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心路草：張田黨的人生紀事

化為蓮心的大愛

陳唐山（前台南縣長、前外交部長）

收到田黨兄的回憶錄後，從頭到尾細讀一遍，字裡行間透出的質樸情愫是很多人的生命體驗，只要是嘉南平原的農家子弟，大多忘不了釣青蛙、甘蔗田和田鼠肉交織而成的農鄉印象，那種飄盪在空氣中的田庄氣息，曾經徜徉於此的人就能心領神會。
來自嘉義鹿草的張田黨久居蓮鄉白河，洋溢著熱愛鄉土的純樸性格。他對長輩的描述，想必勾起不少人的回憶，他說儉腸捏肚的祖母，只願吃剩菜，物質匱乏的年代，深怕離世後別人不敢穿她的舊衣，所以把子女送的新衣服都小心翼翼收藏起來，深深刻劃出早年台灣婦女惜福愛物的性格。看過回憶錄的人，腦海裡應該會浮現出祖母和母親那種純樸、認命又充滿韌性的臉龐。
他本來被取名田長，代表「田地增長」，卻因戶政人員手誤變成田黨，還參加戰後第一個反對黨的成立，前半生和政黨結下不解之緣。他的俠義性格彷彿與生俱來，聽聞不義就會挺身而出，歷經美麗島事件的啟蒙和林宅血案的震撼後步上反對運動的路途。民主進步黨建黨之初，國民黨抓人的風聲甚囂塵上，台南沒幾個人敢參加這個隨時可能鋃鐺入獄的新政黨，而張田黨無懼親族的反對毅然入黨，光從這點就看得出那股義無反顧的血性。
出任台南縣黨部主委後，積極投入民主紮根的工作，反而荒疏了西藥本業，但仍無怨無悔。當時台南縣的政治地盤還是國民黨的天下，弱小的民進黨想要挑戰龐大的黨國體制，簡直就像蚍蜉撼樹。不過充滿熱情的張田黨還是遍尋人才，鼓勵他們參加新營市長和鹽水鎮長的補選，最後雖然敗選，但民進黨的支持度已大幅躍升，從而引起國民黨的緊張。
尤其，當時的地方政治幾乎等於黑道政治，擁權攢錢的黑道民代儼然成為地方的土皇帝，連警察都得敬畏三分。這些民代多屬國民黨籍，自然加深民間對國民黨「黑道治國」的印象。一九九二年的新營市長補選，選情緊繃之際，國民黨競選總幹事吳木桐副議長在派出所鬧出掉槍事件，警方懾其威勢，不敢積極作為，人在現場的張田黨要求警方不得縱放，堅持檢察官到場偵辦，終於讓吳木桐就逮。放眼當時的政治環境，地方議會黑影幢幢，敢怒不敢言的社會中竟有人不畏黑幫，真不知是豪勇還是憨膽！
張田黨堅持查辦吳木桐，從台南扮演先發角色，開始推倒國民黨黑道參政的第一張骨牌。後來屏東縣議長鄭太吉當街槍殺仇家，全國媒體無人敢書其名，終於有蔡式淵立委出面揭發，地方政治才逐漸擺脫黑道掌控的局面。而今想來，這種道德勇氣確實難能可貴。
談起我和田黨兄的結緣，可以溯及我的滯美時期。當時黨外勢力剛突破國民黨的箝制組成民主進步黨，時任台南縣黨職的張田黨赴美訪問，他說我溫文儒雅，根本不像國民黨形容的台獨大魔頭，力邀我返鄉參選。後來，我先擔任僑選立委，但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數，縣長初選勝出的鄭自才因出獄日無法趕上登記時程，產生資格爭議，張田黨前往中央黨部力挺排序第二的我參選，終於讓我有服務鄉親的機會。
我在一九九三年順利當選，不只象徵民進黨在台南縣攻下橋頭堡，更是張田黨耕耘多年的成果。所以說，我從美國聯邦政府的公務員變成台南縣長，也要感謝這位伯樂，然而他卻功成不居，這種胸襟堪稱民主典範。
卸下中央黨部的職務後，他決定離開奉獻多年的民主運動，回到白河籌辦慈善事業「蓮心園」，這幕場景不禁令人想起義大利建國三傑的加里波底（Giuseppe Garibaldi）解甲歸田的灑脫。難能可貴的是，他從事的是需要高度耐心的工作，因為過去社會安全體系不發達，身心障礙者無法獲得妥適照顧，虐待情事時有所聞，像龍發堂的內部管理被披露後，社會才驚覺精神病患遭受鐵鍊栓綁的處境。
張田黨在二十年前投入這個領域，正好銜接舊安置機構瓦解後的空窗期，他秉持著民進黨草創時期的拚搏精神，尊重身心障礙者的人格尊嚴，親率同仁協助院生清理便溺，教導喜憨兒在農場栽植蔬菜，培養他們與人群接觸的感知能力與生活技能。透過人道主義的管理方式，許多受虐的障礙者逐漸從瑟縮牆角的驚恐狀態中重新綻放笑容，這種成就感絕對不亞於勝選的喜悅。
仲夏時分，蓮田旖旎，蔚為白河美事。蓮花色澤紅潤，蓮藕及蓮子可食，蓮心雖苦，卻能入藥，蓮心園耕耘二十年有成，已經滿綻善念的花朵。田黨兄長年奉獻民主，盛壯之年投身慈善領域，不斷散發光熱，做為一路相挺的老戰友，謹祝福他續化大愛為蓮心，扮演苦口良藥的角色。

一、 天下第一大黨──張田黨

「田長，這孩子要取這個名字，意思是田地會增加、變多。」自張田黨出生的一九五○年起，由於阿公張隆珠擅於經營，家中田產倍增，張隆珠便吩咐兒子幫孫子取這名字，寓意田地有增無已。但是陰差陽錯，當年的戶政事務所人員可能耳背，也可能口誤，錯將「田長」記成「田黨」。
不過，這個無心之過寫下的特別的名字，卻讓很多人眼睛為之一亮，更讓張田黨一生獲益無窮。
說起張田黨的名字「田黨」兩字，許多初見的朋友都十分好奇，大家都會問他，取這個名字有什麼特殊意義？因為從字面上來解讀，拿田地組成一個黨，以台灣農地面積，不論從人數、土地數量、市面價值，那真的可以成為全台第一大黨了。事實上，這名字確實與農地有關，也跟張田黨家裡務農有關。
同住台南市白河區的國民黨籍台南市資深民代、市議員張世賢曾說：「國民黨不好、民進黨也不好，我們來加入天下第一大黨張田黨，好不好？」雖然隸屬不同政黨、政治立場也不一樣，但張世賢跟張田黨很要好。每當國內兩大政黨頻頻在政策上出差池時，張世賢經常在公開場合戲稱自己要參加天下第一大黨「張田黨」，這也是「天下第一大黨」這個封號的由來。
張田黨的舅舅呂黨，名字裡同樣有一個「黨」字。從一般民俗觀點來說，後輩取名不可以與長輩重疊，意涵禮讓、尊重之意。但從小，家人就以「田長」稱呼張田黨，從來沒有人追究戶口名簿上寫什麼名字。過了好長一段時日，擔任警察職務的舅舅呂黨調回家鄉服務，在他進行戶口查察例行勤務時，拿到張田黨他家戶口名簿，一看之下才大吃一驚──原來這個小外甥居然跟他同名。但追根究底，其實是戶政人員一時失察才造成「甥舅同名」，這種情況著實無可奈何，只好跟舅舅說聲抱歉了。
張田黨出生的嘉義縣鹿草鄉，為嘉南平原上的典型小村鎮，重寮村老家四周舉目皆農作物，端坐家中，如果不是鄰村雞鳴狗吠，一整天下來，幾乎難得聽到其他聲音。反而農地如市集，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的親友、鄰居都在田裡幹活，扯開嗓門東一句、西一句交換生活心得、農作情報，人聲鼎沸，熱鬧得很。這也是尋常鹿草鄉民的寫照。
張田黨的阿公張隆珠，育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食指浩繁。但他生財有道，又耕作、又養蜂、又從事牛車工，讓大家族食宿無虞。張田黨的父親排行老二，生性忠厚、不擅言詞，跟著長輩默默耕耘，謹守分際不逾矩，在兄弟中並不突出。按常情，長孫以外的孩子能得到家中長輩垂愛的，應該不多才對，但張田黨算是特例。
因為阿公的一句話，張田黨的出生似乎給家族帶來好運，不但農作物豐收，蜂蜜收成量多，牛車工也應接不暇。阿公忙進忙出，埋首賺錢，養家活口之餘，也積攢了大筆錢，不斷購買田地，由辛苦的小農蛻變為小康之家，家族氣氛為之一變。也因此，張田黨變成了阿公張隆珠的「糖霜丸」（台語意思是很受寵）。
農家難得有閒暇時刻，偶有親友婚慶活動，才會停下終年不止的工作，享受難得的休憩。這時候，阿公會穿上最正式的衣服，攜帶最愛的家小出門，張田黨則是阿公最愛帶著到處走動的小孫子，儘管不是長孫，卻享有長孫的「特權」。
影響張田黨最深的阿公，在家族中權威帶領、指揮若定，家中從不出亂子，一切按照阿公的計畫，徐徐向前，即使事情繁雜，也不曾見過阿公發脾氣。在農業社會父權思維濃厚的時代，這樣的好性子十分罕見，直到現在，張田黨想到阿公的好脾氣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張田黨認為，不隨便使性子發脾氣，遇到事情不順利時，會好好思考如何解決問題，而不是用發脾氣來發洩，這可能也是阿公能夠成就一番事業的其中一個原因吧！受到這樣的啟發，張田黨也從不對兒孫輩疾言厲色，或動手打小孩。
或許是受到阿公薰陶，從小念書遇到問題，張田黨總會先想一想如何化解，再不行就找老師解答，敢想敢問，不會自暴自棄，所以他的成績不錯，頻獲師長嘉獎。但礙於經濟等等因素，張田黨與優秀學府嘉義中學失之交臂，無法繼續升學，成為他掛記在心的憾事。
只是跟阿公猝逝相比，沒念嘉中實在是小事了。
原本阿公即將慶祝六十大壽，有天卻突如其來地摔倒，又罹患重感冒，接著就一病不起。對張田黨來說，這個狀況有如天塌下來一般，讓他難以接受，因而忍不住痛哭流涕。阿公無法帶領家族再往前衝刺，再多享幾年天倫之樂，實為張田黨畢生的遺憾。
長大後，張田黨對自己名字感到很驕傲。除了從來沒有碰過同名同姓的人之外，許多人念了念他的名字，都覺得很有意思，也屢屢詢問他由來。每當有人相問，他都不厭其煩地據實以告，說自己可能命中注定與農地有關，一出生家裡就一塊接一塊購置田地，說來頗為得意。而聽他自我介紹後，對方也都能馬上記住他的名字，且印象深刻。
後來，張田黨踏入社會，擔任民進黨台南縣黨部主委、黨中央組織部主任等等「黨職」，這樣的經歷更讓他覺得莫非冥冥中有安排？否則怎麼會那麼巧妙，一輩子跟政黨結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