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欲京都

序　白雲自去來
文/陳銘磻

某年夏季初臨前的一場日本文學地景研習課，一位女大生利用課間拿了份寫作完備，七、八位同學即將相偕同行的「暑期旅遊京都」企劃書，問我意見；全程七天尋訪京都的寺院之旅，我回覆對方，日本的歷史、文化、文學大都刻鏤在寺院裡，這將會是一趟有趣的旅程。她懂這話的意思，頻頻點頭微笑。

被世人讚譽「三步一寺廟、七步一神社」，擁有一千五百多座佛寺，兩千多座神社的京都，是日本文化、藝術、民俗、佛教信仰的中心，更是能量聖地。

京都的歷史悠久，是大和民族傳統藝文薈萃所在，千餘年來，清雅的自然景色、優美的季節風物詩與豐饒的節慶，呈現多采多姿的文化特色，無論名山古剎、佛舍浮屠，處處反映這個民族充滿情趣美學的智慧。

我讀川端康成的名著《古都》，不僅讀到京都文物之美，作者透過描述，引領讀者跟隨女主角千重子尋訪京都的名勝古跡，包括：北山、祇園、八阪神社、清水寺、平安神宮、嵯峨嵐山、青蓮院等地景，以及一年一度盛大舉行的祇園祭、時代祭、葵祭、鞍馬寺的伐竹祭、大字篝火儀式、盂蘭盆節等……寓意小說情節好比一幀民俗畫軸，披卷般演繹京都的文化浪潮。

某年十二月冷天，偷得空暇到京都旅行，以為在嚴寒酷冷的冬日去到川端康成《美麗與悲哀》的小說背景地「知恩院」聆聽除夕鐘聲，預期能遇上細雪紛飛，並感受男主角小說家大木年雄和分隔多年不見的女主角畫家上野音子，以及音子的女弟子慶子，三人的畸戀情緣。

人在壯麗的三門走道齊整列隊進入，只見眼下黯夜庭苑花色沉鬱空寂，一片冷清。才入冬不久，期待雪花飛揚的奇景，不知隱身何處？冷然寒風，知恩院枯澀的櫻木枝椏，縱橫交錯盤結在人行緩緩走過的彎曲步道，兩側不時傳來聒噪烏啼，穿透樹梢間隙，流進耳裡。

冷鋒未歇的寒夜，一○八響除夕鐘聲可是親耳聽到，心和靈魂也被重重撞擊了。

這段旅日遊玩期間，經常在報章雜誌、臉書，讀到曾經研究川端康成悲涼人性的文學，後來又苦心行腳採訪日本東北震災區，二○一八年出版，受到各方讀者矚目的《地獄是可以克服的：一個台灣記者的311日本東北紀行》，懷抱悲憫心情，記述一萬八千多人在東日本大震災中罹難，數萬個家庭破碎，福島縣、宮城縣和岩手縣遭遇毀滅性破壞，時過境遷多年後，以寫實文筆紀錄所見淒慘面貌的作家姚巧梅無盡感傷的精采作品。

日本龍谷大學日本文學系博士課程修了，曾在京都賃屋生活十數年，把京都視為第二故鄉的姚巧梅，受日本古典傳統文學「物哀之美」影響，參悟對佛教禪宗的理解，以「生、滅、生」的心思為中心，運用文學精粹中的意識，取最美的部分重現寫實報導，進而渲染日本文化中最純粹的儒雅美學，進行連串書寫工作，繼《京都八年》後，再度展現她對京都文化的認知，寫下《愛欲京都》。

《愛欲京都》便是這樣一本以女性的典雅意象看待日本宗教信仰、清雅文學、深度的古典文化的絕佳好文。

作者以曼妙文字詳述淳久堂書店、祇園夜祭、玩水球的小孩、十九世紀明治風情的藍燈咖啡、《源氏物語》女主角們的性格特質、心理狀態和際遇。且以「超熟女之京都私房景點」介紹京都名景，廬山寺、石山寺、祇王寺、滝口寺、石峰寺、南禪寺、茶庵；講述女尼作家瀨戶內寂聽及其作品，遊走哲學之道、京都的里山大原；詮釋和紀錄京都寺院美學、地藏信仰、日本名僧、訪談高齡綜合研究機構、日本臨終醫療先鋒醫師。

作者在《愛欲京都》呈現的，無非是承繼《京都八年》對於京都的文化意象、典雅美學和悲戀主張的憐憫、感動、慨歎、同情與絕美，留予讀者「剎那之美」的喟嘆。這種透過對京都人文的理解所傳遞大和民族特有的沉溺情結，釋義得純真透明，參透敏銳的觀察，進而形成她獨有的女性文學報導的特質，深具格局。

那麼，讀者究竟又能從這樣一位熟識京都、了解日本文化的文學創作者所提出的高度見聞裡，讀到何等驚奇、浪漫的奇人軼事？不如打開扉頁，細細咀嚼作者在字裡行間所欲傳達，我們有所不知的京都文化，以及未盡清楚認知的京都深層文學中，撩人心動的款款風情。
．標題取自本書作者京都舊居房東佐治太太富佐枝家廳的字畫。

【自序二】
序　與京都結交書
文/王威智

城市如人，年歲遷變，災禍難免，變故難免，老則是必然的。踏進一座城市就像涉入某人的生命。

很年輕的時候，姚巧梅就出入京都。二十五歲那一年，她和母親同遊嵐山，母女兩人在渡月橋停下腳步，駐足橋上，環顧無邊的春色。春色靜寂，如遺世的風景，深深觸動姚巧梅。那是奇妙的瞬間，從此她與京都結交上了。

一開始姚巧梅輕觸京都的皮表，留學期間長期居住令她得以探進古都的肌理，其後多次往返，幾十年來，姚巧梅已深入這座千年老城的髓脊，她不是觀光客，也不是在地人，而是一個深受京都羈絆的異鄉客。當年渡月橋上的駐足凝視，宛如一顆碰巧落進蚌殼的細砂，在時間和人生歷練反覆的淘洗和包裹下，化成《愛欲京都》這顆輕靈的珍珠。

《愛欲京都》試圖展現的或許不僅京都的愛欲，而是一個具備歷練且洞察世故的女性對京都的愛與欲，她看待一座以文化歷史聞名的城市的視角，以及她看見這座古都的哪些切面。徹底瞭解一個人這種事情是不存在的，同樣地，看清一座城市通曉一座城市也是不可能的，姚巧梅以一種細膩又獨到的眼光觀看「她所知的」京都，透過溫潤的口吻，令人輕易就聽見那些生活在背負著千年重量的京都城裡的部分人們的想望，縱然擁有足以驕傲的滄桑歷史，經歷不同的風和雨，呼吸不同的空氣，但原來和他地的人們一樣，都懷著近似的愛與欲，以及煩惱。

千年流轉，京都安然。舊地再訪，幾十年前「同遊的母親已作古多年，而我，也開始長白髮了。」姚巧梅在髮蒼之際以古都為舞台，幾乎不落痕跡地寫必然會消逝的歲月與人。藝妓舉傘滑過新橋的步履看來輕盈，其實沉重，那是一種唯有接受嚴苛的訓練才能成就的節制。城市就是人，京都亦然，經歷十九世紀中後期那一場巨變，京都讓出一國之首，再也不「京都」了；後來，城市改造與改造過程的陣痛造就了今日京都的面貌與氣質，受挫的京都終究保有歷史文化的「京都」的地位。

城市如人，擁有生命，也有愛與欲。《愛欲京都》展示京都沉靜之下伏湧的愛欲與人情，姚巧梅更藉此透露對京都的愛與欲。古時嵇康「不喜作書」，為與山濤絕交，竟不嫌費事寫下著名的長信〈與山巨源絕交書〉，以退為進，其實字字句句都爆氣。而《愛欲京都》動用一支符合京都氣質的閑靜之筆，大約就是姚巧梅的「與京都結交書」了。

險路
愛，是天堂；愛，是地獄。
十世紀的京都「鐵環女」，是個被始終亂棄的失意女。
她為報復另結新歡的丈夫，懲罰變心郎與橫刀奪愛的小三，在頭上戴起可倒插蠟燭的鐵環，蠟燭上點燃火，極為堅決地實踐了報復的計畫。
文獻裡形容，在火光魅影下，她身披鮮紅衣服、臉抹紅彩，在凌晨時赤足奔向貴船神社下咒，鬼影魍魎，撕心裂肺。
但是，復仇未果，反在心力交瘁之餘，一說後來被陰陽師安倍晴明（九二一～一○○五年）制伏；一說躍身井底自殺；一說倒在井邊斷氣，終結了失愛的悲情人生。
鐵環女投身之井，於一九三○年代改名「靈井」。「靈井」據說具有離緣的靈驗效果，謠傳至今，深信者不疑。
有意擺脫孽緣者，如果讓對方飲下這口井的井水，莎喲娜啦再見就可成真。
井水後來因乾凅而遭密封。但因為名氣太大了，演變到後來，現代人乾脆自己帶來礦泉水置於井邊，汲取神力後，再帶回讓想分手的對象飲下，據說一樣有效果。
「鐵環井」（日文漢字「鉄輪井」）在京都下京區堺町「命婦稻荷社」內，一家僻靜的民宅旁。門前石碑寫著「鐵輪跡」三個字。
拉開石碑後的木門，穿過窄巷，鐵環井躍然眼前。不知是否心理作祟，感覺井邊的氛圍淒涼陰森。
命婦稻荷的祭神是稻荷大明神，主要庇佑居民生意興隆、家庭圓滿。命婦的原意是貴婦，但此處意指狐狸，而狐狸是稻荷神的守護者。
經過歲月洗禮，鐵環女因妒生恨的悲劇雖逐漸淡化，但日本能劇的腳本依然留存記憶。
愛情多險路。鐵環井附近有座「夕顏墓碑」，一樣不時提醒參訪者，愛人的眼裡容不下一粒砂。這道理，古今中外皆顛撲不破。
夕顏是《源氏物語》（於一○○一～一○○八年寫成，世界最古老的長篇愛情小說）裡的人物。風流倜儻男主角源氏的情人之ㄧ，但遭情敵六條御息施咒後香消玉殞。
《源氏物語》的續篇《宇治十帖》的背景地是京都的近郊宇治，也是「源氏物語博物館」的所在地。
宇治橋畔的「橋姬神社」裡，祭神橋姬（瀨織津媛）以愛吃醋聞名。因為她的關係，傳說昔日所有通過宇治橋的情侶都會被拆散。
現代人寧可信其有。直到現在，戀人或喜車都不願意路過這座神社，寧可繞道而行。
但是，搞破壞有壞也有好。傳說這裡也是力斬惡緣的名所。
根據文獻記載，橋姬其實是一個熱愛鄉土的女水神。所以，只要有人敢說宇治橋任何壞話，她就興風作浪讓你好看。
女性癡情者眾。古代文獻裡，水神以女性居多，而鐵環女的原型即來自橋姬。
幾年前，當探訪鐵環井時，猶記井邊的確放著幾瓶礦泉水，還有一座乾淨的淨手用水池。聽說，自己也可以帶水壺前來汲水。只不過，當時無情緣可斷，也就算了。

亂髮無情卻相思
二○一八年九月的燕子颱風，把嵐山長一百五十五公尺渡月橋東側的木頭欄杆吹毀了約一百公尺，所幸沒造成大礙，讓計畫在深秋赴嵐山賞楓的人鬆了口氣。
嵐山與社寺、廟宇、古城最大的區隔在於大自然景觀。尤其秋季，獲選為日本賞楓百景之一的嵐山，吸引遊客前來獵豔，渡月橋上絡繹不絕，直至夜幕低垂。
嵐山也適合夜遊。
十三世紀，龜上天皇（一二五九～一二七四年）在川上泛舟，吟詠詩景「くまなき月の渡るに似る」（萬里無雲夜空上的月亮，彷彿橫渡了整座橋似的）。架在桂川和大堰川上的整座古橋，完全沈浸在月色當中。「渡月」這個語彙和造景的意象，從此名垂歷史。
直到現在，月亮俯視的渡月橋仍在，鷹峰三山依舊挺拔，橋墩北邊的松樹也蒼翠千年。
唯老的是人，白的是頭髮。
日本唯一的「頭髮神社」（御髮神社）建立於此（一九六一年）。頭髮，是人的分身。骨骼以外，人體中，唯一能與大自然持久抗衡的，也只有頭髮了。
理容美容業者、想考國家證照的、要治療髮疾的⋯⋯，不能不到這裡拜個碼頭。
「髮位於人身上位，係造化之神所賜至美之自然冠頂。」告示牌清楚地點出頭髮的尊貴與重要性。
護髮有儀式可循。
來客如果希望頭髮永遠烏黑光澤又健康，可以委託神職人員，用剪刀將自己的頭髮剪掉五根，長度約兩公分。然後，裝在專用紙袋後，埋進「髮塚」。
這麼做，是以行動示志，表示堅信頭髮神藤原采女亮政之（生年不詳，一三三五年七月十七日歿），會因此庇護自己的冠頂與事業。
藤原是日本理髮和美容業者的祖先，原為武士之子。其父受宮廷所託保管寶物，未料寶物被竊。為了追回失落的寶物，他隨父親行腳全國，行腳時為了營生，沿路替婦人梳髮挽髻。因為手藝極為巧妙，牽一髮動全身，每能讓婦女煥然一新，彷彿重生。
頭髮是女人的青春與生命，這一點，無庸置疑。

くろ髪の　千すじの髪の　乱れ髪　かつおもひみだれ　おもひみだるる。
烏黑的千絲亂髮，愈相思髮愈亂，髮亂愈是相思。

日本前衛女作家與野謝晶子（一八七八～一九四二年）的詩作「亂髮」，隱喻被愛情撩撥的心猶如千絲亂髮，被吟誦至今。
古代魔髮師藤原被以髮為業的現代後人仰慕追隨，十九世紀後，他的忌日成為理髮業的公休日，直到現在。頭髮神社的位處偏僻，低調沈靜。但和渡月橋一樣，於我都是難忘的景點。
二十五歲那年春天，與母親一起出遊嵐山。站在渡月橋上眺望無邊春景，被遺世的靜寂深深地吸引，種下二度求學時選擇京都的種籽。
如今，同遊的母親已作古多年，而我，也開始長白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