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效應

《螢火蟲效應》書摘
序幕

一條繩子，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問我就對了。
但我不會告訴你們，因為說再多都是屁。
我要用最原始的方式親自展示。
「呃──呃──」
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眼前的獵物正發出哀鳴，彷彿在說「我知道錯了，我知道我罪孽深重，請讓我活著吧」。
「呃──呃──」
獵物不停扭動身軀，死命用腳踢我，並以慘叫表達最深沉的懺悔。
不過現在才認錯太遲了，我不會心軟的。
要扭就儘量扭吧，反正再怎麼扭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要踢就儘管踢吧，我最愛力道強勁的按摩了。
哈哈哈哈，這種操控生死的感覺真是太爽啦！
獵物仍不放棄，持續反抗著，每一腳都直接撞擊我骨頭。
這樣的痛覺反使我更興奮。
我熱血沸騰，嘴角上揚並加大力道，全身肌肉繃緊，手臂青筋一條條浮出來。
直覺告訴我，勝利即將到來。
「呃……呃……」
獵物的嗚咽漸趨微弱，掙扎幅度也越變越小。
時候到了。
我咬緊牙關，使勁把繩子往後拉，再往後拉，享受臉與脖子漲紅到極致的快感，沉浸在讓獵物俯首稱臣的榮光中，直到獵物完全斷氣。
我贏了。
望著鏡中那個平頭的自己，我露出笑容，兩顆犬齒在幽暗燈光下發出光芒，像是在說「誇獎我吧，我是全宇宙最厲害的人」。
我向右側身，回頭對著鏡子，欣賞我頸後的刺青。
我真是他媽的太帥了。
這麼帥又總是躲在暗處的我，這麼聰明又總是不留痕跡的我，那些愚蠢的警察絕對找不到。
而且他們很快會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
他們破案的速度比不上我殺人的速度。

1

二〇一九年六月二日
一隻骨感的手拍著亞博肩膀。
那手先輕拍一下，接著連拍兩下，最後越拍越急。
亞博從填滿字的出生登記表抬頭，轉身看手的主人。透過鏡片，他見年輕男同事雙眼睜大，喉結還不斷振動。
「下一組好像是那個……」
同事暗暗伸出食指，比向左前。
亞博順著望去，微微點頭，似乎明白了一切。
左前方坐著一對男女，看來與三十四歲的亞博年齡相仿。兩人雖並排而坐，眼神卻毫無交集，女的縮著身子低頭滑手機，男的則雙手插腰，黑色吊嘎幾乎被壯碩胸肌撐爆，兩條結實手臂上的青龍，彷彿隨時會飛出來大開殺戒。
原來他們要辦那個。亞博臉頰成了兩顆紅蘋果。
「你還好吧？」同事問。
「沒事。」亞博搔了搔臉：好癢啊，只好用「深藏不露」大法了。
他深呼吸幾下，發覺臉仍發紅後，戴上口罩。
同事低語：「那個男的很兇，我又這麼菜，萬一待會兒弄錯什麼或說錯話就慘了。雖然我之前在仁心醫院當義工時，有在系統裡登記想要的房型，如果像之前同事那樣因為勸架被揍到吐血，不怕搶不到單人病房，但我真的不想住院。」
辦那個心情差很正常，而且一不小心就會擦槍走火。
亞博再深呼吸，隔著口罩搔臉。
「那我現在該……該怎麼……」菜鳥同事的手不斷打顫，目光掃過周圍同仁：「你們可以幫我嗎？」
「抽到下下籤就認命吧。」同事甲說。
「我們也是這樣過來的。」同事乙聳肩。
「我還沒好。」同事丙指向自己臉部的瘀青。
「慘了……」菜鳥同事面色蒼白。
亞博停止搔臉，深吸氣：「我來吧。」
他摁下按鈕，叫號燈數字從102跳到103，那對男女也起身走來。
皮繃緊的時候到了。

＊

啪地一聲，男人將紙砸在桌面，胸肌振動兩下似在示威。
亞博留意到對方領口有微量乳白粉末，邊讀協議書邊撐大鼻孔確認。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他輕抬下巴，指著表格下方：「請你們在這裡簽名。」
等待時，他滑了幾下手機，向菜鳥同事說悄悄話，同事聽完往外跑。
他繼續觀察刺青男，發覺對方頭頂閃著髮油光澤有梳痕；氣質粗獷，眉毛卻連根雜毛也沒有；中指最靠近手掌的指節，有一圈綠色痕跡。
突如其來的鈴聲劃破令人彆扭的寂靜，刺青男自褲袋取出手機，在目光觸及螢幕的瞬間挑起眉毛，扔下一句「老闆找我」，火速走到外頭。
亞博雙肩放鬆下來。
「又是老闆……」女人嘆氣，將簽完名的文件給亞博：「我真倒楣，嫁給一個常輪大夜班、根本沒時間陪我的男人。本來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死撐，久了還是受不了決定離婚，希望法官能把監護權給我。」
亞博輕輕頷首，刺青男快步進來，女方抬頭問：
「對了，好久沒聽你提那個小莉了，她現在還在你們工廠嗎？」
「提她幹嘛？」刺青男眉頭一皺，拉高嗓門：「她喔，臉上的粉厚得跟牆壁一樣，嚇死人了。」
他眼中竄出火花，轉向亞博，用食指對著亞博鼻尖：「你剛才跟她講什麼？」
「沒有。」亞博背部僵直。
「幹，一定是你多嘴！」
刺青男踹櫃檯一腳，產生巨大聲響，亞博被震得向後彈，其他同事紛紛離座躲到角落去。
亞博搖頭：「我真的沒有。」
對方再踢櫃檯：「還說沒有，你真是他媽的欠扁！」
對方高高舉起椅子，準備砸向亞博──
「叔叔──」
稚嫩童音自門口傳來，刺青男回頭，見菜鳥同事牽著一名小女孩進來，頓時睜大眼盯著女孩的臉。
「叔叔，你怎麼了？」女孩問。
刺青男再瞅她幾眼，放下椅子，僵著笑容離去。　
「真的很不好意思。」女人對亞博折腰。
儘管這對夫妻列出的離婚原因是「個性不合」，亞博已推理出女方未看清的真相。
在T市的戶政事務所戶籍登記課擔任課員多年，他早已看盡世間百態：
人們迎接新生命時不見得只有喜悅，有時還帶著失去自由的落寞與責任加重的焦慮；失去至親時不盡然皆是哀慟，有時還伴隨不必再照顧重病家人的如釋重負及爭奪遺產的爾虞我詐；結婚不全是踏入新階段的歡喜，離婚也不全是迫不得已的無奈，有時兩者正好對調。
將端正五官藏於黑框眼鏡下的他，也常從民眾嘴笑眼不笑的神態，與口裡說「好」卻不自覺搖頭的舉措，識破他們不能說的祕密。
即便如此，他仍緊閉雙脣，不介入他人生活。那女人離去時，他只例行性地說「已經將您的資料更新，之後離您最近的健康管理師，仍會透過視訊為您提供醫療諮詢，若有需要也會登門看診」，並偷加一句「祝您幸福」。
菜鳥同事過來，幫忙將櫃檯擺正：「哇塞，你也太神了吧，怎麼知道樓下警衛的女兒可以治他？」
亞博摘下口罩：「他領口有乳白粉末，我仔細聞發現是奶粉，而且他們協議書有女兒的名字。他那麼兇，老婆應該無法逼他泡奶，除非是他自己疼愛女兒去做。」
他繼續說：「我在他簽名時滑了幾下手機，找到他的臉書帳號，上面有許多他跟女兒的合照，其中幾張他被女兒捉弄卻笑得很開心，看來他的確很疼女兒。我還發現他女兒跟樓下警衛的女兒長得很像，就趕快找那個小女孩來治他。」
「原來如此，難怪他當時一直看著那女孩，不過我怎麼完全沒看到粉末也沒聞到奶粉味呢？」同事回座。
亞博苦笑：
你沒看到的還多著呢。那男的梳油頭又修眉毛，特別在意外表，中指的綠色痕跡，應該是戴了含銅的戒指好一陣子，在戒指表面磨損後，銅與空氣接觸產生銅綠而沾到指頭。
戒指戴在中指而非無名指，是情人戒的機率比婚戒高。再加上他常輪夜班不陪太太，聽太太提到女同事還暴怒，很可能是心虛才反應過度，而他的外遇對象八成就是那個小莉。
至於他刻意隱藏外遇，應是為了女兒，不希望影響他爭取監護權。
亞博瞅了眼牆上的鐘：四點五十八。
時間差不多了，沒意外的話，應該快打來了。
他飛快舞動手指，將資料輸入電腦，以眼角餘光留意手機。
快點響，快點響……
他內心的渴望化作低音，在耳畔迴盪，久久不散。

＊
 
同事們窸窸窣窣將剪刀膠水收進抽屜，唯有亞博一動也不動。
他直直盯著牆面，隨著向前刻動的秒針默數：
五點十分一秒、兩秒、三秒……
秒針走動的速度似乎越來越快，他又黑又大的眼珠也往前凸。
十三分一秒、兩秒、三秒……
周圍同事漸次消失，他白淨的臉龐更加失去血色。
十八分一秒、兩秒、三秒──
輕柔樂聲滑入耳殼，他火速抓起手機，貼近耳朵。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2

把車從戶政事務所移到停車中心只需一分鐘，亞博卻花了超過五分鐘。
離開事務所後，他並未直接前往員工停車場，而是走向隔壁三層樓高、屋頂為黑色警帽造型的建築。
他抬起眉眼，凝視三樓外牆中央的金色和平鴿標誌，再望向建築門口上方的跑馬燈。
由於T市政府剛在郊區開放幾處自駕車實驗區，卻屢遭民眾駕車誤闖，近日跑馬燈常出現「以下自駕車實驗區不開放一般車輛進入」之宣導標語。
帶著這樣的預期，亞博眼底閃過詫異──
為什麼跑馬燈寫的是「酒駕的都是沒屁眼的小癟三」？
要是被其他人看見還得了，肯定會上新聞。
他左右張望，許多路人快步經過但無人駐足，也無人看向跑馬燈。
我要進去告訴他們嗎？可是……
他正猶豫，一名穿刑警背心的年輕男子跑出來，停在他面前，用雙手擋他視線：「你什麼都沒看到吧？沒看到、沒看到……」
他不知如何應對，尷尬點頭。
「沒看到就好。」
員警放下手，露出濃眉大眼的俊俏臉蛋：
「我剛才測試的時候，想說反正還沒到下班時間，這裡冷冷清清、人也稀稀疏疏的，就給他調皮一下。誰知道關掉後重開機，這段話還是一直瘋瘋癲癲 跑出來，我看它八成是看中了你這個忠實粉絲，想在你面前耍帥啦。」
員警一手插腰，一手指著跑馬燈，像父母責備小孩：「你不要再耍帥了，快給我停下來。」
他應該去當演員。亞博憋著笑意，胸部一顫一顫。
「劉亮，進來。」
警局門口出現另一道身影，因逆光亞博無法看清其面孔，只見到由殘餘夕照勾勒出之黑色人形。那人語調平和，直挺挺優雅站著，雖無揮手或跺腳之威嚇動作，卻散發不容挑戰的權威感。
亞博凝望那黑影，手臂起滿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