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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從來不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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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從來不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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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記憶之屋的頹敗與修築,
窗外是重複經過的景致。

一座始終在翻修記憶的城市,
時間的氣味紛雜、零落如雪,
受潮的語言裡,每一音節都暗伏傷楚。

最理想的說故事者――陳育萱
站在最謙卑的敘事位置,
對當代社會困境進行綜觀的審視與體察;
建構六種殘酷現場,
述說一段仍持續碎裂、壞毀的理想。

小說裡的南方之城,燠熱、喧騰,是一個失去出口的記憶回圈,眾角色如流沙般紛紛陷落於公安事故、歷史傷創、社福缺陷、居住不義、工傷意外、傳產衰落等社會困境,因而織結了透明無聲的情感縛束。故事裡,他們試圖卸下孤寂愛恨,在被迫歸零的新起點上,重新決定自己的勝負。這是音韻清晰的浮世哀歌,是階級、政策、體制之對鏡……現實與記憶在小說家筆下,層巒疊嶂,布局縝密,人物性格與神情在各別脈絡中緩緩浮凸,一如鋪排命運暗影的濃淡增疊,實則推敲可透光之處,安置人性的餘溫,隱隱照亮明日。

〈歸位〉∣災禍的偶遇,部落青年與女老師在最脆弱的一刻重拾記憶,時移事往,對於原鄉的呼喊與生命的戀慕不曾消逝;過往的酸楚、現刻的傷痛,以及來日的迷惘,在彼此的心領神會中發出轟然鳴響……
〈南方從來不下雪〉∣返回南方,白色年代的遺緒如衰微之船駛入記憶之港,退休老人回憶著自己與母親的回憶,歲月是一張縝密的織網,被慢慢篩落的是永難復原的遺恨,被留下的是僅有的彼此……
〈明天我們去看海〉∣他獨力照護重症母親,疲憊卻也從茫茫現實中暫歇,寧靜閉鎖的病房反讓一切清晰,關於對父親的思念、愛與自我修復的能力;母子選擇在大水之日,開啟燦爛的冒險終章……
〈放生〉∣老兵牽著老狗抵達孤遠海濱,戰爭與家族的記憶像是被反覆沖刷的沙岸,忽漲忽退,每一步伐與思慮,乍以為仍持原狀卻已星移物改。一段棄養之旅,亦是自我溯源的啟始……
〈反光〉∣甫轉學的國小生,在新學期展開一場寂寞的遊戲。背負家庭巨變,面對同儕眼光,他必須找到前行的理由,並得樂觀肩負未來,和最珍貴的人,在夢想的海岸,搭築小屋……
〈第三次警告,冠昇五金行〉∣面臨迫遷的五金行,父子產生未來規劃的矛盾,對於家產與血脈,同感茫然。在現實時間的奔逝與昔時光影的相互擠壓下,相對無言的兩人,竟在無奈的抗爭現場相遇……

本書特色

★林榮三文學獎暨時報文學獎得主――陳育萱的最新短篇小說集,建構六種殘酷現場,述說一段仍持續碎裂、壞毀的理想。
★收錄「連明偉×陳育萱――當代青年小說家的書寫與等待」精彩筆談,從心境上的原鄉(嚮往)到實質意義(久居)或血緣上的原鄉(家族),探索青年創作者面對生命憂患的情感位移及其書寫觀點之落錨。
★故事以南方港都為背景,涉及公安事故、歷史傷創、社福缺陷、居住不義、工傷意外、傳產衰落等社會議題,小說家站在最謙卑的敘事位置,對當代生活困境進行綜觀的審視與體察。

作者簡介

陳育萱
彰化人,執教於彰化高中。曾分別任教於家齊女中與高雄中學,於南方蟄居七年,而高雄是精神意義上的第二個故鄉。著有長篇小說《不測之人》,散文集《佛蒙特沒有咖哩:記那段駐村寫作的日子》。曾獲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文化部藝術新秀與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詩、散文、小說作品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聯合文學》、《幼獅文藝》與各副刊等。

後記
《南方從來不下雪》是關於所有生活於南方的細節動身,以及諸多在生活中想言而未盡的總體呈現。南方給我諸多滋養,以陽光鞭策我瀝除小我濕氣,大剌剌迎向過往遲疑的種種。這個地理位置同時也是我喜愛的小說家諸如威廉‧福克納、弗蘭納里‧奧康納、卡森‧麥卡勒斯等所選擇書寫的,它富含局外與邊陲的深意,自能從嫏嬛福地孕育生機萬千的作品風情。當年,正是這股生命力鼓動了我,使我存續著南方野性還鄉後,永誌難忘,心心念念想為長久關注的南方群像寫出故事來。
僅以這本小說,承續《不測之人》底蘊,獻給以無限廣闊、熱情豪氣長養我視野的南方。

目次

歸位
南方從來不下雪
明天我們去看海
放生
反光
第三次警告,冠昇五金行
連明偉×陳育萱――當代青年小說家的書寫與等待

書摘/試閱

〈南方從來不下雪〉
 
最近,林國義在凌晨四點左右就會甦醒。狀態初始他強迫自己閉眼,拗不過便覺如臥針氈,後來索性一清醒就起身,輕手輕腳地下床,換衣,閉闔防盜大門,走出公寓。
林國義住在五十年公寓群中的一間。搬來一年,總算適應一大早燙亮日頭熨入皮膚,體內水分蒸騰的感受。
熱度是促其早起的關鍵。
窩住臺北的三十年間,冷寒濕悶。秋冬雨季時,牆壁果真在闔家定居後的第三年滲出水來了。找了防漏專家忙一上午,整間房間依舊是鐘乳石洞窟,滴漏著多餘的水分。沒人想讓公寓變成水塘,所以舉凡除溼的電器器具都用上,幾乎二十四小時輪流發出的聲頻成為屋內牢固的背景。十多年後,大概身處低濕環境太久,他的關節每到微乎其微的溫度和濕度變化之際就毛病不斷,步行,上樓,爬山時發作。
自從遷居這一帶,長年關節痠軟的問題漸漸裸裎至表面,日頭一晒,林國義便感沉滯穢濕消失不少,四肢靈活穩當。
行走於凌晨破曉時分,路燈白熾的光源距離近映地面,加上巷口湧來空調熱氣,即便天未光,背脊已濕。通常,他先走向屈藏在一排住家的廢棄鐵皮屋前,彎下腰,將預先準備好的飼料放在碗中,而虎斑貓仍躲在機車輪子後。他有次看到虎斑貓並不把食物吃光,僅叼了一些,溜進隔壁的防火巷裡。他若無其事地經過,一群走路弱搖的貓崽朝虎斑貓發出細嗓的呼叫。
這是隻貓媽媽。
過去沒有的習慣,不論是清晨餵貓、去市場買菜,都成了林國義樂趣所在。這裡的市場對他來說具有迥異於北部的獨特魅力,即便他不怎麼會說臺語也不礙事。「一斤後腿肉,來,頭家猶閣欲啥物?」肉攤老闆快手切肉,邊問顧客需求。林國義單手提了一條鱸魚、一塊豆腐、高麗菜、茭白筍和附贈的蔥,復接過肉攤以塑膠袋裝好的肉絲,說了多謝,往賣熟食的那區攤子蹓躂。
之所以每日逛市場,失眠只是一個理由,某攤說話風趣的老闆娘亦是助因。她個子高,嗓門圓亮,第一次經過停下是因她一件純白上衣,穿搭年輕人才會穿的牛仔褲款式,當然身材也像。她衝著他微笑,聲音不小地招呼,卻一點都不刺耳,「替您包起來,紅豆餡餅和山東大餅各兩份。您還需要豆漿嗎?今天早上剛煮好的。」難以婉拒,他點點頭。到家後,拿出餡餅,他細嚼出麵香和紅豆泥綿沙口感,而濃厚的無糖豆漿推薦對了,這樣的早餐讓他心飽意足。阿妮餡餅是他晨早起床的一點樂趣,也不算特地,他對自己說,就只是習慣這口味罷了。
某次倒垃圾,不意聽對門鄰居說起阿妮有個四肢癱瘓的兒子,說是出生時腦傷造成的,像是怕住戶不曉得這潛規則,一樓張太太補充道,「每天傍晚都在公園看見阿妮推著兒子來散步,大概是還抱著希望哪,可憐唷……。」知道這件事的林國義,並未回應什麼,只是他就此格外當心掐住時間,光顧走動餡餅攤。
他有時分送給同為住戶的鄰居,竟一度離奇地被誤為對哪戶喪夫獨身的太太有興趣。
林國義內心不起波瀾,照樣例行早起。
生活在南方,睡眠的航線上輕易將他推向清醒那一側;因為坐擁極多的時間,白晝變得無盡悠長,就算晃了一圈市場,時針才迫近七點。回想壯年階段,工作之故,連在通勤的公車上都能睡。他的工作在高樓叢林的某一層進行,經常性的夜晚加班使他倦極,為了排解,他會走到擦得得別明亮的大片玻璃窗旁,向下凝視。佇立於某種高度俯瞰下方,彈珠意象回堵他的腦袋迴路。臺北城內,藉由燈火撐開夜晚的流竄人群,往攤車,夜市,餐廳店面一簇簇而去,整夜密集進行的小本交易,熱鬧得很。正因熱鬧,買了一樣就再湊向下一攤,一顆滾動力十足的彈珠;十萬顆彈珠,就從暗中滾出霓虹燦亮,再匯集成不規則形狀,直到某種力量讓它們往四周散去。
光點彼此之間是不會交融的,他想。然而,自己仍選擇住在這座島嶼的首都,娶妻、生子。
在他年輕的時候,沒有人不想來臺北打拼。
然而退休沒多久,家人便接到林國義宣布自己準備要搬到南部的消息。
「幹麼呀?這裡多好。爸你看,捷運支線之後會經過附近公園,以後去哪都更方便,去南部幹麼?」小女兒潔心不以為然地說著,她臺北人土生土長,直到研究所畢業都沒真正離開過臺北。「爸,還是我託同事問一下目前房價?現在雖然不算出手的好時機……唉,爸,你想規畫退休之後買房,該早點跟我商量啊!」大女兒潔旻說道。林國義攤開報紙,刻意埋在報紙頭幾頁總統大選和中美貿易戰的標題內容。往後翻,則全是他不認識的明星。有人得獎,有人外遇,有人疑似壓力過大而罹患精神病症。青春的臉孔置放於色彩鮮明的服裝與背景中,撐出時尚姿態,個個像極,倒只有他看了一位就忘一位。之前他問及幾個人名,結果慘遭女兒們白眼。這種情況是代表自己記憶力衰退了?他暗自在心底懷疑,就跟幾年前發作的頭痛,不幸後來附帶演變成失眠。這種事他沒跟女兒或太太說,要是說了,她們肯定又有一堆說好聽是建議,實則是叨念。兩個女兒都像太太,說話伶俐,有時連凌厲都浮現了。
他闔起報紙:「我的事都不用你們擔心,忙自己的事去。」
年紀不小的小女兒嘟起嘴,一句不說,索性轉開綜藝節目。大女兒踱步到廚房,說要幫媽媽準備晚餐。
兩個女兒遊說失敗,廚房那頭持續傳來剁響砧板的相擊聲。
他無心再看報紙,然又翻回頭版。
當年,林國義沒打算娶妻的,可是三十歲後,主動介紹相親的是他在服役時期的下屬。退伍不知都幾年了,某次路上巧遇,彼此寒暄幾句後,下屬訝異他還沒生兒育女,便說要替他牽線。他這下屬後來是中校等級的人物了,為人跟之前一樣,特別熱心。他無法推卻,於是赴約了。
短髮女人坐在對面木椅上,年紀看起來比他至少小個六七歲,可他也不能完全確定。盡量不在公共場合出沒的他,第一次進了這間據說挺有名的咖啡廳,向服務生點了黑咖啡,送來,才剛喝一口就險些吐出來。對面穿鵝黃削肩洋裝的女人笑了,取走他的杯子,加了奶球跟糖包,「試試看,順口多了吧?」
舌尖頓時化進一抹奇異的,介於苦與甜之間的氣息,比冒然嘗試的第一口好多了。多喝幾口之後,他環顧四周,發現客人還不少,他內心狐疑這樣貴的地方竟然有這麼多人要來,他寧可去巷口吃一碗冰豆花。
這些話他自然沒有說。話說得少,咖啡太早飲盡,為了消除緊張,他便盯著女人的眉眼看。女人的眼瞳帶有褐色,在垂吊於他們之間的燈光映射下,光瀅脆弱。眉毛濃密鋪延,每當她說話時,弧度就舒放下來,但一喝起咖啡,又微微蹙緊。
「你從事什麼工作呢?」
女人並不是標準美女,既無瓜子臉也不是鵝蛋臉,卻在衣著襯托下,顯得潤澤有鮮活感,彷彿是剛噴過水的攤上水果。
盯著她看這麼久而沒有被淋上一杯水。他有預感,就是她了。
煸香的氣息,下飯的元素,蒜頭、辣椒、芹菜、青蔥、蒜苗,搭配豆干與乾魷魚。來自客家山城的太太一手絕活,往往他吃得最多。
女兒和太太最終端上四菜一湯,擺好碗筷。放下報紙,林國義自行入座。率先夾了客家小炒,又送進一口飯,咀嚼乾香的魷魚,齒頰之間發覺這菜比起之前少了一入口就滿溢的鹹香和乾烈的衝擊感。


穿上高中制服後,他油然驕傲這身第一省中的證明,所有同齡人夢寐以求,也應該是長輩們樂得炫耀的。
林國義一點都不想搞怪,不想奇裝異服,不想嘗試爬牆,他只想穿著筆挺,準時上學。這件事的實現,宛若能反過來證明他跟其他高中生是一樣的。
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結束,毫不意外,他得了高分,也遞交了獎學金申請。眼看公告的期限已到,他三進教務處,查詢的結果仍是承辦人員那句,「林國義,很抱歉,你的獎學金申請沒有過關。」單調平板的聲調使他急著問,確定嗎?是不是漏看了?我可以看看名單嗎?
對方推開眼鏡,放到桌上,「你承辦還是我承辦?跟你說好了,你的獎學金是永、遠、不、可、能過關。以上,聽懂了嗎?」男人撥弄油頭上的一綹髮絲,打發了林國義。
林國義走出門,在校園內熱鬧笑語的擁簇下,不停往前。他想起經常罵三字經的同學,口中喃喃學了起來。他越學越流利,一個個咒詛讓周遭空氣瀰漫戾氣爽快,他回想現在再次回到教官面前,抖開所有卑賤低俗的問候。
這組想像的畫面取代了方才的失落,出於犯險叛逆,他朝校門而去,一切出奇順利,他闖進化外。這一刻既然完成,他便決心今日不回校。
制服學生樣在晃朗的白日醒目無比,他隱隱然接收到每輛迎面而來的偉士牌或腳踏車騎士狐疑的瞥眼。不想回應霸道的窺視,他轉進巷子——橫出的洗衣竿,晒地的醃漬物,幾桌下棋的老伯,影蔭交錯的後院、暗巷,不明所以的方向,也不清楚究竟是前進或僅僅打轉,他不在乎。他依循自己的意志,凡是兜繞所耗費的時間,不會從他身上硬生生剜損。他單純為了行走而走。
沒有目的,這麼一想根本不必淒惶趕路。悶燉的心思逐漸冷卻,那些為反擊而添增的穢語柴火,在他爬上一棵榕樹枝幹時,微風吹散了它。林國義攤開四肢,以背脊為支點,鬆弛半臥在樹的環抱中。
風吹得他昏昏欲睡,他第一次在白晝感到藤纏般的倦意毫不猶疑朝他席捲,使他耽於懵睡。睡與醒之間的藩籬低矮,他越過並進入朦朧而緊縮的黑。不曉得為什麼,他就是知道自己迷路了。雙腳似乎在走,卻老是繞不出這片無法分辨遠近高低的黑。貼近他的黑是一個個具體的詞彙,語句。毫不猶豫地將惡意射向他的耳蝸,聽小骨震動著,他想躲開,想走到一個沒有聲音的地方休息,於是努力揮舞手腳,想著去哪都好,讓自己離開就好。心底越著急,無孔不入的音聲彷彿具有重量,朝他毫不容情重重掩蓋口鼻雙耳。群聚竊竊私語成為他的內在鬧鈴,持續震動,澈底碎解核心骨脈,融入黑暗。他確定無關黑夜,而是黑暗,沒有誰可以拯救他,一切就此完蛋的黑暗。
充滿毒液的言語持續作用著,剝離著他僅存的意識。剎那,他醒了過來。
片晌,他還分不出究竟是醒著還是睡去。難道剛才的是真實事件,而現在只是短暫的美夢?他試著翻身,這才從發麻的左手感知到他確實身處人間。他躺了一會兒,摸了床鋪附近的矮櫃,拉拉小檯燈,頓時室內一隅輝亮了起來,他起身,把上半身垂放到膝蓋上,一動不動地坐著。
他有點迷糊了,他不是還穿著制服待在樹上嗎?怎麼是臥室?
他甚至依稀能感覺待在樹上吹風的而引起的雞皮疙瘩未散。不過,一旁的妻子確實有形體可觸,他專注凝視,想讓現實的輪廓更清晰些。只是,這反倒湧洩更劇烈的催逼殘響,爬蟲百足,盡朝腦子裡鑽。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努力最終會洗成一片白,運作不彰的大腦使他眼前再現父親那次在夜半惶急離家的身影。
踏上榻榻米床鋪的軍靴,達達地如馬蹄踩醒他們一家的美夢。將醒未醒,林國義隨即被母親遮住雙眼。她發抖著的手擱放在他眼球,向他說「閉上眼睛」。他的眼睛一點都不聽話,從瞇縫瞧見母親另隻手正急忙翻找些什麼。軍靴震向門口,母親再也顧不得他,三兩步抓住父親,想為他披上大衣。暗得要命的屋內,他直覺害怕起意圖箝制威脅母親的陌生人,母親掙脫威嚇,瞪大眼睛,堅持要把剛才翻找的塞進父親口袋。父親勉強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安撫道,我很快回來,放心。這麼說完的父親不是走著,而是被穿軍靴的陌生人拖拉著,他們的槍桿磨蹭過編織齊整的榻榻米,發出切碎了什麼的聲響。
這一冬夜,他永遠記得。
他告訴自己這樣的心情從未消失,只是他似乎不慎遺失了父親的形象。每每自似夢非夢的狀態抽身,四周景象也呈現猶豫的形狀;這與他的淺眠多夢互相牢繫,他明明得勸服自己即便沒有睡意也得在夜半闔眼。
為什麼?
年長之後,他自問,從睡夢中被架離這個家的人為什麼不是自己?
他是被留下的人,在現實生活中繼續生存的人。他應該擁有正常的清醒與睡眠,可他怎麼辜負似地銘印了輕微騷動就甦醒的習慣?
回想太太生下大女兒後,他就自動起身察看夜半嚎哭女兒。女兒飽滿月色般的臉,膚是流動的水,一摸,濕潤感益加不可收拾。就著窗畔的微光,他打開小燈,檢查尿布,又翻看襪子跟被褥。因為不知道究竟是受熱還是捱餓,或者跟他一樣做了惡夢。他逐一細心地檢查、判斷,直到夜半摸黑就能把女兒抱起,並雷達般準確判斷她需要的是溫熱牛奶或其他。
為此故,妻子往往安心閉眼,睡得呼吸深重,眼瞼沒有分毫的波動。他重新躺下,有時會細細端詳,距離之近,令鼻端嗅到濁重的,像是原諒他長久不好好睡覺的深沉氣息。這股有重量的呼吸,使他找到踱進夢裡的入徑。
睡了二十幾年,退休後沒多久,林國義意外患上失眠,包含白日集中在太陽穴的錐蒺刺痛,一下,兩下,後來也在夜中突擊,捻弄安穩運作的每一條神經線。
「頭痛沒有改善嗎?」
他望著跟他女兒差不多年紀的醫師,旋即在她的眼睛中看到輕微無措的苦惱。「莫要緊啦醫生,老毛病了,妳再幫我多開一個禮拜的藥,好否?」
醫師雙手敲打鍵盤,布下棋局,反覆挪移幾個藥方如棋,她正下著一招,而那招就是專門要向他的無眠對峙。
「阿伯,你回去吃看看,如果還是沒改善,我們再來換其他方式。」
這樣的一包藥,躺在床前櫃。他伸手掏出那幾顆藥丸,服下。林國義咕嚕咕嚕喝光玻璃瓶中的水,肚腹鼓脹如蛙,而他命令自己不准再多想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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