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郭麒麟、宋軼主演電視劇《贅婿》同名原著小說。
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憤怒的香蕉歷時十年心血之作,工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歷史長卷。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
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金、遼相抗,局勢動盪,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一縷曙光。天祚帝、完顏阿骨打、吳乞買、鐵木真、劄木合、赤老溫、木華黎、博爾忽、博爾術、秦檜、岳飛、李綱、種師道、唐恪、吳敏、耿南仲、張邦昌……英雄與梟雄的博弈,忠臣與奸臣的較量,鐵騎南下,百萬鐵騎叩雁門,江山淪陷,生靈塗炭,一個國家與民族百年的屈辱與抗爭,先行者的哭泣、呐喊與錐心之痛、泣血之恨……
在這之前,江寧城中,暗流湧動,一個商賈家毫不起眼的小小贅婿,正很沒責任感地過著他那只想吃東西、看表演的悠閒人生……
四季齋上謀脫身,了卻舊怨驚詩會;
無畏人擔無畏事,尷尬人入尷尬局;
西瓜獨身破埋伏,立恒淺顯論民主;
無力攘外千軍累,收杭保全霸刀營。
星光落下,城市的動亂剛剛停歇,武朝景翰九年九月初七的這個夜晚就在一片肅殺與安謐混雜的氣氛中悄然過去了。誰也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就在這樣的夜與夢裡孕育,最後會變成怎樣恐怖的一個龐然大物……
作者簡介
憤怒的香蕉
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擅寫柴米油鹽,溫馨細膩;也擅寫朝堂歷史,縱橫捭闔。他歷時十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贅婿》,受到廣大讀者推崇。
名人/編輯推薦
1.郭麒麟、宋軼主演電視劇《贅婿》同名原著小說。
2.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憤怒的香蕉歷時十年心血之作,工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歷史長卷。連載期間獲二十萬次推薦,超七百萬次點擊。
3.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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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在語言的錘煉上也到達了相當高度,不但是燒出了白話的“原味”,也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于纏綿之中內蘊偉力,且極具畫面感與清晰度,堪稱網文典範。——讀者 潛龍入淵
《贅婿》是我最喜歡的歷史類小說,不是說他的歷史知識多麼高深,而是其中對於儒家的看法,戰爭的描寫都是上佳。一些群像式的手法帶來的是如同電影般的畫面感。——讀者 潑猴
《贅婿》的集大成和超越性既是小說類型意義上的,也是思想框架意義上的,兩者統合在了作者自創的“身—家—國—天下”的結構中。稱之為目前歷史類網文的巔峰之作,應是當之無愧。——讀者 吉雲飛
目次
第二章 四季齋上密謀脫身 杭州城中血腥清洗
第三章 了卻舊怨驚破詩會 悍不畏死反撲破局
第四章 無畏人勇擔無畏事 尷尬人誤入尷尬局
第五章 劉西瓜獨身破埋伏 寧立恒淺顯論民主
第六章 行俠義大鬧古桐觀 遭報復反斷退卻心
第七章 救少年陳凡怒出手 見不平霸刀架梁子
第八章 包道乙啞巴吃黃連 蘇檀兒千里尋夫君
第九章 救婦孺火燒白鹿觀 綁人妻樓家惹大禍
第十章 無力攘外累死千軍 急於安內再起大戰
第十一章 恐洩密怒斬包道乙 為救人金殿陳心意
第十二章 收杭州保全霸刀營 知真相捉放寧立恒
書摘/試閱
第一章 偶遇故人心生波瀾 殊途同歸皆為道德
燈火輝煌,人聲喧囂。
雨剛下過,外面街道上還淌著水流,杭州城北側的這座院落間燈火通明,大紅燈籠將長街的模樣勾勒出來,一撥撥車馬、人群彙聚過來,將這片地方裝點成方臘登基之後最為熱鬧的場景。
八月二十二,永樂朝百官宴。
這一片原本叫作長興街,附近所住原本都是杭州城內有頭有臉的豪紳大家。與這邊隔了兩條街的一座原本是王府的大宅子如今成了永樂朝這個小朝廷的皇宮。長興街在地震中受災不嚴重,附近一片據說方七佛早已看中,所以在後來的兵禍之中沒有遭受大肆破壞,百官宴這場盛大的宴會便設在了這裡。
寧毅是先在家中吃了飯才過來的,在阿常授意下跟隨他的小跟班只到門口為止,寧毅遞交了帖子之後在兵將的指引下走進去,途中與一名書院中認識的文士打了招呼。
這次百官宴宴請的對象一共有四五百人,加上周圍負責治安的兵將、負責做事的下人,足足有數千人。這一片原本是奢華的院落園林,往日裡說來大氣,但這時候寧毅走在其中,燈影之間見人來人往,假山、亭台、碎石小道間各種人物通行,便儼然有了逛廟會的感覺。
不過到得後方,氣象便開闊起來。這邊房舍環繞間有座中等規模的廣場,周圍的房舍面對廣場一邊的牆壁如今都已被打通,一張張紅漆圓桌在那些房舍的屋簷下延伸開去,擺出長龍一般的陣勢,看起來倒也顯出了幾分大氣。廣場上原本搭起了高高的雨棚,如今已經撤去大半,地面上基本是幹的,未撤去的雨棚則圍成一圈。雨棚下,一盞盞燈籠高高掛著,頗為熱鬧。
雖說進入杭州的是一群沒有什麼底蘊的農民,但這座城市之中,各種奢侈之物是不會缺少的。寧毅如今在杭州城裡接觸的圈子不大,但認識的人還是有一些的,如文烈書院的文士,如一些書院弟子的家長,不過今天更適合來往說話的,還是霸刀營的人,他略找了找,隨後便在後方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他們。
這一桌基本上是霸刀營中的小管事,如以往隨著劉大彪處理事務的兩名文士,如劉天南手下的一些小管事。方臘的永樂朝成立之後,大家多多少少也算是官員,秉著蹭飯的心情跑過來湊湊熱鬧露露臉。至於劉大彪、劉天南身邊的侍衛之首杜殺、羅炳仁等人,雖然有份參加,大家關係也算融洽,但他們就算到了,也不至於跑到這桌來。
寧毅雖然是外來之人,但大家知道他頗有能力,平日裡不至於給他臉色看,寧毅在這類來往中也絕不是那種口頭上會給人負面觀感的人,與劉大彪的兩名文士也都是相處融洽。這些人在霸刀營中都是有一定資歷的老人,長期跟隨隊伍征戰,見到的事情也多,待寧毅坐下,其中一位名叫劉志章的執筆師爺便拉著寧毅,介紹起今日到場的一些人來。
“你看看,前面那個鬍子很長的,叫作高玉。我認識,文武雙全,人很厲害,以前一起吃過飯。離他不遠有些胖的就是祖士遠祖相爺啦,對莊主很不錯,以前也說過話,一家人……”
“再過來一點兒。看,正在笑的那個,那是張道原,有時候很魯莽,但也有人說他口蜜腹劍,不過你不用管他……”
“徐百、元興呢,他們經常在一起……厲天佑呢,賈和兄,看見厲天佑了嗎?”
劉志章指指點點,說得一陣,倒像是專門在找某些人點給寧毅看。甯毅也明白過來,張道原、徐百、元興、厲天佑這些人,當初是想要動手殺他的,因為陳凡的出現,對方才知難而退。劉志章等人雖然處理事情只是平庸之才,在霸刀營中消息的靈通程度卻肯定是超過他的,自然是稍稍打聽了那天的情況,這時候旁敲側擊給寧毅提個醒。
旁邊的湯賈和是莊子裡的一位小管事,如今就管著那幾條街上的雜事。他三十多歲,此時嗑著花生,頗有幾分匪氣,他朝周圍看了看,不在意地拍拍寧毅的肩膀:“沒看到又怎樣,甯兄弟,不用在乎這些人。厲天佑又怎樣,便是他哥哥厲元帥到了,也不能不給莊主面子。”
他說完,一旁有人想了想,問道:“聽說……甯兄弟還得罪了石帥?”
那湯賈和抓了抓頭髮:“石帥有容人之量,不是那麼不講道理的人,甯兄弟如今與我們一條心,他會明白的。就算他不依不饒,陳凡與甯兄弟不是也有交情嗎?厲帥石帥,莊主陳凡,打個平手而已……”
“那可難說,莊主跟陳凡畢竟年輕……”
“莊主跟石帥又不是沒打過……”
這幾人說的厲元帥自然是厲天閏,石帥當然是石寶了。劉西瓜在方臘面前的地位顯然頗為超然,一旦與人發生矛盾,道理講得贏的時候或許就講講道理,懶得講道理的時候就拔刀斬人,以單挑見分曉。這種事情應該不是第一次,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說得津津有味,寧毅也在旁邊饒有興致地聽著。
他如今自然不用擔心自己的處境,劉大彪其實是個頗懂輕重的人,既然決定保自己,說明已經有過權衡,目前看來,這人還是可以相信的。幾人說了一會兒,又聊起如今義軍之中誰最厲害,誰最有權勢等等。
事實上,這次百官宴,義軍之中真正的重量級人物到得並不多,甯毅也是清楚的。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方七佛在打嘉興,麾下雖然領了石寶、厲天閏等人,但看起來戰事並不順;方百花前幾日回來過了個中秋,本來說會參加百官宴,但前天又匆匆離城,執掌西北戰局去了;如今的兵部尚書王寅在南方,協同司行方、鄧元覺鏖戰於越州、台州一帶,並且接應台州呂師囊起義,倒是打得有聲有色。
“四大天王”等真正重量級的人物基本不在杭州城內,如今還在城內又有些分量的,婁敏中算是一派,掌了朝政,算是大權在握;右相祖士遠比較搖擺不定,與婁敏中、參知政事齊元康關係都不錯;而天師包道乙雖然看起來低調,其實卻是錢多、兄弟多、傢伙多的典型。如今大家拜山頭、抱大腿,基本上就是沖著這幾人來。小山頭當然也有,但不如這幾人的名聲顯赫,寧毅也就不是很關心。至於劉大彪這樣的,只在內部扯旗,外面的人想抱大腿其實也抱不到,知道的人也就不多。
寧毅心中早就有個輪廓,這時候聽了些八卦,那輪廓就更加清晰了。包道乙、齊元康還沒到,婁敏中與祖士遠被圍在人堆裡,遠遠看去,倒也頗有氣場。這樣看了一陣,寧毅出去上廁所,回來的路上,在走廊上卻被一道人影攔住了。
“寧立恒。”
來人三十多歲,樣貌端方,氣質沉穩,帶著幾分儒雅,說話之後拱了拱手。寧毅看了兩眼,隨後便在記憶中搜索出了對這人的印象:“龍行首,好久不見了。”
他之前與這人見面的次數只有兩次,第一次是初到杭州時與蘇檀兒一同過去拜會了對方,第二次則是有一天在街上偶遇打了一個招呼。對方名叫龍伯淵,原本是杭州一帶布行行會的行首。那人見寧毅竟然還記得他,有些訝異,笑著揮了揮手:“哎,行首別說了,現在可不是了。”
笑得一陣,龍伯淵問道:“甯賢侄沒能回去,那蘇家侄女她……”
“說來一言難盡,不過檀兒回去了,有勞龍兄牽掛。”
“回去了……回去了好啊。”龍伯淵笑了笑,點點頭,隨後拍拍他的肩膀,“立恒如今呢?住在哪裡?境況如何?”
“呵,未能逃脫,在文烈書院那邊當了個先生,如今給人寫寫東西,做做歸類……”寧毅將自己的大概情況說了一下,“龍兄如何?”
“不好,軍隊進城之時,一番家業快被搶光了。布行的生意我雖然有些經驗,但故舊都走了,如今市面上三教九流都是些生面孔,規矩也不知該如何拿捏,生意勉強維持而已。遭逢亂世,生意難做啊。”他笑了笑,“如今最開心的,還是看見故交無事,雖然在這裡也不算什麼好事。蘇家賢侄女走了便好,不過立恒既然在這兒,往後有空多來往,我還住在原來的地方,伯奮與立恒一樣,都是文人,說得上話。”
他雖然經商,但家中弟弟龍伯奮倒是個正宗的文人。
寧毅也笑:“自該如此。”
“好了,我先過去了。”龍伯淵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靠過來一些,“再不走的話,對面那位姑娘可是要過來嘍,哈哈。”
他說完這話,笑著頭也不回地走了。寧毅有些疑惑地回過頭,只見隔了半個院落,那邊長廊的大紅燈籠下,一名女子正微微偏頭,有些疑惑地望過來,卻是許久不見的樓舒婉。
事實上,寧毅從外面進來的時候,樓舒婉就看見他了。
方臘起事,打的是“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的口號。雖說口號只是口號,沒什麼人會將其引申到男女平等上去,但其胞妹方百花本身便是義軍中最重要的將領之一,旗下也有不少女將女兵,也是因此,永樂朝初立,任用了一些有能力有背景的女官也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當然,這時能夠在方臘體系裡任職的女性,半數以上其實是一開始便有一定位置的。有的是在山寨裡幫著丈夫管些事情,有的是跟隨方百花一路過來,也有摩尼教中的女子。如今女人的地位畢竟不高,她們雖然管事,官位卻比較含糊,要麼掛名在方百花麾下,要麼掛名做皇宮的女官。
女子來參加宴席,自然也不可能被安排與男子混坐,而是被安排在側面一間獨立的廳堂裡。此時還早,據說會出來接待眾人的皇后娘娘還未出來,樓舒婉與一名早先認識的女子正在閒聊,無意間看見了窗外走過的那道身影。
初時她還以為是看錯了。
這兩個月裡,由地震到兵荒,義軍進城之時,樓家也受到過不大不小的衝擊,他們由初時的惶恐不安到現在終於調整好心情面對現實,至於周圍的人怎樣了,那段時間裡沒有多少人有心情去理會。待到一切基本定下之時回頭看看,他們才發現之前認識的許多人或是已經離開,或是失蹤了,或是偶爾在街上遇見,才發現對方竟也沒能走掉。
甯毅與蘇檀兒其實算不得樓舒婉周圍的人,雙方之間的關係原本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當初在杭州之時,樓舒婉與蘇檀兒談得來,與其說是因為交情,不如說是因為雙方都有個入贅的夫婿。那時雙方的關係算不得冷淡,但真要說交心,雙方都是不信的。後來有西湖上的那次糾紛,一切就變得複雜起來。如果事情繼續發展,會變成什麼樣子很難說,但隨之而來的兵禍沖淡了一切,她先是受了驚嚇,後來又替家裡人管理事情,如今有了個女官身份,周圍的環境也都變了,偶爾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的感覺。
兩個月前的各種人和事都已經變得遙遠,她就算想起甯毅與蘇檀兒這對夫婦,也覺得他們大抵是離開杭州了。這事樓舒婉沒有去探究過,也無須探究。這時候看見那道身影她自然覺得是看錯了。她在房間裡繼續聊天,中間出來透了透氣,在周圍轉了一圈之後,看見了那名正與龍伯淵交談的男子。
懷著連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心情,她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你們也沒走成,檀兒妹子呢?”走近之後,她撫了撫髮鬢,頗為自然地問道。
寧毅看了她幾秒鐘,拱手笑了起來:“檀兒回去了,我沒能走成……樓姑娘氣色不錯,又見面了。”
“呃……又見面了。”
…………
“這幾個月的事情真是一團糟……先前曾去過太平巷那邊,原想打聽一下你與檀兒妹子的情況,但是……那邊,呵……”
雨後夜風怡人,大紅燈籠一盞接一盞地綿延開去,一座座院落喧囂嘈雜,偶爾還能聽見粗獷而放肆的說話聲,粗聲粗氣的打招呼聲,負責招待的丫鬟三三兩兩匆忙走過的聲音。樓舒婉與寧毅走在屋簷下,時間和環境許多時候可以改變和營造許多東西,至少在目前的氛圍中,兩人確實有著交談的理由。樓舒婉自然而然地說起她之前去過太平巷的事情,寧毅當然也不會表現出排斥來。
“太平巷那邊……現在如何?”
“好像是出了些問題,被炸得不成樣子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嘖,失敗的投資。”
“什麼?”
“沒什麼。樓家……還好嗎?”
樓舒婉去到太平巷不過是那天順路,她看到甯毅與蘇檀兒之前的房子當時已經化為一片殘骸。對此樓舒婉沒有向周圍的人多做打聽,沒什麼興趣也沒什麼必要,反正大抵能夠確定他們已經走了。至於甯毅,選擇太平巷那邊做住處原本是覺得武朝如果遷都,往南方來之後太平巷一帶會有很大的升值空間,誰知道千年後的經驗和見識在自信滿滿的情況下翻了船,這時候他不免感慨了一下,開了個玩笑。聽甯毅說起樓家,樓舒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父親身體還好……杭州城破之時,一片混亂,他們說的……方七佛,‘佛帥’讓王寅到了家裡,威脅父親留下,用樓家的基業為永樂朝分擔些事情。當時不好走了,父親也只好答應下來,如今倒是沒受到太大衝擊,一切都好,就是忙了些。”
說這話時,她微微看了寧毅一眼。讓樓近臨決定留下的一個原因——即便不是主因——便是樓家在那場立秋詩會上感受到的與錢希文的對立,方七佛之所以找上樓家,這也是原因之一,而錢希文與樓家的對立,現在看來,寧毅似乎正是導火索。
待到確定寧毅並沒有什麼異常的情緒後,她才說道:“立秋詩會那天二哥做的那些事情,我一直想找機會給你們道個歉,二哥他不是什麼壞人……不過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便耽擱了,如今……”
寧毅笑了起來:“如今這種情況,當初的些許小事還有什麼好說的。”
“也是。”樓舒婉笑著點了點頭,隨後問及寧毅城破之後的情況、如今的所在,也大概知道了寧毅是沒能逃掉,被抓之後如今在霸刀營做些抄抄寫寫的活。
這樣的事情並不出奇,她知道寧毅是有才學的,要有事情做並不難。不過此時杭州的權力階層分為了三等:當初便隨著方臘造反,有資歷、認識許多人的官員自然是第一等;似樓家這樣城破之時方才投誠的是第二等;而城破之後被抓了方才答應任職的,即便才華橫溢,地位通常也不高。
該說的話大概說完,對於寧毅留下而蘇檀兒走掉的事情,樓舒婉旁敲側擊詢問了幾句,寧毅只說一言難盡,她也就沒有再問。要說蘇檀兒扔下他獨自跑掉,樓舒婉覺得不太可能,但這些日子以來,她見到了太多扭曲的事情在眼前發生,戰亂之中,沒什麼是不可能的。不過無論如何,這時候她總是不好再問了。
他們互相道別後,樓舒婉回到側面的廳堂裡。這邊開了窗戶之後其實與主會場仍然是連在一起的,她與一名認識的女子交談了幾句,從窗口朝外望,不久之後看到了坐在另一側角落裡的寧毅。書生與周圍的人聊天談笑,氣氛融洽,既不顯得清高孤僻,也沒有刻意張揚,畫面就那樣融入一片喜慶的紅色燈火之中。
環顧四周,各種各樣的男人、女人,她在其中卻是格格不入。
女性沒有大家閨秀的嫻雅,也沒有小家碧玉的清新,她身邊的女子性格直爽,身材高大,說起話來卻只有一股村姑范兒。
觸目所及的男子也充滿了一股血腥與肆無忌憚的氣息,他們刀口舔血,造了反,殺過人。有的身材魁梧,像是碼頭上搬東西的苦力,只是這些人更加張揚。有的像是以前見過的拼勇鬥狠的江湖人士、幫派老大,但他們多了一份沉穩和凶戾,幫派老大只是收收保護費鬧鬧事,他們卻是真正以殺人為職業的人。
若是在以前,她偶爾也會欣賞和嚮往這一類人,但生活歸生活,精神調劑與生活是不同的。當看見不遠處兄長樓書望陪著左相的兒子婁靜之從人群中過去時,她忽然明白,月餘以來她並未仔細想過的一種沉悶感,由於寧毅忽然出現被她意識到,並且在這個時候被沖淡了。
就像是醒過來了一樣,她原本已經不再去想以前的生活,因為知道想了也是無用,但現在即便知道無用,她還是想起來了。
她不再是那種會為了這種事情心煩意亂的小女人了,此時只是在心中思考著。
她與甯毅夫婦的關係算不得多好,當初在他們南下途中遇上,一道過來杭州,在有些事情上看似熱絡,但她未與對方交心,對方大概也不會將她當成知心好友。女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很簡單,有時候也很複雜,但不可否認的一件事是,最初大家來往的理由是有著類似的經歷,但後來,她對寧毅這人的好奇與注視,是比對蘇檀兒要多的。
原本該是互相交流有個沒用夫君的心得的,最終她卻下意識地認為對方比自己幸福。她對寧毅的好奇持續的時間不長,到立秋詩會那天的驚豔過後就戛然而止。她不至於對寧毅驚為天人,將對方視為什麼高山仰止完美無缺的存在,但對方無論談吐還是舉止,給她的感覺就像他在這次宴席上一樣自然,讓她忍不住去想,假如能有這樣的機會,有這樣一個入贅的夫婿,她或許就會感到滿足,就能像普通夫妻一樣自然地生活,那或許不是最好的情況,但或許是……最合適的。
她看了窗外一眼,在椅子上坐下來。想清楚了這些,其餘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蘇檀兒離開了——不管是怎麼離開的——而他逃不掉,自己的生活也已經毀掉了。無論如何,戰亂改變了許許多多人和事,如今這世道混亂不堪,而她確實想要有這樣一個男人。
她想要他成為自己的男人。
樓舒婉在心中想通了這件事,隨後喝了一口茶,與旁邊的女子繼續聊了起來。
同一時間,樓書望在那邊的會場中看見了寧毅。
更夫打更的聲音傳來的時候,天還黑著,杭州城裡只有稀稀疏疏的光點。
文烈書院後方的小院子裡,暖黃的光芒已經在房間裡亮了起來。寧毅在廚房裡哼著歌,拿著筷子將碗裡的麵粉和勻,一旁的砧板上,昨晚從百官宴上打包回來的菜肴被他切了一半作為肉臊,正準備煎餅子吃。
雖然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寧毅算是得罪了許多人,但昨晚那場百官宴上,他身邊並沒有發生什麼太過特殊的事情。與龍伯淵、樓舒婉這些人再度碰面後,接下來他自然也看到了一些先前認識或是有印象的人物,此後便是一場簡單而熱鬧的宴會,雖然也見到了方臘等人出場,但對寧毅來說並沒有太過重大的意義,宴會之後寧毅將菜肴打包了一份帶回來,如此而已。
此時已近第二天的清晨,寧毅起得早,側前方的醫館大概是不久之前來了病人,此時似乎已經忙碌起來,寧毅讓小嬋過去幫幫忙,自己就在廚房裡準備煮個早餐。為了配得上昨晚打包回來現在已經切碎了的牛肉,他還特地在麵粉裡敲了兩個蛋。
眼下杭州城的環境算是階級差距嚴重,沒地位背景的人餓死不稀奇,有些靠山的,則大都有著成為暴發戶的資本。寧毅目前算是少數處於兩者之間的存在:餓不死,多數時間也能吃些好的,就算在少數物資上沒法與他人比,劉大彪這邊也沒有虧待他,貪污或是以權謀私沒什麼必要,但平日裡也沒什麼餘糧,屬�每天過得還不錯,但過一天算一天的模式。
經過院門外的時候,戴著斗笠如幽靈般的少女聽見這邊傳來“燭光照亮了晚餐,照不出個答案,戀愛不是溫馨的請客吃飯……”這類古怪的歌聲,隨後傳來了煎餅的香氣。
這是寧立恒住的小院子,她從外面道路上經過時看過幾眼,但一次都沒有來過,這當然是因為沒有必要。少女現在是這片街道的所有者,為上位者對下屬可以有關切之心,但無須想著敦親睦鄰,特別是……在她是一個自稱叫“劉大彪子”這等剽悍名字的領導者的情況下,許多時候,當與人保持距離。
習武之人起得早,昨晚那場百官宴沒有她太多事,她也沒有消耗太多體力和精力,倒是今早起床,預備修氣練刀時,聽說寨子裡陳管事的小兒子得了急病被家人趕忙送來大夫這兒,看著天還未亮,她便四處走走,過來看看。
這條街道上的一座座院落原本都是隔開的,但地震之後霸刀營占了這邊,許多牆壁就被打通了,如今一座座院子已經連成一片,熱鬧是熱鬧,其實也是因為入城之後霸刀營沒有忙著搶東西,導致房子不怎麼夠住。
少女沒有背刀,清晨起床穿了一身靛藍衣裙,戴了紗笠,一路幽靈般安靜地過來,中間基本上沒有驚動旁人。當然,就算寨內幾名武藝高強的人看見了她,也不可能說出什麼來。她在醫館後方悄悄地看了幾眼,裡面顯得頗為緊張,家屬著急,孩子痛得大哭大喊,她該稱呼爺爺的老大夫正在忙著處理,又是針灸又是敷藥,似乎是跟在寧立恒身邊的那個丫鬟也在幫忙。不過她也知道,這個丫鬟已經是甯立恒的小妾了,在醫館之中人緣也不錯。
醫館中的治療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結束,她無意過去慰問或是添亂,便折回去,途中路過那座小院的門口。廚房裡亮著光,寧立恒唱的古古怪怪的歌又傳了過來。如今小嬋在醫館幫忙,裡面顯然只有他一個人。霸刀莊不是什麼書香人家,他們以往混江湖,如今殺官造反,到了野地裡會烹飪煮食的男子比比皆是,但有女人還幹做飯的書生,她倒是見得不多。
那歌詞雖然古怪,但也有趣。此時他唱道:“陽光在身上流轉,等所有業障被原諒……”這歌詞她似乎也能輕易聽懂。
她就這樣聽了幾句,裡面的歌聲突然停了,隨後書生的身影出現在那邊的簷下,手上拿著根金黃色的東西咬著,正朝這邊望過來。她本是想走的,但既然被看見了,便不走了。
書生看見她,似乎微微愣了愣,隨後略帶調侃卻又頗為自然地笑了起來:“主公,早啊。”
多日以來,兩人相處時,寧毅說起“主公”這詞,似乎都有些自得其樂的感覺在當中,雖然不含惡意,但也未必出於尊敬。不過她也不在乎對方一點點的自娛自樂,此時微微仰起下巴,點了點頭,態度溫和:“你也早。”
“吃過了沒?”寧毅揚起手上的卷餅,“良辰美景,何不來嘗嘗屬下的手藝?”
片刻之後,兩人坐在屋簷下吃起那卷餅來。煎得金黃的面餅裡包裹了牛肉、生黃瓜等物,與後世肯德基的肉卷倒是有幾分類似。劉西瓜微微揭開面紗咬了幾口,看看寧毅:“我聽說,君子遠庖廚。”
“孔夫子是有這麼個說法。”寧毅點點頭,隨後望向醫館那邊,“主公……莫非是過來看那個生病的孩子?”
劉西瓜吃著東西,不置可否:“看那孩子痛得那麼厲害,該是得了腸癰,若是運氣不好,怕是活不下去了。”
“主公宅心仁厚,令人佩服,不過腸癰這東西……那是闌尾炎吧,把腸子割掉一段就好了。”
劉西瓜在面紗後看著他,好半晌才敷衍地問道:“怎麼割?”
“切一刀,找到病變的闌尾……就是大概在這裡的一段腸子,割掉,再縫起來……呃,差不多是這樣。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但為了研究這個,可以考慮解剖一些正常人的屍體,跟得腸癰的人的腸子對比一下。”
“立恒說的,發人深省。”少女轉過頭專心吃東西。
“不失為一種研究事情的辦法。割開,對比,縫起來,不過消毒要好,然後呢……反正我又不是大夫,這是他們要研究的事情。”
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天也未大亮,坐在屋簷下交談的兩人明顯都沒怎麼認真——若是平時,寧毅說些東西,少女多半會思考一陣,此時卻明顯有些無所謂。甯毅大概也不管對方信不信——恐怕就是因為篤定了對方不會信——在這裡不負責任地說了一陣,笑了起來:“他們怎麼打我小報告的?”
“說你信些歪門邪道,把手上的傷口縫起來,差點兒死了。”說起這個,劉西瓜似乎也笑了,但這樣的感覺一瞬即逝。
寧毅聳了聳肩,辯解道:“科學研究嘛,總會出錯的,失敗是成功之母。”
天還未亮,不是討論正事的時候。劉西瓜已經確認寧立恒基本是個無趣之人,與他有關的一切大抵也可以以這個出發點來理解了。君子遠庖廚什麼的,他根本不在乎,至於那些出格的想法和做法,大抵也是出自對許多事情的不在乎,而劉西瓜現在也是要他的運籌能力而已,對於其他方面,同樣不怎麼在意,兩人便在這樣的模式下建立了基本的相處方式:話可以亂說,只要雙方都清醒,事情不亂做就行。
某種程度上,在劉西瓜的理解中,為上位者,基本都是不擇手段毫無原則。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會去欣賞那些有原則和堅持的人和事。初時想要收服寧立恒,在她的期待裡,是當作一個巨大的挑戰來做的,也對對方做了種種預測,所以她在跟著方七佛攻打嘉興的時候就在準備一切,譬如讓人去湖州打聽蘇檀兒的事情,做好充分的佈局,最後對方無論為師、為友,還是為仇都會很不錯,誰知道後來對方會那樣乾脆。
大概明白對方的行事風格之後,一切也就變得索然無味了,她佩服對方的行事能力,但難以欣賞。我不殺你,你幫我做事,我好好待你——接下來大抵就是這等機械的相處模式。或許也是因此,她並不介意此時在對方的院子裡吃個餅子,隨口說些話,因為雙方都有辨別能力,也都不會放在心上。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之時,夜空中似乎傳來了小規模的喊殺之聲,劉西瓜停下來,仔細地聽著,寧毅也聽了一陣:“東邊那條街又打架了,最近好像挺頻繁的。”他說話間,劉西瓜已經站了起來,想了想,伸出手來:“再給我一個。”寧毅拿了個卷餅給她,她朝著通往街道的門走過去,回頭問道:“你要來看嗎?”
寧毅愣了愣:“好啊,我最喜歡看人打架了。”
天邊已經露出微微的魚肚白,雞叫了起來,朦朧的天光裡,兩人一面吃著牛肉卷,一面往那邊聽起來正在群毆的街道過去。這時候的杭州並不太平,他們走到街口時,就已經看見那邊晃動的火把與血泊中的人影,有的人大喊著“弄死他……”,沖進一旁的小巷。
屬�霸刀營的東面的幾條街道靠近城郊,相對破舊,城破之後,許多貧民聚集于此,霸刀營對地盤的侵佔沒有大幅度地往周圍發展,大抵是劉西瓜看見這邊人多房舊,放了他們一條生路。城破之時一片混亂,據說劉西瓜還在附近發饅頭玩。後來這邊魚龍混雜,亂七八糟的事情很多,病死的餓死的也有,但這類事情在如今的杭州城郊已是常態,寧毅偶爾與小嬋說起,也只是讓她遠離這邊。這段時間寧毅已經看到這邊的好幾次火並,似乎是原本就在杭州的一些混混、幫會,在瞭解了方臘軍隊對這邊的放任態度之後,開始在這裡重新角力,建立自己的勢力了。
寧毅不介意看些八卦和熱鬧,倒是有些意外劉大彪也對此感興趣。天逐漸亮起來時,那邊的街道上一片呻吟之聲。少女吃完了卷餅,低喃道:“待會兒要讓人送些藥去。”
“你倒是好心……”
寧毅只是敷衍地一說。少女的善心往往來得很古怪,城破時發饅頭,這時送藥,興許都是一時興起。不過,她接下來的話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是我讓他們打起來的。”晨風拂動了那層面紗,面紗之下,少女精緻的雙唇似乎微微勾了起來,像是在說一件頗為自豪的傑作。
“嗯?”
“我讓他們打起來的啊。”劉大彪得意地笑了起來,“城破的時候,他們往這邊過來,我來發饅頭,發得不多,不過有的人打起來了,我也沒去管。”
“聽說了,有個孩子的饅頭當著你的面被搶了,你也沒管。”
“嗯,我做了善事就行了啊,我是好人了,反正會有人吃到我的饅頭。至於是誰吃到的,有什麼關係呢,做善事在於心誠嘛。”她說著,“他們也不認識我,就以為我是個有些背景的富家小姐,有一次我過來,他們把我的包袱也搶了呢。所以後來我就駕了馬車過來,在馬車上發了。”
對於少女說的這些事,寧毅在霸刀營中已經聽過幾次。這邊街上人多,少女發饅頭之類的東西,哪裡管得了所有人,她發的東西也不多,就裝了一個包袱,發完了就心安理得地走人,所以大家也以為她是只求自己心安。
“發的東西不多,我就發給幾個人,那樣一來,每一個人就有很多啦。有些人忽然拿到了十個饅頭,吃不完,想要藏起來,卻被人發現了,就有人來搶。後來我也發點兒臘肉什麼的,反正是很好吃的東西。這邊有個金老大,有個田老大,還有……反正有好幾個頭領,手下都有些人,欺負不了我們這邊的,只好欺負街上的人,每次東西都被他們搶來搶去,後來我去發東西,都沒什麼人敢要了。”劉大彪將手背靠在唇上,笑了起來,“不過我可不是壞人,他們不敢要,我還是要發啊,總有些人餓得不行了,會鋌而走險的。我聽說,有個孩子為了搶些東西給他媽媽吃,被打成殘廢了呢。呵呵——”
日頭漸漸升起來,少女穿著靛藍色的碎花裙,戴著斗篷,沒有背負那巨劍的霸氣,看起來柔美而純淨,但這時候有一股邪魅的感覺融在那笑聲裡。寧毅皺起眉頭來,陡然間想到一個可能:“你不會是想……”
少女放下手,那笑聲停了下來,面紗後的人顯得有些安靜,好半晌方才說話:“我每次都多發一點兒東西,但肯定是不夠的,我又不發給那些看起來很強壯的人,每次當然是看見誰需要我就給誰啦。十個饅頭,二十個饅頭,一斤臘肉……這些人在城裡過慣了,什麼事情都不敢做,給他們一個饅頭,立刻就吃掉,十個饅頭吃不完了吧,一斤臘肉捨不得吃了吧,每次都被搶,被欺負的就一直被欺負,有人餓死,有人病死,有人被打成重傷,一直痛,最後痛死了,真可憐。總算在前幾天,有個十五歲的男孩,被搶了饅頭,又被打了一頓,他搶了一把刀,捅死了過來搶東西的三個人,然後就被抓了。我叫人去保下他,讓他加入我霸刀營的親衛隊……然後這幾天,他們很多人就打起來了。”
遠遠的,似乎有黑翎衛的執法隊往這邊過來,少女又笑了起來:“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可是這等世道,若是連手都不敢動,就算我給了他們東西,也不會是他們的,那我就只能教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去拿了。給了他們東西都拿不穩,還得我看著他們把東西吃完,我又不是他們的娘親,憑什麼?這塊地方是我們用血搶下來的,他們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丟了這塊地方,如果還不懂這些,就只能去死了。”她微微仰起了下巴,“我也希望有一天,可以有一塊地方,能讓他們拿到一樣東西就成了他們自己的,可是在這之前,得把那些不該拿到那麼多東西的人都給打敗。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拿到不屬�他們的東西了……”
“這就是我將來想做的事情。我是很厲害的。”她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他,“所以,立恒,可以不可以以後不要再那樣子叫我主公,那跟公主沒什麼區別。你可以叫我劉大彪,也可以叫我大彪,大家在一起做事,就是一場兄弟……當然,你要真不願意,也沒關係,你可以繼續叫我主公,或者叫我劉茜茜,我也有個小名叫劉西瓜,你若真要叫,我也不介意,只要你不成為我的敵人,我什麼都可以容忍,因為你是真正有能力的人。”
她說完,轉過身去,揮了揮手:“我先回去了。”
寧毅愣了半晌:“哈哈,好的,大彪。”
走出幾步的劉大彪又回過頭,伸出手來指了指他:“別在街上叫得太大聲,太隨便,我畢竟是你老大,要有點兒面子……”她轉身之間,裙擺飛揚,那語聲清脆,卻也帶了幾分假小子的感覺。隨後,似乎是看到不遠處一扇房門就要打開,她猛地一躍,翻上了一旁的圍牆,看了寧毅一眼,跳下去,消失不見了。
寧毅看得有趣。這劉大彪有時古怪,有時霸道,有時秀逗,有時安靜,有時卻又爽朗純淨,真要說起來,如果她對霸刀營的高層大都是這樣的態度,倒也確實是個頗有領袖魅力的女子……
他正想著這事,街道那頭他所住的那座小院門口,一輛馬車停了下來,有人從馬車上走下,敲了敲院門,遠遠望去,正是樓舒婉……
八月轉瞬即逝。
時間進入深秋,杭州的葉片落下,在道路間重重疊疊地堆積起來,風已經變得涼爽。
往年這時是江南一地最為好過的日子,杭州商販雲集,熱鬧而繁華,人們呼朋喚友,結伴遠行,城裡各種文會詩會不絕,仿佛茶樓酒肆的幡旗中都洋溢著墨香,青樓楚館,鶯歌燕舞,徹夜不息。
“現在只好將就一下了。”
將手中用來鍛煉身體的石頭碾盤放下,陳凡拍了拍手,呼出一口氣。時間還是上午,男子赤著上身,做完了例行的鍛煉,將衣服披上。陽光灑下來,葉子在風裡落下。
作為方臘軍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方七佛的弟子,雖然早些時間還掌管著整個杭州城的治安,但名叫陳凡的男子居住的院子並不奢華,一邊的院牆甚至還有道破口,雖然修補了小部分,但泥土磚瓦擺在牆角,看來已經很久沒再動工了。
熟悉的人大抵都知道陳凡生活簡樸——更親近的人就知道這或許該叫作粗糙——他對於生活上的事情並不怎麼上心,最大的興趣是跟人抬杠、找碴、打架。他沒有家人,跟院子裡的三個下人倒是一家,最直觀的稱呼分別是“老公公”“老婆婆”和“瘸了腿的胖大嬸”。即便是胖大嬸,也已經四十出頭,死了丈夫。三人托庇于陳凡家中已經有數年,雖然說是下人,但在旁人看來,更像是陳凡找他們搭夥湊合著過。
所以,這種一向都過得將就的人,說出“只好將就”的話語,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過來找他的安惜福嚼著卷餅,表情便有些不以為然。
“日子還是很好過的。今天光城南就有三場詩會,這些文人比試起來很有意思。聽他們說文君樓的姑娘不錯,她們最近在選新的花魁,表演也賣力,有個叫……葉織還是叫葉君的姑娘,每天晚上都有一大批將軍去捧場,你是沒份了,不過遇上認識的,可以去蹭一下。”
“找個藉口大家爭風吃醋打上一架倒還比較有趣。”
“大家知你性情,不會跟你打的。之前一直聽你說北邊的戰事,如今怎麼不去了?”
“快打完了啊。”穿好衣服,隨後到井邊喝了幾口水,陳凡從一旁拿過一個包裹著黃瓜和肉的卷餅,大大地咬了一口,“何況……最近文烈書院那邊的事情比較有趣。”
“小孩子的事情你倒是當真了。”安惜福遲疑了一下,隨後還是笑了起來。
“不一樣,很有意思……而且我說的是那個寧立恒,又不是那群孩子。”
安惜福歎了一口氣:“我信,你信嗎?”
“哈哈,我信了。”
私交甚密的兩人說著話,朝著院門外走去,臨出門時,遇上與陳凡同院子的胖大嬸一瘸一拐地進來,陳凡揚了揚手中的卷餅:“于嬸,上午有空的話,把庫房裡的穀子拿一袋去書院那邊打了,晚了怕輪不上。”
“是,少爺。”那于嬸規規矩矩地回答,“我多拿幾袋,今天打完吧。”
“別,人家也要用,慢慢來。”
秋高氣爽,觸目所及的一切看起來都有幾分安逸。方臘軍中的兩名年輕將領一面說話,一面往不遠處霸刀營所占的細柳街走去。文烈書院位於街道的中段,經過之時,陳凡指著它說了一陣。安惜福知道他最近對書院中那幫孩子做的一些事情有些上心。
安惜福自從接替了陳凡的位置,就一直處於忙碌之中,今天過來也是為了找霸刀營的劉天南劉總管溝通一些事情。
杭州如今是由起義軍佔領的城市。農民起事,說得好聽是替天行道,其實大多是燒殺搶掠。習慣了一切東西都靠拳頭來拿的軍隊就像是一把火,要讓他們安安分分地生活、守規矩,那是不可能的。杭州富庶,猶如積薪陳炭,如果放任沒規矩的日子繼續下去,半個月不到就會“燒”得乾乾淨淨,就算方臘發話也是拉不住的。
陳凡當初用拳頭說話,目的就是要讓一部分確實過分的人收斂,讓更多人多少有條活路,但也僅止於有活路。安惜福也是如此,但他並沒有陳凡那等背景,就算戰陣上靠著軍法殺人無數,旁人也不會將這位沉默寡言的小將當一回事,人們怕的軍法,無非就是安惜福背後的方百花的影子。
能掌軍法之人,大多冷面無私,不偏不倚。安惜福之前便沒有結交太多人,方百花對他親切,他心中也明白那並非明面上可以拿出來的籌碼。他與陳凡在軍中的位置其實是大不一樣的,真正有人、有山頭的將領,他基本上無法去動,但在短短十多天的時間裡,他還是以另一種方法將“安惜福”這個名字烙在了許多有心人的眼裡。
陳凡做事的方法是在幾個關鍵點上找幾個過分的人,不管不顧地打到死,殺一儆百,讓所有人都明白他是個瘋子,也明白他的目的。安惜福雖然在戰陣上砍頭無數,卻沒辦法在杭州城裡找人亂砍,這十多天裡,他讓人記住的方法就是,每當有人過了分,他就立刻出動,上頭的動不了,便抓下面的。
這些人多半涉及阻斷漕運、火並殺人、殺人奪產這類實在讓人受不了的事件。安惜福這人與人交涉時看似溫和,實際上,一旦被黑翎衛抓住,七成以上的人便沒了活路。有靠山的叫靠山來保,早一點兒還能把人接出來,安惜福放人也乾脆,稍微晚一點兒人多半就死了,仍然是軍法隊的森嚴做派。這位安靜的年輕人也會恭恭敬敬地跟人道歉,誰來鬧他都會道歉,但終究沒人敢在掌軍法的黑翎衛前真的拔刀。半個月來,黑翎衛殺了百餘人,終於讓人意識到,一旦犯在這位年輕人手上,那就多半真得“惜福”了。
他們在霸刀營的門口問過熟人,才知道劉天南上午並不在這邊,兩人就去書院裡走了走。經過旁邊的醫館時,陳凡跟其中戴著頭巾作小婦人打扮的忙碌少女打了個招呼。少女就是小嬋,陳凡來過幾次,與她也認識了。
“甯立恒的小老婆。”他如此跟安惜福介紹。
“是他丫鬟。”安惜福點頭,“我認識的。”
“嗯,人就是你抓過來的……還好她不知道。”陳凡小聲說道,隨後朝小嬋那邊揚聲問道:“待會兒于嬸拿穀子過來,你家裡那個……擂子有人用嗎?”
少女正在裡面端藥,聞言側過臉撫了撫髮鬢,點頭道:“有人用呢,我剛出來時,她們都在裡面聊天。”
“哦,那我……待會兒先去占個位子。”
劉家醫館接待的多半是傷員,基本都是當兵的。陳凡說完話,旁邊一名傷了腿的男子靠過來,拍拍他的手:“喂,兄弟,那小妞是誰家婆姨,看起來真是……”
陳凡指了指身邊的同伴:“他叫安惜福。”
“我問的是……”那人似乎想強調自己的問題,然而說到一半,似乎意識到“安惜福”這個名字的含意,微微變了臉色,陳凡已經轉身準備離開:“那小妞不是你可以想的,再問就弄死你。”
離了醫館,安惜福回頭看看,陳凡一邊走一邊道:“劉家爺爺無兒無女,挺照顧她的。寧立恒也經常過來,就怎麼治傷病說些……很有意思的話,老爺子就不怎麼待見他。呵呵。”
安惜福道:“我對那寧立恒頗為佩服,原想多過來拜會幾次,可惜最近實在有些忙……看來你倒是常來。”
“那個人……很有意思。”陳凡皺眉,隨後點了點頭,“他弄了……兩個用來碾米的東西,一個叫擂子,一個叫風車,一開始大家猜那是木牛流馬……他人是有些奇怪,不過倒是值得結交之人。”
陳凡想了想,又點頭,小聲道:“也很可怕。”
“我聽說了。”安惜福點頭,“真是碾米的?”
“千真萬確,你之前吃的那餅子便是用碾過的麥粉做的。你也知道,麥子去皮難,那樣的麥粉市面上極貴,他弄的兩樣東西,隨隨便便就能把皮去乾淨……”
兩人說著,已經進了書院。讀書聲穿過書院的樹影遠遠傳來,兩人穿過幾座院落,朝書院後方走去。側面的一個房間裡,幾名屬�霸刀營的男男女女早就在這兒坐著了,房間中央的兩樣東西正在人的操作下運轉,其餘人嗑著瓜子說著話,氣氛頗為悠閒。陳凡與劉大彪之間時常發生衝突,但他與霸刀營的許多人認識,領著安惜福進來時,與眾人打了招呼。
農莊裡的男男女女其實並沒有什麼隔閡,霸刀營雖然在起事前是個使刀為主的山莊,但大部分生活與農村無異。其中的婦人在出嫁前或許會有幾分矜持,但真正嫁過人生過孩子的女人說起葷話來往往讓男子都臉紅,自然也談不上什麼男女之別,這時候一群人嘰嘰喳喳地聊些瑣事。
房屋中間的兩樣東西,其一結構與石磨類似,卻是竹木的;另一個則是木牛一般的風車,肚子大大的,中間有手搖的扇片。兩樣東西一名擂子,一名風車,擂子給穀子和麥子去皮,風車則可以去掉混在米粒中的谷皮、麥皮之類的雜質,都是最近一個月寧毅與幾名學生弄出來的東西。
此時市面上為稻米和麥子去皮並不容易,雖然不是做不到,但工序極為煩瑣。南方吃稻米,北方則以小麥為食,多數人家吃的,都是麥子未完全去皮便煮出來的“麥飯”。這種飯很香,但極難吃,吃一碗得拉一半。當然,工序煩瑣,並不是做不到,只是這種米的價格相對高。甯毅當初在江甯,蘇家自然吃得上精米,但聶雲竹用來煎餅子的麵粉裡仍然有一定的麥皮。寧毅一早就在計劃弄這兩樣東西,之前在蘇家,這種心情並不迫切,這段時間倒是有了閒心,把東西弄了出來。
寧毅先前以火藥弄得劉大彪等人灰頭土臉,他要弄東西,旁人雖然沒有阻攔,但自然有些在意。第一次知道風車的結構時,眾人還以為這是木牛流馬之類的神器,劉大彪私下問過人,陳凡聽了也頗為好奇。他之前對寧毅很關注,但雙方的接觸並不多,後來有一天路過,心中好奇,便跑來看看。他是坦率之人,見寧毅正在調整兩樣東西,便直接開口問了。寧毅將構思講解了一番,陳凡聽得目瞪口呆。他原本覺得對方的謀略出眾至極,放在外面便是梟雄般的人物,哪裡想得到對方會製作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但隨後聊啊聊啊,竟覺得對方有趣起來。
霸刀營中的眾人原本對這位甯先生也有些敬而遠之。他給霸刀營出謀劃策,管理事情,眾人就算知道,也只覺得他是讀書人,高山仰止,高高在上,只是小嬋給人的印象平易近人而已。擂子與風車弄出來之後,有人試探著詢問可不可以借用,寧毅就將地方對外開放了。畢竟是新東西,擂子又是竹木所制,其間有幾次壞掉,或是需要調整,寧毅都是親自過來,頗費了一番功夫。他為人溫和,言辭也風趣,眾人便漸漸將他看成隱士一般的人物,雖然仍有敬畏,但在許多人心中,他的形象漸漸親切了起來。
當然,真正讓陳凡頗為上心的並非這些事情,而是最近半個月書院中發生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很有意思,而且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知道的人。
最初,寧毅只是在書院中講些故事,說些類似道德文章的道理——這種模式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原本都是泥腿子出身的學生會被感染得這麼快。
大概是十天前,書院中聽寧毅課的一部分孩子做了一件事。起因是其中一個孩子聽說了一件慘事,一名義軍中的士兵得罪了上官,被弄得家破人亡,妻子被對方霸佔污辱,家裡人幾乎死光,他也被斬了一隻手。老實說,杭州城破之後,發生的事情並不只有外來人欺負本地人,起義軍大多是農民,誰手上有了權,看不起下面的人是常事,類似的事情也並不鮮見,加上對方做得巧妙,事情並未引起太大的波瀾。原本事情就要這樣過去,這時卻映入了這幫少年與孩子的眼睛。
隨後的事情倒也簡單,這些孩子家中都有背景,他們竟然開始動手調查。這期間他們詢問過甯毅,寧毅提了一兩條建議。不久之後,他們竟找出兩樣鐵證,並將鐵證交給了黑翎衛。
安惜福肯定是知道這邊情況的,從他之前說的話就可以知道這一點。有了證據,安惜福也沒有含糊,將“八驃騎”之一的飛山大將軍甑誠手下的這名偏將抓了。當甑誠趕到時,這名偏將脖子上已經被開了道口子放幹了血——據說是自殺。安惜福拼命道歉,甑誠發了一通脾氣,但最終也只能走掉。對安惜福來說,這原本是一件可辦可不辦的事情。
當那位斷了手的男子來書院哭著喊著跪拜這群孩子的時候,看見那些孩子挺起的胸膛與發亮的雙眼,陳凡知道,有些事變得不一樣了。
有些書生一輩子都讀道德文章,但一輩子都不知道道德為何物,但有些事情,只要有了一次,就可能決定一個人的一生。
這幫孩子都是農戶出身,幾個月前,他們沒有誰會讀什麼道德文章,他們接觸的是搶奪和殺戮,看見的是血腥與混亂,有的手上有過人命,有的黑話說得極溜。現在他們仍然不會讀什麼道德文章,但做了這件事之後,他們說起話來的精氣神甚至都有些不同了。
陳凡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十二歲時他拜了方七佛為師,十四歲時他第一次殺人,行俠仗義,他看見一個老婦人在他面前磕頭,那時候他手足無措,但他記得那樣的感覺。後來他入了摩尼教,跟人喊“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只可惜後來仗越打越多,情況也越來越讓他感到無奈。
他不知道這些孩子將來會怎麼樣,但情況或許會有些不同。幾天時間裡,這些孩子又替一位士兵討到了糧餉。不過,最讓他感到脊背發涼的,還是五天前發生的第三件事。
當時這些孩子再接再厲,四處打聽哪裡有可以幫忙的冤情,然後聽了一對老父母的話,說一位名叫韓萬青的偏將害死同僚,殺掉了他們的兒子,如今卻無人肯管。孩子們準備為這對老父母伸冤,但這時候,書院中原本一直針對寧毅的另一群學子跳了出來,站在韓萬青的一邊說他們冤枉好人。
“韓萬青的事情我其實聽說了。”安惜福在房間的角落裡壓低了聲音,“他與那位姓段的偏將原本是好兄弟。黃山之戰時他想要救人,結果沒能救成。段家的二老不知道為什麼,把賬算在了韓萬青的頭上,這段公案一直很清楚。”
“我也知道得很清楚。”陳凡笑了笑,“但兩撥孩子嘛,針鋒相對,騎虎難下。那寧立恒看他們吵起來,便出來說,若我們這邊搞錯了,我跟你們斟茶認錯……最厲害的是,他也很清楚整件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安惜福皺起了眉頭:“這件事,這幾天沒有報到我那邊去……”
“當然不會報過去,所有的事情本身就比較清楚。三天前我過來跟寧立恒說了這事,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我早就知道了’。兩邊找證人,擺證據,昨天下午吵了一下午,然後就私了了……”陳凡壓低了聲音,“寧立恒跟那邊的孩子斟茶認錯了。”
“然後他跟那些孩子說,這件事情是你們搞錯了,但最重要的是,沒有冤枉人,你們不可失了本心。這幫孩子就說:‘至少我們在做事。’那邊那幫孩子說:‘老子做的也是大事。’現在這兩幫孩子已經分成兩派了,但行事的方法、原則都是寧立恒教的:要講證據,要做好人……他來了才一個多月,一半的人還在針對他,但這幫孩子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你去看看他們讀書的樣子就知道,搖頭晃腦的,嘿,以前誰想讀這個。現在,他們都想當真正的濟世救民的大英雄。”
兩人在這邊說著書院中這些事,房間外,小嬋的身影走了過去。那邊寧毅居住的院落裡似乎來了什麼人,有下人抬了個箱子進來。眾人瞧了瞧,為首的是一名容貌美麗端方的女子。房間裡的三姑六婆竊竊私語起來,說著“甯先生的紅顏知己”“已經來過一次了”“聽說家中很有錢”之類的話語。安惜福皺了皺眉:“這人是樓舒婉。”
“我知道。”陳凡挑了挑眉,“她家大哥以前拜訪過我幾次,拜訪不成,就去巴結包道乙了。”
安惜福點了點頭:“我見過他一面,也遠遠地見過這女子一次,聽說她的名聲可不怎麼好。”
“大地方的女子,跟我們小地方的不一樣。”
安惜福看了看那女子的氣質:“可能是這樣……”
房間裡響著碾米與閒聊的聲音,不久之後,外面的書院中一片嘈雜之聲,下了課的寧毅也走了過來。秋風之中,過來拜訪的樓舒婉明麗又自然,作為大家族出來的丫鬟,如今身為侍妾和女主人的小嬋也大大方方地招呼著對方。黃葉在風裡落下,這一切的一切或許都是難得的悠閒象徵,無論是碾米聲、閒聊聲,寧毅的紅顏知己,還是書院中針鋒相對的兩撥學子,都象徵著難得的安閒,但無論是陳凡還是安惜福,乃至今只接觸霸刀營內部事務的寧毅,都能從一個個數據裡知道,如今以杭州為中心,數百里的範圍內,這樣的氛圍並非主流。
膠著的戰事,每天都有戰死的人,由童貫帶領的自北方壓過來的十五萬大軍,杭州城內外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壓抑氣氛,甚至城中方臘軍系內部不斷進行的政治鬥爭,包括不少人想要殺死寧毅的想法,都僅僅是被霸刀營隔離在外,讓人暫時感受不到,從而獲得些許悠閒。
生活,講課,“發明”碾米機,鼓勵一幫孩子搞針鋒相對的“做好人”運動,與新的“紅顏知己”來往幾次,就在這種如秋葉落下般的節奏裡,九月初,厲天閏回到杭州,隨之而來的是幾乎波及整個方臘軍系的一次政治變動。厲天佑對寧毅的敵意,意味著一位足以正面撼動劉大彪這一屏障的強敵,在寧毅回到杭州之後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
第二章 四季齋上密謀脫身 杭州城中血腥清洗
“厲天閏厲元帥回來之後,杭州這邊恐怕要有一次小的動亂了。”
抿了一小口杯裡的清茶,樓舒婉優雅地笑了笑,將茶杯放下時,手腕上的銀鐲與瓷杯輕輕碰了碰,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立恒在書院教書,心性淡泊,但我聽說,這文烈書院之所以能維持住,背後有上面的人撐著。不過這一次可能波及較廣,聽說……立恒在書院之中曾說過錢老的一些事情,時局敏感,如今可能有人要舊事重提,立恒要小心一些……不過也沒關係,樓家的人如今在杭州也能說上一些話了,雖然……各種情由可能立恒有些瞧不起,但若是有事,立恒可以知會幾句,小妹這邊可能幫得上忙,希望立恒不要介懷……”
自那次百官宴上重逢,這是樓舒婉第五次上門拜訪。雖說之前在外的風評並不佳,但若是真心想要給人好感,樓舒婉很容易就能做到。她的舉止大方得體,與人來往也頗有分寸:她第一次登門,一盞茶不到的時間便主動離去;第二次拜訪也顯得匆忙。按照她的說法,樓家在這邊也頗有些產業,以往她便會過來照看一番,而戰後的杭州,她其實也失去了許多認識的人,如今既然重又遇上,往後自得多多走動。
如此一來,到得她第三次登門,雙方的相處就顯得自然了許多。樓舒婉並不矯情,直接送了些大家大戶需要的生活用品以及一些古籍古畫來,這些東西在以往的杭州都是珍貴的收藏品。
“如今倒是不怎麼值錢了,打仗那一兩個月,東西燒的燒砸的砸,識貨的也讓人殺了。這些東西再貴,也抵不了一碗飯錢。樓家的人趁機搜羅了不少,老實說,原本也是想拿來送人的……”樓舒婉說著笑了起來,倒有幾分落寞,“不過,義軍中就算有幾個讀書人,也不會很喜歡這個,你送他十箱這個,不如送一箱金銀來得實在。他們也知道這些東西很值錢,不過……終究不是行家。”
她說到這裡,又笑了起來:“一個月前,西營那邊的潘文得潘將軍搶了棟大宅子,重新修了一遍,說家裡沒什麼東西,讓送點兒書畫古玩什麼的擺擺。我們這邊趕緊給找了一箱最值錢的送去,潘將軍後來卻很不高興,說樓家的人怎麼才送這麼一點兒東西,一間房的牆壁都掛不滿,還都是舊的。我們又趕緊送了兩箱金銀過去人家才消氣。又過了幾天,也有個將軍要書畫古玩,我們直接湊了十箱,那將軍說,這畫龍飛鳳舞的,比潘將軍那邊的好看……其實十箱也值不得幾兩銀子……
“後來我們想了想,反正人家瞧不上,就不必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了,以後就不送這個了。不過,這些東西我們家收著也是明珠暗投了。立恒是識貨之人,便拿去玩玩,如今這等時局,這些都是小事,立恒不要推託才是……”
很難猜測樓舒婉以往與那些書生才子來往是怎樣的情景,但在這種人人自危的戰後氛圍當中,樓家蒸蒸日上,一步登天,這位比往日更有地位的樓家小姐卻擺出了這種真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態度與人來往。如果寧毅真是那種落魄的才子,或許已經折服在對方的風采與胸懷之下,而即便心中清醒,在這種多一份助益是一份助益的情況下,甯毅自然也不會拒絕別人的好意。
此後又有了兩次交往,一切便更加自然起來。不知從哪裡知道了寧毅在書院中講述錢希文的事之後,樓舒婉倒也自嘲了幾次自家的權勢算不得什麼。實際上,她這種態度並非作偽,縱然本身不是什麼女才子,樓舒婉對文人氣節之類的東西倒是頗為嚮往,若非如此,她以往也不會總是與文人圈往來。到得這次,她又帶來了厲天閏要回來的消息。她為寧毅所折服,調查卻並不算深入,若她能知道寧毅被抓來的真正緣由或是厲天佑與寧毅的過節,此時說的估計就不會是這些話了。
“呃,你怎麼知道的?”她說那些話時,寧毅正在房間裡順手歸檔霸刀營一名親衛送來的兩份消息。厲天閏要回來的消息他也是知道的,對於後續會發生的事情也有推測,只不過這些推測從樓舒婉口中說出來,讓他感到有些驚奇。
“聽說往日裡義軍當中便有招安派……”樓舒婉壓低了聲音,“只是方臘……義軍的聲勢越來越大,特別是在打下杭州稱帝之後,招安自然是不可能了。這些人中,有的人改變了想法,心甘情願地跟著走,另外一些人也不會再把想法露出來,但一直以來,上面對這些人都很提防。國家初立,根基不穩,不可能從現在開始就將上下都清理一遍,但一個多月裡,風聲其實一直都很緊,大大小小的事件不斷發生,因為這類事情被殺的人很多。家兄說,厲天閏元帥這次回來,可能就是要弄一次大的,所以我有些擔心立恒你被波及……”
“家兄……你二哥?”
“是大哥,他叫書望……哦,立恒你見過一次的。”
“哦。”
將近黃昏的時候,樓舒婉從細柳街寧毅所在的小院之中走出來,上了馬車。路上人來人往,馬車在夕陽之中朝著相鄰的街巷行去,隨後消失了。院子裡,小嬋收拾了茶具,在院廊下與寧毅說著話,寧毅也笑著回了幾句,偶爾揮手在空中畫幾個圈圈,小嬋便被逗得笑了起來。如此過得一陣,寧毅拿起幾份文書,自院落側門過了醫館,一路朝霸刀營主院所在的方向走去。
文烈書院的課程中午就已經結束,沒了嘰嘰喳喳的孩子,黃昏的壯麗天光裡,一切都顯得安謐而閒適。由這邊去主院的道路是從一座座院子中穿過的,院子裡早已住滿了人,不過這個時間在這裡的大抵是婦女和孩子,也有些霸刀營的成員已經收工回來,有的與寧毅認識,便揮手向他打個招呼,也有孩子看見他了,過來行禮,嘰嘰喳喳地說話。
小孩子們知道他是先生,但多半還是喜歡他的,最主要的是因為寧毅到這裡之後,他們多了許多故事可以聽。有的是甯毅無事時講的,有的則是他在課堂上講的,口耳相傳,總之,大家都知道了他是個肚子裡有一堆有趣故事的人。
他並非一個輕佻活潑的人,要幽默當然是有的,但幽默的方向多半有些深沉,想不到到得如今,會成為一個受許多孩子喜歡的人物。他自認並不好為人師,但對於旁人受到自己的影響後發生各種稀奇古怪的變化卻頗為感興趣。按照他以往看過的某些小說,許多作為大魔王存在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惡趣味。
他覺得,自己如今的處境已經頗為不妙,不該有這種與身份不符的錯覺才對……
寧毅每日裡去到霸刀營主宅已經是駕輕就熟。今天他處理了事情回來時,天已經黑了,院落裡的燈火亮了起來,家家戶戶傳出炒菜的香氣,再配上每座院落間懸掛的衣物、孩子的奔跑,頗有古代農家的氛圍。許多人家便在院子裡擺開桌子,招呼一兩個好友,聊天吃喝。甯毅時常也會受到邀請,多是劉天南等人招呼——他畢竟是霸刀營的大管家,與甯毅算是交流密切,而跟在劉大彪身邊的一些人與寧毅熟了,也知道與他頗易相處。
“厲帥要回來了,最近杭州城恐怕不太平。立恒你知道的,儘量少出門,若是有事,不妨知會一聲小殺或者阿常,多安排些人手跟著,安全第一。”
讓女兒去知會小嬋寧毅不回家吃飯的消息後,劉天南招呼寧毅坐下。院子裡還有另外五個人,有劉大彪身邊“殺人償命”中的杜殺、阿常,有陳凡,有見過一兩面的安惜福,另外一人則是劉天南的一名副手,叫劉雙木,寧毅與他認識,卻是不熟。
向幾人點頭打了個招呼,寧毅笑著坐下,接過劉天南遞過來的酒杯:“聽說厲帥老成持重,不至於為了我這個小人物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吧。”
劉天南搖頭道:“這可難說,怕的是他攜大勢而來。”
“攜大勢而來,就不會私下動手了,大家會提前知道的。”
聽了兩人的這幾句對話,一旁的劉雙木皺起眉頭:“什麼大勢?”
“最近要發生的大清洗啊。”
“甯先生……不是一直不處理外事嗎……”那劉雙木疑惑地道,“怎麼知道的?”
厲天閏回城有可能引發的一系列事情,顯然那劉雙木也明白,他所疑惑的顯然不是具體會發生什麼,而是寧毅為何會知道。劉天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寧毅也看了他一眼:“最近一段時間,好幾項莊內的生意、關係來往都有變動。肖金健、郭炎這些人往日都是招安派,厲帥回來的消息封得也不是很嚴,配合北面的戰局,事情不難想……畢竟數字是不會作假的。”
陳凡喝了一杯酒,聳了聳肩:“別多想了,這傢伙既然涉及其中,事情瞞不過他的。要麼做好這個心理準備,要不然雙木你幹掉他,如何?”
寧毅笑了起來:“為何上面還沒頒佈法令,把無業遊民全都吊死?”自從卸去了城管老大的身份之後,陳凡基本與無業遊民無異了。
安惜福在那邊聽了一會兒,問道:“甯先生覺得北方戰事如何?”
兩人交往不多,但在湖州算是已經有過一次交手。寧毅看了他一眼:“我能猜到的也不多,說起來,嘉興肯定是打不下來了,對吧?”
這話他說得輕描淡寫,劉天南卻並無芥蒂,點了點頭:“嗯,童貫率兵,城圍已解。”
“方七佛恐怕並不想回來,七八月間糧食豐收,杭州到嘉興之間向來是魚米之鄉。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大家能收的收,不能收的自然是燒了,童貫的軍隊多,兵線的後勤需求也大。這邊……大概是打算據城以戰了。是這麼回事吧?”
這次倒是沒人接話了。寧毅笑了笑:“剛剛收了糧食,只要杭州城不破,便能撐上很久。起義,稱帝,有了名號,總有人望風來投,即便解不了杭州之圍,只要這邊撐住,外面給朝廷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另外,北方金、遼兩國已然開戰,武朝同樣要出兵北伐,將十五萬大軍拖在江南一地,此消彼長之下,就可能……把朝廷拖垮。我能猜到的也就是這些了。”
寧毅想了想又道:“永樂朝初立,不可能立刻就殺一批人的頭,弄得人心惶惶,但既然要堅壁清野準備守城,城內是不是能擰成一股繩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聽說厲帥穩重,他率兵回來清理一批,也能更好地穩住杭州的局勢。政治鬥爭嘛,都是這個樣子。”
甯毅如今在霸刀營中處理的,都是內部事務與一些核心機密,有關北地戰事的情報,在他接觸到之前就基本已經被過濾出去,這也是為什麼劉雙木會對他的反應表示驚奇。待他說完這些,大夥都沉默下來。陳凡大概是最清楚方七佛想法的人,聞言皺了皺眉,問道:“有可能嗎?”他指的自然是拖垮朝廷這個目的。
寧毅笑了起來:“大家都是紙上談兵,推測我是很擅長的,你若要將這事當真……那我就不清楚了。世上之事從無成法,有句話叫‘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但放在這裡,你們急著稱帝,當然是有自己的想法,至於能不能成,還得看具體的操作……”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久之後,劉天南道:“‘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句話頗有道理,不知是誰說的?”
寧毅道:“韓信跟劉邦說的嘛。”
他這時正在跟陳凡說第二天要去參加一個詩會的事情。事實上,甯毅與秦老派來的名叫聞人不二的特務頭子前幾天已經有過第二次碰面,詩會舉辦地是約好的第三次碰面的地點,於是他先在劉天南這些人面前打個底,就道是樓舒婉約他前去——實際上是寧毅今天提到那詩會,樓舒婉正好說自己也有請柬——一時間也沒怎麼在意那簡單的歷史題,直到一群人議論起來“韓信原來說過這話”,他才認真去想了想。
“呃……好像……可能……是啊……”
許久之後,“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句名言通過許多奇特的方式傳播開來,多數人認為是寧毅本人或是其身邊幕僚之語,至於他口口聲聲說的為韓信所說之事,在多年以後依然無從考證……
此時的甯毅自然不會知道這些,在與眾人隨意談笑時,他心裡想著明天那場詩會的事情。在這樣的賓朋談笑間,夜漸深了。
秋雨綿綿,在要去參加詩會的這個早晨,杭州城下起雨來。
走過雨滴連綿的簷下時,寧毅聽見圍牆那邊傳來唰唰唰轟轟轟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名叫劉大彪的女子練刀時的聲響。每一天裡,只有這件事情對女子來說是風雨無阻的。
與守衛的人打過招呼,穿過側面的大門,寧毅就看見了她練刀的情景。大雨之中,偌大的演武場上只有少女一人。她仍舊頭戴斗笠,揮舞著那把巨刃奔跑在場上,身姿變換猶如激烈而優美的舞蹈。落下的雨水已經將她身上的衣裙都給打濕了,她每一次的揮舞旋轉幾乎都在空中猶如爆炸般帶出一輪水瀑。
她是從小練內家功的,不至於被雨淋得生病,只是每次看見這少女舞大刀的情景,寧毅心中都會浮現出異樣的感覺。巨刃揮舞間刀光縱橫,刀勢霸道,演武場邊的木樁、小樹觸者立折,有時候巨刀甚至會在地面上轟然鏟起碎石來,只是絕大部分時間看起來像是那把大刀在帶著少女往前走,有時候那身體飛舞出去,也有時候她踉踉蹌蹌,腳步虛浮,像是就要摔倒或者就要被大刀帶得離地飛起,令人不禁懷疑她到底是怎樣將那大刀掄起來的,以及她到底是控制住了刀勢呢,還是整個人都被刀的慣性扯得團團轉。
不過,雖然從頭到尾看起來都像是一個少女牧童在哭泣間死命拉住一頭瘋掉了所以亂跑的牛,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讓刀勢真正脫出控制。至於這把刀的真正威力,或許只有許許多多死在這刀勢下的亡魂才能做出公正的判斷了,而在當初太平巷的戰鬥中,他也曾經看到過,當少女挾著那把大刀在旋轉中如炮彈一般投過來時,那股氣勢與威力真是所向披靡,估計沒有多少人真能擋住這把大刀在巨大慣性下的死命一砸。
場地邊正在看著這一幕的,除了劉大彪身邊的一名醜丫鬟,就只有作為府中主管的劉天南。寧毅與他交流了幾句今天的事情,劉天南笑問道:“甯公子覺得莊主的刀法如何?”
“用力太盡,虛招太多,你看大彪腳步虛浮,踉踉蹌蹌,我覺得……呃,她要幹嗎?”
遠遠的,舞刀的少女像是往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刀猛然往身後一沉,她拖著那把巨刃,開始疾沖。
雨幕之中,地面上轟然爆開的,是一朵朵水花,就像她的每一步都在大雨中踏出了一朵蓮花,也不知那嬌小的身軀是如何爆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的。兩邊的距離迅速拉近,少女與巨刃像是融合在了一起,巨刃、人身、巨刃、人身在寧毅眼前唰唰唰地旋轉放大,連續交替了四五次,隨即,她整個人在寧毅眼前轟然展開。
出現在寧毅眼前的,是少女雙手握刀,整個人舒展到極點的畫面,那巨刃由下往上,直指天空,中間夾雜著一聲巨響,石片飛舞,應該是演武場邊沿的石欄杆被斬斷了,接著是來自屋簷的震動與轟響。
寧毅幾乎來不及反應,只覺得風擦得臉頰火辣辣地痛,他下意識地往右邊躍出,劉天南幾乎也在同時往左側飛移,寬大的袍袖唰地揮出去,屋簷上掉落的瓦片、石子被揮往後方的牆壁,發出一片聲響。
寧毅一個翻滾再站起來時,演武場邊過道的屋簷已經破了一道大口子,那巨刃唰地插在他側面不遠處的地面上。甯毅偏過頭去看時,少女的身體正好落在刀柄上。這一瞬間,那道高挑優美的身影堪稱耀眼,袍袖、裙袂由動霎時轉靜,漫天的雨滴都像是被迫開了一般,當然,下一刻,大雨仍舊傾盆而下。少女在刀上看著他,胸口起伏間,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顯然方才這一下也讓她耗力不小。
“大彪,我是說,這個一定能讓別人輕敵。”寧毅攤了攤手。斗笠紗簾後的少女大概是抿了抿嘴,翻了個白眼,輕盈地自刀柄上跳下。寧毅笑著將手背放在嘴邊,小聲對劉天南說道:“怎麼那麼遠她都能聽到?”劉天南並不在莊主面前說笑,背起雙手,笑著仰起頭,查看那被斬開的屋簷。
少女伸出一隻手將刀柄往下按了按,使巨刃傾斜,隨後才用雙手用力地將紮進泥土裡的霸刀拔出來。她的練習基本上已經完成了。
“霸刀原本不是這樣的。”一面走,劉大彪一面開口說話,“之前幾代的霸刀雖然霸道,但章法還是有的,阿殺、阿常他們練的就是這樣的。不過那樣的刀法我沒法練,因為練了拿不起來刀。我只能將它揮起來,然後跟著刀勢走,這樣比較省力。當然,一開始我也打不過幾個人,因為轉不了幾圈人就摔倒了。你若有興趣,我可以教你正統的霸刀,用力有度,虛招也不多,只是不好拿來騙人。”
少女仍舊故意壓低了她清脆的嗓音,將巨刃收進木盒子裡,笑著說道:“反正你那破六道的功夫走的也是霸道剛猛的路子,正與霸刀相合。”
“破六道?”
“你身上的內功啊。你小時候未練過功夫,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這破六道算是適合你練的最上乘的功法了,意即打破三界六道的限制……我也只是小時候聽說過,不能確定,難道不是?”
“沒有啊,聽說這是一套二流功法……”
甯毅皺起眉頭,少女在那邊看著他,片刻之後,扭過頭,喃喃說道:“一個書生,跑去練什麼功夫,亂七八糟的……”她大抵覺得寧毅這人幹啥都不太專注,練武估計也是因為興趣,跟他認真,自己有點兒傻了。
她畢竟是女子,見大雨淋濕了衣服,就朝一旁的門走去,甯毅與劉天南走的則是另一扇門。不一會兒,寧毅在那處理事務的書房之中等到少女過來。今天沒什麼事,兩人聊了一陣,少女問道:“聽說你晚上要去四季齋參加詩會?”
“嗯,聽他們說地方不錯,我去湊湊熱鬧。”寧毅笑道,“你有興趣?”他知道少女也有些附庸風雅,喜歡看書,看完之後說起話來就文縐縐的,有些好笑,但這類聚會從來沒參加過。她既然不參加,自己邀請一下也無妨。
果然,說完之後,簾子那邊的少女似乎頗為苦惱地搖了搖頭:“不去,今晚有事……而且……某不懂寫詩,嗯嗯,不懂寫詩……”
“何不抄上一首——讓其他讀書人寫一首,大彪得而抄之……就說是自己寫的。”
少女想了一陣:“可……乎?”
寧毅便答道:“可也。”
如果讓其他讀書人聽見這樣的對話,也許會忍俊不禁,兩人在這方面倒是挺搭的。劉西瓜點頭道:“好吧,那你寫一首給我吧。”
“啊?”
“下次可以拿來充充場面。你是江甯第一才子吧。”
“我那個是假的……”
“知道你最厲害的是武功,人屠兄,但大家朋友一場,好友之間正當守望相助,這邊先謝過了……”
“好吧。”
方臘的朝廷雖然主要是由武人組成,但文人畢竟還是有好大一批的,而且不得不說,這個時代,文人還是頗有優越感的。劉大彪在人前雖然也是以野蠻的形象為主,但偶爾也希望自己能夠文雅一番,她畢竟不是真心對詩文嗤之以鼻。兩人在房間裡商議了一陣,寧毅寫了幾首不同風格的詩詞給她抄。其中,李清照的婉約派風格她是不喜歡的,因為有些看不懂;“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這首劉西瓜覺得太滄桑,雖然喜歡,但覺得不太適合自己。有一首她是頗為喜愛的,叫《笑傲江湖》,因為這首很容易懂,而且看起來就很霸氣。不過其中有一句“皇圖霸業談笑中”,甯毅改成了“宏圖霸業”,還提醒了一下這句恐怕有些僭越。對此少女倒是不以為意。然後她又挑了一首還算喜歡的《俠客行》——其實她只喜歡一句,就是那句“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其餘的,主要因為詩太長,典故也太多,她有些不懂,第一次還讀錯了字,結果她卻問寧毅:“你這首不太押韻吧?”
如此這般,挑了兩首之後,寧毅還送了她一對殘句,很適合江湖兒女的:“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其實這是有原詩的,不過寧毅不記得,覺得這兩句像是對聯,可惜不記得橫批了。他告訴劉大彪,可以在拿出兩首詩後說自己有一副對聯,考一考大家能用什麼橫批,少女深以為然。
對於此時做的事情,兩人都沒什麼心理壓力,不過名叫劉西瓜的少女忍不住多看了寧毅好幾眼——她還是知道這些都是好詩詞的。
“晚上……可能不太平。”她想了一會兒,說道,“你若是要出去,儘量早些回來,或者讓阿常跟你一起去……”
“晚上……”
“還不好說。”她拿起手上的詩詞,搖頭道,“到時候就知道了,我現在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不過……這些詩詞或許就派上用場了呢,呵呵……”
雖然在笑,但他看得出來,對面的少女並不是真有多少期待。可能要發生什麼大事,但寧毅這邊沒有收到太多信息。他們聊過這些之後,一切就變得與往常一樣了。吃過午飯,劉大彪的馬車便從細柳街這邊駛了出去,要發生的事情想來與寧毅並沒有多大關係。再過得一兩個時辰,黃昏未至,樓家的馬車自街口過來,寧毅帶上刀、火銃,略略整理之後,出門趕赴詩會。
夕陽絢爛,街景依舊明媚。
馬車與護衛的隊伍穿過杭州的街道時,陽光正從西側的天空照下來,道路邊三三兩兩的行人匆忙而過,帶著刀劍的江湖人、持著布幡的行者遊醫、挑著擔子的農夫低頭而行,偶爾在道路的轉角邊停下,等候疾馳而過的車馬。
臨河的柳樹葉子黃了,在風中擺動,梧桐樹葉飄飄蕩蕩地飛過道路上方的屋簷時,烏篷船的船夫撐著蒿子,讓船沿著城內的小河飛速向前。
甯毅看了一會兒那烏篷船,小船與岸上的馬車並排行駛了一陣,隨後馬車拐上石橋,小船自橋下駛過,在前方的水路拐角與馬車分道揚鑣了。
杭州城內水路縱橫,從細柳街去往那位於城區中部的四季齋,走的都是相對熱鬧的道路,大大小小的院落,高高低低的屋簷,店鋪如今已經有許多開張了,人流穿行間也有了幾分繁華的氣象。當然,目光所及,更多的還是各種各樣的兵丁——自杭州城陷,義軍從四面八方朝這座大城擁來,有大股大股的,也有三三兩兩的,有新人,有老兵,如浪濤裹挾著細流,匯入這片海洋之中。
馬車行過一條短短的街,四五撥兵士或行或坐,出現在寧毅的視野中,隨後被馬車拋遠。這些人服裝參差,兵刃不齊,身體素質也都算不得好。有的見馬車過來,在路邊等著。也有的仰著頭抱著刀從前方緩緩走過,馬車便停下來一陣——這些兵丁往往是較為有名的義軍系統中的。
“這是捧月軍的人,將軍叫吳值,聽說麾下有近兩千號人,聲勢挺大的。”
馬車停下來時,樓舒婉便指指點點,評點一番路上的士兵,一路上已評點了五六撥人。她今日要去參加詩會,便作一身白衣的男裝打扮,看起來俊逸倜儻,手中晃著摺扇,一路上如數家珍地與寧毅說著這些,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瀟灑氣息在其中。
如今的女子有這種能力的並不多見,即便能將家中事務管得井井有條,格局往往也僅限於家中的小小圈子,樓舒婉給人的感覺則顯得大氣。這年月,女子即便能為大事,往往也需要比一般人多幾分心機城府,但她此時倒像是舉凡知道的都毫無芥蒂地與寧毅說了,倒豆子一般知無不言,令得女強人的形象中又添了幾分知心往來的親切與俏皮感。即便是與人來往戒心極重的寧毅,也不免生出幾分好感來。
“樓姑娘對這些倒真是下了功夫。”
“杭州如今這局面,不下功夫可不行。”
樓舒婉笑起來,雙唇勾成一道月牙兒。在與寧毅的來往之中,她並不諱言自己與大部分女性的區別,也並不掩飾自己相對他人來說好強的一部分。如今大部分男人或許會希望自己的女人足夠溫婉嬌弱,但那是對家中的女人而言,她與寧毅的關係則並非如此,她表現得足夠獨立或許才更能激起對方的心思。
一件事情、一種狀態持續得久了,人總會為此找出各種正當的理由來。對於自己喜歡上寧毅的事情,樓舒婉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她一貫覺得自己是個苦命的人,求的也不多。喜歡上對方,那是因為對方足夠優秀,對這種有能力的男人來說,或許獨立的女人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另一方面,在樓舒婉看來,甯毅有才學,有本領,卻是入贅之身,即便蘇檀兒與他相敬如賓,與一般的夫妻相比,肯定仍有許多不愉快的地方。自己的形象與蘇檀兒是相似的,但蘇檀兒不可能做到的地方,自己可以做。
有些事情,想起來很羞人,但確實藏在她的內心深處。在她想來,寧毅甚至可以將她當成蘇檀兒的替身,握在手中,征服蹂躪,這是他在蘇檀兒身上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卻可以一面保持女強人的形象,一面在他面前千依百順,怎樣都好,如果寧毅真這樣做了,也只會讓她感受到對方的力量。
最近她都是保持著這樣的心態在甯毅面前展露出她原本就有的才能,於她來說,這也是很輕鬆愉快的。然而,結果比較奇怪,她知道寧毅對她確實有了幾分欣賞,但那欣賞之中看不出太多東西來。他對自己這樣的女人竟然沒有偏見,對自己竟有幾分淡然的認同——她以往遇上的男子,即便認同她抛頭露面,也仿佛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一般,他倒像是司空見慣——去他的認同,她其實才不需要這等認同。
不過,這種見慣風浪的淡然反過來更令她著迷了。她看不透這個男人到底想的是什麼,她不知道那目光後到底有沒有將她怎樣怎樣的心思,但也是這種看不透,反倒更讓她感受到力量。沒關係,反正……事情才剛剛開始呢。
當然,她不是花癡,心中也不是時刻想著這些事,只有偶爾午夜夢回時會認真地想一想這些羞人的心思。與甯毅同路時,她只是恰如其分地扮演著友人身份,在車上與寧毅閒聊。
馬車從細柳街去往四季齋的路途中,隨行的還有好些人。甯毅的跟班只有一人,是霸刀營中一位名叫劉進的小兵,職位不高,人也年輕,甯毅出門時便隨著當使喚的小廝。樓舒婉身邊則有許多人。如今杭州並不太平,她出門一向是除了七八名跟隨使喚的丫鬟、家丁,還有兩名投靠樓家的綠林人士。
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名樣貌兇悍的帶發頭陀,四五十歲,臉上兩道刀疤,武器是一把鐵杖,旁人都稱他“秦大師”。聽樓舒婉說,這位秦大師在武林中頗有凶名,叫作“殺虎頭陀”秦古來。女子則是一名持劍女俠,三十多歲,據說尚未成親,但人長得不好看,肩寬腿圓胳膊粗,還是國字臉,一身正氣的樣子,當保鏢倒是正合適,但外號和名字很好聽。
甯毅第一次跟他們見面時做過自我介紹:“幸會幸會,在下寧立恒,江湖人送匪號‘血手人屠’。”
“這位是‘靈山仙子’,魏淩雪。”
寧毅當時就愣了好幾秒,決定以後不跟這些人一起做自我介紹了。江湖一事只是寧毅閒時的消遣與惡趣味,自然不至於為此太認真。
一行人穿過街市,過得不久就到了四季齋。四季齋臨河,由三重樓院相銜而成,後方還有不小的院子。這裡原是杭州城內最大的集古齋之一,收各種古玩文物,也收各種時人字畫,販賣書籍時文。寧毅看各種傳奇小說,也來過一兩次,只是在破城之時,四季齋被洗劫一空,後來輾轉被人買下,如今成了酒樓,名字倒沒改,此時的老闆叫作陳百年。
“先時四季齋的郭老闆與我樓家還有些往來,城破之後,不知道去哪兒了……”馬車漸近時,樓舒婉望著那樓宇蹙了蹙眉,隨後眉頭又舒展開了,“如今這陳老闆聽說原本是叫陳萬年,義軍起兵時,他跟著販賣吃食,將自己的鋪子叫作‘萬年堂’,聽說聖上也曾光顧過。哪裡都離不了吃的,義軍聲勢越大,他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不過聖上稱帝之後,他又怕越了本分,趕忙把自己的名字改作陳百年,店名也改成‘百年堂’。因為四季齋跟百年堂很貼,他就把這邊買了下來,當成他在杭州這邊的第一間鋪子。”
樓舒婉說著有關四季齋的這些逸聞時,家丁在路邊停好了馬車,兩人朝著那翻修一新的酒樓門口走去。今夜在這四季齋宴客、開文會的人名叫朱炎林,是方臘永樂朝新任的翰林學士。說起來,無論在哪朝哪代,翰林基本上都是士人階層的頂峰,不過永樂朝的情況稍有不同。
此時朝堂初立,有實力的武將與有能力的文人已經瓜分了各種實職,翰林就目前來說是個閒職,在官員之中地位半高不低:說不怎麼樣吧,將來隨時可能上位;看得重了,他們手上其實又沒有實權。總的來說,是上面覺得某些人有能力有學問,一時間又不知道插到哪兒去,閑著又覺得虧待了對方,因此給的職位。
但無論如何,對大批甚至得不到官身的幕僚、才子來說,翰林之職,還是令大夥都趨之若鶩的。這朱炎林作得一手好詩詞,早就在方臘軍系中混跡,也頗有些人脈,今夜的宴飲,前來赴會之人著實不少,例如甯毅在文烈書院的同僚王致楨、劉希揚,和他曾經有過不愉快的屈維清、郭培英,據寧毅所知,今天也過來了。
寧毅在書院中比較獨來獨往,而且他今天邀請了樓舒婉,卻並未在書院中提及文會之事,此時下了車,看了看前方的人影,便看見了正與人交談的劉希揚。走過去時,劉希揚也看見了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隨後只是拱拱手,並未過來打招呼——他是杭州本地人,大抵認出了女扮男裝的樓舒婉。對於書院中如今在傳的寧毅的這位紅顏知己,他大概知道一些底細,樓家如今扶搖直上,寧毅攀上這根高枝,讓人有些不齒,也有些羡慕。
“劉希揚……”樓舒婉瞥了那邊一眼,輕輕說了一句。
“認識?”
“算不上認識,不過見過。劉先生學問很好。”
樓舒婉笑了笑。兩人到門口,人多了起來。便在此時,兩人聽得後方隱隱傳來動靜,回過頭去,只見街道一側,正有人停好車馬,朝這邊過來,身前身後有不少人都拱著手迎上去。雖然來的多是文人,保持著克制,但仍然可以感覺到那股熱度,顯然來人身份不低。人聲嘈雜間,寧毅只隱隱看到那邊來的是個年輕公子。
“那是誰啊……”樓舒婉自言自語了一句,隨後後方有人說話:“請讓讓請讓讓。”甯毅與樓舒婉避到一側,才發現從酒樓中迎出來的正是這百年堂四季齋的老闆陳百年。樓舒婉看著那身影迎過去,隨後思考的眉頭舒展開了,摺扇在掌心輕輕拍了一下:“哦,那是婁靜之,婁相的兒子……立恒應該見過吧?”
“沒有啊。”寧毅想了想,笑道,“我該見過嗎?”
“倒也不是。”樓舒婉側著頭笑了起來,“立恒如今所在的霸刀營的主人不是一名女子嗎?雖然一般少有人說起她,有些人還以為霸刀營的主事是名叫劉大彪的男子,但我之前可是聽說了,霸刀營的這位女大人,與婁相的兒子是有婚約的。”
“呃?”料不到忽然聽到這麼大的八卦,寧毅微微愣了愣。
樓舒婉對寧毅有好感,於是向人詢問過霸刀營的大概情況,也問了寧毅所在書院的大概情況,這算是其中頗有價值的一份資料。據旁人說,婁靜之與那霸刀營的女子從小有婚約,又是一同造反的情誼,聽說霸刀營背後的人便是左相婁敏中,那麼兩人的感情自然是很好的,婁靜之或許常去霸刀營,甯毅自然也有可能見過。不過樓舒婉倒是在心中笑了起來:立恒只是任幕僚之職,想來是看不見這些的,是自己想得多了……
入夜後,遠遠近近的光點閃個不停,河流如帶,一條條在城市裡延伸。光芒亮些的地方,那水帶便也漾著晶瑩的光芒;光芒暗些的街道旁,水光則沉在那黑暗之中,偶爾有船隻亮著燈光,緩緩劃過。
四季齋內外燈火通明,燈光輝煌的三棟樓宇將這片街道點綴得很絢麗。附近的街道上,路過的行人都會忍不住朝這邊望過來幾眼,駐足議論一番,樓內則是一片觥籌交錯的熱烈氣氛。今日這四季齋中,既有文會,也有表演。此時樓中宴飲未歇,自城內青樓中請來的幾名當紅名妓已經開始上臺演唱詞曲。
杭州城破之後,雖然方臘因為已經決定將這裡作為立國之基,對屬下有所約束,但最初的混亂當中,仍留在城內的女子的遭遇依舊慘不忍睹,原本興盛的風塵行業也大受打擊——入城兵丁抓住男子,會展開各種虐待殺戮;而會用在女子身上的,卻總歸是那一類手段。
最初那段時日裡,或被糟蹋後自盡或在蹂躪中被殺的女子不勝枚舉,青樓之中也有不少節烈女子因受辱而死節的,但總的來說,身處這個環境,青樓女子在這方面承受打擊的能力要強上不少。經過了最亂的那段時間,有人找到了靠山,有人繼續利用長袖善舞的本領,總而言之,飯總是要吃的,人也總得找到出路。
此時杭州的花魁名妓比之數月以前已經換了一批,感覺上也有所不同——失了當初的靈性,多了敬畏與拘束,但只要不去深究,能夠替上來的人,本身藝業總是不錯的,而那深藏其中的心神不定有時候也能當成楚楚可憐來看,反而別有一番風味。幾場表演之後,廳堂內的氣氛越發熱烈,已經有詩作出爐,供眾人傳閱賞析。
今日這場聚會,雖然也有文會的氣氛,但總的來說與普遍意義上的文會並不一樣。朱炎林是官員,在方臘朝廷中來往的不可能只有文人,一部分交好的武人也參與其中,聚會之中便不可能有什麼強迫性的規矩,只能由主家或是想要出風頭的人盡力挑起寫詩作詞的興趣。由於方臘系統裡圈子眾多,宴會之初,便有人端起酒杯到處走動打招呼,這時候也正是氣氛熱烈的時間。
人多,熱鬧,二樓的一處宴席旁,正有一些狀況發生。端著酒杯的書生朝人揮了揮手,轉身往前走,猝不及防與旁邊的男子碰了一下。
“當心。”
“哎……”
砰。嘩。
發生的狀況並不大,書生沒有撞翻桌子,只是一不小心將旁邊的醬碟打翻在了衣服上。他只是一個踉蹌便已站穩,但醬汁已經在衣服上留下了痕跡,一時半會兒擦不掉了。書生有些苦惱地攤了攤手,旁邊的人問了一兩句,然後便有四季齋的人過來查看,隨後在掌櫃的吩咐下安排房間和衣服給他替換。
他向不遠處同來的白衣書生打了招呼之後,在小廝的引路下上了三樓。
四季齋的一樓二樓如今是作為飲宴的大廳來使用,三樓也亮著燈火,卻沒什麼人。書生進了剛剛點起油燈的房間,換了衣服,隨後在窗口前朝外面看了看,夜風襲來,燈點晃動著,微帶涼意。
“按照甯公子的吩咐,你依然平安的消息已經傳回去,尊夫人與一干家人都平安無恙……尊夫人腹中胎兒也安好……”
如果此時還有人身處這房間之中,便會聽見細微的交談聲。
“沒有驚動官府或者軍隊吧?”
“甯公子特意叮囑過,所以我們並未節外生枝,除了尊夫人,這一情報只以單線往最上線傳遞,不過……我覺得甯公子未免太謹慎了……”
“一次都不能輸的情況下,只能小心一點兒了。劉大彪在我妻子身邊安排了人,若是讓那些想要立功的人知道,死的就是我們夫妻了……你上面那位,還有上面的話帶來了嗎?”
“接應甯公子出城是第一要務,一切聽從甯公子的安排……上面還說,要你切記保護自己。”
此時在這裡秘密交談的,自然便是甯毅與秦嗣源安排在方臘這邊的密探聞人不二。這一次接頭的地點定在四季齋的理由寧毅此時也已知曉——聞人不二在這裡的身份是百年堂四季齋的掌櫃。寧毅對於官方的力量已經頗不信任,不過聞人不二顯然有些不同。聽到將指揮權交給自己時,寧毅搖了搖頭。
“我不懂這些事情,你是行家,你們要怎麼行動,還是由你安排。不過,我要知道你的下線是誰,如果你出了問題,我應該如何與他聯繫……”
“這個自然……”
聞人不二所在的小系統並不是六扇門這種正式公開的官方機構,它叫密偵司,原本是為了對付遼人而設,散出去的人不多,而且只為大事上補漏之用。雖然是這樣,作為方臘這邊的最高負責人,聞人不二手頭上的事務仍是眾多。秦嗣源在這件事情上直接動用他來對寧毅單線負責,足以看出老人家對這事的重視。
交流完一些必要的資料後,聞人不二說道:“如今最重要的,終是護送甯公子離開這邊。按照預計,最近一個月內,杭州的形勢會越來越緊張,如果要走,最好是安排在半個月內。如今我們對霸刀營那邊的情況已經有了一定瞭解,甯公子如果有什麼知道的……”
“我暫時也許走不了。”寧毅搖了搖頭,隨後頓了頓,“方臘軍中頗多綠林人士,我聽說,有一些法子可以讓人身上沾上特殊的氣味,這氣味可以以訓練的蠱蟲追蹤。他們說起,我最初只當神話來聽,但後來看他們的神色不似作偽……聞人兄知道這回事嗎?”
聞人不二臉色變了變:“湘西一帶,養蠱之術中確實有這類法子,只是那類蠱蟲極不易養,活的時間也不長,而且只能對一人使用……這類法子只對極重要的人使用……”他看了寧毅一眼,隨後皺眉思考起來。
“不是沒有解法,只要知道養蟲人是誰,弄死他的蟲子就是,或是知道蟲子何時會死,到時候伺機逃走。也有不少法子可以沖淡被追蹤的氣味……這些事情,我會去調查,甯公子放心。”
“還真有這些事……”寧毅笑著點了點頭。其實這類事情算不得多奇異,信鴿相隔千里也能抵達目的地,要說精確如雷達自然不可能,但是這些武藝高強又精通野外生存的武林人士即便只能確定一個大概的方向,自己恐怕都很難逃走。他之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這時候倒不介懷。
“這些事情麻煩聞人兄了。如果事不可為,我打算先送走我身邊的丫鬟。這件事情,應該還是可行的。”
那邊沉默了片刻——聞人不二顯然並不怎麼認同這件事:“甯公子,這件事情恐怕……”
寧毅揮了揮手:“送走了她,我才有心思留在這裡做些事情……問題不大,之前我已經推算過。我目前所住的院子隔壁有一個膝下無子的老大夫,他在霸刀營中頗有聲望,小嬋這段時間一直在醫館幫忙,老大夫待她如女兒一般。如果只是一般的情況,老人家不會幫忙,但我得罪了人,不管是厲天閏還是石寶,都足以跟劉大彪對上,我有危險,就容易波及身邊人,壓力明顯的時候,我會拜託那位老大夫至少將小嬋送走。這期間……還需要聞人兄的協助。”
聞人不二愣了半晌,對於寧毅身邊的狀況,他自然是查過的:“甯公子月余以前……就在安排這事了?”
“談不上安排,未雨綢繆而已。那位老人家性格剛硬,反倒更懂世事的殘酷,到時候只要求他,他會幫忙的。這是目前最穩妥的一條路子,如果他不幫,再想其他辦法吧。”
“可一旦有這事,你再要走,就真是難上加難了,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險……”
“搏一搏。”寧毅說道,“能一起走固然好,如果不能,她留下,我以後就更沒有走的機會。你說一個月內情況會變壞……北邊打得怎麼樣了?”
“嘉興已經解圍,但方七佛聚集兵力,將童大將軍的兵力死死牽制在了秀州一線,同時後方不斷地收割糧食,燒殺擄掠,此戰之後,杭州與嘉興、湖州之間,朝廷顆粒無收……”
“果然……”寧毅點了點頭,“依你看,杭州能守多久?”
“不知道,但半年到一年,恐怕……”
這些事情已經與普通的情報人員無關了,但說起它們來,聞人不二明顯皺起了眉頭,寧毅也沉默了。他對於歷史上方臘這一段並不清楚,只知道方臘最後是敗了,但也將童貫的十余萬大軍拖在了南方。如今看來,方臘攻下杭州一地,正趕上收糧時節,他們搜刮了杭州附近的糧食後,此消彼長,武朝朝廷的負擔必定更重,如果他們拖上一兩年,後果不堪設想。
“事情……暫時這樣決定吧。我現在在霸刀營混得還不錯,厲天閏回來,壓過來,我迫不得已送走小嬋,只要自己不走,他們也不至於殺我。如果覺得我有價值,雙方杠上了,當然是最理想的狀況;如果不行,你告訴上面,我在這邊教出一幫正直一點兒的學生,也算是略盡綿薄之力了。”寧毅說著,搖頭笑了笑。聞人不二想了想:“教出……正直的學生?”
“嗯。”寧毅點著頭歎了口氣,“如今這世道,正直便是與世界為敵啊,讓他們稍微內耗一下,多的事情我也做不到了。”
與聞人不二談完,寧毅出門下樓。大廳中氣氛熱烈依舊,臺上正在唱一首《望海潮》:“重湖疊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樓舒婉在那邊聽,見寧毅下來,笑著說:“唱你的詞呢。”廳堂之中也有與劉希揚一般認識他的,這時候紛紛望過來,人群中已經有人朝這邊過來,看起來是要跟他打招呼。
便在此時,騷亂聲隱隱從東邊傳來。
鑼聲、號聲、呐喊聲混雜在一起,像是打仗一般,而且逐漸大了起來。杭州才經戰亂,聚會的人當中更有許多是親歷過戰場的,聞聲都去到窗邊往外看,有的還上了三樓樓頂,隨後有家丁、小廝模樣的人匆匆忙忙過來尋找各自的主家,傳遞消息。
遠遠的街景中,混亂很快就形成了規模,煙柱與紅芒升上了天空,騎馬的、配刀的士兵們擁向那邊的街道。由各個家丁小廝傳來的消息很快就在眾人間傳開了。
葉黃秋末,九月初七,新立的永樂朝迎來了第一場叛亂——
參知政事齊元康反了。
對於這個名字,寧毅只有一定的印象,知道他與婁敏中、包道乙一般,是方臘軍中頂層的大員之一。此時,甯毅想起曾聽人說過,這位齊元康曾經是方臘軍中的招安派之一。
與樓舒婉一道站在四季齋的窗前,寧毅已經明白過來,劉大彪口中說的今晚要發生的大事到底是什麼。厲天閏尚未歸來,但方臘軍系中的第一次清洗就這樣開始了……
第三章 了卻舊怨驚破詩會 悍不畏死反撲破局
“家人傳喚,家中有些事情,今日要提早離去了,還望朱公海涵……”
“今夜恐不太平……”
“家宅便在那頭,朱公不必送了……”
“見諒見諒……”
“海涵海涵……”
火光沖天,軍隊調動,混亂才在杭州城內興起,四季齋內的人也從初時的愕然與慌亂中驚醒過來。
參知政事齊元康叛亂,這是事情發生不久之後便傳來的消息。其中到底有著怎樣的內情已經不必去說了,城內燃起了大火,調動了如此規模的軍隊,代表許多事情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來參加朱炎林宴會的,絕大多數是有著一定背景的人,家族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勢力、關係,上面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很多東西他們這時就得提防、準備了。
為了第一時間做好應對,半數人陸陸續續向朱炎林告辭。外面的街道上、城市間,氣氛變得肅殺起來,居民區的家家戶戶閉上了房門,熄滅了燈燭,街道上除了偶爾跑過的兵卒,便是一撥撥趕著回家的人。雖然混亂如今只波及了東邊的幾條街,但誰也不知道城裡幾時會開始戒嚴。
四季齋附近如今是城內相對熱鬧的聚會區域之一,除了大量酒樓茶肆,還有兩座青樓。有的人在得知混亂的第一時間就趕回去了,也有相對鎮定,覺得沒自己什麼事的,仍舊留下來觀望動靜。但是這些店鋪大都已經關門,不再接待新的客人。也因此,四季齋旁馬車陸續離開,卻並不代表聚會就此散去,留下來的數十人仍舊維持著聚會的規模,留在了大廳當中。
這其中的一大原因,或許是婁敏中的兒子婁靜之仍舊留在文會當中,並未離開。朱炎林與齊元康沒有多麼密切的關係,不論事情最終變成怎樣,這場聚會既然是他發起,他自然還是要將場面維持下去的。
人少了,外面又是一片亂局,酒樓的夥計們熄滅了樓中的許多燈燭,留下來的人大都聚集到了二樓和三樓的平臺上,以朱炎林、婁靜之為中心,觀察著遠處戰事的發展變化,議論紛紛,還有人作起詩詞來:“西湖水繞江南事,孤城夜半不分明……多事之秋啊……”頗有指點江山之感。被邀來參與文會的花魁也並未被送走,只是這時候曲不敢再唱了,被人叫上來與眾人說話,評點詩詞,活躍氣氛,這些女子也並非花瓶,不一會兒,大家便在這邊擺開桌子,算是以時局佐酒了。
並非所有人都聚集在這邊樓上。
這個時候,樓舒婉正與寧毅走在一樓的院廊上。此時燈籠已經撤了大半,這邊光芒昏暗,斜望過去,二樓光芒暖黃,說話聲、笑語聲不時傳過來,有人扶著走廊的欄杆朝遠處望,倒是沒有多少人注意下方廊道上走動的人。
院落中的廊道通往四季齋臨河的那一側,此時夜風微涼,作男裝打扮的樓舒婉走在寧毅身邊,輕輕地抱著自己的手臂。那頭的水上,一艘返航的兩層畫舫緩緩駛過去,燈光滲出畫舫的窗戶,格外有一股幽靜的氣息。
說起來,自杭州破城,她周身的一切其實都已經變得不成樣子,日子焦慮蒼白,大家的忙碌不知道有多少意義。情況稍緩之後,她參與的文會再也見不到往日的風雅氣息,有的僅僅是索然無味的貼金與吹捧。但出奇地,就在這種局勢忽然變得更加緊張的現在,她似乎又感受到了往昔的氣息。
這種感覺仿佛是在文人才子的聚會上,她卻離開了會場,與心儀的男子幽會。風雅、緊張與寧靜在這一刻相交——其實這類感受,她以往並未真正經歷過,但平素所見的話本故事中,所聽的口耳相傳的愛情故事裡,記載描述的,大抵就是這等心情了。
“參知政事……事情發生得這麼突然,樓家如今的生意這麼廣,樓姑娘不馬上回去的話,不會出什麼問題嗎?”
院落盡頭是一條與河道平行的長廊,寧毅手撐在欄杆上,望瞭望遠去的畫舫,方才說起這事來。樓舒婉在欄杆內側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微笑著搖了搖頭:“家中與這位齊大人確實有些生意往來,不過事情攀扯不到樓家的人身上來。而且這類事情,真要處理也是家父跟兄長才能解決,我方才讓家丁回去報了信。這時候情況還亂,不如在這兒等到事態明朗些再回去,也免得路上與人起什麼誤會。”
“這倒也是。”寧毅點點頭,也在旁邊坐下。這個位置對著那邊二樓的走廊與窗口,由於廊簷遮擋,只能看見滲出的光,但不時能聽到笑聲,偶爾也有女子低聲唱著詩詞,大概是在品鑒詩文。
樓舒婉低著頭輕聲說話:“照理說,參知政事也是大官了,跟宰相差不多,想不到會忽然出這種事情……我以前聽說,這位齊大人文武雙全,雖然任的是文官,但手下是有些人的,與文臣武將的關係都不錯……”
她說得一陣,自覺索然無味,抬起頭撫了撫髮鬢,朝二樓笑道:“立恒覺得他們在說什麼呢?”
“詩文吧。之前開詩會他們說政事,現在真出事,政事不好說了,倒能安安心心說些詩文了。”
“立恒出來閒逛,是否覺得與他們聊詩文也有些索然無味呢?”在樓舒婉看來,寧毅是數一數二的大才子,於是她笑著問道。寧毅搖了搖頭:“我不是很喜歡那些,他們真聊起來,我就出來走走。”
“看來立恒是覺得索然無味的。”樓舒婉繼續笑,頓了一頓,“其實啊,這點我倒跟立恒差不多,我也覺得索然無味。不過,我其實是因為不懂這些,立恒倒是因為太懂了。”
“呵……”
“我小時候便喜歡詩詞,不過一直沒學到太多,我喜歡看那些大才子吟了一首好詩之後意氣風發的模樣。詩詞怎樣倒是無所謂,反正能讓人這般意氣風發,那便是好東西。我本以為管著生意,做得好了也能讓自己那般意氣風發……”
她說著這些,情緒似乎有些低落,寧毅起身道:“樓姑娘……”
樓舒婉抬起頭來,輕聲問道:“立恒不能叫我舒婉嗎?”
“不太好。”那話語幽幽,儼如表白,不過寧毅的神情未變,只是如尋常一般笑著,“我們上去坐坐吧,總不好一直瞎逛。”
“嗯。”樓舒婉自然而然地起身,與寧毅朝二樓那邊走去。方才那簡短的對話或許有著某種意義,但一時之間就像是從未發生過一般,消融在兩人隨後的交談裡。
他們回到二樓之後,便有人過來打招呼:“這位便是甯立恒甯公子吧,方才遍尋不見兩位,還以為已經走了。老夫朱炎林,此時才聽人說起甯公子也過來的事情,真是怠慢了。”
朱炎林五十歲上下,自稱“老夫”並不為過。他算得上正統的文人,先前並不清楚寧毅過來的事,此時顯然是聽人說起寧毅,也知道他作的那首《望海潮》,因此重視起來。兩人在一旁寒暄片刻,另一邊的賓客聚集處,有幾人望著這邊,先前演唱《望海潮》的那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她聽到了名字,向旁邊的人詢問:“那位便是甯立恒甯公子?”大概是因為看了詞作,她成了寧毅的粉絲。
一旁,並未離開的劉希揚也有幾分羡慕地看著這一幕。在書院之中,大家分不出明顯的高下,他頂多覺得寧毅身上有刺,背後有靠山,沒必要惹,這時候有了待遇的差別,才能體會到幾分文人相輕般的失落感。
只是這時候,沒多少人注意到的是,不遠處在這種聚會中向來是眾人矚目中心的婁靜之也聽到了一些話語,他望著寧毅那邊,還找人過來低聲問了:“莫非那邊便是《望海潮》的作者,姓甯名毅字立恒的那位?”得到答案之後,他又問了幾個問題,待知道寧毅如今供職的所在,接收到文烈書院、霸刀營之類的信息,他才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
外面的混亂依舊在繼續,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局面變得更有條理起來,一部分亂局已經被鎮壓下去。若是有經驗的,大概可以看出,雖然一開始鬧得比較激烈,但局面遠遠未到失控的程度。四季齋裡,這場聚會也在相對輕鬆的氣氛中進行著,大家雖然從一開始表示了對寧毅的刮目相看,但隨後也沒有什麼需要他參與的特別節目。
大家的心思都放在外面,如果一切這樣繼續,過不了多久,聚會差不多到散的時候,大家便可以各自回去了。甯毅今天上午聽劉大彪說得緊張,還帶了兵器出門,但事情發生之後就知道沒有自己的事,頓時松了一口氣。也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場變故悄然襲來。
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文會進行到一半時,有一名男子進入過酒樓,在樓上匆匆看了一下後又走了。此時,一隊軍士正在那人的帶領下匆匆過來。軍隊還在遠處時,旁人大都以為這是趕赴齊元康叛亂街區進行鎮壓的士兵,但到四季齋樓下時,當先的將領揮了揮手:“圍住。”
過了片刻,猜測到這幫人來意的聞人不二趕去給寧毅報了信,但已經晚了。
在那將領的帶領下,十余人的一行已經進了大廳,朝二樓而來。跟隨甯毅過來的劉進已經先一步奔上來,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聚會的眾人都有些疑惑,但寧毅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當先那人三十歲左右,身材魁梧,面帶殺氣,是真正在戰場上拼殺過的一名悍將。
寧毅吐出一口氣。
那是厲天佑。
這些人過來,在甯毅與樓舒婉周圍的桌邊坐下了。樓舒婉左看看右看看,疑惑而張皇,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片刻之後臉變得蒼白——她以為是自己家終於被波及,出事了。
眾人不禁竊竊私語。
“那是誰啊?”
“厲天佑……鎮國厲大將軍的弟弟……”
“他來幹什麼?”
“這等身份,有人犯事了……”
四季齋裡,朱炎林所開宴會邀請的人原本頗多,此時即便走了大半,仍有四五十人在此。加上原本就在店內的小廝、請來助興的青樓女子,規模就更大了。
四五十人中,多數與方臘系統有些關係,但也有如劉希揚這般的,覺得齊元康的事情與自己並無干係,是沖著朱炎林、婁靜之等人留了下來。有的是方臘義軍中的年輕人,多半是為了被留了下來的那些青樓女子,打架他們已經經歷了許多次,對外面的亂局並不害怕,這時候忙著找心儀的姑娘搭話說笑獻殷勤。
一方面是因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方面也是因為身邊的環境稍微穩定下來,加上與會者多少懂些詩文,也有幾分傾慕那種八風不動寵辱不驚的名士風範,因此,從城內亂局開始到現在,四季齋裡的氣氛一直都顯得悠閒,但隨著這隊兵將上樓,特別是認出為首的厲天佑之後,眾人才嚇了一跳。
朱炎林的神情從一開始就顯得有些僵硬,皺著眉頭,目光陰晴不定,甚至婁靜之也下意識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平心而論,大家造反出身,方臘軍中將星雲集,厲天佑在這群人中間庸庸碌碌,算不得出眾,但他的兄長厲天閏卻委實是軍中一等一的人物,“鎮國大將軍弟弟”這個名頭,誰也輕忽不了。
此時杭州講的是穩定民心,只是吟詩作賦,就算遇上齊元康謀逆這類大事,朱炎林等人也能確定不會出什麼問題,但在今夜這等時刻,厲天佑陡然率兵過來,大家第一時間想到的只能是齊元康的事情擴散開了,有人隨著這兵禍被一同拉下馬來,而以身份來看,就算是左相之子婁靜之,一時間也忍不住猜疑,是不是因厲天閏歸來即將開始的這場政治鬥爭,把自己家也給卷了進去。
當厲天佑走到一側的桌邊直接坐下,看著坐在那兒的兩個人時,許多人才松了一口氣。也有認出兩人身份的,如劉希揚,如朱炎林,心中猜測是新興的樓家被拉下馬了。樓舒婉一時間更是臉色煞白。
杭州目前的局勢下,雖然上面說新朝初立,一切都要穩定下來,但兩個月前的兵禍猶在眼前,大家仗刀說話,人如飄萍,誰也不可能有安全感。樓家雖說在方七佛的支持下如日中天,但立刻便被抄家屠滅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當瞭解到事情並未波及自己,朱炎林終於恢復了冷靜,以主人家的姿態朝那邊走去。以他的身份,只要人家不是動刀子,他還是說得上話的。
那邊,厲天佑與寧毅對望數秒,眼中有著“抓住你了”的得意。劉進按刀站在寧毅身側,以兇悍的目光望著厲天佑帶來的一眾手下。他是阿常的弟子,但畢竟年輕,大家也未將他放在眼裡——如今在杭州街頭,帶著刀殺過人的這類年輕人比比皆是。由於厲天佑還未下令,他手下的十幾人便在周圍坐下了。當朱炎林過來時,有隨行在厲天佑耳邊說了一句,厲天佑這才站了起來。
“朱翰林。”他拱了拱手,隨後朝著稍遠的另一側示意了一下,聲音中氣十足:“婁少也在,打擾了。”
“厲小叔。”婁靜之拱拱手,在那邊坐下,靜觀其變。朱炎林道:“厲將軍,今日是在下在此設宴,不知……”
“宣威營今日為了卻一樁舊怨而來,此事與他人無涉。先前不知是朱翰林設宴,多有冒犯,今夜恩怨了卻,他日再上門向朱翰林賠罪,還望翰林海涵。”
厲天佑說不知今天朱炎林設宴自然是假的,但鏗鏘的話語已經將他的堅決表露無遺。而且宣威營的恩怨並非厲天佑的恩怨,所謂的宣威營,其實是不折不扣的厲家軍,真正的掌權者乃厲天閏。朱炎林有些猶豫:“這個……不知厲將軍說的是何等恩怨,若是能夠化解……”
“化解不了!”對方話音未落,厲天佑已經冷冷地做了回答。朱炎林神情一滯,心中倒松了一口氣。他作為主人家,按理說是要做做和事佬的,這時候對方態度強硬,他寧可丟些面子,也要順坡下驢。厲天佑說到這裡,看了一眼那邊的婁靜之,不再理會朱炎林,吸了一口氣,再度在寧毅對面坐下,片刻後竟笑了起來。
“這麼長時間,終於讓咱逮到你了,真不容易……寧立恒,你會怎樣,心裡已經曉得了吧!”
“寧立恒,你會怎樣,心裡已經曉得了吧!”聽到這句話時,樓舒婉腦中還是蒙的。
倒不是因為她是什麼心性柔弱的女子,而是因為軍隊破城後的那段經歷,對身處其中的人來說,實在是太可怖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身處其間,沒有人能夠理解那種難以自保的恐懼。官員也好,富豪也好,平民也好,那段時間,舉城不得安寧,人一批一批被殺,女子被侮辱強暴後的淒慘難以言喻,有的大戶人家的女子不及逃走,被抓到軍隊中,整日姦淫,敢自殺的倒是求了個痛快,但說是痛快,自殺這種事情帶來的恐懼感仍然讓人難以承受。
其實女子在當時未必是最慘的,她就曾親眼看見一些被捕的官員被淩遲、被活埋甚至被剝皮的情景,那段時間,人都瘋了。樓家雖說受了方七佛庇護,但在未封刀之時,仍舊不斷被人上門侵擾,她整日躲在房裡不敢出門。即便如此,外間的情景還是斷斷續續地傳進她耳中,府內一些丫鬟,不小心露了面的,便被抓了去,有的甚至並未出府。她身邊一名丫鬟有一日不見了,後來詢問,卻是在府中做事之時靠近了院子外牆,被外面的一夥兵丁沖進來拿繩子綁了去,找到的時候已經死了,赤身裸體,渾身是血……
這些事情卻無法追究。
有的人會因為可怖的打擊一蹶不振,有的人則會從中找到逼迫自己奮起的力量。後來局勢真的平靜了些,兄長也回來了,她便出來管理家中的事情,是因為她知道這是必要的,可是……當這種可能性再度折回來時,她真的被嚇到了。
令她清醒過來的還是“寧立恒”這個名字。腦袋裡還未完全轉過彎來,她看見身邊的男子笑了起來,朗聲道:“會怎樣我是不知道,不過你既然找來了,不妨放馬過來。看你是要一個一個上呢,還是大家一起來。”
心中陡然一個激靈,樓舒婉站了起來,望定了身邊的男人。
眼前這事突如其來,甯毅其實也沒有多好的應變之法,但事情既然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他本也不是怯弱之人,此時雙手按上桌面,平日內斂的鋒芒與威壓隱隱透了出來,竟與眼前十餘人對峙起來。在場的其他人原本以為他只是文弱書生一名,此時都懷疑他是不是瘋了。
倒是甯毅身邊的劉進陡然上前一步,與此同時,跟隨厲天佑來的人中,有五六名也站了起來,各按兵刃,氣勢鎖定了這年輕人。他們倒不是覺得這年輕人有多厲害,而是防著他悍然出手,朝厲天佑劈上一刀,若是如此,這邊未免大丟面子。
厲天佑氣極反笑,正要說話,首先出聲的卻是陡然站起來看了寧毅一眼的樓舒婉。她只是有些微遲疑,便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厲……這位厲將軍,在下是樓家的……”
“我知道你們樓家。”厲天佑說道,“你父親樓近臨我也見過。佛帥給你樓家機會管理米糧之事,我敬重佛帥,但今日這件事,姑娘,你自己掂量下斤兩。幾千條性命的血仇!你覺得你夠資格插手,你便插手;你若覺得不夠,就馬上離開。”
“但是……”樓舒婉一愣,她心中知道,若是上面沒有決定動她樓家,她是可以說說話求求情的,人家不至於一刀劈了她,但一時之間,她也被厲天佑口中那“幾千條性命的血仇”給嚇到了,她看看甯毅明朗卻隱隱如獅子般的笑,不知道這樣一位書生為什麼會與這樣的事情扯上關係。
在場許多人同樣在為厲天佑的說法而驚疑。與此同時,另一邊的劉進又進了半步,大聲說道:“厲將軍,話不要亂說。甯先生可不是什麼狗朝廷的大官!當初甯先生身處難民之中,為求自保,方才出手,大家立場不同,算不得仇寇!他如今已棄暗投明,為我霸刀營盡心做事,一切恩怨都該一筆勾銷。你若心中有怨,該向我霸刀營來討,如今這般以多欺少,算什麼英雄好漢!”
“你算什麼東西,敢這樣跟我說話!”厲天佑冷哼一聲,“這廝手上幾千條性命,你霸刀營說包庇就包庇,說勾銷就勾銷,真是好大的氣派!我為著城內和氣,不願正面逼迫,否則你以為我宣威營就怕你霸刀莊如今在這裡的區區八百人嗎!我今日殺了他,你們異日要為他尋仇,儘管來便是!”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家莊主說的。我劉進只是小人物,可莊主讓我跟隨甯先生,你們要動他,便得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側面一名高瘦漢子拔出劍來:“取你性命還不簡單。”
“那便來啊!”這年輕護衛鏘的一聲擎刀在手。他是阿常的弟子,這一招霸刀的起手式“回護天柱”法度森嚴,也不知練了多久。霸刀最重氣勢,這起手式雖然名叫“回護”,但雙足微沉,雙手擎刀在側,分明是與敵偕亡的氣概。一時間,氣氛緊繃起來。厲天佑帶來的十餘人兵刃各異,顯然是由綠林高手組成的宣威營精銳,而寧毅這邊只有一人相幫,但看那年輕人的氣勢,這些人真想傷到寧毅,大概真得從他的屍體上踩過去。只要厲天佑點頭,下一刻或許便有人要血濺五步。
這個時候,還手足無措的樓舒婉身後,她請的兩名綠林保鏢已經靠了過來。他們倒不是有心助陣,這兩人與一眾樓家家丁見了厲天佑的氣勢便知道惹不起,就算他們是江湖人士也是不敢的,隨後見厲天佑無心尋樓家的麻煩,兩人才靠過來。
只是他們手持兵器,這一靠近,厲天佑身邊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便望了過來,道:“秦古來,要當護院便當護院去,這事你也敢插手!你什麼時候吃的熊心豹子膽,是活膩了嗎!”
這人語帶輕蔑,對這面相兇狠的“殺虎頭陀”顯然看不起,或許還不如對劉進重視。那秦古來有些尷尬,拱手沉聲道:“駱大俠,幸會了,我當護院,那也沒什麼不光彩的。”這只是說句示弱的場面話,對方也不會再逼過來。他走到樓舒婉身側,說道:“小姐,這件事咱們惹不起的……”說完這句,又補充道,“樓家怕也惹不起。”
“可是,可是……”樓舒婉有些六神無主。要得罪厲天佑,她確實是怕,但是憑直覺,她感到寧毅背後似乎也有說得上話的人。厲家既然沒打算徹底對付樓家,那麼自己或許是說得上話的,譬如自己強硬一些,讓身邊人幫幫忙,寧毅身邊那隨從又是如此慨然堅決,也許有機會讓厲天佑取不了立恒的性命。今後若父親站在自己這邊,自己再去向厲天佑賠罪,事情也許就能這樣過去。
這是她在生意場上與人打交道培養出來的直覺,但她一時間又不敢去賭,正焦急間,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秦先生說得對,舒婉,此事我們管不了。”
那語氣溫和淡然。樓舒婉偏過頭,樓梯口那邊,一名同樣穿著白色袍服的男子出現在視野裡,與樓舒婉的面容竟有些相似,只是年紀大一些,眉宇之間隱隱有著疲累與憂鬱。他身邊跟了一些跟班,其中有幾名武林人士。
“大哥,你……你幫忙說一下啊……”
來人正是樓書望。無論在樓家還是在外面,他如今的影響力都遠遠高出弟、妹二人。見他出現,樓舒婉先是驚喜,隨後心又沉了下去。
“我幫不了忙。城東那邊,齊元康齊大人已經伏法授首,但城內亂局未平,我知道你在四季齋,所以順道來接你回去。”
他一邊走過來,說完這話,又朝寧毅拱了拱手:“甯立恒,蘇、樓兩家,原本確實有幾分交情,但立秋那日在西湖上的衝突也不小,雖未成仇家,卻已稱不上有交情了。今日之事,我樓家自保尚難,不能為你開脫,你與人有仇有怨,善自珍重。”
甯毅正與厲天佑對峙,只用余光看看周圍的環境,樓書望出現時,寧毅只是微微瞥了瞥這名男子,待他說出這番話來,才偏過頭看了他一眼,隨後笑著點了點頭:“正是如此,此事與你樓家無關,樓姑娘,請回吧。”
“可是……大哥……”
樓舒婉還想說話,樓書望拱手道:“魏姑娘,麻煩你了。”那名叫魏淩雪的女子一點頭,出手如電,敲在樓舒婉的後頸上,隨後將昏厥的樓舒婉抱住了。
樓書望歎了口氣,又過去與婁靜之打了個招呼,待到要離開時,厲天佑向他問道:“樓家小子,你剛才說齊元康已經死了?”
樓書望點了點頭,走到厲天佑身邊拱手作揖。
“聽說……晁將軍率兵將齊府團團圍住……有人送進去一首詩……然後……去斬了齊大人的腦袋……”
寧毅的心思此時並不在齊元康身上,樓書望說得又不怎麼大聲,他便只聽到了零碎的幾句。
樓書望走後,氣氛越發肅殺。甯毅站立起身,厲天佑身邊的十幾人隨之站了起來。一邊的劉進深吸了一口氣,預備開始搏殺。
事實上,厲天佑等人忌憚的或許只是劉進而已。劉大彪這人極其護短,他們若是在這裡將拼死作戰的劉進給殺了,接下來,說不定就真的要厲天閏來應對霸刀營的反撲,但以眼下的情況來看,對峙再持續下去,厲天佑也必定是要出手的。
寧毅伸出手來,按在了劉進的刀背上。
幾乎所有人都望著他。
“事若不成須放手,你在這裡拼了命沒有意義,這是我的仗,我可以自己打。你活著,他們不會為難你,而且如果我死了,你還可以幫我收屍,順便告訴劉大彪幫我報仇——這件事你是可以做到的。”
他說完這話,右手猛然揮出。刀光劃過,劈在面前木桌的中軸上,木屑飛揚間,半張桌子被劈出一道裂口來。往後方走出兩步,他才轉身,面對眾人。
“誰來?”
他一貫示人的都是書生形象,此時的氣勢竟將在場的人都懾住了。厲天佑拇指劃過嘴角,眼神有幾分嗜血,而一邊的眾人都有些愕然,包括幾名眨著眼睛的青樓花魁,他們偶爾還會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這到底是什麼人啊?”
“不是聽說……是什麼江甯第一才子嗎?”
“《望海潮》是他寫的……”
“厲將軍說他手上有幾千條人命……”
“方才那樓家公子為什麼說是蘇、樓兩家……”
“他是入贅的。”
人生之中有太多東西是不可預見的。
握緊手中的刀柄,寧毅吸了一口氣,讓有些亢奮的心跳稍稍平復。
應對接下來的事情,寧毅並沒有太多可以使用的籌碼,謀略與算計已經是太過遙遠的東西。人數、武力的懸殊,在這片刻之間,是幾乎無法逾越的障礙,厲天佑留在樓下的兵將也杜絕了破樓逃生的可能。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支撐著他在這時仍舊能冷靜下來,或許就是,類似的情況,他遭遇得太多了。
有的境況關乎生命,有的境況則只能說是難題。那些當初看起來已經無路可退無法可想的困境被解決掉之後,存留在身上的,或許並不能稱為樂觀,至多只是恰當的應對態度而已。
從來就沒有什麼人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從一開始就能乘風破浪,披荊斬棘,將一切困難都壓在最小的區域裡。至少在寧毅來說,他所見過的成功者真正擁有的,不是隨時能與人爭鋒的武力或勢力,而是摒棄外物之後,那種獅子般的人生態度。
他正常呼吸,平穩心跳,壓制恐懼,放下期待,做出適當的選擇……握緊手中的刀,剩下的,便交給命運了。
不過,如果可能的話,一開始他是不介意做只兔子的。揮刀的時候,他心中如此想。畢竟他可不是真正的年輕人了啊,唉……
“誰來?!”
寧毅的心情姑且按下,圍觀眾人的心情此時是頗為奇特的。
朱炎林也好,婁靜之也好,人群中的劉希揚也好,甚至厲天佑,寧毅認識的不認識的,此時都免不了在心中生出異樣的情緒來。
朱炎林與周圍的眾人差不多,算是第一次認識寧毅,先前不過聽說了他的詩詞而已,這時才聽說他入贅的身份,心中訝異更甚。婁靜之則皺起了眉頭。在這之前,他是聽說過這個人的,只不過眼下是第一次見到。先前就認識甯毅的劉希揚等人,這時候感到完全認不出眼前的書生來。雖然甯毅在文烈書院時,眾人對他的印象曾一再被顛覆、修正,但這一次恐怕是顛覆得最厲害的。
書生意氣,文人氣節,這些東西許多人都能夠理解。雖然自己或許做不到,但自方臘軍隊入城以來,真正不畏刀兵,與這些人正面對上的人不是沒有。不過,氣節與氣節也是不同的,站在敵人面前硬著脖子讓人砍了也不說一句話的硬氣或是雙眼通紅操刀迎上的氣概,與眼前這一幕是完全不同的。
眼前名叫寧立恒的書生,從開始到現在表現出來的,竟不只是那種咬緊牙關不畏生死的氣勢。從一開始,他竟就像是與厲天佑等人平等地對峙,到此時拔出刀來,表露出來的,是那種武人迎敵時的悍勇,仿佛在這種情況下,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對對方做出反撲。
就連隱于一旁的聞人不二,見到這種情況,都有些錯愕。對這位名叫寧立恒的書生,他接到任務之後有過許多瞭解。老實說,對寧毅,他此時頗有幾分敬佩,但無論是當初太平巷的那場戰鬥,還是後來逃亡中聚集三千潰兵大舉翻盤,都不能證明寧毅是一名高強的武者。即便是自己,若是被厲天佑帶著這樣十幾名高手盯上,眼下也只能不帶任何希望地亡命一搏,但寧毅臉上卻看不出這樣的情緒來,聞人不二也想不到,接下來的希望在哪裡。
隨後發生的一幕,更是將事態迅速地推入深淵之中。
變故的因由是那位名叫劉進的刀手,但歸根結底,還是寧毅這樣的姿態感染了他。當甯毅揮刀時,周圍的十幾名宣威營精銳都站了起來,隱隱間便要出手。劉進也因為寧毅的那番話,幾乎放下了刀,但就在厲天佑也陡然起身的一刻,這位年輕人望著甯毅,雙眼一紅,表情在霎時間又變得凶戾起來,手中霸刀一橫,退後了兩步,仍是擋在了寧毅身側。
“你們這幫孬種,誰敢上來!”
砰的一聲,才站起來的厲天佑一掌拍在了身前的桌子上,那桌子轟然間斷裂為兩截,木屑飛揚。一側兵將中有人暴喝:“你說什麼?!”一杆鑌鐵大槍掙脫了綁縛的布條,隨著可怖的破風聲轟地砸過來,連上方一盞油燈的燈火都被捲動,光芒猛然一亮。
劉進朝著側面一躍,那杆大槍的前端轟然落地。這酒樓的樓板原本結實,但在這一揮之下,最上面的一層幾乎被砸穿。甯毅斜退了一步,劉進已經揮起長刀朝那使槍之人斬過去。那大槍在砸下的瞬間就已經在使槍人的控制下被往回拉,這鑌鐵鑄成的長槍槍身彎曲得就像是一把弓。下一刻,槍頭蛟龍般朝上方躍去,槍身與斬過來的霸刀狠狠撞在一起,樓上頓時火光四濺,聲響如雷鳴。轉眼間,大槍揮轉如龍,霸刀撲斬如虎,隨著火光,轟鳴聲連續響了三下。
若是不懂武藝,在那邊旁觀的書生或許只會被這刹那間碰撞的激烈驚動,但聞人不二已然看出了雙方的高下——名叫劉進的年輕人霸刀剛猛,顯然是名師所授,但不過是憑藉拼命的狠勁與年輕人的氣力才與對方拼了個看起來不相上下。那持槍人方才出槍是單手揮砸,這鐵槍原本沉重,槍身又長,他卻是單手持住槍身這端,那大槍在慣性的作用下被反向拉起來時,他也不過是單手用力。這幾下間,他手臂上肌肉虯結,幾乎撐裂衣袖,足見其臂力之強,對這大槍的控制,放在外面,已是使槍名家了。
那劉進畢竟年輕,陡然發狠,口中竟然還喊出罵人十八代祖宗的話來,令得愛面子的武人不得不出手,就算厲天佑對霸刀營有幾分忌憚,此時恐怕也感覺下不了臺來。
聞人不二轉念之間,那邊碰撞了三下,火光迸射。那持槍人鐵槍揮舞如鋼鞭,與霸刀硬碰了三記之後,槍身猛地折回。劉進如猛虎般直撲過來,一刀由上直劈而下。霸刀營的兵器本就比一般兵器沉重,多數時候幾乎不是劈,而是砸,力道剛猛無匹,但那使大槍的漢子站在原地,雙手托搶一擋,便將劉進推得往後退了一步。
下一刻,劉進定住身形,身子一矮,揮刀橫斬那人雙腿,對方大槍往下一戳,轟地戳進樓板裡,這一槍再度無果,倒是劉進的身子被這反擊的力道阻得滯了一滯。那漢子從容狠辣,雙手將大槍一拔,由上方猛地一揮,便朝劉進躬著的脊背上砸了下去。
以他的力量與大槍的沉重,這槍一旦砸實,便能將對方的脊背直接砸斷!
幾乎在這漢子揮槍的同時,一旁有人喝了出來:“將死之人,你還敢動!”巨大的破風聲呼嘯而來,頂上的油燈幾乎是一齊暗了下去。此時動手的正是方才一直在劉進後方的寧毅,他用力抓住身側的桌布一角,朝著這大槍的方向揮了過去。旁邊的桌子上原本還有一桌菜肴,這時大半菜肴、湯水都朝著厲天佑那邊的眾人飛過去,還有小半被裹在桌布裡,增加了那桌布的速度與淩厲程度。
砰的一下,桌布裹上了大槍,將那大槍打偏,同時還有些菜湯汁水朝著使槍的漢子撲過去,旁邊一時間更是亂成一片。
“找死!”
“殺了你啊——”
隨著暴喝之聲,眾人各施手段將菜汁湯水揮開。他們本就是綠林豪強,雖然當了兵,但這並非戰場,向人尋仇也講求個面子,對方將死之人,如果自己這邊還人人被淋成個落湯雞,那說出去就要被人笑話了。一時間,旁邊的桌子、椅子都被人挑了起來,也有人拉起桌布將湯水嘩地反擋回去,如那使槍之人一般以布匹裹住兵器的,便揮出布匹,擋開汁水。使刀使劍令水潑不進雖然極難,但類似的本事大家總是有的。
也就在桌布纏上大槍的瞬間,寧毅猛地揮手成圓,讓那桌布將大槍裹得更緊。使槍的漢子揚起左手擋住面門,右手上大槍唰唰轉動,試圖將桌布撕裂或是揮開,但他單手的力量只是令得寧毅的身體晃了幾下,那桌布一部分還是展開的,寧毅的身影時隱時現,卻一直看著這漢子的眼睛。
下一刻,桌布那頭傳來的力道松了一下。劉進已經趁機滾到了旁邊,那漢子鐵槍一晃,砸開劉進,心卻猛地一緊,因為方才還顯得沉默冷靜的寧毅,此時已經如猛虎般撲了過來。
那桌布仍舊裹在他的槍身上,大大減緩了他出招的速度。他也是老江湖了,這時候不再進攻,猛地將槍身回撤,但寧毅直接揮出了手中的軍刀,如扔飛刀般朝他面門上扔過來,在他偏頭避開的瞬間,寧毅直接抱住了槍身。那漢子猛地一喝,大力回奪,槍身嘩嘩疾動,像是蛟龍一般瘋狂掙扎。下一刻,寧毅拉住了桌布兩端。桌布繃緊,仿佛絞索一般死死纏住了蛟龍的喉嚨。
這一刻,他手上使出來的力量也是大得驚人。
“殺了他。”冷澈如冰的聲音就在這一刻響起在嘈雜混亂的環境裡。
聲音便是從寧毅口中發出來的。他也是這混亂場面中的一員,讓人很是疑惑:他這時候為什麼會是這種安靜得近乎冷淡的語氣,仿佛不是在拼命,也不是在說與他自己有關的事情。
一旁的劉進生性悍勇,見到這等情況,猛地仗刀欺身而上。
鐵槍疾旋,寧毅放開了桌布,無數布片、碎瓷片飛舞在空中,他的身影卻已經欺近了那使槍的漢子。一旁,劉進揮刀怒斬,那使槍的漢子卻只是右腳後退了一步,還在試圖阻擋,但寧毅的右手已經直接朝他的面門上拍了下去。寧毅只是疾步前行,一掌拍下而已,但那手掌勾起的破風聲已經表明,這一掌若拍在頭上,恐怕要將人的面門生生打扁。
同一時間,側面的數道身影、劍光也已經欺近。
圍觀者中,沒有多少人能夠看清楚此時發生的一切,巨響聲、刀光碰撞聲、暴喝聲連續響起,火光與交錯的人影混在一起。當眾人定睛再看時,寧毅的身體已經朝後方飛了出去,血光飆射間,木屑飛舞在空中,一張被打得爆開的桌子隨著寧毅的身體朝側面飛出,撞倒了幾把長椅。那使槍的漢子已經退到丈余開外,劉進的霸刀被砸飛出去,他卻依舊逼近了那使槍的大漢,保持著站立的姿態。他的右臂上有一柄劍刺了進去,劍柄還握在旁邊的高瘦漢子手上,左臂上則嵌著一把刀,前方一人將一根鐵棍砸在他的肩上,此時那裡已經血肉模糊,在他周身,還有三四人一齊圍了上來。
他口中溢出鮮血,卻仍舊直直地望著那使槍大漢,竟笑了笑:“你已經……喀……死了。”
旁人或許不清楚方才發生了什麼,就連當事的數人或許都沒看清發生的一切,只有聞人不二這類身高強武藝的旁觀者看出了究竟。
宣威營的精銳都不是庸手,在寧毅揮出桌布的一刻,其實半數已經反應過來了,當寧毅欺身上前時,周圍未被那湯水波及的數人便一齊沖了過來。
寧毅揮手猛砸下去,隨即手掌在空中猛地捏成拳頭。這一拳由上而下,以後來的威勢來看,足以將人的面門直接打爛,但周圍的眾人都及時做出了反應,那漢子後方的一人原本就用一張木桌接住了寧毅扔過去的軍刀,見狀當即將桌子朝著這邊砸了過來,另外有人拖住了那使槍漢子的身體,將他迅速往後拉,旁邊更是各種兵器都逼了過來——這是為了救人,大家都顧不得太多了。
那使槍的大漢在聞人不二看來也是高手,但能夠把他逼到這種程度,或許只能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另一方面,對甯毅這書生有幾分輕敵或許也是原因之一。他們拉走了那大漢,甯毅的拳勢卻未稍減,飛過來的木桌桌面在空中就被他轟然打爆。不過也是因為這木桌,側前方猛襲過來的攻擊被擋住,他本人只挨了一拳一腳,往後飛了出去。
劉進卻沒有這等好運氣,他直接往前沖,打的大概是寧願同歸於盡也要取了對方性命的主意,連續挨了好幾記攻擊,最後手中的大刀也被磕飛。儘管大家還有些忌憚殺了他的後果,又是人多的情況下,並未真的盡全力取其要害,但連番中了這幾下,眼看他已經狀況不妙了。
“喀喀,你死了……沒有這麼多人,你已經死了……”劉進吐出一口血,又這樣笑著說了一句。
眾人一時間都被這樣慘烈的場面給震懾住,朱炎林、劉希揚等參與聚會的一眾文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幾名女子轉過臉去不敢看,也有看著看著紅了眼圈的,眼看便要哭出來。就連厲天佑也愣住了。場面一時間安靜下來。厲天佑沒有說話,周圍的人又不知道能不能殺掉這劉進,就在這樣的等待中,嘩的一聲陡然響起在稍顯昏暗的一側。
人影揮開了堆在身上的破木板,緩緩坐了起來,搖了搖頭之後,撐了一下地面,站了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
那是寧毅。
身上雖然並沒有致命的傷勢,但他的書生服已經破了幾處,也有一處不深的刀傷,砸破桌面的右手手臂被木屑劃爛了,衣袖破爛,手上也被鮮血浸透,看起來頗為嚴重,頭大概是破了,正在流血。不過,這些流血的傷口他像是完全不知道一般,只是拍打了幾下衣服上的灰,站直了身體,望向場中央。
然後,他走向一側。
那飛來的桌子被他打爆了桌面,但他扔出去的那把軍刀仍舊釘在上面,他走到桌邊,將刀拔了出來。
“還有我呢。”他如此說道。說完之後,那邊的劉進也猛地動了幾下,往後一退,讓身體脫出旁邊刀劍的鉗制。
“什麼、什麼叫還有……甯先生?”他說著,踉踉蹌蹌地往後退,眾人一時間不太好攔他。他的刀也並未掉落太遠,他走了幾步就走到那霸刀前,伸手去拿,卻摔倒在地,隨後,他努力地撐著刀想要起來。
“我、我還沒死,咱們……還有兩個人……哈哈,這幫……以多欺少的……哈、哈……”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如此說著。
不遠處,聞人不二看著這一切,心中有幾分悲壯與淒涼。他內心一直在思考對策——如果說這酒樓上有誰能夠作為寧立恒這方的籌碼,或許只有自己了,但在此時的狀況下,自己即便豁出去,其實也無法破局,更何況還有更多後續的麻煩。
但無論如何,今天變成這副樣子,宣威營與霸刀莊的梁子是真的結下,解都解不開了。
他想到這裡,腦中猛然間閃過一個念頭,還未細想,就聽見厲天佑沉著聲音說了一句話。
“倒是條漢子,好,我給你個……死得瞑目的機會,別說我宣威營……人多欺負你人少!”
稍顯昏暗的光芒裡,寧毅微微閉上眼睛,旋又睜開。
狹路相逢勇者勝,原本毫無希望的死局終於被硬生生撕出了一道裂口,讓人看到了微弱的光……
平心而論,這個決定,厲天佑做得極為艱難,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自己會說出類似的話來。
他一貫忌憚的是劉大彪,以及那個看似遊手好閒,偶爾卻會偏幫一下霸刀營的陳凡,但無論如何都要殺掉寧立恒,是他在這樣的前提下做出的最為堅決的決定。
這樣的決定需要諸多權衡,但今天既然上了這四季齋,就代表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考慮到了不顧一切殺掉這人之後將會迎來的霸刀營的反撲,並做好了承受的準備。這樣的堅決從上樓起他就已經表露出來,也是因此,他從一開始就不理會朱炎林這些人的態度。他要在霸刀營尚未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取了這書生的性命,而後不管霸刀營有多霸道,這個虧也得吃下去。
不過,太過理想的考慮,會導致最後才發現有許多東西脫出了計算,或者說原本在計算之內的,他只是將程度想得太輕了。
甯立恒以及寧立恒身邊的人會反抗,他想到了;會有旁觀者,他也想到了。可是最後令他不得不在意的,也是這兩者在無比極端的情況下產生的反應。
寧立恒與這年輕的小子沒有機會,直到最後恐怕也不會有機會,朱炎林等人無論如何也不敢插手到這裡面來,婁靜之或許可以說話,但看起來也是不會說的。如果他這個時候仍舊無比堅決地讓身邊人一擁而上,接下來的結果不會有任何變化。可是那年輕人拼命真的是太過了,此時的旁觀者有四五十人,書生文士、青樓名妓,他們現在不敢說任何話,但此後必然會將今天的狀況傳出去。
被說成張揚跋扈他從來不怕,作為厲天閏的兄弟,就算他真的謙恭謹慎,旁人也會說他仗著裙帶關係才到了今日的位置。可是到得此時,看著眾人的表情,厲天佑才驀地發現,在旁人口中,這個年輕人會被旁人由一名路人甲渲染成一名忠烈義士。旁人怎麼看,他並不在意,但霸刀營會怎麼看,他終究還是不能輕忽的。
不顧一切地殺了寧立恒會如何——霸刀營不依不饒,劉大彪找他麻煩,可到得最後,一切無可追回,兩邊要顧全大局,這梁子還是得解開。然而,若最後傳出去自己殺了霸刀營一名如此忠烈的年輕人,一旦被渲染開來,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前面的行為說是打臉,終究可以化解;若到了後者的程度,就是結結實實的一記耳光了,落在旁人眼中,整個霸刀營的面子都會掛不住,到時候就會引起霸刀營與宣威營的全面開戰。他是厲天閏的弟弟,會給兄長惹來這種麻煩的事情還是得全盤考慮。
如果劉進拼得稍微有分寸一點兒,或者自己的人從一開始就制住他,再或者他真聽寧毅的話走了,情況不至於這般慘烈,接下來的問題也都不至於發生了……
他想到這些的時候,聞人不二也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但想到接下來可能有一線生機的時候,厲天佑已經站起來說話了。相對一開始就篤定了要置甯毅于死地的厲天佑,聞人不二卻是一直在思考到底如何才能有轉機。厲天佑已經堅決成那樣,哪怕將自己放在當場,恐怕也是死路一條。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想法,他腦中反倒忽然想到了一個奇異的念頭。
十步一算寧立恒……這是他曾經打聽到的對寧毅的一個評價,也是因此,在一開始,他抱有一線希望,或許自己沒有辦法,但這位在太平巷、湖州側先後創造了奇跡的讀書人能有急智,陳說利害,用如簧巧舌打消厲天佑的殺人念頭。可惜的是,從一開始,他所保持的就幾乎是一種已經絕望的光棍態度。
書生提刀,要跟人拼命,特別是在劉進那樣激烈地罵出來,引得厲天佑一方猛然出手時,聞人不二基本上就已經沒有這方面的想法了。果然只是書生式的拼命而已,魯莽到這種程度,再沒有讓厲天佑清醒下來的可能,他甚至忍不住腹誹劉進這樣的愣頭青壞事。然而到得此時,看見劉進以那般慘烈的形象換來的後果時,他才愣了一愣。
先前在面對虎視眈眈的十餘人的情況下,那般堅決地去殺那名使槍的漢子,其實是不必要的。殺一個賺一個?其實根本不可能殺掉對方。寧毅在當時的出手,確實是毫無保留的、魯莽的拼命,但假如說……他是故意的呢?
十步一算……聞人不二只能從事發之後看見的結果推導因由,但假如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大概,幾乎是以煽動式的手段將一切導向悲壯的方向,以拼命般的形式強硬地坐實宣威營以多欺少的事實,而他這樣做是因為,從戰略層面上來說,恐怕唯有霸刀營,才真正能讓厲天佑忌憚,即便是在厲天佑已經豁出去的情況下,他還是以幾近蠻橫的手段將厲天佑的忌憚一絲一絲推高了,他只是看到一個方向,便拼了一條命,硬生生撕出一線生機來。
這只是在聞人不二心中陡然升起的一個念頭,無論真假,或許都無法驗證,但看著那個持刀而立,面對生死神情近乎冷漠的書生,他還是隱隱感到有幾分戰慄。即便是在身陷險地的情況下,寧毅之前想要安排的,也只是他身邊一名丫鬟,這樣的人,不可能是真正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吧。
不過,即便已經有一線生機,這生機也還是太過渺茫了。真要評價,寧毅或許使得刀兵,有匹夫之勇,但從方才就可以看出來,他或許有幾分手段,但並無章法,出力雖大,不過是與人拼一口氣而已,雖然一般人都會怕他,但比之眼前這些人,終究還是差得許多。
甯毅長久以來給人的書生印象太深了,對厲天佑這等想要殺他的人來說,他近期在書院中的一舉一動自己更是了若指掌。擅奇謀,敢拼命,關鍵時刻又能保持冷靜,與一般的書生文人極為不同,即便如此,今夜他又怎能逃過這死局?
“我厲天佑……與你單挑。你今日能殺了我,那便可以活著從這裡走出去!”
喝止了眾人的厲天佑說了這句話。聞人不二的心咯噔一動,若是能在這裡宰掉厲天佑,霸刀營與宣威營之間形成的局面就更加理想了,這種亂局之中,自己也更有可能將寧立恒以及那丫鬟小嬋轉出城去。他想到這裡,卻見寧毅也悄然掃了這邊一眼。
“當真?”
不過,接下來這樣理想的事態沒有發生,站在一旁先前被秦古來稱為駱大俠的漢子開了口:“厲將軍,我等皆在,哪有讓主帥與人放對的道理。取這等奸人性命,讓在下出手便是。”
旁邊的人早就覺得有些丟顏面,紛紛道:
“我來。”
“厲將軍若出手,傳出去我們還有臉活著嗎!”
“這廝與我也有血仇,方才才認出他來……若要單挑,懇請將軍讓我出手,取他狗命!”
其中一名鐵塔般的漢子陡然間像是想起了什麼,出來請命。大夥本有幾分疑惑,但隨著他的話,才知道當初方臘軍隊攻杭州,這漢子也是先遣入城的先鋒之一,在城內破壞之時,曾有一名書生隔河朝他扔了一枚石子,那石頭未能砸中他,卻將他身旁的兄弟砸破了腦袋,他此時方才認出寧毅來。
“既然如此,便讓你來為你兄弟報仇吧!”厲天佑只是稍稍思量便做出了決定,“姓寧的,今日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你倆單挑,別說是宣威營欺負你!你若還能撿回一條命,我今日便放了你又如何?”他知道身邊這漢子名叫湯寇,武藝雖然比不上身邊最高的幾名,但為人最是殘忍好殺,不懼拼命,對上這敢拼命的書生,確實再理想不過了。
“為你兄弟報仇?那誰為你殺的婦人與孩子報仇?”厲天佑說話間,那湯寇已經唰地抽出鋼刀,朝寧毅走來,寧毅眯了眯眼睛,隨後朝厲天佑道:“說話當真?你們不插手?”
“當,真。”厲天佑一字一頓地開口,話音未落,原本一直與他們對峙的寧毅陡然做出了令人意外的反應:他轉過頭,拔腿就跑。奔跑之中,一把椅子被他飛擲而出,打滅了不遠處天花板上燃著的燈盞。
厲天佑幾乎笑出來,猛地暴喝一聲:“下面的將士給我聽好了,一隻蚊子也不許給我放出去!要闖出去的,格殺勿論!”
這聲音響徹全樓。他說讓甯毅單挑,不過是全一個不以多欺少的名義,並不是真的就會墨守成規,假如這寧毅以為他是迂腐之人,想要利用大家都不出手的約定逃跑,外面的人便一擁而上將寧毅殺了,他才不介意這個。
在他的暴喝聲中,那湯寇也大笑一聲直沖而出。別看他身形魁梧,此時追趕出去,就像是發射的炮彈,眾人剛剛反應過來,就見一張桌子被他擲飛出去,他的腳步聲轟響如雷,轉瞬間追到奔跑中的寧毅身後。寧毅猛地一躍,飛撲向前方的桌底,那湯寇一刀斬出,在桌上斬得木屑飛濺,身體也猛地將那桌子往前方撞出去。這張方桌撞上前方的方桌,寧毅在桌下連續滾了幾圈,站了起來,將兩張桌子用力朝對方撞過去,又掀起一張桌子砸向對方的上半身。那湯寇身形一滯,下一刻,卻是以剛猛的沖勢將兩張桌子同時撞飛。
刀光晃動,在空中爆出火花,僅僅兩刀,寧毅臂力不及,就已經被劈得連連後退。他選取的這個地方障礙物相對多一點兒,能借著周圍的桌椅奔走,冷不丁掄起長凳朝對方頭上砸過去,卻被對方單手揮開,長凳在空中就斷成兩半。
方才甯毅與劉進對那使槍漢子出手,是刹那間就到達巔峰的慘烈,看在眾人眼中,過程無非是說話、打、說話,雙方劃下道來,然後交手,到得此時,更大的局面卻是陡然展開,寧毅的逃跑意圖讓眾人有些不解,但隨之而來的,已經是硬實力的對撞了。刀光飛舞,那鐵塔般的巨漢瘋狂迫近,書生終究只是憑著悍勇而已,轉眼間,身上差點兒被劈了一刀,長袍下擺被斬裂了一截,在不斷飛退中躲得狼狽。
聞人不二卻注意到,寧毅所往的方向是二樓相當昏暗的地方,他又故意打滅了那邊的燈盞,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將周圍化作黑暗,施展什麼奇謀。考慮到寧毅望過來的一眼,他跟了過去,而厲天佑也一邊冷哼,一邊揮手前行。
“圍上去,莫讓他逃了!”
十幾人一齊迫近,他們並不出手,只是縮小圈子,因為寧毅此時已經接近四季齋的窗口,他們要做的只是提防他不顧一切逃走。在那戰圈之中,兩人又拼了一記,寧毅踉蹌後退,那湯寇一腳踢出,寧毅雙手倉促一架,整個人飛向後方,轟然間撞破了那邊的一扇門,跌進四季齋的包間裡。
此時,外面的燈火不算明亮,這些靠樓層一側的小包間沒有點燈,裡面更是黑暗一片。聞人不二陡然看見了機會,快步朝一側走過去。湯寇啊地大喝一聲就沖了進去,金鐵交擊的聲音響了一次。厲天佑等人快步逼近那破掉的門口,他本想喊一聲讓周圍的人提防起來,卻聽得裡面傳來湯寇的大笑。
“哈哈——”
笑聲停止的下一刻,一顆圓球狀物體自黑暗的房間飛了出來,眾人都是老江湖了,一看便知道那是一顆人頭。一切都順理成章——湯寇沖進去,斬殺了那寧立恒。離得最近的那名軍士單手揮出,穩穩地將人頭抓在手上,腳步停住,下巴傲然地仰了起來……
第四章 無畏人勇擔無畏事 尷尬人誤入尷尬局
馬車行駛著,車裡燈火搖晃,外間的道路上傳來嘈雜的聲響,偶有火光成隊晃過,有人呼呼喝喝,令得馬車減緩了速度。
醒過來的時候,樓舒婉發現自己還在車上,坐在一旁的是兄長樓書望。看見她醒來,樓書望想要過去握她的手,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於是握變成了拍:“沒事了吧?”
乍然醒來,記憶還留在暈倒的前一刻,她坐起來,隨後就反應過來,掀開車簾往外看了看,見一隊兵丁正舉著火把奔跑過去。這裡距離四季齋已經很遠了,她也不知道那邊現在究竟成了什麼樣子。
“哥,你怎麼能這樣?”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但寧立恒一來已經與我們家結了梁子,這梁子化不開;二來他已經惹上了大禍事……忘了他吧,你不該再跟他來往。”
“他……”樓舒婉放下車簾想了想,隨後擰起眉頭,提高了聲音,“他……不過是一點兒小事,二哥跟他有一點兒誤會,有什麼化不開的!”
樓書望望定了旁邊的妹子,隨後雖仍然是淡然的口吻,卻也提高了些聲音:“你二哥要殺他。”
“什、什麼?”
樓書望偏過頭:“你以為家裡人不知道寧立恒還在杭州?你二哥看見過甯立恒一次,他最近突然奮發,到處結交,就是要通過關係,將寧立恒找出來,殺之後快。今日那婁靜之也是他結交的人之一,是我介紹他們認識的……不過有今晚這樁事情,你二哥是不可能親自動手了。”
“二哥他怎麼能這樣!他與立恒不過是有些許嫌隙,說到底……頂多是見檀兒妹子長得漂亮,有些好感而已,有好感便要殺人夫君嗎?!大哥……你、你也支持他……”
樓舒婉說道,有些不可置信,但樓書望語調淡然:“你二哥要殺誰,我不插手,但他是樓家男兒,要振作,我很高興。我早知那寧毅所在,但你二哥要找他,能不能找到,我都不管。我倒寧願那甯毅藏得久些,手段厲害些,你二哥遇到的困難越大,也能越成長。我也早知道你與他來往之事……”
他望向樓舒婉,這次看了許久:“寧立恒……與你以往來往的那些男人不同,你玩不起,駕馭不住,有今日這事……忘掉他吧。”
“你……大哥……你是說我水性楊花……”樓舒婉在這方面其實非常敏感,說完這句,卻是一咬牙,將手舉了起來,“你們這些男人,二哥,說什麼男子漢大丈夫,說什麼宰相肚裡能撐船,哪有為了這種事情就要殺人的!殺人啊!殺人奪妻,這是戲文裡壞人才做的事情啊!不過是一件小事,國家都沒了,二哥怎麼能記這麼久呢……男子漢大丈夫……”
她話沒說完,樓書望伸手在旁邊的座椅上猛地一拍:“你就是水性楊花!”他這些日子已經累了,大概被妹妹的話激怒了,此時終於爆發了。
他靜下來,歎了一口氣:“可你是我妹妹,我也知道你的心性,與那些真正水性楊花的女子不同。當初讓你嫁給宋知謙,家中對你有所逼迫,我知道你心中不願。宋知謙管不住你,那是他的事情,我只願你過得好。可是,你後來那樣,真的過得好嗎?那些與你來往的書生,你當時真心誠意地待他,可哪一個不是隨後就厭了……
“人要知足。你想要配一個怎樣的男人,我心中明白,可當時整個蘇杭,若有那樣的男子,我難道不會幫你找嗎?找不到啊!你心中想的那種男人,那些名門高第裡或許有,才華橫溢文采風流又要與你相合,脾氣好又儒雅……舒婉,可你不是什麼才女,當時我們樓家,又配得上那樣的人嗎?”
樓舒婉對樓書望雖然一向尊敬,但兩人平時並沒有太過親密的感情,此時聽得兄長這樣說,她的眼圈幾乎變得通紅:“那我……那我當時也說過,我不要嫁人啊,沒有我喜歡的我不要嫁啊!”
“女子大了,怎能不嫁人!”樓書望說道,“何況……你剛與宋知謙成親的時候,感情不也挺好的嗎?他出身是不算太好,但文采是有的,稱不上不卑不亢,但當時也不會過分唯唯諾諾。當時他已是最好的人選,你又不需要嫁到什麼高門大戶,樓家能供你一輩子衣食無憂。家小些,不過分唯唯諾諾也就是了。你想要那種完全不卑不亢,什麼都絲毫不在乎,偏又能對你平等相待的男子,到哪裡找得到?!”
樓舒婉咬了咬牙:“寧立恒……就是……”她說完這句,隨後又補充道,“這樣對檀兒妹子的……”
“他?”樓書望看了看她,“人家夫妻之間的事情,你怎會知道?他看起來不卑不亢,實則傲骨錚然,你……駕馭不住他的。”
樓舒婉沉默半晌,幽幽地說道:“大哥你也說他好了。”
“我是說他好嗎?我是說你駕馭不住他。你現在或許覺得他溫文爾雅之下不乏強勢,就覺得你作為女子,不妨小鳥依人,可你從小就過著不得違拗的日子,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煩了。這倒無所謂,但以前那些男子,你煩了趕走他們便是,可這個……他的才學你會佩服,你會喜歡上,到時候只會是他厭了你,你便連哭都沒處哭去,你是我妹妹……”樓書望說著頓了頓,“算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事情的。跟知謙好好過日子吧,沒有什麼日子是過不下去的。舒婉,其實你只是嬌慣得很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山望著那山高而已。”
其實這些事情,樓舒婉未必沒有想過,只是即便想到,又能有什麼辦法,她已經被嬌慣了這麼多年,豈是單純想想就能變副樣子的。
車廂內一時間安靜下來,過了一陣,樓舒婉輕聲道:“那……立恒到底是惹了什麼事情啊,怎麼那厲將軍,要這麼不依不饒地殺他啊……”
“他與石寶等人正面交過手,他殺了苟正、陸鞘、姚義、薛鬥南,就像厲天佑說的那樣,他的手上有數千義軍將士的血,舒婉,這些事情,你都沒打聽清楚嗎?”
“怎麼回事啊?他不過一介書生,如今就是做做賬而已……”
“呵,一介書生……”樓書望笑了起來,隨後方才肅容將他聽說的有關寧毅的事情說出來,從太平巷的爆炸到湖州的一路逃亡,最終只是因為運氣不好才被抓了回來……
“他這樣的人,是你駕馭得了的嗎?”
樓舒婉聽著這一切,先是有幾分錯愕,隨後卻是睜著眼睛,身體都有些戰慄起來。她此時才知道,寧毅平日的輕描淡寫背後藏了些什麼,對上石寶,或許還有方臘這邊據說最厲害的“佛帥”,後來一路逃生,將數千人的生死握於掌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她以前只在話本故事裡聽說過這些,卻想不到,最近與自己來往的竟會是這樣的人物。
“那……”她想起四季齋的情況,“他就算對上厲天佑,或許也不會……也不會……”她話說到一半,卻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終於道,“那大哥你怎麼還讓二哥去找他麻煩啊?立恒他這麼厲害,你怎麼還能讓二哥……”
方才的話中,樓書望並未偽飾對寧毅做的這些事情的肯定,不過此時卻看著妹妹,笑著搖了搖頭,像是不怎麼介意的樣子。
“舒婉,這世上之事,有因人成事的,有因事成人的,但歸根結底,都是兩者一齊作用的結果。沒了大勢,本領再強,也做不出什麼事來,哪怕資質一般,如果逢了大勢所趨,有時候也會做出一番功績……這世上哪有什麼真正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人!你不過聽故事裡說得神奇而已,寧立恒當時與錢希文有舊,得了官府支持,他自己也有些本事,而在一路逃亡途中,湯修玄他們走的都是這一路,你就相信事情都是寧立恒一個人在做?”他吸了一口氣,“就算他真有鬼神之能,到了杭州,他又能如何?今日厲天佑是下了決心要殺他,得罪霸刀營也在所不惜,厲天佑兄長乃厲天閏,馬上就要回來,那霸刀營就算有實力,又能為他爭取到哪裡去!人家要不是下定了決心,能這樣子去四季齋?即便是佛帥,在這等情況下,能打過一樓當兵的?”
“要到家了。”樓書望說著,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別多想了,反正都會是這樣,他沒有活路的。”
“但……他既然能做到那些……也許有轉機呢……”
“就算有,那也無所謂了。”樓書望回答,“你二哥還是要殺他,你阻不了的,還是說你真想因為這寧立恒與家裡反目成仇呢?”
樓舒婉沉默了,她做不了這樣的事情,只是在掀開車簾時望瞭望四季齋的方向。樓舍自然是看不到了,她也知道不可能有什麼轉機,但既然還沒有確切消息傳過來,她總還可以幻想一下有沒有機會。他或許還活著,或許還活著……但在更多思緒中,她似乎看到立恒如今已經死了,宣威營揚長而去。雖然努力不讓自己刻意去想這些,但它們還是會飄過腦海,她抱住了身子。夜涼如水,時間趕不回寧毅還活著的方才的黃昏,她感到了寒冷,思緒在渺茫的幻想與無法可想的交替中漸漸變得麻木起來……
她未曾料想到,她認識了一個那樣了不得的人物,但可能在不到一炷香時間以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已經死了……
另一側,四季齋。
當先那人拿起手中的人頭,空氣都僵在了那兒,變得冰涼。稍後方一點兒,劉進望著這一切,也定住了,他想要往前走,看得更清楚一點兒。
隨後傳來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怎麼會……”
“湯寇……”
“說什麼……”
只是些微的聲響,隨後,眾人望向那黑暗的房裡,因為那人手上拿著的,赫然是那大漢湯寇的頭顱。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後方的人甚至還沒有看見那人頭的樣子,卻是厲天佑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
“他有埋伏!”他揚起手中的刀,用刀背砰地打飛了頂上的一盞燈籠,些微光芒朝黑暗中飛去,有人在轟然巨響中踢爆了已經破裂的房門。
後方眾人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眾人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厲天佑這邊的人瘋狂地往那房間沖過去:“抓住人!”“他有幫手埋伏!”
“那漢子竟死了……”
“甯公子把人殺了?”
這邊竊竊私語,也是錯愕不已,劉進看了看後方,又看看那邊的人頭。也是在此時,房間裡轟的一聲巨響,光芒亮起一瞬,幾乎將所有人都嚇到。光明恢復之後,在那裡面,有人緩緩地晃了晃手中的火摺子,點亮了燈盞,他此時的語氣沒有了方才的冷硬,變得輕鬆了。
“我贏了吧?”
眾人一愣,沒有理會他,因為有人竟打穿了那邊的牆壁,沖進了另一個小包間。寧毅一手持刀,一手拿火銃,從房間裡走了出來,順便擦了擦臉上的血漬。厲天佑雙手握拳,看著房間裡湯寇倒下的無頭屍身,沒有說話,隨後只是狠狠地道:“搜!把他的同伴找出來!”
寧毅沒有爭論或反駁,他今天受的傷雖然看來不重,但現在已經頗為狼狽,只是風度還保持著。他看了看劉進,走到一旁的桌邊坐下。二樓上一時間一片混亂。眾人篤定他殺不了那湯寇,火銃方才也沒有在殺人時放,先前他將周圍都弄得昏暗,肯定是有幫手暗伏其中,此時也不爭辯,就是要讓厲天佑吃啞巴虧。
到得此時,才有幾分文人的風格出現在他身上,只要沒有證據,旁人在理上終究是爭不過他的。大家議論紛紛,都說他有另一名幫手在,但相對于厲天佑帶了整隊兵來的氣勢洶洶,寧毅不過區區三人,又沒有讓人找出破綻來,這一手落在大家眼中,委實漂亮。
也就在這小小的混亂裡,另一段大家未曾關注的小插曲正發生在樓下。朱炎林方才就下去處理了,戰況激烈,大家也未在意。就在大家仍在搜查的時候,厲天佑回過頭來,雙目血紅,望向寧毅,他還沒說話,一個聲音從樓下傳來。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那聲音是朱炎林的,他大概是在讀一首詩,聲音並不大,但由於已是夜間,四季齋也空曠,樓上的眾人還是聽到了。
厲天佑愣了一愣。
隨後,大家看見厲天佑的一名幕僚匆匆從樓下上來,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如果是方才在樓下的人,或許會注意到,剛才在門口,有一名抱著一口長箱子長得漂亮的女子與守在這裡的兵丁發生了衝突。朱炎林下去後,大家說了幾句,那女子道:“這裡不是開文會嗎,為什麼不能進?欺負我不會詩詞嗎?我也會,寫給你們看啊……”
然後那女子在門口的木臺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首詩,朱炎林就念了出來。念詩詞講究抑揚頓挫,那詩作或許算不得上佳,但也頗有氣勢,朱炎林也被這氣勢感染,樓上的人便聽得他有些遲疑的聲音流暢起來。
“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那詩作到這兒,可以說已經將江湖的森然氣氛描繪出來。大家才經歷了那場打鬥,這時厲天佑等人站著,寧毅渾身帶血地坐著,燈燭昏暗,一片狼藉……正是這首詩的寫照。有人從樓下走上來,腳步輕盈,目光疑惑,大家最先看見的,其實是她抱在胸前的長長的木盒子。
朱炎林在下方慨歎“塵世如潮人如水,空歎江湖幾人回”的時候,大家也看見了那少女的面孔。她長得很是漂亮,五官極美,但沒有人認識她。她環顧四周,似乎有些好奇,但目光之中沒有太多信息流露出來。
看起來她像是霸刀營的一個丫鬟……
厲天佑站在那兒,看了她好一會兒。
然後他面無表情地說道:“走。”
星光寥落,還未至子時,杭州城裡便漸漸靜了下來。
因齊元康叛亂帶來的一陣陣騷動的餘波還未散去,但逃散的黨羽、負隅頑抗者們引起的動靜已經被壓在了極小的範圍之內。城內的燈光熄滅到最暗淡的程度,偶爾有士兵走過街道,也有極少數還未回家的人匆匆往回趕。雖然事情鬧得有些大,但城內還未開始戒嚴,有些地方,士兵會稍作搜查,但還沒到無人敢出門的程度。
四季齋裡,宴席已經散去,作為掌櫃的聞人不二正在指揮留下來的幾名小廝整理店裡的東西。今夜為大家津津樂道的或許不是朱炎林舉辦的這個文會,而是後來甯毅、劉進與厲天佑的一番大戰。當那名抱著盒子的女子上樓後,厲天佑揮手叫上一眾跟隨的士兵就此離去,這一幕給眾人帶來了頗多疑惑,不過,那女子隨後也抱著盒子離開了,樓中的文會,也到此為止。
隨後而來的大夫開始救治劉進,同時為寧毅做包紮治療。在幾個隸屬霸刀營的人進來收拾殘局的情況下,大家也就向朱炎林拱手告辭。由於在杭州城內與霸刀營打過交道的人不算多,進來的這批人對大家來說還是有些陌生的,頂多知道霸刀營經營著木料一類的生意,但此時也攀不上交情。若要推測一番,無非是這霸刀營來了人,厲天佑又吃了個啞巴虧,知道再糾纏無益,只好光棍地退走。
如果是在方臘軍系中關係深一點兒,地位高一點兒的人,就會想到一些事情,譬如那位過來只露了一面便走的女子到底是誰。先前下樓的朱炎林最初曾有一個想法,這名忽然過來的女子,很可能便是傳聞中的劉大彪本人,但對這一點,他心中委實是不能確定的。而且,一側旁觀的聞人不二也曾經想過這個可能。很快,他就接到了城內傳來的許多消息。
先前忽如其來的叛亂消息,雷聲大雨點小,只能說無論參知政事齊元康是不是真心叛亂,這次都是上面首先訂好了對付他的計劃,齊元康被迫做出最後的反抗。底定這一切的是屬�劉大彪的霸刀營,此時留在杭州城內的軍隊,雖然霸刀營只有八百人,卻是方臘手下的中堅力量之一,只是霸刀營一向低調,不屬�中樞,也很難估量這支軍隊的重量。可以想見,一開始對付齊元康的計劃遭到了霸刀營的反對,但最後,劉大彪還是迫不得已對此做出了首肯。她首先遣人向齊元康所在的街區送去一首詩,這首詩恰恰與後來上樓的那名女子寫的吻合,名叫《笑傲江湖》: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塵世如潮人如水,空歎江湖幾人回。
在此之前,聞人不二所掌握的有關霸刀營不多的信息中,這位名叫劉大彪的女子,是沒有這等文采的,這首詩也不知是誰人所作,對齊元康的一番作為做出了定調與感歎。而後,劉大彪率領霸刀營最精銳的一支力量強殺進去,鏖戰之後,親手斬下了齊元康的人頭。之後的一切,便只是仍在延續的餘波了。
而作為參與此事一份子的宣威營,顯然在齊元康死後也得到了消息。在四季齋下,包圍的士兵原本是不允許那女子上樓的,但顯然,在那女子寫出這首詩之後,宣威營的一名幕僚意識到了不妥,連忙上來告知了厲天佑,厲天佑也是因此憤然離去——這是聞人不二如今能夠確定的事情。這期間,那女子的身份,成了今晚最受大家關注的疑點之一。
不過,聞人不二並未在思考這件事。那女子到底是劉大彪還是別人狐假虎威,他再想也沒有太多意義。這個時候,他正站在那遭到了破壞的小包廂裡,仔細地檢查著裡面的一切。
這件事,在圍觀的朱炎林和那四五十名文人士子、青樓名妓眼中,並沒有多少意義,更不會感到疑惑,但對在場懂得武藝的許多人來說,近乎不解之謎。
湯寇被殺之後,無論是宣威營的眾人還是旁觀的聞人不二,都在第一時間尋找那包間裡乃至周圍所有可疑的身影,大家都篤定,寧毅不可能斬殺那位名叫湯寇的漢子,以他的風格,最大的可能是他在這黑暗的小包廂裡設下了埋伏或是安排了幫手,但宣威營眾人的反應雖快,卻並未找到任何可疑的痕跡。
聞人不二當時往那邊靠過去,打的其實也是這個主意——進到那小房間裡,趁著大家沒反應過來,斬殺湯寇,但後來事情發生得太快,他根本來不及進去。退一步說,即便他當時想到辦法進去,有心算無心,一刀砍下湯寇的人頭他是可以的,但絕對無法在那樣短暫的時間裡逃出房間去。
那麼,當時在這房間裡的第三人,如果說可能有……他到底是誰?
夜風拂來,帶著深秋的涼意。寧毅走在街上,評估著之前發生的一切,讓自己的腦袋稍微清醒一些。
今晚的一場戰鬥,對他來說,其實是在沒有任何把握的情況下做的亡命一搏,只要走錯一步,自己或許就沒了性命。這樣的心理準備他是有的,但做完之後,心裡還是會升起劫後餘生的巨大疲倦感,先前的一切真是猶如夢幻了,若再讓他做一次,還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雖然他每一次都是這樣想的。
他們打完之後,霸刀莊也有幾人聞聲趕來。這些人地位不高,寧毅只認識其中一人,是個木匠。他受的傷不算非常嚴重,但劉進的情況委實不妙,當下只能讓大夫在附近的醫館就近治療,他則在確定劉進沒有了生命危險之後準備散步回家,兩名霸刀莊的人便一路跟著,也好保護他的安全。
平心而論,對於這些人的出現,甯毅其實有些意外。看厲天佑走人那乾脆的架勢,他此時也有些懷疑,那名只露了一面的女子,乃是未戴面紗又做漢裝打扮的劉大彪本人,但如果真是劉大彪,那麼其後跟隨她出現善後的,就算不是霸刀營的那些親衛,也該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八人之一,於是在路上,他開口問了問。不過,跟隨的兩人也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只道有人拿了塊令牌找他們,他們方才也在附近,便連忙過來了。
“不過那女人長得真是漂亮,如果說她就是莊主本人,我們也是信的。”
“背影看起來還真有些像哦……”
“要是讓莊主聽見我們這樣議論她,可是會給我們穿小鞋的……”
“我覺得該是莊主身邊的人吧,甯先生未曾見過?”
兩人在旁邊議論不休。劉大彪在莊裡人的心中頗有威嚴,但平日裡畢竟保持著距離,下面能見到蒙著面的莊主的人都不多,何況未蒙面的。他們正說著,一道人影出現在前方的道路上,兩人一看見那道人影,頓時都閉了嘴。
此時距離霸刀莊所在的細柳街還有些遠。這條街道很寧靜,大大小小的商鋪人家都已經關了門,但在不遠處的街邊,有一家店鋪的燈還亮著,那是一家販賣豬頭皮之類的鹵菜的小飯館,門外紮著棚子,此時那木棚之下的一張餐桌前,之前出現的那名女子就背對著這邊坐著,看起來正在吃飯,那只長長的用來存放霸刀的木盒就擺在餐桌的一邊。
“你們……先回去吧。”寧毅對身邊的兩人輕聲說道。
“可是,我們若走了,你一個人……”
“那姑娘一個人就能把厲天佑嚇跑,她在,我應該不會有事……何況如果她真是你們莊主,你們就這樣上去見了,以後要是吃排頭,可不能怪我。”
聽他這樣說,兩人想了一會兒,便點了點頭,從街道這邊繞了過去,只是走過去時偷偷看了一兩眼那女子的容貌。
寧毅從後方走過去。他暫時是覺得眼前的女子可能不是劉大彪,不過身形看起來確實有些相似,只是眼下的氣質有所不同。
“大彪?”
他這樣說著,在旁邊的位子上坐下了。女子正在吃飯,聞言看了他一眼,表情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但也不是分外親切。她長得漂亮,看起來頗有富家千金的氣質,臉上甚至有些嬰兒肥,但皮膚並不顯得紅潤,反倒像是勞累了一天頗為疲倦的樣子。她咽下了口中的飯,說道:“傷沒事了?”
“不是很嚴重,謝謝了。”腦袋上紮了繃帶,令得寧毅此時像個戴歪了帽子的阿拉伯人,不過相對劉進,他還是能跑能跳的,身上都是皮外傷,也沒有出現腦震盪的跡象,作為自稱“血手人屠”的剽悍武者,也就不必將自己看得太過矜貴了。
“既然沒事,就快點回去吧,今夜不太平,你不該一直待在這裡。”
“看起來應該還好吧。”對方沒有亮明身份,寧毅只能看看那木盒子,的確是用來存放劉大彪霸刀的盒子,只是在霸刀莊,這樣的盒子不止一隻。再看看女子白皙的臉,他試探著問了一句:“你受傷了?”
女子看了他一眼,隨後道:“那就一起吃飯吧。”
桌上只有幾樣鹵菜,但寧毅橫豎餓了,對這女子也有些好奇,便自顧自地去向店鋪老闆要了碗筷,盛了一碗飯吃了起來。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才吃了幾口,不遠處有一輛馬車駛過來,不久之後,來人倒是證實了他心中的猜疑。
有八九名跟班隨行,此時自車上下來的,是在四季齋中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婁靜之。他下了車,看見棚子下的少女,微微舒了一口氣,只是看見甯毅時,又皺起了眉頭,隨後便走了過來。
“劉……大彪。還有這位是甯先生吧……我可以坐下嗎?”一開始他像是在斟酌稱呼,但最終還是叫了劉大彪,只是對寧毅,就純屬敷衍。甯毅先前看少女對他並沒有多少驅趕之意,就留了下來,這時候倒是微微有些頭疼了。
婁靜之與劉大彪之間是有婚約的……
看來小兩口是趕在這裡相會,自己這樣插上一腳,便有些不地道了。
他心中歎了口氣,準備開口告辭,然而,片刻之後發生的事情讓他發現,一切並非他想的那樣。
“我想起還有事,先走了。”
寧毅不是拖泥帶水之人,說著,抱拳而起。旁邊,劉大彪挑眉看了婁靜之一眼:“你最好別坐。”又對寧毅說道:“你坐下吧,吃完再走。”她對寧毅說話的聲音卻是柔和了許多。
縱然經歷過許許多多事情,遇上眼前的情況,寧毅還是感到有些無聊。對面,婁靜之看了他一眼,隨後拉開身邊的長凳,坐下了,不再理會寧毅。
“我……聽說了今夜的事情,只是碰巧路過,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過來看看……”
夜色安謐,書生的聲音響了起來,顯得頗為溫柔……
第五章 劉西瓜獨身破埋伏 寧立恒淺顯論民主
婁靜之第一次見到劉西瓜,是在少女十一歲時的夏天。後來的兩人雖然稱得上世交,但其實並沒有過太多可算親切的交集,沒有人知道的是,幾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便對這位少女驚為天人。
他難以想清這一切是因為初見時那奪目的皓齒明眸,還是因為穿著白衣的女孩拖著大刀在樹下揮來砍去的專注。當時霸刀莊是西南綠林最強大的江湖門派之一,他的父親婁敏中則是川蜀一帶有名的大儒,兩者看似並無交集,不過霸刀劉大彪與執掌摩尼教的方臘交情甚篤,而婁敏中當時已經是摩尼教的高層之一,西南一地民風剽悍,父親行走各處,看起來是大儒身份,實際上也是武藝不俗的豪俠,兩家自來便有交情。
摩尼教、綠林、造反這些事情對當時剛剛成年的婁靜之來說並沒有太多關聯,家學淵源,當時十六歲的他詩文出眾,在父親的保護下,堪稱文采風流、風度翩翩。家中參與邪教甚至造反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並未看得有多重,因為再重的事情,他也自信將來能夠應付。
那時候吸引他的主要是三件事:姑娘、姑娘以及姑娘。以他當時的素質,任何姑娘都是手到擒來,青樓女子無不對他青睞有加,大家閨秀也都為他傾心,即便是江湖俠女,有些也對他頗多仰慕。我們不能因此而苛責他什麼,他也並非淫亂之人,作為剛剛成年之人,頗為享受這種感覺,也是人之常情。
人既英俊,又有才華,他說句話,對方便會認真傾聽,稍許幽默,對方便抿嘴嬌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時,在他的想像中,大抵也會是這樣的情形。他當時倒並未細想會對這女孩如何,只是心有好感,又知道大家是世交,過去打的第一聲招呼是:“你好,你是西瓜妹子吧,我是你靜之哥哥。”對方看他一眼,覺得他是客人,不好斬人,收刀走了。
不久之後他才知道,這名少女對自己的名字格外不爽。此後好些年裡他都在想,是不是這個開場白搞砸了一切,女孩子畢竟都很記仇。有時候他又想,她父親隨口給她起了“西瓜”這個名字,這些年來,不小心叫了的人肯定很多,她為何獨獨記恨自己,多半在於——她暗戀自己又不好說出口。
在確定自己很喜歡很喜歡這個不斷長大的少女的時候,婁靜之常常會這樣想。
兩人的交集當然不會止於那次招呼,後來他許多次主動說話或者示好,但對方的態度僅止于對待“世兄”的禮貌。他自認是健談之人,絕大多數場合都能談笑風生,不過,試想一個人在其他場合一開口,對方便會認真傾聽,或附和,或大笑,只有面對這個女子時,不管說什麼,對方都只是禮貌地應對,時間一久,他終究會覺得尷尬。
在這段時間裡,他曾聽父親說過,在他與劉西瓜小的時候,父親曾有意給兩人訂下婚約。這件事原本以為是必成的,劉家再厲害,也不過是武人,能夠配上婁家婁靜之這樣的女婿,必然欣喜,但後來幾經周折,事情並未成功。好在兩家並未因此交惡。最主要的是因為劉大彪視女兒如獨子,不願意從一開始就定下女兒的命運。雖說如今世上都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劉大彪行事豪爽,不拘一格,他最為疼愛這個女兒,如此處理,父親最終也只能表示理解。
此後兩家常有來往,婁靜之與少女的交情卻並無進展。到摩尼教起事前夕,劉大彪被官府中人害死,小西瓜繼承家業,卻仍舊自稱劉大彪。婁靜之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少女背起了父親的擔子,要替父親揚名,這卻並非她自己的擔子。想來也是,作為女子,又有誰真願意抛頭露面,與人鉤心鬥角。
然後摩尼教暗中起事,父親與之呼應,霸刀莊也加入了,兩人之間便有了更多的相見空間。如果兩人感情深厚,他便可以直接跟對方說:“你的責任,我替你扛起來,你嫁入我婁家,霸刀莊卻仍然可以姓劉,我會替你將它經營好。”他是有這方面的自信的,可惜兩人還只是“世兄妹”的關係,他只能偶爾與對方交談,旁敲側擊地傳遞自己的情意,但不知道為什麼,在他來說非常誠懇的交流,每次都無法奏效,最終只能認為是對方身為女子,太過純真遲鈍,他倒是因此更加喜歡對方了。到了後來,他決定下一劑猛藥,讓對方真正考慮一下這方面的事情,便通過一系列手法巧妙地將兩人曾有婚約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這時候義軍內部的圈子還是極小的,他與方臘等人幾乎可以說是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就算紮了帳篷,也隔不了多遠。小西瓜統率霸刀營,但她父親去世之後,真正能為她操心的,大概只有方臘。消息傳出不過幾天,上面就已經在說兩人郎才女貌極為般配,他知道方臘等人甚至已經動心打算撮合。
然而,就在這之後的一場宴席上,已經蒙了面紗不主動參與太多聚會的少女直闖大營,拔了霸刀對著他就是一斬。若非父親當時反應迅速,拔劍擋了一下,方臘、“佛帥”等人也都在場,恐怕他當天就被斬成了兩半。
這件事之後,就連方臘等人都不再好問對方對他的態度。好在父親此後對霸刀營仍舊照顧,讓他再度面對少女時不至於太過尷尬。許多事情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為什麼少女對他從來都是那種態度,現在想來,只能歸結於自己以前未受挫折,說話做事太過隨性,那段時間的暗示真的太過分了,引起了對方的反感。
他自知與少女之間的可能性不大,但又告訴自己一切或許還能補救,畢竟那次之後,少女不再拔刀斬他。總能彌補一切,讓對方真的認識到自己的好,特別是每次見到對方的時候,這種感覺就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今天在外面轉了一圈,還是找到了她,他便故作意外地過去說說話。
“你原本……不必親自動手的,這樣何苦呢?還有齊叔叔……”
作為接近方臘系統中樞的人物之一,婁靜之雖然未任官職,卻明白許許多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齊元康與劉家的人感情一向是很好的,這次劉西瓜親自出手,也不知她心中經歷了多少掙扎。婁靜之歎了口氣,頗有幾分滄桑之感。只是這話說完,少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安靜地吃起飯來。甯毅並不清楚兩者的恩怨,不過劉西瓜既然讓自己坐,他也就自顧自地開始吃東西。
婁靜之笑了笑:“入城這麼久以來,我一直沒什麼事做,在翰林院那邊打轉。聽說你霸刀營那邊……”
好友相逢,閒話家常,只是這話沒有說完,少女便抬起了頭:“已經這麼晚了,婁世兄還不打算回去嗎?敏中伯伯該找了。”
她這幾句話倒是有著一般大家閨秀嫺靜端淑的樣子,寧毅第一次看見她這副模樣,頗感有趣地旁觀起來。婁靜之看著她,好半晌,才歎了口氣:“身邊有家將跟著,不會有事的。大彪,我雖然武藝不算高強,但也看得出來,你似是受了內傷。齊叔叔武藝驚人,你不可能全身而退,我是好意,只是……”
他努力強調著自己目的單純,態度也顯得誠懇。劉大彪似乎被他這種態度弄得有些累,吸了口氣,卻又說了一句:“走吧。”
婁靜之坐在那兒,低頭想了幾秒鐘,隨後抬頭朝寧毅看了一眼。他當然會意識到,自己走了,這裡就只剩下寧毅了。先前婁靜之並未將寧毅看在眼裡,在方臘軍系裡,如果說有某個人真有可能跟劉大彪有些關係,在大家看來,除了他,或許便只有那個一身蠻力的陳凡。寧毅再出色,終究無法跟陳凡相提並論,但到得此時,他還是忍不住想了想這個可能。寧毅歎氣,拱拱手,擺出一副下屬對主公的態度來。
婁靜之這才站了起來,遲疑了一下之後,卻有一名家衛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他看了少女一眼,再度坐下,這一次目光堅決:“不對,你已經受了傷,不回霸刀營,一個人在這裡,到底要幹什麼?我不知道有沒有危險,但若是家父知道,也必然不會讓我就此離開。”
少女這次看著他,幾乎是愣了一愣,眨了眨眼睛之後,緩緩說道:“婁世兄,甯先生也在,我與莊裡人商議事情,並非一人,不過……”她沉默片刻,“我確實也在等人,原本希望他們不會來……”
砰的一聲,側面一支長槍飛過,將隨婁靜之而來的一名家衛釘在了牆上。
這變故陡起,連寧毅都愣了。下一刻,人影在黑暗的街道上陡然出現,在幾名家衛的前方,從黑暗中刺出的槍尖爆出點點寒光,破風聲從上空降下。
寧毅還是坐姿,聽到風聲,第一時間朝後方翻去。他的武藝頗有長進,這一下他退得也甚是敏捷。視野之中,少女還坐在那兒,反手一擊,裹在衣袖中的拳頭打在了側後方支撐棚子的一根木柱上,雨棚轟然傾斜,婁靜之坐在其中,還在發呆。
落地,躍起,寧毅抬頭看去,由上方降下的人影挾著槍勢,落入涼棚,漫天的木屑就像是爆炸一般飛舞開來,而劉大彪已經拖起婁靜之沖了過來,將婁靜之扔在寧毅身邊,隨後轉身擋在前方,雙手將長木盒抱在胸前,看來竟像是個抱著古箏的仕女。
大街之上鮮血飆射,忽如其來的長槍將兩名家衛直接刺死,一破頭顱、一破胸膛,那人得手後便飛速退入黑暗之中,隱隱只能看見迅速移動的輪廓。這邊揮爆了涼棚的那道身影沉入飛舞的木屑當中,隨即槍尖一挑,朝著反方向轟然後退,而與此同時,有人朝著寧毅等人的後方飛快沖了過去。
來人只有三到四個,卻隱約間形成了合圍之局。婁靜之扶著牆站起來,寧毅聽他說了一句:“索魂槍……”他在杭州這麼久,聽霸刀營的人說過,齊元康的家傳絕學就叫索魂槍。只是齊元康既然被劉大彪砍了頭,來的人自然便不是齊元康。他腦中急轉,陡然明白了少女在這裡的理由。
自己真是……湊什麼熱鬧!難怪她一開始讓自己離開,自己根本同婁靜之一樣想岔了……
剩餘的家衛不過六名,一齊朝這邊護衛過來。黑暗中,一名年輕人現了身。這人二十六七歲,身材高大,半身是血,臉上、手上都有新的血痕。他就是先前從涼棚頂上降下來的刺客,手中握著一杆長槍,看著這邊:“劉西瓜,婁靜之,你們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
婁靜之看著來人,顯然是認識他:“齊、齊新勇,你們……你們還不逃,來這裡幹嗎?!”
“未曾犯錯,為何要逃?西瓜,你屏退所有人,是準備好受死了嗎?”
淡淡的月光之下,風吹動了少女的裙擺,她抱著那木盒,看了對方好久,方才說道:“我原本希望,你們今天不會來,他日你們若能重整旗鼓殺回來,我會以霸刀營會你們。齊家的事,是大家弄權的結果,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對錯,但殺了齊叔叔,我很傷心。我希望你們能走,不過你們要來報仇……我也該給你們這個機會。”
她吸了一口氣,垂下眼簾:“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我爹爹說過,江湖事,江湖了。齊叔叔的事,算是天下事,我們的事,就算是江湖事吧。幾位齊家哥哥,我未曾入過江湖,但今夜願以一人之力會會幾位。我不會手下留情,你們能殺我,我無話可說,若殺不了,便請儘量逃命,自求多福吧……”
夜風颯颯而過,黑暗中的道路邊,木葉輕響,血腥的氣息彌漫開來。劉大彪抱著那長木盒站立在甯毅與婁靜之前方,安靜得猶如抱琴侍女。
以摩尼教為首,方臘起事之時,當中真正為骨幹的力量,大都是綠林豪傑。雖說在這些人中間,山匪響馬居多,真正為國為民的豪俠之流幾乎沒有,所謂江湖,也與後世金庸筆下的江湖頗有不同,但只要是綠林,有一大群人混的,就有他們自己的規矩、路數,三五人也好,三五十人也好,都有著屬�他們的生活狀態。
這樣的生活狀態在方臘真正起事之時就被打破了。往日裡若有恩怨,或彼此對戰,或糾集朋友,滅人滿門,個人的豪氣勇力在其中占了頗大一部分,但之後,不是幾百上千人的陣容,就已經上不得檯面。雖然偶爾也有互相看不順眼的放對廝殺,在這之前,卻往往要經過多達上千人的關係網的過濾,雖然性質上無非也是呼朋喚友拉關係,但這其中的複雜程度,遠非之前幾十人可比。純粹屬�個人勇力方面的影響,已經降到了一個極低的程度。
方臘要動齊元康,這中間已經不涉武林之事了。齊家雖然猝然受襲,但齊元康根基是有的,甚至有著真正足夠造反的力量,當遭逢突如其來的發難,他雖然翻不了盤,但家中的子弟、麾下的將士一時間不可能完全被掃清。齊元康原本有五個兒子,被外界稱為“齊家五虎”,這次亂局當中,他們有的被殺,也有的逃掉了,會想著報仇,這是人之常情,但對他們要報仇的對象,恐怕誰也不會真正擔心。
劉大彪也好,包道乙也好,婁敏中也好,方臘也好,這些人不僅本身藝業驚人,而且身邊都有重重護衛。綠林小說之中,忠良之後要廝殺,對上普通人,那是容易的,可若對方是官員,則往往難於登天,對方根本就不會將他們當成真正的對手。誰也沒想到,以劉大彪的身份,今天會站在這裡等著他們過來殺自己。
自起事之前,霸刀莊就是天南武林第一莊,莊中數百人皆練刀,擴大至能成軍者數千。人數到了這個程度,他們在武林的性質就已經變了。偶爾有江湖名宿找莊主切磋無妨,但你若與劉大彪一人有仇,人家幾千人剁你一個,那還叫什麼武林。少女當時還未長大,也從未闖過江湖,到劉大彪去世,她接手山莊,造反的準備都已經做好一半了。只是大家沒想到,她雖未入過江湖,但對這些江湖規矩反倒更看重。
寧毅也是到此時才明白少女的用意。他倒不至於膚淺到說什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真正這樣做的人,其實是什麼事情都做不成的。從這段時間的來往情形看,少女原本就是這等性情,只是自己被捲入其中,就有些無妄之災的味道了。他今日在四季齋才從鬼門關走過一圈,此時頭上纏著繃帶,身上帶著血跡,頗為狼狽,但一時間也只能拔刀出來。
略想了想,他又拱手道:“在下‘血手人屠’寧立恒,今日齊、劉兩家的恩怨,在下願意做個裁判……”
他話說完,沒人搭理他。齊家來了四名刺殺者,唯有齊新勇完全露面,潛伏在黑暗中的或許還有。今天這樣的情況下,就連婁靜之都知道事情不可以“江湖”二字度之了,齊家的人如果在這裡講江湖規矩,一旦軍隊過來,他們就是死路一條。此時這位左相公子如看傻瓜一般瞥了寧毅一眼。在場唯一重視寧立恒的恐怕就只有前方的少女,夜風拂過,雙方僵持片刻,反倒是少女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揚起,眼中有著清澈的笑意。
像是寧毅說的這個冷笑話反倒把她給逗笑了。
也就是在她回頭的這個瞬間,齊新勇陡然握緊了鋼槍,腳下一踏,飛快地縮近了距離!破風聲疾響,甯毅前方,少女還在回頭笑,哢的一聲在她懷裡響起。
那一瞬間,她的手上也未見動靜,然而那長木盒的蓋子陡然滑開了。下一刻,她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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