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日文文壇譽為「日本近代第一級小說」
近代以女性視角撰寫的離婚小說先驅
《伸子》中極力探究的問題,是現今仍根深柢固的「家庭」的問題--
是「丈夫」與「妻子」的問題、
是試圖擺脫「女傭」、「保母」身分的女性的問題,
更是階級的問題。
問世之初仍被忽視的女性議題階級議題
戰後各大出版社不斷再刷
跨時代精準寫出女性的迷茫和渴望
▍內容簡介
街上到處歡聲慶祝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喧鬧紐約市區裡,來自日本的留學生伸子陷入愛情的憂鬱之中。伸子與父親一同來到紐約生活,在同鄉會遇到年長她十來歲的男人佃。佃充滿謎團的生活方式、廣博的學問知識,都讓年輕的伸子迷戀不已。然而,身邊的人都勸伸子離開這男人。
伸子不顧旁人的阻撓,與佃在美國結婚。但回到日本後,伸子的家人毫不接受佃的存在,夫妻倆寄居在伸子娘家,毫無地位可言。為了心愛的丈夫,伸子決心離家自立,她以為新居生活會是圓滿幸福的開始,沒想到,自己只是從一個家庭的掌心中,逃往一個男人的控制之下⋯⋯
宮本百合子依據自身經驗,描述女性從家庭解放、從婚姻制度解放的女性私小說。赤裸直擊日本傳統夫妻觀,日文文壇譽為「日本近代第一級小說」。
▍《伸子》的重要性--在號稱人人平等的今日,女性的處境仍值得關心
《伸子》在戰前的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中受到忽視,在文壇上也未能得到多大的評價。而一直要到戰後,《伸子》才受到世人矚目,從各大出版社都不斷再刷,就可看出端倪。宮本百合子自身解說更為精確:四分之一個世紀前所完成的《伸子》,現今卻能有廣泛階層讀者,這個事實是否代表《伸子》的主題在今日日本年輕女性的生活當中,仍是尚未徹底解決的社會課題?《伸子》所反映的,在二十幾年前只有少數女性意識到的問題,在今日已成為大多數年輕女性真實體會到的社會現實問題。……
──日本文學評論家水野明善
▍伸子的女性成長三階段(內文摘錄)
愛情的迷惘
得到摯愛,並為對方所愛的確信,第一次給了伸子精神上充實的平靜與希望,然而佃卻不是如此。隨著感情的熱度高漲,他的內心無時無刻充滿了不安。這不免亦感染了伸子。他們遲遲無法藉由彼此的愛,感受到更強大的生活力量,彼此扶持,得到和平且高貴的光輝。
雖然無法清楚說明,但她意欲追求的生活核心,一直存在於她的心中某處。如果佃也有這樣的追求,伸子一定能立刻感覺到才對。一定會在某處靈犀相同,將伸子拯救出失望之中。證據就是,(伸子思考著,不斷地思考著),當時佃連一句愛她的話都沒有說出口,自己就感受到他的愛了,不是嗎?
家庭的疑惑
妻子這個角色完全不適合她。為何不適合,理由一言難盡,也不可能說明。因為理由應該在極深之處,是一種微妙而纖細的感覺。但伸子只明白一點,也就是生活運轉的幅度太小、太重、缺乏年輕的柔軟度。接下來才是他們的生活。
人就像被豢養的動物一樣,終有一日會習慣任何境遇, 這個事實讓她悲傷恐懼。自己也一樣很快就會習慣這樣的生活嗎? 然後幾年過去,她會失去所有的興趣與熱情,淪為與最初想要成為的人似是而非的另一個人,甚至對此毫無所覺地結束這一生嗎? 伸子惋惜著在無形中流逝的生活,陷入不安。
夫妻間的糾紛不僅止於夫妻之間,甚至波及周圍,迫使她不得不暴露出可厭的內心陰霾。伸子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但父母那彷彿在叫她不可以愛丈夫、也不可以厭惡丈夫的微妙心態, 讓她感到諷刺又可悲。
婚姻的心死
伸子的理性對此早已有了答案,然而卻又有一股完全相反的力量牽制著她,讓她連對自己都不敢明言。但這讓伸子對於身為佃的妻子有了新的恐懼。就連去想像這樣的狀態要持續一輩子,都讓她害怕極了。
佃是她傾盡自己的好壞等一切存在去愛、去恨的人,只是偶然憶起的一塊石子,都能讓她聯想到他在某時候說某些話的聲音、看她的眼神。而佃也是一樣,會想到自己的種種細節吧。一想到這裡,伸子覺得就好像彼此這五年的生活一鼓作氣地朝自己壓了上來,幾乎要窒息。
▍麥田日文經典新書系:「幡」
致所有反抗者們、新世紀的旗手、舊世代的守望者——
你們揭起時代的巨幡,我們見證文學在歷史上劃下的血痕。
「日本近代文學由此開端。從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到一九八○年左右,這條浩浩蕩蕩的文學大河,呈現了清楚的獨特風景。在這裡,文學的創作與文學的理念,或者更普遍地說,理論與作品,有著密不可分的交纏。幾乎每一部重要的作品,背後都有深刻的思想或主張;幾乎每一位重要的作家,都覺得有責任整理、提供獨特的創作道理。在這裡,作者的自我意識高度發達,無論在理論或作品上,他們都一方面認真尋索自我在世界中的位置,另一方面認真提供他們從這自我位置上所瞻見的世界圖象。
每個作者、甚至是每部作品,於是都像是高高舉起了鮮明的旗幟,在風中招搖擺盪。這一張張自信炫示的旗幟,構成了日本近代文學最迷人的景象。
針對日本近代文學的個性,我們提出了相應的閱讀計畫。依循三個標準,精選出納入書系中的作品:第一,作品具備當下閱讀的趣味與相關性;第二,作品背後反映了特殊的心理與社會風貌;第三,作品帶有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的思想、理論代表性。也就是,書系中的每一部作品都樹建一竿可以清楚辨認的心理與社會旗幟,讓讀者在閱讀中不只可以藉此逐漸鋪畫出日本文學的歷史地圖,也能夠藉此定位自己人生中的個體與集體方向。」──楊照(「幡」書系總策畫)
幡,是宣示的標幟,也是反抗時揮舞的大旗。
二十一世紀的我們,仍需懂得如何革命。
日本文學並非總是唯美幻象,
有一群人,他們以血肉書寫世間諸相,
以文字在殺戮中抱擁。
森鷗外於一百年前大膽提示的人權議題;
夏目漱石探究人性自私的「自利主義」;
金子光晴揭示日本民族的「絕望性」;
壺井榮刻畫童稚之眼投射的殘酷現實;
川端康成細膩書寫戰後不完美家庭的愛與孤寂。
觀看百年來身處動盪時局的文豪,
推翻舊世界規則,觸發文學與歷史的百年革命。
▶「幡」書系出版書目〔全書系均收錄:日本文壇大事紀‧作家年表〕
川端康成《東京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畢生唯一長篇巨作
森鷗外《山椒大夫》:與夏目漱石齊名日本文學雙璧‧森鷗外超越時代的警世之作
壺井榮《二十四之瞳》:九度改編影視‧以十二個孩子的眼睛所見,記錄戰爭殘酷的反戰經典
金子光晴《絕望的精神史》:大正反骨詩人‧金子光晴尖銳剖析日本人的「絕望」原罪
夏目漱石《明暗》: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揭露人類私心的未竟遺作
高村光太郎《智惠子抄》:改變現代詩歌走向的文學先鋒‧日本現代詩歌史上最暢銷的愛情經典之作
宮本百合子《伸子》:日本戰後抵抗文學先鋒‧宮本百合子宣揚女性解放的超越時代之作
野坂昭如《螢火蟲之墓》:反戰文學經典代表作,野坂昭如半自傳跨時代警世之作
作者簡介
宮本百合子
一八九九年出生於東京。本名是中条百合,父親是農學校講師,母親是出身貴族女學校的名媛,宮本自小就受歐美思想薰陶,學習鋼琴,也經常觀賞戲劇、美術館的繪畫作品。十六歲時進入日本女子大學就讀,並在《中央公論》雜誌發表小說《貧窮的人們》,受到文壇矚目,並稱她為「天才少女」。
一九一八年,宮本與父親一同赴美,隔年她在哥倫比亞大學當旁聽生,和年長十五歲的學者荒木茂結婚。然而宮本婚姻生活並不順遂,五年後,她和荒木離婚,隨即在友人的引介下與俄國文學研究家湯淺芳子展開同居生活。她將這段婚姻過程寫成長篇小說《伸子》,被譽為是「日本近代文學的第一級作品」。
一九二七年,宮本與湯淺前往蘇聯、歐洲旅行,傾倒於馬克思主義。宮本回國後就開始參與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加入無產階級作家聯盟,並成為日本共產黨的一員。一九三二年,她與共產黨員宮本顯治結婚,隔年宮本顯治就因「日本共產黨內奸查問事件」而入獄。宮本顯治入獄期間,宮本為了表示自己與獄中的丈夫在同一陣線,將筆名冠上夫姓,正式使用宮本百合子這個名字。
二次大戰結束後,宮本與中野重治等人共同創立新日本文學會,致力於推行文藝運動與婦女運動。代表作《風知草》、《播州平野》、《道標》等作品也於此時完成。在長篇巨作《道標》完成後的隔年一九五一年,宮本因病過世,享年五十一歲。宮本的作品從《伸子》開始,便體現一個主題:自由。她在創作中帶入自身經歷,領先時代提倡女性解放,更是日本戰後的民主主義文學、抵抗文學開創先鋒。
王華懋
專職譯者,譯有數十本譯作。近期譯作有《今晚,敬所有的酒吧》、《便利店人間》、《無花果與月》、《戰場上的廚師》、《花與愛麗絲殺人事件》、《破門》、《一路》、《海盜女王》等。
目次
總序 幡:日本近代的文學旗手
伸子
宮本百合子年表
日本近代文學大事記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第一章
1
伸子雙手繞到身後,憑靠在半開的窗框上,望著室內情景。
房間中央有張長方形大桌,桌上雜亂地堆著文件─打字機的紫色墨字暈滲、草率地裝訂成厚厚一冊的紙頁,以及邊角釘夾閃閃發亮的某些備忘錄─兩名男子就隔著這些文件,聚精會神地念誦比對著內容。頭頂的水晶燈光線清晰地照亮這些,落在鼠灰色地毯上。
就如同照耀整個房間的單調燈光,兩名男子的工作內容亦單調無趣。穿著手紡呢衣物的黝黑清瘦男子左手拿著成冊紙頁,目光掃視著,一頁翻過一頁,口中不停地讀出長串數字。男子對面,伸子的父親佐佐淺坐在椅子上,手拿藍色鉛筆,毫不大意地檢查數字。他穿著款式高雅、條紋特殊的有領吸菸外套。儘管穿著休閒,他卻已埋首於這機械式的忙碌工作超過三十分鐘了。
旁觀的伸子不理解那工作內容,也不明白有什麼必要非現在處理不可。她之所以安分地退到窗邊看著,主要是因為她從小就學會要認分,父親在忙的時候絕不能打擾。但她卻也漸漸被他們的動作給吸引了。
「二八七點二六○。五九三○三點四二七……」
以不重不輕的平坦語調飛快念誦的聲音,就彷彿紡錘勤奮的運作聲。佐佐的藍鉛筆順著那聲音,以近乎全自動的敏捷,精細而一絲不苟地沙沙滑動著。這裡頭生出一種獨特的節奏,專注地看著,便能感受到近似機器規律運作帶給人心的、強力扎實而又精力充沛的亢奮。
他們一口氣處理完兩疊裝訂成冊的大開本文件,接著稍微放慢速度比對完第三份薄薄的備忘錄後,佐佐如釋重負地行禮並挪開椅子說:
「啊,真是辛苦了。」
四下的緊張一口氣弛緩下來,連伸子都情不自禁地鬆了一口氣,外界的噪音驀地自身後一擁而上。正值晚飯後時間,人們都上街去了。伸子所在的五樓正下方的百老匯大道,無數行人絡繹不絕的腳步聲、談笑聲融為一體,化成散漫不定的濃濃雜音,直升而來。汽車尖銳的喇叭聲穿透都會彌漫至夜空的巨大喧囂,在燈柱下叫賣晚報的報童高亢的吆喝聲斷斷續續。─手紡呢衣物男子迅速理好文件,收進自己的黃色手提包裡。接著他和佐佐交談了兩、三句,遠遠地向伸子道別,以做作的快步離去。佐佐送男子到門口。
回來後,佐佐津津有味地吐出香菸的煙說:
「好了──差不多該出門了。」
伸子離開窗邊,在一旁的長椅坐下問:
「真的要去嗎?」
「怎麼這麼問? 妳也要去吧? 我已經這麼回覆人家了。」
「我──不想去了。」
「為什麼?」
「我累壞了。而且……好像不怎麼有趣。」
「唔……」
佐佐沉默地看著自己吐出來的煙半晌,徐徐地說:
「不用換衣服了,妳也一起來吧。只要去了,總會有收穫的。再說,得趁著我還在的時候,多認識一些人,否則到時候只剩妳一個,總是不方便。」
今晚伸子和父親受邀參加日本人學生俱樂部主辦的類似茶敘的活動。邀請函上說,這場懇親會的主賓是最近剛從故國來美的某文學博士,卻完全無法勾起伸子的興趣。伸子本身也是紐約初來乍到的旅客。午後她一個人前往陌生的下城購物,精疲力盡地回來。想到連晚上都得規規矩矩地待在人群之中,她實在有些厭煩。但健康而精力旺盛的佐佐大多數時候都不顧伸子內向的性情。他總是以不像將
屆耳順的活潑拖著伸子四處跑。這顯然是出於父親對女兒的關愛,想要趁自己停留此地時,讓伸子熟悉環境,並廣為結交。他是來這座都市出公差,僅停留短暫的三個月。他回國以後,伸子將一個人留在這裡。旅行期間,伸子縱然不情願,大抵上也都是跟著父親到處走─從市公所到某家大銀行的鐵絲網內,深入人們坐在錢幣堆裡以蒼白的指頭數錢的悶熱房間裡。但是對此地陌生、又沒有特殊目的的伸子,若是不跟著父親走,肯定又會覺得日子漫長得難熬,就宛如被丟在一邊的石頭般無趣──
現在她也確實不想出門。但一想到父親離開後,自己得一個人悶在飯店房間直到十二點,又不禁毛骨悚然。
伸子踢動雙腳,磨磨蹭蹭,這段期間,佐佐逕自踩著活力十足的步伐進臥室去了。很快地,開著的門內傳來潑水聲、放下髮梳的輕脆碰撞聲。窗外是夜貓子大都會毫無睏意的喧鬧,以及對街建築物屋頂上旋繞的廣告霓虹燈忙碌的閃爍。漆黑的夜空反射著下界的燈火,染上朦朧的溼潤。
一股孩子氣的恐懼油然而生:
「萬一被丟下就糟了!」
她匆忙起身追上父親。佐佐已經梳好頭髮,站在房中央,一隻手正要穿進外套袖子裡。伸子見狀急忙說:
「抱歉,可以等我一下嗎? 我還是去好了。」
伸子快步走到鏡前。
佐佐看看時鐘:
「快沒時間嘍?」
「很快就好,五分鐘就好!」
伸子迅速梳理頭髮,戴上褐色的小圓帽。
2
隨著街號增加,行人漸減,街景變得冷清起來。
父女來到拉下百葉簾的陰森大櫥窗,在街角往左彎。一離開大馬路,頓時變得陰暗,好似連平緩的下坡路路面都看不清楚了。隔著前方一條大馬路的另一頭是哈德遜河,不時有刺骨的夜晚河風颳過。河畔公園樹葉落盡的樹木間,立著朦朧綻放冰冷蒼白燈光的煤氣燈。
寒冷與寂寥之外,又攙雜了恐懼,令伸子感到異樣的緊張。她不自覺地用力抱住父親的手臂。
「一片漆黑呢。你知道在哪裡嗎?」
佐佐的鞋跟敲出聲響,不停留意著右側人家,以有些異於平時的壓抑語氣說:
「應該還要再前面一點。─不過每戶人家都長得一樣,真教人沒轍。路燈實在太少了……」
確實,左右並排著幾十戶人家,狹窄的門面如出一轍,都有著低矮的鐵柵欄及高上三、四階的屋門。街道上稀疏的路燈光線,照不到這些和路面有段距離的樸素門口。兩人幾乎是一戶戶查看著這些陰暗的人家門口前進,愈來愈感到孤寂。就在他們開始厭煩的時候,前方出現一道透出燈光的拱窗。窗簾隙縫間映出室內男子走動的立姿,傳出聽不清內容的話聲──
伸子扯了扯父親的手臂。
「是這裡!」
佐佐看了一下屋子外觀,走上門口階梯,撳下門鈴。短促而無餘韻的鈴聲立時在門內響起。伸子生出期待與好奇。這陰暗的巷弄正令她陷入莫名的不安,導致她感覺這道老舊的玻璃門另一頭似乎有某些溫暖愉快的事物在等待。玻璃很快地映出人影,橡木門意外順暢地朝內打開。開門的男子見到兩人,將門開得更大,語氣恭敬地寒暄道:
「歡迎光臨。請進……」
佐佐一進門廳,立刻脫下外套。伸子張望四周。右側牆邊有附鏡子的高帽架,左側擺著有葡萄藤蔓厚浮雕的長椅,前方是通往二樓的平緩階梯。屋內有間以厚重的門簾遮掩視線的開放房間,那間廳房傳來全是男聲的鏗鏘有力談笑聲。那附近堅固的褐色橡木圓柱及鑲板在燈光下反射著光澤,令伸子感到舒適的感動。這一帶滲染著某種讓她感到新鮮的氣味。家具上光劑的氣味,與香菸、羊毛和某種乾燥皮革散發的氣味合而為一,感覺就是純男性的住居。
開門的男子協助佐佐褪下外套後說:
「請往這邊走。也有許多女士光臨……」
伸子微微頷首,這時第一次清楚地看到男子的容貌。男子穿著白色低領而有些磨損的樸素黑衣,打著黑領帶。相貌陰沉,但渾圓寬闊的下巴很有特色。伸子邊上樓邊問:
「請問安川小姐有來嗎?」
年約三十五、六歲的男子以應是天生的低沉嗓音回道:
「有的。」
上了二樓,有個房間房門半掩,裡面傳出女人的談話聲。男子出聲:
「安川小姐,佐佐小姐來了。」
室內頓時安靜下來。
「咦! 她來了?」
話聲剛落,安川便大步趨前出現在門檻上。領伸子上樓的男子下樓去了。安川冬子是伸子短暫就讀專門學校期間的學姊,非常勤學,是眾所公認的模範生。伸子只和她交談過一、兩次,但是在此地,稱得上來自大海另一頭的朋友,就只有安川一個人。安川約一年前便進入C大學攻讀教育心理學。
安川稀罕地打量伸子:
「我聽說妳要來,但因為我都不出門,所以不知道妳已來了。妳來得太好了─什麼時候到的?」
「三星期前。」
安川一點都沒變。她以同樣令伸子驚訝的一如既往的爽脆口吻問:
「聽說妳和令尊一起來的?」
「對,我是他的跟班。」
伸子感覺在這些女人面前,自己被當成小女孩般看待。
「今晚他也來了,在樓下。」
「這樣啊。──真好。妳現在住在哪裡?」
「布倫特飯店。」
「啊,那裡我去過。──我來介紹,這位是高崎小姐──她是高師畢業,主修家政學。這位是名取小姐──攻讀音樂──」
伸子逐一向每個人周到地行禮。
大略寒暄、簡短問答完畢後,伸子感到一陣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意外的模糊寂寥。在場的人裡面,沒有一個讓她一眼就產生某些好感。她們的主修不同,容貌亦各異,然而每一個都像能幹的人那樣,不論在物質或精神上都極為忙碌,彷彿不斷地受到催趕,毫無餘裕。這些就像她們枯燥無味的衣著,毫不例外地成了她們的特色。伸子將脫下的外套擱在旁邊的椅子上。
一度中斷的學校話題、留學生的流言,很快地再次死灰復燃。有人親切地向伸子攀談,伸子友善地逐一回話,然而心卻異樣地沉鬱。充斥這個房間的生活圈之狹隘、氣氛之憋屈,總教人侷促,無法融入。好不容易進入全新的環境與生活,這些海外遊學生卻不聞不見,即使和朋友在一起,也只知道埋首學業、功課與忙碌,或談論第三者全無興趣的他人流言,這種狀況,教伸子感到恐怖。
即使下去一樓的廳堂,伸子仍擺脫不了受到束縛的感覺。
佐佐愉悅地坐在廳堂角落的安樂椅上,說個不停。
剛才領她上二樓的男子靠在入口附近簾子旁的柱子上,雙手抱胸,正與坐在椅子上的另一名男子交談。椅子上的男子膝上不合時宜地躺著一隻蜷成一團的黑白貓。男子愜意地邊摸貓邊說話。這散發家庭氣息的情景讓伸子覺得舒服。伸子想要向旁邊的中西打聽那名男子叫什麼。中西是後來才到的小姐,聲音悅耳,說話充滿感情。
結果,剛才的男子笨拙地挪動著魁梧骨感的身軀,來到就在她前面的桌子旁。他伸手做出拂拭桌角灰塵般的動作,以低沉的嗓音進行開會致詞似地開口:
「各位晚安──」
周圍幾張臉轉向聲音所在,整間廳堂的嘈雜安靜下來。一片靜默當中,有人在拼木地板上挪動椅子。裝模作樣的清喉嚨聲響起……
男子略低著頭,平淡地對許多人蒞臨參加表達謝意,歡迎並介紹松田博士後,坐了下來。松田博士是個外貌溫厚的中老年人。他站了起來,隨性地聊起從藝術鄉土特質觀點,對美國繪畫藝術的觀察心得。
說著說著,博士略帶沙啞的平坦嗓音轉往泛泛之談,伸子很快地又感到不滿足了。她聽著博士的話,開始比較對面一字排開的男士們。大部分的人都轉頭看著立於廳堂右側的博士,因此從伸子這裡只看得到許多張臉的左半邊。紅光滿面、眼皮浮腫的庸俗面孔;膚色泛黑、眼鼻粗糙、八成有口臭的容貌;又或是臉頰到嘴邊瘦削無肉,擁有疑似黏液質光滑皮膚的臉龐。腳擺放的位置、憑靠椅子的姿勢,在在似乎顯現出隱藏的部分性格,讓伸子覺得這項觀察很有趣。看正面時伶俐精悍的某個青年,側面卻彷彿暴露出他的魯鈍,顯得虛弱無力。伸子忽然對平素難得看到的自己側面感到幾許不安。她一個接著一個看去,目光落在斜對面剛才那個不知名也不知道職業的中年男子身上。
男子坐滿了整張椅子,應該是習慣動作,雙手緊緊地交抱在胸前,略低著頭。伸子送出不必擔心被對方發現的一瞥,心中一隅生出輕微的困惑。男子的側面有著她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欠缺的特質。其他男人,容貌與身體都有著相同的力量密度─亦即是以無異於胸膛的相同血肉所構成,然而唯獨這名男子,那肩膀寬闊的北方人體格與上面的臉之間,有某種扞格不入的微妙差異。從腳部以相同的力道一路往上看,來到臉部時,視線卻在這裡被某種複雜的東西給絆住了─某種質樸、感傷,就像無法順暢發露於外,轉而內攻般的情感化成了陰翳,蔓延在那張下唇緊抿的蒼白側臉上。
伸子的視線後退了一兩次。她被那張陰鬱的側臉挑起了好奇。男子臉上有的,絕非許多人都擁有的那種得意人的快活,也非剛毅,而是某種陰影,接近黑暗。愈是注視,愈讓人強烈地想要知道那種陰翳是來自何處的什麼。
松田博士說完了。
四下興起比先前更融洽的談笑聲。走廊的門打開,送來冰淇淋與糕點。而令伸子好奇的男子再次起身了。他提議因為有新面孔,希望大家依序自我介紹。伸子最痛恨這種事,忍不住朝遠處的父親投以求救的眼神。但父親聽到這項提議,一臉愉快,眼角皺紋泛著可親的微笑,仍舒舒服服地坐著。
「那麼──古人說『請自隗始』,我就自告奮勇了。」
男子名叫佃一郎,在C大學攻讀比較語言學,學習古印度伊朗語。家鄉在日本海側,研究之餘,也幫忙基督教青年會的工作。他最後說:
「有任何我幫得上忙的地方,都可以找我,請不必客氣。」
古代語言的研究,與世俗的基督教青年會的工作之間,在心境上有什麼必然的關聯嗎?伸子感到難以釋然。但他的主修科目給了伸子模糊的滿足。因為她覺得他臉上的神韻與他的研究之間有某種性格上的關聯。
接著起身自我介紹的人,幾乎都是主修政治、經濟、社會學和法律等。抱著貓的男子叫澤田,主修植物學。女人們也分別簡短地說明各自的抱負或目的。伸子因為尷尬,只冷冷地說了句「我叫佐佐伸子──請多指教」就坐下了。她實在沒有勇氣在這麼多人面前告白,說自己想要更深更廣地了解人們的生活,在死前完成一部傑出的小說。
父女在接近十二點時回到了飯店。
伸子洗完澡,換上居家服,把玩著白天買的精巧銀製封蠟工具─現在是歐戰爆發第五年,每天各處都有紅十字會或為了勞軍而舉辦的義賣會。伸子在其中一處發現了這樣古色古香的玩意兒──這時換上睡衣的佐佐走過來說:
「明天早上九點佃要過來,別忘了。」
「佃先生──今天晚上的?」
「嗯。──南波託我幫他找姪子,我雖然十分牽掛,但一個人實在無能為力,所以想請他幫點忙。」
佐佐大略說明。
「佃好像在這裡待了很久,一定可以找到什麼線索。搞不好──不,說不定他就知道南波的姪子在哪裡……再怎麼說,要在這種滿坑滿谷全是人的大都會裡找出一個失蹤多年的人,可是件大工程呢!」
然後佐佐說:
「妳也快睡吧。」
他就像享受活動之後的睡眠般,立刻上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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