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這是唯一用真正的小說體寫出的血肉張愛玲,並且每個註釋有憑有據把她的人生呈現的一本書。
原以為不會對同一個人第二次動心,卻因可風這本《謫花》而重新認識張愛玲──對謎一樣的人,每次相遇都有初相見的驚嘆──張愛玲身上帶有能引動爭議、窺伺、追隨的詭異特質。--簡媜
再詳張愛玲--小說與真實人生的新對照記
《臨水照花人》後,魏可風歷二十年追探感悟
重新理解小煐成為張愛玲之後
她與胡蘭成、桑弧、賴雅三段刮骨掏心的愛情
外有烽火動亂朝代更迭,近有拮据窘迫生存困境
內有渴愛不得巨大的蒼涼,身有如夢魘繞纏終老的癢症
她是在精神與身體雙重極限壓迫之下,創造了獨屬於她的文學流脈
一九四四年春天,她二十四歲,已寫出《傾城之戀》、《第一爐香》和《金鎖記》,是轟動上海文壇的超新星,見到胡蘭成的第一天,已知他家有妻小。「你自己都會寫,怎麼遇到卻又不會了。」摯友炎櫻提醒她,別被吃定了。但在胡蘭成面前,以為早把世情看透的張愛玲卻精明不起來,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又「從塵埃裡開出花來」。胡蘭成的身邊永遠有新的情人,他對她說:「是緣分,我都得珍惜。」「世上最好的,都是不能選擇的。」
一九四六年,電影導演桑弧愛上她,創作與文學上,他們無話不談,然而張愛玲對他說:「我真的很愛你,但我知道,就只因為你的臉。」
一九五六年,在美國的文藝營遇見大她二十九歲的劇作家賴雅,懷孕、打胎、結婚,婚後兩個月,賴雅就中風了,這個男人不會再離開她,但沒想到是這樣的離不開法。
「事情太好了,總不會持久。」這是張愛玲翻譯的《老人與海》,也是她一輩子的魔咒,回不去了。
﹡謫花差一個字就是謫仙,《紅樓夢》裡面的金陵十二金釵,包括秦可卿在內,全都是仙界下凡,生長在貴族家庭但各自運命不同,多是繁華一時,損敗以終,謫含貶謫之意,凡謫之,景況定然從好到壞,人生努力有功無賞但求無過,一如張愛玲的人生,繁花看盡,不留一絲美景。
本書特色
向傳奇致敬,張愛玲一百歲誕辰紀念
簡媜專序推薦:「以刻意貼近四、五○年代上海風情的小說妙筆,重視對話與情節,把活生生的人與事喊出來,重現張愛玲的一生。尤為特殊是,正文行進之外,附注更是精彩;或交代時代背景、材料來源,或評析事件,或比對爭議,或爬梳疑點,或揭穿謊言,或檢測當事人難言之隱,或忍不住做張愛玲喉舌伸張正義。這樣的寫法,我在柏楊版《資治通鑑》看過,本書近三十萬字規模也堪稱是可風版『張愛玲通鑑』。」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推薦序
謎樣女人,魔樣人生
──讀《謫花》有感
簡媜
沒有人會反對,張愛玲已是一則傳奇。
從一九四○年代以令人驚豔且驚嘆之姿崛起於上海文壇,至今年百歲冥誕,這則傳奇不僅不老且勢必依隨時光長河達到我們無法想像的地方,繼續去認識等在未來的讀者。
幾乎每個文青都會邂逅張愛玲,說得出屬於自己的「張愛玲時光」,以及伴隨著成長那段時光如何成為詭麗的人生印記。年輕時雖讀遍張愛玲作品,嚴格說,我只是不計其數雲煙般飄浮的讀者之一,非其鐵粉,更談不上被祖師奶奶勾魂攝魄而投效其門派之下。我的張愛玲經驗初始非常單純,她引領我探頭看到有個地方叫做人性的魔域,那些被時代巨輪無情地輾過、身上染著他人之血與自己創傷的人,那些只不過想從情愛廢墟中刮一點餘脂潤潤乾裂嘴唇的人,在她筆下展現人性的極致狀態,是人是鬼一線之隔,讀來過癮卻也渾身冷顫。都說,讀過《三國演義》就懂政治,讀過《紅樓夢》懂愛情,讀過張愛玲呢?再怎麼魯鈍的人也懂半斤人情八兩世故。她是能給人開竅的人。後來,事情變得複雜,跟張愛玲無關,而是作為一個讀者不得不接收鋪天蓋地的張愛玲訊息讓我難以消化,這名字變成金礦,電影、戲劇、專書、文章,無窮盡的挖掘與獵奇使我遠避,我以自身習性設想她不是個喜歡活在探照燈或顯微鏡之下的人,基於尊敬,我不想讀。
人在出版江湖完全略過不讀不可能,多少翻過幾本。與其說好奇,不如說,基於那段被扭曲美化、迷醉多少張迷的愛情故事的刺激,想聽聽不同版本,想離真相近些。於是進入新階段,從一個讀者角度轉成創作者之心的關注: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經歷什麼樣的一生?
傳奇若是一張奇木製成的桌子,讚賞桌面精雕如此目眩神迷之餘,或許有好奇者將它翻個面,循其刀工、沿著紋路,探看是什麼撐起那不朽江山。把張愛玲翻個面,當會發現撐著桌面的四隻腳踏得穩穩實實,每隻桌腳都刻上大工匠才有資格刻下的字,一個「苦」字。張愛玲是傳奇,張學、張派、祖師奶奶、一代文學女皇,這是正面話,翻過面,那是跟你我一樣的肉體凡胎世界,在這個真實冷酷、荒謬無解的世界裡,張愛玲是個苦命女人──而且必須是個女子,從出生開始苦,苦到老苦到孤獨死。
橫空出世的才華讓她出手不凡無須多言,時代與衰頹家族給了她一塊奇木讓她下筆如刀,這也不必再論,真要細看,她不多不少是個夾縫人,或許也應對天秤座星象特性──她的生日如謎,正式文件上標示不一,但本書已做釐清──永遠必須在兩個極端中尋找平衡:時代、家族、家庭、愛情、婚姻、自我、家國、異國甚至文壇歸屬,而不管如何努力尋找,破滅與孤獨永遠纏著她。所以,翻過面,那四隻桌腳叫「家苦」、「情苦」、「財苦」、「病苦」,踏得穩實,不可撼動;明明活著卻往死裡磨,磨出一個五百年才見得到的祖師奶奶。
她生在那樣的家庭是三生不幸,重臣名門家譜借用她的形容只是牆壁上的一抹蚊子血,更不幸擁有愛自己勝過愛孩子的父母──她因過繼給伯父喊親生父母「叔叔嬸嬸」已不是隱喻而是神諭,而離異的怨偶各自追求奢靡生活、時髦浪旅,一個走在時代最後面抽鴉片打嗎啡、一個走在時代前端追求自我,忘記還有兩個孩子需要父愛母愛澆灌。有父母如是,張愛玲的童年少女時期怎可能快樂,怎可能有花不完的愛與信任?十七歲女生已有女性意識、主體認知、夢幻憧憬以及薄得像蟬翼美得像花瓣的自尊,卻被她父親用腳踹、關在閣樓懨懨一息大病一場,這是家暴等級,卻沒人報案。生在這種家庭,抑鬱是她的天色,碎裂是她的心跳。她命大沒死,因為老天不讓她死。
第二「情苦」,她一生登記(或認證)有案的三個男人──請恕我基於某種負面情緒不想提他們的名字──第一個男人大她十四歲,這人身上「女人」太多,像嚼花生米,多到張愛玲只是他的一張珍稀集郵卡(另有一功能疑似提款卡)。第二個男人年齡近些,大她四歲,可這男人身上「家人」太多,兄嫂姐妹一掛,多到高瘦像根竿子的張愛玲擠不進去。第三個男人大她二十九歲,沒其他女人爭寵也沒家人糾纏,這可好,但一樣不妙,這男人年紀大身上「病」太多,從婚後兩個月開始中風,一路病到癱瘓,婚姻十一年張愛玲帶病、侍病十一年。
大凡評定女人好命與否,其中一項要看「男性緣」;在家有慈父疼愛栽培、兄弟全心呵護,婚嫁有良人寶愛、孝子承歡,若此,這女人焉能不享全福。反之,若遇到狠父、狼兄、惡夫、孽子,一生用來療傷尚嫌不夠,焉有幸福可言。張愛玲在陰魂不散的戀父情結作用下,誤以為年長男人能與之在精神世界印合,卻忽略有一種男人自戀或自私到能把虎豹變成豬狗,從一歲到一百歲他要的都是能照顧他的人,不管妳在他幾歲時遇見,他都不可能照顧妳。祖師奶奶有一管能呼風喚雨的筆,紙上掀起大時代風雲、建造人性煉油場,回到她說的「這社會上有吃人的魔鬼」的現實世界,她的擇偶能力,奇差。
什麼樣的女子會一而再再而三犯糊塗,去找女人多、家人多、年紀大病多的男人?任何一個敬業的、大字不識幾個的媒婆,都不會幫二十四歲、二十七歲、三十六歲時的「張愛玲小姐」介紹以上那三個男人。
「情苦」帶動「財苦」,她無祖蔭──祖產被那個不配擁有如此優異女兒的父親給敗光──亦不善投資生財,全憑搖筆維生、鬻文養家。她當了一輩子專業作家等同文學公務員,也帶上專業作家才有的病根,「財苦」帶動「病苦」。本書附錄表列張愛玲疾病年表,從三十出頭開始,她的病遍及牙科、骨科、復健科、皮膚科、婦科、腸胃科、免疫風濕科、感染科、精神科。我尚未見過比她更嚴重的職業傷害。自信件記錄得知,一九八○年(六十歲)七月出現「擔心生蝨子」,至一九九五年(七十五歲)辭世,至少有十五年,獨居的銀髮張愛玲受困於蟲患魅影身心煎熬,已達精神科醫生推斷的「妄想性蟲爬」地步。一個作家豐富了華文界無數讀者的精神世界,卻換得身陷痛苦的精神深淵;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二日信件:「從聖誕節起,差不多一天換個汽車旅館,一路扔衣服鞋襪箱子,搜購最便宜的補上⋯⋯」這樣的搬法,往後四年持續著,一個獨居美國、不會開車的六十多歲老太太,幾乎每日提著可拋式衣物換旅館以躲避跳蚤,如果路上有監視器錄下她的栖皇身影,這不是難民是什麼?如此「病苦」,蒼天何其殘酷?實言之,她的作品已不易惹我熱淚,但她被病魔折騰的信卻逼出兩行苦淚。我不禁想,如果一九六七年她在夫婿辭世後來台灣定居,祖師奶奶的晚年會否好些?
她是個謎,她的人生著了魔。直到離開,還是個謎,九月八日是被發現之日,沒人知道,祖師奶奶何時息了心跳。
原以為不會對同一個人第二次動心,卻因可風這本《謫花》而重新認識張愛玲──對謎一樣的人,每次相遇都有初相見的驚嘆──張愛玲身上帶有能引動爭議、窺伺、追隨的詭異特質。
可風以獨門手法自一九四四年張愛玲崛起文壇下筆,採編年史,用小說體寫出張愛玲五十多年漂泊旅程、創作軌跡與懺情苦錄。在不可勝數的關於張愛玲的書籍中,她兼蓄史家眼界,上窮碧落下黃泉搜羅專書、文獻、史料甚至七十多年前上海報紙廣告、啟事,以刻意貼近四、五○年代上海風情的小說妙筆,重視對話與情節,把活生生的人與事喊出來,重現張愛玲的一生。尤為特殊是,正文行進之外,附注更是精彩;或交代時代背景、材料來源,或評析事件,或比對爭議,或爬梳疑點,或揭穿謊言,或檢測當事人難言之隱,或忍不住做張愛玲喉舌伸張正義。這樣的寫法,我在柏楊版《資治通鑑》看過,本書近三十萬字規模也堪稱是可風版「張愛玲通鑑」。她已不是一個單純的寫作者,讀者不難讀出這本書裡「有情」,可風對張愛玲動了真情,是以有別於論文與評論文章,讀得出字裡行間洋溢著純粹的尊敬、深切的憐惜,她恨不能穿越時空成為益友──尤其針對病苦,可風擅食理與醫理自有緩解之法──她是張愛玲的跨時空閨密,有可風做嚮導,我們跟著張愛玲迎著時代的風口浪尖,走過恩怨情仇的歧徑,越發佩服其修養與高潔的精神人格,認識到她對文學忠貞,對多病災的婚姻不背棄,文格人品合一,絲毫不覺祖師奶奶已一百歲,反而驚覺她永遠年輕。
如果一個人讓你覺得她永遠年輕,毫無疑問,她已穿越時空,她已不朽。
目次
謎樣女人,魔樣人生——讀《謫花》有感 簡媜
一九四四年春天
一九四四年春天以後
一九四四年夏天之後
一九四五年夏天,結婚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以後
一九四六年春天至秋天
一九四七年初始
一九四七年春夏以後
一九四七年秋天以後
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五○年
一九五○年
一九五○年夏天以後
一九五一年春天以後
一九五一年秋冬以後
一九五二年七月以後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以後
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五年
一九五五年冬天至一九五六年
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八三年
一九八八年以後
後記:祕密語--張愛玲的生辰與《金瓶梅》
附錄:一襲被冤枉的華美袍--張愛玲疾病年表以及立克次體病症狀
書摘/試閱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以後
愛丁頓公寓通往頂樓的樓梯陡,她每次上到樓頂都有冒險刺激的感覺。頂樓鐵門重,用力一打開,風猛然吹得髮絲亂舞,上面地方不小,她攀著築得很高粗重的水泥欄杆向下望,五、六月交的晚春,道路兩旁的洋梧桐抽新芽,電車噹噹走過,大中午的,菜肉攤販應該都快收了,也還有人挽著網籃來往匆匆採買,金色的太陽已經有點烈性,行人都踏著自己的影子急急往前走。她瞇起眼望向遠方,沒有一點雲,這是一九四六年,已經沒有轟炸了。她靠著欄杆翻身倒折,看不見底下人車,卻聽得見身後身下整個上海的嘈雜,藍得嚇人的天空彷彿成了地面,像是可以直接把臉湊貼上去。她在幾年前把這個公寓迷人的夜景寫入《心經》中,小寒的戀父情結裡有她自己的一點成分。她的腿長,如果她再更用力撐上去些,說不定會倒栽往下摔,重重的,讓大地摔她一個大嘴巴子,讓那個人也沒心思逃亡了,「看吧,事情就會變成這樣!」讓事件本身惡狠狠戳他,告訴他,他對她做的好事!但是她也可以想見胡蘭成會怎樣合理化身邊女人的不幸,合理化之後,她們的命運絕對與他並不相干。他就說過第一任妻子玉鳳為了他焦慮生病死了,是因為被狐狸精附身的緣故,說不定他還真能說服自己相信有狐狸精這回事。
一陣小販挑擔叫賣的聲音,她這麼熟悉的上海,她是極為喜歡做上海人的,難道她要為不愛她的男人捨棄?她迅速把身體轉回來,重新瞇著眼睛望向遠處,上海的邊界似乎有起伏的山巒。這個念頭已經是第二次,第一次發生是在母親回上海時。現在是一九四六年五六月交,她的靈魂已經兩次過鐵了。
從童年到青年因著母親成了竹節運,眼見她的愛情也因著胡蘭成成了更短的竹節,短竹節運。一九四五年夏天才舉行的祕密結婚儀式,不論哪種名分,總還有胡蘭成更愛的小周橫在信紙裡。
她回想,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之後,胡蘭成曾裝扮成日本兵逃回上海,頭也剃光了,池田篤紀跟她約好時間要去看他。後來每次去都得前一次先約好,連去幾天卻發覺不大對勁了。
愛玲這天正打著包袱,卻已經黃昏姑姑正巧回家。
「今天這麼晚要去。」姑姑有點詫異地問。
「今天不去,約好過兩天和青芸一起去。住人家裡總不方便天天都去。」愛玲悶悶地說。
「他什麼時候走?」姑姑問。
「指不定,得等到有人帶路。」愛玲把包袱結子狠狠打死了說。
「不天天也好,街上人擠人,扒手也多,黃包車到外灘就動彈不了,得冒險走路,怪麻煩的!」姑姑說。
愛玲本來是個路癡,一開始急,連著三天都去也走熟了。她的苦惱不是在路熟不熟或者走路得走多久,對於這些苦頭她的韌性非常足夠。
「 我是不是該問他要不要用錢? 那二兩金子剛好現在還他?」 愛玲把包袱又緊了緊說。
「他問你要?還是暗示你?」姑姑邊準備餐盤邊說。預備等會李開第來,他們全家又從重慶回上海了。
「沒問我要,也沒暗示,不過就是,」愛玲猶豫地咂咂嘴說:「我昨天特為帶蛋糕去,那家的日本主婦還惡狠狠瞪我,瞪著我進門,瞪著我出門。」
「那主婦長得漂亮罷,這裡頭又另伸出一腿了!」姑姑說到第二句笑了起來。
「我想把錢還他。」愛玲低聲氣悶地說。
「傻瓜,他這樣的人逃亡都有朋友家可以去,你那天不是幫他起課了,往東走,哪有什麼不好。這時意氣用事?金子收好,將來用到的時候才多著。」姑姑笑著說。
所以那次胡蘭成逃回上海,她竟真沒提過錢的事情。他也照愛玲用課書占卜出的東方逃亡。東方就指向溫州了,剛好是他的故鄉,那裡也有斯頌德老家宅可以照應。一次又一次,胡蘭成的書信裡除了許多客居的生活點滴之外,仍然每信必提小周,他每天去榴園圖書館翻看南京上海的報紙,仍然注意政治新聞,也才能知道政府對漢奸處理的態度。又去圖書館旁的準提寺,向菩薩祈求小周的安全。
馬路上天天國旗飄揚,大光明戲院在南京西路上,離愛丁頓公寓還一段距離,姑姑每每下班只好走路回家。過了一兩個月,上海人因為物價不停上漲,生活痛苦指數快速上升,歡迎國軍的熱情減滅了,黃包車才又走得動。那時已經過了光輝十月,天涼了。
「今天的戲不錯。」愛玲和炎櫻去看了大光明戲院的免費電影,賣票剪票的都認得她們。
「第二次上檔了。KD也說不錯。」姑姑說。
「KD回來了?台灣怎麼樣?」愛玲問。日本人投降,除了中國日軍占據的地方收復之外,當然台灣也一併收回,「這不能不說是老蔣的功勞。」她想起這麼說話是父親姑姑那一輩人的口氣,尤其是父親,總是「老袁」、「老蔣」、「老毛」的稱那些檯面上的政治人物。
「他覺得很不錯,比上海溫暖,合適老人家住,立時也買了一棟房子。」姑姑有點不很開心沙嘎地說。
「連父母全家一起搬過去?已經決定時間了?」愛玲詫異地問。台灣,她在一九四一年從香港搭輪船回上海時,曾短暫從海上一瞥。因為傳說與祖父張佩綸的海戰有關係,雖然遙遠陌生也還是有神祕的親切感。
「指不定。」姑姑搖搖頭,又說:「等等他來時,聽到臭豆腐乾叫賣趕緊拿鍋子下去,嗯!」
「還要不要點別的?老大昌的百頁包碎肉?」愛玲問,她今天有時間。
「你看著辦,挑新鮮的兩樣成了。」姑姑簡單地說。
愛玲回來時已經聽到李開第的笑聲,看到桌上一顆大鳳梨,綠黃綠黃,不似菠蘿的亮橙。
「KD非要等你回來才切鳳梨,」姑姑的聲音很開心,每次KD來都是這樣,她轉頭向阿媽喊道:
「可以切了,愛玲看過了。」
「等等,我摸摸。」愛玲也笑著伸手摸,奇異的蜂窩狀外皮,比菠蘿沒那麼外突。姑姑和KD叔叔都看著她微笑,愛玲喜歡這種氣氛。她坐著聽他們講話,說到台灣的氣候,但是開第的父母親嫌太遠,不願意離開上海,上海到底方便又好。又討論現在的金價和美元。
「手上如果有金子,放著別動。現在雖然政府發行法幣,我看也很難說。可以換成美金最好。」李開第說。
「美元真比法幣好些。我看每天的行情,剛開始發行時一美元兌二十元法幣,才兩個多月,就成了二十七,又還不斷升,要上破三十了。」姑姑憂慮道。
「照這情勢看來,破五十也不無可能。所以說中國錢不值錢,錢也別存銀行,手頭有美金黃金最保險。」開第說。
能這麼永遠聽兩個人討論下去,她的世界就是美好安全的。今天她才收到胡蘭成一封信,每每他的信一來就要打斷她所有的生活規律。那逃亡中的信往往厚厚一疊,越寫越多,幸好藉著斯君往來攜帶,要不然早被特務拿到地址逮捕了。
「出遠門身上帶金子,還是美金比較好?」愛玲忽然插嘴問,使得兩人似乎嚇一跳,同時轉過頭看她。
「你想去溫州?」姑姑早猜到了。
「也別帶太多,怕一路盜匪多被搶,現在鄉下更亂。日本敗兵、新四軍、土匪、共產黨,各種各樣都有。能不出遠門最好別出遠門。」李開第看張茂淵的神情擔心,越說越想勸愛玲別去。
「我本來也沒打算,但是信一封封來,看得鬧心。」愛玲把最新的一疊信紙放到桌上。姑姑拿了打開看。
「還說學佛,簡直作者給他回信還把作者罵得!」姑姑讀信一半看不下去了,說:「又還想著是時運不濟,要不,」姑姑又讀一段笑了起來說:「他說他自己的才智也不比誰差。我看他該能準備當皇帝罷。」
「他的心智在崩潰。在鄉下太悶了。」愛玲憂心地說。
「極不正常了!」開第接過姑姑遞來的兩張信紙看了看說:「不過,這是男人沒了舞台後當然的情況,過陣子就好了,其實你去也不能幫他什麼,主要,也不能給他發揮的舞台。」他說得很理智卻也很保留,沒說出「去也沒用」或者「反而增加他的麻煩」這類的喪氣話。
「但是人在寂寞中有人陪總是好,要不然,我看他到時候會不會發神經?」愛玲說出心中最擔心的情況:「況且溫州又沒有小周。」在絕望中愛玲偶爾會想,如果現在他身邊有小周,倒還可以讓人放心些。
十一月她真的動身了。去溫州必須先經麗水換船,交通住宿上有許多波折,多可怕的辛苦折磨都打不倒去見她夫君的意志。
臨行姑姑又塞些錢給她,說:「溫州又不比上海,鄉下地方別自己亂闖,走糊塗了,連熟人也找不到你。」她怕愛玲回不了上海。
途中走走停停,等人帶等交通,耽擱了將近兩三個月才好不容易到溫州,她被安排住進一間已經是地方上最好的旅館。房間還算打掃得乾淨,白牆壁泛著灰黃,裡面的白瓷洗手台都有裂紋黑垢,有一面窗臨著公園,其實只是荒草一片,胡亂長出東一叢西一叢樹木立著,哪裡有公園的景致。
溫州街上狹窄,兩旁房子一間挨一間過去,沒有高樓,有店面也有人家,還在農曆年裡,門牆上貼著簇新的紅紙春到福到和對聯,幾個婦女穿著碎花襖褲坐在門口剝豆子聊天,四、五個孩子在路中央團團耍著嬉戲,挾著幾聲爆竹響,偶爾有鐵殼牛車騾車經過。愛玲一路穿著臃腫的二藍竹布大襖,是離開上海時姑姑交代裁縫特為做得不顯身段,一個年輕姑娘出遠門這麼穿安全些。
二月的陽光灰灰的,沒什麼熱度。她緊緊跟著斯君夫婦,他們帶她彎進一條路,再走不遠,看見一塊被炸得平白的地,是鄉紳徐家宅門的正廳,鄉里都稱徐家台。整座徐家宅院分住好幾戶人家,成了大雜院。穿進一個門又拐入另一個門,後頭出現一個小天井,開著一間長方形瓦屋,一個矮小老婆婆佝僂著背對他們站立在門前,斯君進前喊了一聲「外婆」,老婆婆才陡然向聲音的方向轉過來,是一張小孩似的笑嘻嘻的圓面孔,因為沒了上下牙的關係。滿臉皺紋,白霧霧的眼珠子機械地移動。看樣子是半瞎了。另有一男一女正說笑著從黝黑的門洞子裡鑽出來,女的嬌小,相對看起來男的長身玉立,看見愛玲卻愣住了。
「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胡蘭成粗聲氣道,似乎真的嚇一大跳。愛玲還反應不過來,斯君太太已經把她拉過去,介紹范秀美說:「愛玲,這是我二娘。」
「二娘好,」愛玲客氣地向范秀美禮了禮,又說:「蘭成信裡提到范先生,很敬重您,也謝謝您一路這麼照顧。」以太太的角度是應當這麼說。愛玲向范秀美看過去,白細面容,微微笑著,大約和姑姑的年紀差不多。
「你先回旅館,過會我再去找你。這樣一大群人,要引人注意了!」胡蘭成小聲對愛玲說,又向斯君道謝。見不到一下子,連話還沒說到就要分開,愛玲很捨不得,但胡蘭成表情十分嚴峻,沒有任何餘地。她又看看旁邊的范秀美,後者始終微笑著,沒有任何邀請她入屋內坐坐的表示。斯君看鄰居已經有好些走出來瞧了,多待著恐怕有人要上前問,斯君向太太示意,斯太太又拉過愛玲小聲說:「還是先走吧,有話回頭再說!」三人循著舊路回旅館。
斯君夫婦走後,愛玲獨自在旅館裡吃身上帶的餅乾,吃完躺到床上,聯想到港戰時她也獨自在黑暗中抱著餅乾桶子,幾天下來吃到連剩下的最後一片都空了,維持生命幾乎成問題。現在總比那時又好多了,至少蘭成是好好活著的。
她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又翻來翻去,覺得棉被枕頭上到處有細小蟲子。攪到天快亮了,才朦朦朧朧睡著,一下子又醒來,天已經大亮。這不是她的作息,在上海她都是半夜才睡,第二天中午左右才起床。這是異地,因為焦慮,雖然半夜沒睡飽,早上也睡不著了,專等著她的丈夫來。
近中午,胡蘭成果然來了。已經沒有昨天初見面時的氣急粗聲。房裡只有簡單的桌椅,兩人並坐床上互道辛苦之外,都問些日常飲食,住在哪裡吃些什麼,許久沒見面,愛玲一路上也不方便寫信,當然異常親愛,說話時間過得快,太陽已斜入窗子裡,「你住的那位老婆婆家,也是斯家房產?」愛玲隨意問道。
「老婆婆是范先生的母親。」胡蘭成說。
愛玲這才恍然大悟,想到斯君昨天喚她外婆。
「這位范先生很秀氣,長得也很古典。」愛玲總記得范秀美的微笑,彷彿什麼話都放在心裡不說。
「范先生給斯家老爺做妾時還不到二十歲。」胡蘭成說著「范先生」三個字時,臉上閃過一絲異樣,一縱而逝。
「做妾?原本是大太太的婢女嗎?」愛玲聽到這裡又開始興興地問。胡蘭成微微點頭之後,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於是牽起愛玲的手說:「我們去街上吃點東西,你也逛逛。」
「好,那你得等我,一下子就好。」愛玲說完,立即開行李拿出一件烏梅鑲紫金邊大襖,又換上緞藍褲子,掏出桃紅色唇膏往浴室走,對著鏡子,上唇才畫一半,忽聽到胡蘭成有些不耐煩地說:「不要搽了好不好?」
「很快的,眉毛再畫一下就成了。」愛玲以為他肚子餓犯急,又加快自己的速度。
「還有你這衣服,嘖!」胡蘭成不滿意地說。
愛玲錯愕的轉頭,胡蘭成正倚著浴室門,一副嫌惡的表情。愛玲腦中奇異地閃出昨天范秀美穿的淡綠絨線衫和黑棉褲子。她尷尬的塗完口紅,又畫了眉毛。她還是要完成她的,女為悅己者容,人的性情習慣又不能一下子改變。
「你這麼穿走在這裡街上太顯眼。」胡蘭成又說了一次。
「我沒帶多少行李,就這兩件衣服,總不能穿那件藍大襖吧,」愛玲頗不高興地回答,又說:「這時穿也太熱了!這件薄些。」那麼臃腫的衣服怎能在他面前穿,不是早被范秀美比下去了!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竟愣了一下,怎麼下意識跟范秀美比較起來!
這時房門外卻有敲門聲。
「范先生,怎麼來了!」胡蘭成些微吃驚的聲音說。
「我怕你們溫州街上不熟,都要上燈了,想想還是帶些吃的東西來,吃過了想逛再出去逛好吧?」
范秀美微笑著,把手上帶來的一籃食盒打開,熱騰騰的菜飯都端在桌上,又放好碗筷說:「自家做的東西,總乾淨過街上的。」別看秀美柔柔順順,行事作風卻人情世故面面俱到。
胡蘭成拉拉秀美的袖子說:「肚腹裡似乎隱隱發疼。」
「怎麼了?」愛玲聽到趕緊過來問了一聲。
「也不知怎麼,早上出門不久就發作了。」胡蘭成沒對著愛玲說,仍對著范秀美說。愛玲怔住了,難道剛剛和她說話一下午都是強自忍住的?又還能說說笑笑,為什麼不告訴她?
只見秀美關心地問些怎麼疼的細節,蹲下身在他肚腹上輕輕按過來按過去,邊按邊揉,細聲細氣,又抬起眼梢問:「這兒麼?比那兒呢?哪兒比較疼?」愛玲在一旁顯得十分多餘,簡直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哪裡。她想起姑姑輕輕笑著說的:「這裡頭又多了一腿。」
「該是晨起少穿了,有點兒著涼,還好我這裡帶了熱粥來,多吃點應該沒事。」范秀美軟軟地說,邊幫胡蘭成添粥夾菜,熟稔地服侍他吃飯。
愛玲看著飯菜,覺得木膚膚的,肚子也不覺得餓,似乎味覺嗅覺都不靈敏了。她應該從傳統大太太的角度去慶幸逃亡客棲中有人溫柔照應丈夫,還是問清楚丈夫到底想怎樣?愛玲看懂之後,手腳忽然從容了起來。這才第一天,接下來還得看著辦。她還沒完全決定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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