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山修司：少女詩集

新井一二三 作家
蔡傑曦 攝影作家
黃昕語Iris 《流浪而後生》作者
連俞涵 演員、作家
陳繁齊 作家
林達陽 詩人、作家
張西 作家
渺渺 作家
───────────────深刻推薦

以私小說為主流的日本文學界裡，靠想像力跳躍到最遠處的作家，就是寺山修司。___作家 新井一二三

若是我們有機會打開大海裡的藏寶箱，寺山修司的詩句一定會在裡面，而擺放在一起的還有最孤獨的眼淚和最透亮的星星。___攝影作家 蔡傑曦

或許現實與虛幻本身就沒有界限，寺山修司就是明白了，才有了這麼一本詩集。___《流浪而後生》作者 黃昕語Iris

著迷寺山修司的文字對身外總有巨大而遼闊的連結，同時卻又能顧及細小的情緒及他自己所鍾愛信仰之物。___作家 陳繁齊

2020臺北文學．閱影展｜寺山修司專題放映
如果沒有寺山修司，日本當代藝術絕不會是現在的樣貌。從文字、劇場到影像，他的大膽挑釁、前衛批判，全面而徹底地實踐了創作的各種可能，七零年代影響至今，無人能敵。
(欲瞭解影展更多資訊請洽台北文學季官網)


推薦序
靠想像力跳躍到最遠處
作家／新井一二三

好像是我小學一年級的大年夜，NHK電視節目「紅白歌合戰」中出現了一名叫Carmen Maki的女歌手。
她的名字、長相都像混血兒，而且穿著當年還廣泛被視為勞動衣服的牛仔褲，自己彈著吉他，臉上沒有表情地唱出旋律簡單，可歌詞特有衝擊力的一首歌曲：有時就像失去了母親的孩子一樣……
那是我邂逅了填詞人寺山修司的瞬間，至今印象非常深刻。
相信當年生活在日本的人沒有一個不會唱那首歌的，因為歌詞所引發的視覺印象太強烈，簡直想忘都忘不了。
其實，寺山修司不單是填詞人，也是歌人、俳人、詩人、評論家、劇作家、小說家、話劇導演、電影導演……
在一次生涯裡，做了好多人份的工作，而且每一項工作都看得出來他投入的精神力量有多麼大。
所以，四十七歲因肝硬化去世的消息令人感嘆；天才夭折太可惜了。
一九三五年出生的寺山修司，跟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是同樣歲數。
寺山的父親在太平洋戰爭中從軍喪命；母親則戰後為美國占領軍當女傭維生，把獨生子修司丟在他舅舅家了。
這樣的成長經歷使他對日本、對美國感情頗為複雜。
寺山修司的文學才能，早在青森縣念中學時就很顯著。上了早稻田大學以後，最初寫和歌受到矚目，一九五七年就刊行了第一本和歌集《我的五月》。
其中收錄的一首和歌至今是很多日本同代人的座右銘：擦火柴，瞬間海上飄濃霧，有無祖國值得獻身？
但是，這一首歌卻從一開始就被譴責為剽竊之作，因為有俳句作品確實像寺山的和歌：擦一根火柴，湖上飄著霧（富澤赤黃男）。
只是，顯而易見，寺山作品比富澤原作好很多。再說，古今中外的文學界歷來有以「引用」「典故」之名參照先行作品的例子。
所以，當年著名俳人楠本憲吉對他說的一句話「俳句不是縱橫字謎」，反而說穿了寺山文學的本質。
閱讀這本《少女詩集》的讀者，會發現文中有很多來自西方的想像：愛麗絲、灰姑娘、法國歌手、格林童話、撲克牌、馬戲團。
這些要素並不是在戰後日本的現實中存在的，反而是從戰後日本人對西方的幻想中而來的。
同樣常出現的符號是：大海、眼淚、浴缸、鱷魚，似乎都指向拋棄了少年修司的母親。
寺山生前講自己的成長經歷，尤其講到跟母親的關係時，往往撒謊說母親早已去世了；但是實際上，他瞑目的時候，母親還健在。
珊瑚、玉石、綠寶石、藍寶石、紅寶石，任何題材，寺山都會寫成一首詩。可見，對他來說，文學不是現實經驗的結晶，倒是通過縱橫字謎一般的文字遊戲，把本來小小的理念膨脹成好大好大，正如受他的寵愛，作品中常出現的女演員大山胖子。
我從高中到大學的一段時間裡，幾次去看過寺山主宰的劇團「天井棧敷」的話劇演出以及他拍的電影作品《死在田園》《上海異人娼館》等，整體印象是極其美麗但非常可怕。寺山的想像力超乎一般人能平心接受的程度。光是聽他填詞的一首歌都長年不能忘記歌曲引發出來的視覺印象，何況看了他自己塑造出來的畫面。以私小說為主流的日本文學界裡，靠想像力跳躍到最遠處的作家，就是寺山修司。

◆最短的抒情詩

淚水是
人類所能製造
最小的
海洋

朝向
月夜的海洋
投遞
一封書信

在波光粼粼的
月光中
那封信將會
化為藍色吧

世人稱之為
魚的東西
原本都是某人的
來信

◆大海的即興演出

且讓我說一個關於總是畫海的畫家故事吧？
一個想要跳進自己畫的海中自盡，每天總是畫著藍色大海的畫家的故事｡
可是因為不管怎畫，大海的畫仍只是｢畫｣，無法實現他的願望｡
只見生活越來越貧窮，畫商們也逐漸懶得理他｡在他巷子裡的小小畫室裡，只剩下一張幾乎全是鐵灰色的寂寞大海畫作，其他家當都被賣得一乾二淨｡
終於在一個月色如檸檬的夜晚，畫家對自己的｢大海畫作｣失去信心，一個人衝向碼頭跳進真實的大海自殺身亡｡
然而他跳進的真實大海並沒有傳出水聲，倒是他畫室裡的｢大海畫作｣發出噗通一聲，還濺出白色水花｡
若真有那麼孤寂的大海畫作，我也很想擁有一張......

◆浪濤聲

一個被遺忘的女子住在港都的紅色旅店裡｡
她的工作是每天一到傍晚就去海邊，用卡式錄音機錄下大海的聲音｡
她的房間到處散落著註明日期的錄音帶，不管拿起哪一塊來聽，都只能聽到大海的聲音｡

------為何每天只是錄大海的聲音呢？
路過的少年水手問｡
------我自己也不知道｡
被遺忘的女子回答｡
只是聽著海濤聲，心情就能平靜｡
(聽說這個被遺忘的女子曾經有個喜歡的船員｡船員遠航到柯斯達黎加南方後沒有回來｡傳言他在別的城市下船，並在當地結婚從此不再上船｡也有人說他遇到船難死了｡女子一概不相信，始終等待他的歸來｡)

有一天，那個被遺忘的女子到了傍晚也沒有出來錄音｡
(好奇怪呀)
少年水手心想，但也沒太在意｡可是到了隔天､又隔天，女子還是沒來｡
於是少年水手前往紅色旅店造訪女子｡結果房門沒上鎖，裡面卻沒有人｡

按下裝有卡帶的錄音機播放紐，響起了海濤聲｡
那是傍晚海邊常有的海濤聲，仔細聆聽有種整個人將會被吸進去的孤寂感｡
突然間，是錯覺吧！聽見小小的噗通一聲｡
咦？有所狐疑地倒帶重聽，果然聽見小小的撲通一聲｡

(這是一個寂寞女子跳進自己所錄大海聲中自盡的故事)

◆關於海洋起源的篇章

你知道嗎？
海洋的起源竟是一滴女孩的淚水｡
因為她的淚水止不住而讓地球浸泡在水中｡此一事實任何科學書籍都沒有提及，只有我知道｡

◆介紹大海

站在不知海為何物的少女面前，頭戴草帽的我努力張開雙手說明

這是我十五歲時寫的短歌｡事實上，沒有比對著沒看過大海､整日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少女說明海為何物更加困難的事了｡
我說海洋之大無法用言語形容｡
｢海洋是直徑一萬兩千七百公里､包覆了約百分之七十的地球表面､厚度僅三點八公里的水膜｡｣
聽我說完，少女一臉茫然｡
｢總之大海是湛藍色的｡｣我才說完｡
｢真的有藍色的水嗎｣少女立即反問然後一笑｡
於是我答應少女會將海水｢帶回來給妳看｣｡
帶著水桶走向五月的大海，汲取了顏色最湛藍的海水｡
立刻趕回去，｢看！我帶回來了｣直接衝進病房裡｡
接著大喊｢這就是海｣｡
可是裝在水桶裡的海水既不是藍色，也沒有波濤洶湧｡
少女對我說｢你騙人！｣
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明明到剛才為止都還是海水的呀！｣

◆筆記殘篇(1)

這個世界上最遠的地方是
自己的心

從出生起關闔過多少次門呢
每當回想一次
人們便更將老去

大家只要一點一滴
擁有自己的海就好

只要分開時
能到處帶著走就好

◆關於海鷗的序章

因為全世界的水的絕對量是定數，所以每當有人流淚，相對分量的海水就會減少｡

海水和淚水的成分都包含了氯､鈉和H₂O｡
所以舔一口會覺得｢鹹鹹的｣｡

因此證明可以用淚水養魚｡
問題是用淚水養一隻鰈魚需要哭多久才夠呢，至今還未得到學問上的實證｡

漲潮是沒有人流淚的時候------世界充滿了海水｡
退潮是每個人都流淚的時候------世界上的海水開始乾涸｡

｢真的嗎？他們說死在海裡的人都會變成海鷗｡｣少女問
｢是呀，茱麗葉‧葛蕾柯(譯註)是那麼唱的｡｣大叔回答｡
｢可是｣少女又嘟囔問｢那討厭海鷗的人該怎麼辦？｣
本月的人生解答如此回答｡
｢討厭海鷗的人就不應該死｣
即便我死了 請別為我唱歌
就像平常一樣將門打開一半
好讓我
可以看見藍色大海

就像平常一樣剝顆橘子
為我細數遠處傳來的海潮聲
好讓我
可以看見藍色大海

◆海上無法飛翔

沒錯 海上無法飛翔
偏偏有試圖在海上飛翔
卻濡濕一身的可悲小鳥

就像寫一首詩篇
或許可比擬為
對那種不可能性的打賭吧

◆海水和淚水的比較研究

一公升的海水和一公升的淚水
哪一個比較鹹呢？

人們相愛之後流下的所有淚水和
地球成形之後儲存至今的海水
哪一個量較多呢？

試圖用陸地理論解決海洋問題和
以愛情理論闡釋流淚現象
哪一種比較武斷呢？

認定海是敘事詩､淚是抒情詩的想法
會不會過於偏向經驗論呢？

且如是說：
海是死亡，淚水是復活｡
因為人們早已認定
海水是悲傷的代價
流淚是自然現象｡

地球的淚水，
你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