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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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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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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百年孤寂》前傳!
馬奎斯步入世界文壇的驚人起手式!

馬奎斯:從開始寫《枯枝敗葉》的那一刻開始,我瞭解到自己想成為作家,沒有人能阻止我,我唯一剩下能做的,就是嘗試成為全世界最好的作家!


首度正式授權
繁體中文版
根據西班牙文版
全新翻譯


這一切彷彿早已命中註定,
枯枝敗葉正一步一步,引領眾人走向那個在劫難逃的禮拜三。
因為馬康多的禮拜三,正是埋葬惡魔的良辰吉日……


上校帶著懷孕的妻子來到馬康多的時候,這裡還是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鎮,隨著香蕉公司與鐵路工程的發展,一陣猛烈的風暴也隨之而來。這股風暴挾帶著枯枝敗葉,並隱隱飄散著惡臭與死亡的氣味。
商店、醫院、遊樂場次第而生,單身男女、內戰殘兵、人渣廢物相應而至。無數的異鄉人在此落地生根,荒蕪的小鎮也迎來了繁榮昌盛,唯獨一名醫生終日隱居,一生孤獨。
許多年前,他帶著一封介紹信來到此地。他醫術精湛卻行為怪僻;他愛吃青草,喜好跟騾子一樣;他眼中有著焦慮,同時又流露貪欲;他努力融入人群,卻被視作惡魔,萬眾鄙棄。
當枯枝敗葉帶走一切,小鎮再次化為廢墟,所有人都詛咒他早點死去,只有上校始終視他如家人般照顧,沒想到這卻成了悲劇的開端……

《枯枝敗葉》是馬奎斯的第一部小說,也是首次以魔幻之鎮「馬康多」為背景的作品。故事藉由老上校祖孫三代的內心獨白,娓娓道出主角如何在極度的孤獨中度過此生,不僅形塑出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的人物原型,也為馬奎斯與他的百年孤寂揭開了序幕!

作者簡介

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1927年3月6日生於哥倫比亞阿拉卡塔卡,自小與外祖父母一同生活在炎熱多雨的小鎮巴蘭基亞,鄰近一個名叫「馬康多」的香蕉園。1940年與父母一同遷往內陸小鎮蘇克雷,1947年進入位在首都波哥大的哥倫比亞大學修讀法律,並沉迷於卡夫卡與福克納的作品,同時也開始在《觀察家報》發表短篇小說。1948年因內戰舉家遷往卡塔赫納繼續大學學業,並兼任《環球日報》記者。1954年出任《觀察家報》的記者與影評人,1955年發表〈一個船難倖存者的故事〉系列報導廣受好評,隨後出任該報的駐歐記者。1957年在巴黎與海明威邂逅,並奉其為「大師」。因景仰古巴革命,1960年擔任古巴的拉丁美洲通訊社駐波哥大和紐約記者。
1965年駕車前往墨西哥城途中萌生《百年孤寂》的寫作構想,在閉關十八個月後,終於完成這部醞釀了二十年之久的經典之作。1967年《百年孤寂》甫出版便造成轟動,並於1969年獲頒義大利「基安恰諾獎」與法國「最佳外國作品獎」。1970年《百年孤寂》英譯本在美國出版,並被選為年度12本最佳作品之一,同年馬奎斯並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授予榮譽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馬奎斯再獲頒美國「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以及拉丁美洲文學最高榮譽的「羅慕洛.加列戈斯獎」,1981年則獲法國政府頒發「榮譽軍團勳章」,1982年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並擔任法國西班牙語文化交流委員會主席、哥倫比亞語言科學院名譽院士。
其他作品包括《預知死亡紀事》、《愛在瘟疫蔓延時》、《迷宮中的將軍》、《異鄉客》、《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苦妓回憶錄》等,每每一推出都成為舉世矚目的焦點。
2014年4月17日逝世,享年87歲。


譯者簡介:
葉淑吟

西文譯者,永遠在忙碌中尋找翻譯的樂趣。譯有《百年孤寂》、《謎樣的雙眼》、《風中的瑪麗娜》、《南方女王》、《海圖迷蹤》、《愛情的文法課》、《時空旅行社》、《黃雨》、《聖草之書:芙烈達.卡蘿的祕密筆記》、《螺旋之謎》等書。

【導讀】
枯枝敗葉──馬奎斯對馬康多的第一重詛咒
作家/廖偉棠


馬奎斯在二十多歲所寫的《枯枝敗葉》,當年只賣出三百本的初試啼聲之作,實際上是日後他名震天下的《百年孤寂》的一個小序曲。也可以說是縮微版的《百年孤寂》,因為後者的諸種元素都能在這裡找到:千日戰爭的殘酷後遺症、馬康多鎮的盛衰、香蕉公司的壓榨、特立獨行的人、執念與絕望……
同樣,《枯枝敗葉》裡這個執著於安葬一個失敗者的上校,也是《百年孤寂》裡的波恩地亞上校、《沒有人寫信給上校》裡那個說明天吃屎的上校以及許多其他上校。
一個大師級的作家總是從一開始就擁有自己的小宇宙,在這個由不知何來何去的枯葉包圍的小宇宙中,怪咖或者聖愚總能惺惺相惜(在本書裡是醫生、上校和神父「狗崽」),合力支撐這一艘愚人船駛向末日。但這一滑稽景象,薰染著一點唐吉訶德的色彩,竟也慢慢有了變徵之音,讓人愴然。
執著於埋葬一個被馬康多人視為異端的自殺者,這一舉動就是整個故事的悲劇起點,也是終點,因為馬奎斯正是從此倒敘出諸多業障──就像他每當寫及那堆落葉漩渦時,他會動用史詩兼哀歌的語調,彷彿那不是衰敗的象徵,而是人類一切偉業惡業、Karma本身。業起業滅,迴旋不息,馬康多的過客也不能逃之例外。
要理解被用作全書楔子的《安蒂岡妮》的片段,才能理解老上校這一執著,這不只是因為一個承諾。古希臘戲劇裡,安蒂岡妮堅決要安葬被禁止下葬的兄長波呂尼克斯,宣稱神的律法高於人的律法,這一行為既叫人動容又叫人迷惑,因為其背後洋溢著亂倫的氣息。但做為作家,馬奎斯的任務不是去解答這一迷惑,而是增加這迷惑的複雜性,讓我們重新認識人類行為當中那些無法理喻的悲劇時刻。
於是,在一個自殺者等待下葬的禮拜三午後,時間重疊、蔓生,濃縮進了伊莎貝爾一家的命運、醫生與梅妹的命運、馬康多的命運、哥倫比亞內戰乃至悲慘的拉丁美洲的命運。這一切都是一點一點吝嗇地披露,你不得不驚嘆一個新手能有如此節制的能耐。
正是在此高度節制下,後來展開的老上校的深情傾訴才如此驚豔、如此心醉神迷。老上校回憶起他跟醫生在長廊上最後一次對話,緊接在伊莎貝爾回憶與馬汀的初夜之後,刻意細緻曖昧,簡直像在誤導讀者想像一種愛慾,《春光乍洩》裡黎耀輝與何寶榮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愛慾。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注此寫彼,手揮目送。」沒有什麼比這幾句古代中文更能描摹馬奎斯小說布局的魅力。這可以是神秘的跨文本的呼應,小說開篇就寫道這是我第一回看屍體,必然讓我們想起《百年孤寂》著名的開頭,波恩地亞上校回想起父親帶他第一次看冰。
這也可以是若即若離的埋伏,比如當上校的外孫看到火車,某種慾望隱約升起,「『亞伯拉罕。』我心想。」這句話突兀飄過,直到夢幻般的第四章,這個亞伯拉罕才帶著性啟蒙的曖昧恍惚再次出現。
這一幕在文風上致敬馬奎斯最崇敬的拉美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又譯作《人鬼之間》),最早出現坐在他外祖父椅子上的鬼魂如此像人,最後登場的醫生與鬼無異,中間是青春期前夕的男孩們有一搭無一搭的詩般對話,出離這人間的窘迫。
和這些「鬼話」一樣反覆出現的,還有馬康多在禮拜三的「逢魔時刻」,時間被固體化,直到「爸爸走進房間,兩個時間再一次合而為一;對切兩半的時間牢牢地結合」,這又呼應了前面亞伯拉罕「觸水的剎那,水彷彿又變回液體」。其實都是馬奎斯手到擒來的語言魔術。
以一具屍體的形態充當了男主角的這位連名字都不得而知的醫生,是本書最大的魔術。我們只知道他曾經與波恩地亞上校共同戰鬥,此外他唯一的特徵是不吃飯只吃草,什麼草?「騾子吃的那種青草。」──因此我們可知這是一個決心要與人類劃清界線的「非人」,他日後在馬康多的種種行徑也說明了他的決心。
那麼他到底是誰,是什麼鑄造了他的決絕?「艾黛萊妲帶著淒淒的微笑說:『如果我承認,當我看見他站在角落,手裡拿著這個音樂盒,把他當作誰,你可能會笑我。』她舉起手指,指向二十四年前看見他站的那個空蕩蕩位置,腳上一雙長靴,身上穿的似乎是一套軍服。」小說點到即止。
馬奎斯後來在他的回憶錄《番石榴飄香》中說出答案「雖然小說裡沒有明說,但是我內心深處很清楚,她認為他就是烏里韋.烏里韋將軍。」──拉斐爾.烏里韋.烏里韋(一八五九~一九一四),傳奇的哥倫比亞自由黨將軍,千日戰爭中的悲劇英雄。可以說是飄盪在整個馬康多體系上的幽靈。
假如醫生他真的是哥倫比亞英雄呢?這是否平行宇宙的戲弄,這場慘酷戰爭造就了一個英雄萬念俱灰之後的另一重生活?他任由自己變得如此不堪,以便自棄於其他的枯枝敗葉?
「那具棺木飄浮在明亮的半空中,彷彿抬去下葬的是一艘死去的大船。」
「我心想:現在牠們聞到氣味了。現在所有的石鴴就要一起合唱。」
這個結尾,暗示了英雄本應得的重視與哀慟。他之前只對這個世界說過:「等我們習慣這一大堆落葉的存在之後,所有的這一切就會消失無蹤。」
不過,這都是一廂情願的幻想,事實上馬康多的他們都在戰後的暮色中苦熬,但院子牆邊種下的一棵茉莉樹,讓黃昏充滿重訪的鬼魂,陰陽之間似乎有彼此安慰的細語。
「那是九年前種在牆邊的茉莉花的花香。」「可是現在沒有茉莉花啦」……「等你長大,就會懂得茉莉花是一種會魂魄出竅的花。」
短短幾句,過去、現在、未來重疊在一起,茉莉成為靈媒,比普魯斯特的瑪德蓮小蛋糕還要神奇。
既然如此,我們還何必計較什麼是枯枝敗葉呢?

書摘/試閱

這是我第一回目睹屍體。這天是禮拜三,可是感覺像禮拜天,因為我沒上學,穿上某個部位很緊的綠色燈芯絨禮服。我牽著媽媽的手,跟在外公背後,他拄著一根拐杖,每走一步都先探路,免得撞著東西(他在昏暗中看不清楚,走路又一跛一跛的),當經過客廳的鏡子前,我看見自己從頭到腳的打扮,一身綠色禮服,那條漿過的白色領結勒在脖子一側。我照著這面骯髒的大圓鏡,心想:這就是我,今天像禮拜天。
我們來到死者的家。
屋子緊閉,裡頭熱得令人窒息。耳邊只聽見陽光烤曬著街道,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響。空氣靜止了,凝結成一片;讓人錯以為是一面可以扭轉的鋼片。停放屍體的房間裡充滿衣箱的氣味,可是四周都見不著衣箱。角落有一張吊床,一頭掛在鐵環上。空氣夾雜一股垃圾味。我想,圍繞在我們四周那些破爛甚至解體的東西,就算真有其他味道,聞起來就是垃圾。
我以為死者都應該戴著帽子。此刻看到的卻不是這麼一回事。我看見死者泛青的臉孔和綁著手帕的下巴。我看見他的嘴巴微張,紫紅色的嘴脣露出一口汙漬斑斑的亂牙。我看見他咬過的舌頭吐在一邊,粗肥而溼黏,比臉的顏色略暗一點,就像用麻繩勒過後的指頭顏色。我看見他睜著雙眼,眼睛瞪得比活人還大,目光烙印焦慮和迷惘,而皮膚彷彿幾經踐踏的潮溼地面。我以為死者應該帶著平靜睡去的面容,此刻目睹的卻恰恰相反。我看見的人端著吵架時那種清醒和暴怒的臉。
媽媽也是禮拜天的打扮。她頭戴遮住耳朵的舊式草帽,身上一襲黑洋裝,領口緊緊扣住,長長的袖子包住手腕。這一天是禮拜三,因此,她看起來格外遙遠、陌生,當外公起身迎接抬棺的工人時,我感覺她像有話想對我說。媽媽坐在我的旁邊,背對著一扇緊閉的窗戶。她費力地呼吸,不時整理從那頂匆忙戴上的帽子底下垂落的髮絲。外公命令那些工人把棺木抬到床邊。這時,我才注意到死者真的躺得進棺木。他們剛抬進來的時候,我看著死者占滿整張床的體型,還以為棺木實在太小。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我從沒來過這棟屋子,還以為裡面根本沒人住。這棟大屋坐落在街角,我想,門從沒打開過吧。我一直以為是空屋。當媽媽對我說:「下午不用上學。」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因為她的語氣沉重又謹慎;我看著她拿來我的綠色燈芯絨禮服,默默地幫我穿上,接著我們一起到門口跟外公會合;我們走過相隔三棟屋子的距離,抵達大屋,我到現在才發現這個街角有人居住。這個人死了,媽媽告誡我時提到的男人應該就是他:「你必須在醫生的葬禮上表現得體。」
剛進屋時,我沒瞧見死者。我看見外公在門口跟幾個男人說話,看見他要我們繼續往裡面走。我以為房間裡有其他人,可是一進昏暗的房間,只覺得裡面空無一人。從進門的那刻起,熱氣就迎面撲來,我聞到垃圾的氣味,一開始濃得散不去,現在跟熱氣一樣偶爾飄來後就消失了。媽媽牽著我的手,走近房間昏暗的角落,要我坐在她身邊。一會兒過後,我才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我看見外公試著打開一扇窗戶,窗戶的四個邊似乎黏住了,牢牢地卡著木頭窗框,我看見他拿起拐杖敲打窗鎖,每敲一下,外套上的灰塵就跟著抖落。當外公說他打不開窗戶時,我轉過頭看向正在奮戰的他,這才發現床上有個人。是個男人,他筆直躺在那兒,暗色的輪廓靜止不動。於是,我轉過頭看媽媽,她看起來一樣遙遠而嚴肅,正看著房間內另一處。我的腳搆不到地板,只能懸在半空,所以我把雙手伸到大腿下,手掌撐著座位,開始擺動雙腳,我的腦中一片空白,直到想起媽媽對我說過:「你在醫生的葬禮上必須表現得體。」這時我感覺一陣冷意竄上背部,我回過頭一看,只看見乾裂的木頭牆壁。可是像是有人從牆壁對我說:「別晃腳,躺在床上的是醫生,他已經死了。」當我的視線移到床鋪,景象已經全然不同。我看到的不是一個男人躺在那裡,而是一個死人。
從這一刻起,即使我費盡力氣想看房間其他地方,卻一直感覺有人把我的臉硬扳回去,不論如何就是會在每個角落看到他,他那雙在昏暗中睜大的眼睛和了無生氣的青綠臉孔。
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其他人來參加葬禮。來的只有外公、媽媽和替外公工作的四個瓜希拉工人。他們四個把帶來的一袋石灰倒進棺木。要不是媽媽表情那樣怪異和茫然,或許我會問她工人為什麼那樣做。我實在不懂為什麼要把石灰倒進棺木。倒完後,其中一人拿著袋子在棺木上方抖落最後的殘屑,看起來像是木屑而不是石灰。他們抬起死者的肩膀和雙腳。死者穿著一條普通褲子,腰部繫著黑色的寬皮帶,上身是一件灰襯衫。他只有左腳穿鞋。就像艾妲說的一腳是國王,一腳是奴隸那樣。他右腳的鞋掉在床鋪的另外一頭。死者躺在床上似乎不怎麼舒服。躺進棺木裡看來舒服、平靜許多,那張像在吵架時生氣和清醒的臉,重拾寧靜與安穩。身體的輪廓變得柔和多了;死者彷彿在棺木裡找到他的歸屬地。
外公在房間裡忙來忙去。他收拾幾樣物品放進棺木。我的視線回到媽媽身上,期盼她能告訴我,為什麼外公要把東西放進棺木。但是一身黑色打扮的母親面色漠然,似乎努力不看死者所在的方向。我也想這麼做,無奈辦不到。我定定地看著死者,打量著他。外公把一本書放進棺木,朝工人打手勢,其中三人拉上棺蓋。在這一刻,我才感覺把我的頭扳往那個方向的那雙手終於鬆開,於是我開始細瞧這個房間。
我的視線回到媽媽身上。從我們踏進這間屋子後,她第一次看我,對我勉強一笑,那是抹空洞的笑;我聽見遠處傳來火車的鳴笛聲,火車正繞過最後一個彎道。我感覺停放屍體的角落似乎有個聲音。我看見其中一個工人掀開棺蓋一頭,讓外公把那隻忘在床上的鞋放進去。火車再次鳴笛,聲音越來越縹緲,這時我突然想著:「現在是下午兩點半」。我記得這一刻(在火車最後一次轉彎鳴笛時),學生正要排隊上下午的第一堂課。
「亞伯拉罕。」我心想。

我不該帶兒子來的。這個場合對他來說並不恰當。連即將滿三十歲的我都覺得這個停放屍體的空間讓人透不過氣。我們可以現在離開。我們可以跟爸爸說我們待在這個房間不太舒服,這裡堆積了一個恩斷情絕的男人在過去十七年遺留的殘屑。或許只剩爸爸對他還保有些許好感。就是這種無法解釋的好感,讓這個男人不至於在這個房間裡腐爛分解。
我擔心這一切引來笑話。一想到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要跟著棺木到街上,我就心慌意亂,至於其他人看見棺木只會幸災樂禍。我能想像,當窗戶內那些女人看見爸爸,看見我帶著孩子跟在棺木後面經過,該會有什麼樣的表情,而裡面躺的是全村唯一樂見屍首腐爛的人,棺木會在決然的唾棄聲中抬往墓園,後面跟著三個決定演出憐憫劇的角色,這將會成為我們的恥辱。爸爸的這個決定,很可能造成將來沒人來參加我們的葬禮。
也許因為如此,我把兒子帶來。當爸爸跟我說:「妳得陪著我來。」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把孩子一起帶來,這樣我才有安全感。此刻,我們在這裡,在這個悶熱的九月午後,感覺四周圍繞的東西就像心狠手辣的敵方探員。爸爸一點也不擔心。事實上,他一輩子都在做這種事,惹得全村的人恨得牙癢癢;他罔顧所有人的利益,只為兌現最微不足道的承諾,讓村民咬牙切齒。二十五年前,這個男人來到我們家時,爸爸應該就料到(他察覺訪客的舉止怪異),當這一天降臨,村裡甚至沒有人費心把他的屍體扔給黑美洲鷲。也許爸爸預見了所有的阻礙,估量和計算過所有可能的不便。此刻,二十五年過後,他應是認為自己不過是實現承諾已久的任務,無論如何都得完成,因此,他得親自領著屍體走過馬康多的大街小巷。
然而,當這一刻到來,他卻沒勇氣獨自完成,強要我一起兌現這個令人難以忍受的承諾,這個在我懂事的許久之前不得不許下的承諾。他對我說:「妳得陪我來。」沒給我時間思考他話中的含意;我沒辦法估計,埋葬這個大家都等著看他在自己的巢穴裡化成灰的男人,有多麼可笑和不堪。因為大家不只等著看好戲,更是認定事情會這樣發展,他們打從心裡期待,不帶一絲悔恨,他們甚至先想像在他的屍體腐爛的那天,聞到飄散的臭氣會多麼心滿意足,沒有人會於心不忍、擔憂或驚訝,只會樂見渴望的時刻終於來臨,他們希望這一刻能延長,直到死屍的噁臭氣味滿足了內心最深處的怨恨。
此刻,我們剝奪了馬康多巴望已久的喜悅。我感覺,我們的決定就某方面來說,並沒有在每個人的心底留下一種憂傷的挫敗感,只是推遲享樂。
也因為這樣,我應該把孩子留在家裡;別把他捲進這樁共謀,過去十年,這場共謀殘忍地啃噬醫生,如今將瞄向我們。兒子應該跟這個諾言切割清楚。他壓根兒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我們要帶他來這個破爛的房間。他安安靜靜,一臉茫然,彷彿等待有個人跟他解釋這一切代表什麼;他端坐著,擺盪雙腳,兩隻手按著椅子,彷彿等人跟他解開這個驚悚的謎。我希望自己能相信沒人會這麼做;我期盼沒人會打開這扇無形的門,就讓他在門內靠自己理解吧。
好幾次,他看向我,我知道他看見我的表情怪異、陌生,我穿著一身深色衣裳,而頭上戴著舊式帽子,為的是不讓人認出來,連這麼想也不可以。
如果梅妹還活著,還住在這棟屋子,或許一切會不同吧。村裡的人或許會以為我是為她而來。或許以為我來分擔一種她感受不到但可以偽裝的悲痛,或許能因而體諒。梅妹在大約十一年前失蹤。醫生的死粉碎了探知她下落的可能,或起碼知道她的屍骨在何方。梅妹不在這裡,如果在的話,如果沒發生已發生而且永遠無從知道真相的事,她或許會與村民站在同一陣營,對抗這個睡她的床長達六年的男人,他給她的情意、憐愛,少到連一頭騾子也做得到。
我聽見火車拐過最後一個彎道所發出的鳴笛聲。我心想:兩點半了。我忍不住想到,在這個時間,整個馬康多正等著看我們在這棟屋子裡做的事。
我想著蕾貝卡太太,她的身材乾癟,眼神和打扮穿著略顯陰森,她坐在電風扇旁,臉上映照著鐵窗的影子。蕾貝卡太太聽見火車拐過最後的彎道後遠去時,將頭伸向電風扇,她忍受著熱氣和怨恨的折磨,感覺內心的螺旋槳片一如電風扇的葉片正在轉動(但是逆向旋轉),她低喃:「一切都是那個惡魔搞的鬼。」身體一陣瑟縮,她跟命運緊緊綁在一起,無法擺脫瑣碎的日常雜念。
還有癱瘓的艾葛妲,她看見索莉塔到火車站送別男朋友後回來,看見她打開洋傘,踩著雀躍的腳步繞過無人的街角;她感覺她靠近時,全身洋溢著一種女人的喜悅,她也曾嘗過相同的喜悅,只是這種感覺後來慢慢變成病態的嚴肅,於是她脫口而出:「妳終將在床上翻滾,就像豬在垃圾堆裡打滾。」
我無法甩開腦中的思緒。我無法不想著現在是下午兩點半;郵務騾子會經過這裡,穿過一片揚起的炙熱塵霧,後面跟著一群男人,他們為了收報紙包裹,犧牲禮拜三的午覺時間。安赫神父坐在聖器室裡睡覺,油膩膩的肚皮上攤著一本祈禱書,當他聽見郵務騾子經過,他揮開干擾清夢的蒼蠅,打著嗝說:「都是你拿肉丸子毒害我。」
爸爸對這一切冷然以對。他甚至下令開棺,好把忘在床上的鞋子放進去。只有他操心這個男人的打扮是否得體。我絕對不會詫異,大家怪我們違背整座村莊的心願,當我們跟著遺體出去以後,他們會等在自家門前,準備拿著夜裡收集的糞便,潑灑我們一身穢物。或許這是因為他們對受到阻撓太過憤怒,畢竟他們曾在那樣多個悶熱的午後想像這種渴望許久的喜悅,每一回,這些男男女女經過這間屋子前總會說道:「我們遲早會在吃午飯時間,聞到這裡飄來腐臭味。」從住在第一間到最後一間的人都這麼異口同聲地說。
再過一會兒就要三點。塞諾莉塔知道快三點。蕾貝卡太太隱身在鐵窗的陰影中,當看見她經過,她叫住她,離開電風扇半晌,對她說:「塞諾莉塔,您知道他是惡魔啊。」明天上學時,我的兒子將不再一樣,他會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孩子;他會長大、生兒育女和死亡,不會有人對他以基督徒身分下葬有一絲感謝。
二十五年前,如果這個男人沒拿著一封永遠無法知道從哪裡來的介紹信投靠爸爸,留下來跟我們住在一起,靠吃青草果腹,用那雙流露貪欲的突眼睛盯著女人看,此刻,我或許能安心地在這間屋子裡。可是我的懲罰早在出生前就寫下,只是一直隱藏不露,直到這一個即將滿三十歲的難熬閏年,爸爸告訴我:「妳得陪著我來。」接著,在我來得及開口問之前,他拿起拐杖敲打地板:「女兒,這件事不論如何都得解決。醫生今天凌晨自縊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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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懸梁自盡的醫生,神秘奔喪的祖孫三人,這場悲劇究竟是意外,抑或是醞釀十年的共謀所造成?但可以確定的是,醫生之死與隨風暴而來的枯枝敗葉絕對脫離不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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