
死六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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