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經濟：一個談經濟學的愛情故事【暢銷紀念版】

1 開課日

山姆．高登一踏進教室，班上同學立刻停止聊天，目光同時投向這位新老師。他高瘦得像根竹竿，走路的步伐又快，四肢看起來搖晃得厲害。他的一頭黑色鬈髮，使他的臉色看起來更蒼白。為了今天是開課的第一天，除了卡其褲和夾克之外，他還特別打了一條領帶。
山姆抬頭沉思了一會，才開口說話。過了這個學期之後，學生自然會明白，他習慣這麼做來整理思緒，而不再狐疑說：「怎麼老師老愛仰著頭發呆，莫非經濟學的答案都在愛德華高中的天花板上嗎？」
山姆把名字寫在黑板上，然後吸一口氣，紓緩一下緊張的情緒，再把金邊眼鏡扶正，才轉過身來面對同學。
「我叫做山姆，教的是人生必學一○一招。」他說。
有位同學在偷笑。
「事實上，這是高年級的選修課『經濟學的世界』，修這課我沒設甚麼門檻，只要你們有超級廣闊的心胸就行了。言歸正傳，」山姆的語氣突然變得輕鬆愉悅：「測驗時間！請大家拿張紙出來，把自己的名字寫上。」
幾位學生發出一陣怪聲，表示抗議。
「我知道，」山姆說：「上課第一天，又是高年級學生，怎麼就要考試了呢？別擔心，題目很簡單。」
他在黑板上寫下兩個數字：531,000,000,000以及16,500,000,000。
「第一個數字，五千三百一十億，是目前全球原油總量，也就是說，還有這麼多的原油埋在地底下，我們稱它為儲備能源。原油是以桶為計算單位。第二個數字，一百六十五億桶，則是全球原油年消耗量。現在問題來了，我們甚麼時候會把原油用光？給你們一分鐘作答。」
有位學生脫口而出：「一分鐘呀？」
另外一位學生問道：「可以用計算機嗎？」
「是的……可以。」山姆說。
還有一位學生問：「請問我們要用年、日、小時或分鐘來作答？」
「你們自己決定。」
當學生們埋頭按著計算機時，山姆神色泰然地環視這個教室。愛德華高中不愧是一流學府，校園經過刻意規畫，綠色的草地上，栽種著茂密的橡樹。教室也設計得舒適明亮，看得出來門框和桌椅都是精心挑選過，排列得井然有序。山姆在這新學期的第一天，心中對學生和課程充滿期盼，也難免惶恐焦慮。
班上共有十八位學生，大家不是在喃喃自語，就是在埋頭計算，唯獨第三排窩著一位高大的金髮女孩，她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似乎對測驗毫無興趣，連試試看的意願都沒有。「還有十秒！」山姆說。學生又發出怪聲。
「時間到！請把自己最滿意的答案圈起來。」山姆親自走到每位學生的座位去收考卷，走回講台時還一面瀏覽他們的答案。
「妳叫甚麼名字？」山姆站在第三排金髮女孩的前面問道。
「艾美。」
「艾美，妳的答案是……？」
「我沒有作答，因為我覺得這問題有點怪。」
「啊？怎麼說呢？」
「因為我們上的是經濟學，應該不是隨便用計算機算一算而已。」
「所以這怪在哪裏呢？」
「我不知道。我對經濟學還不那麼了解，所以還想不出來，不過我還在想。」
「思考是這門課主要的目的，」山姆走回講台，面對學生說：「要心存懷疑，要常思考。記住人類行為幾個基本原則，學習怎麼去運用這些原則，這麼做就能拿到高分了。我的問題正確的答案是：我們永遠不會把原油用光。」
山姆沉默了一陣子，好讓學生們能思考一下答案。最後一排某位學生悄悄對他旁邊的同學說：「這甚麼爛答案呀？瘋子！」
很多人說山姆是個瘋子，了解他的人寥寥可數。正所謂物以類聚，能和山姆歸為一類的人，可說是少之又少。在不久的將來，當他的麻煩爆發時，沒有人能洞悉真相，所有充斥學校長廊的耳語，都只不過是人們的臆測。
像愛德華高中那麼一板一眼的學校，居然會聘用山姆，真叫人跌破眼鏡。愛德華高中也許是華府最頂尖的貴族式私立中學，它座落在市中心西北邊幽靜的住宅區，距離華盛頓國家大教堂和動物園，都只隔幾條街而已。在二十世紀初，也就是學校創立的早期，老師常常利用附近這座建築物和休閒設施，來提醒學生，人的世界是處於天使與動物之間，因此人類也經常在追求聖潔生活和滿足私慾中糾纏掙扎；愛德華高中的使命正是導人向善。現在，它純粹只想把一群年輕男女往北推，那兒有好幾所長春藤大學。
愛德華高中聘用山姆，完全是因為他擁有經濟學碩士學位，以及四年的教學經驗。去年夏天他才剛滿三十歲。他第一年到愛德華高中時，教了幾堂進階經濟學課程，以及一門和政府與政治相關的課。今年，他第一次加開選修課「經濟學的世界」，因此可以自行決定教學的題材。
「思考、思考、思考！」山姆告訴學生：「世界上的原油量是有限的，但我們每天卻在大量消耗這些天然資源。總有一天我們會把它用光，不是嗎？」
山姆停頓了一下，環視每位學生的臉。有人能回答嗎？
「這看起來……好像會用光。」艾美說。
「艾美，妳喜歡吃開心果嗎？」山姆問道。
「這誰都愛吃吧？」
「假設妳生日那一天，我送妳一整個房間的開心果，這房間可是非常大的，就好像我們教室那麼大。房間裏滿滿都是開心果，堆起來有五呎高。換句話說，也就是有好幾百萬顆的開心果。艾美，生日快樂，歡迎來到開心世界。這裏所有的開心果都是妳的，妳隨時可以來，愛吃多少，就拿多少，完全不用妳花一毛錢。妳也可以把朋友帶來，開一個開心派對鬧一鬧也不錯……這點子想起來都令人興奮……」
「興奮？」
「好吧好吧，覺得有點高興，可以了吧？拜託配合一下好不好？」山姆微笑著說：「妳覺得有點高興，是因為你喜歡吃開心果。在開心世界吃開心果不花分文，在別的地方吃的話，可是很貴的。不過，妳得要遵守唯一的一項規定，妳一定要在房間裏吃，吃完之後，必須把殼留下來。這麼做在一開始的時候，不會有甚麼問題，也許在頭幾天、幾個禮拜甚至幾個月，妳的『貨源』都會很充足。可是，過了幾年之後，妳就得花愈來愈多時間來找開心果，因為妳會把殼堆得愈來愈多。妳把朋友帶來了，也是照樣得花好幾個小時才能在沒用的殼裏找到幾顆開心果。妳的朋友開始抱怨了：『喂，我們放棄吧！』妳就問：『為甚麼？』妳猜他們會怎麼說？」
「因為開心果不再是免費的了。」艾美回答。
「答對了！」山姆開心得大聲說：「過了不久之後，妳會情願到店裏花錢買開心果，也不想浪費時間在一堆空殼裏一直找一直找。開心世界裏的開心果成本變得過高了，同樣道理，原油也是一樣。我們會在用完最後一滴原油的好幾年以前，就不再利用它作為能源，因為不論是開鑿新油田，或者是開採既有的油田，都變得既困難又昂貴。所以說，在面臨嚴重的能源短缺以前，我們就已經轉用其他更便宜的替代品了。可要記得那些開心果喔！」
坐在最後一排的那個小子又靠到他朋友身邊：「我就說他是個瘋子，說甚麼開心世界說了那麼久！」

☆

在走廊盡頭另外一個教室裏，羅拉．席佛正催促自己一定要保持鎮定。當山姆因為開學第一天而感到有點緊張時，羅拉的心情則是忐忑不安，因為這是她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她把名字寫在黑板上，這是英國文學課。
「我是羅拉，教你們英國文學。我們要唸的第一本小說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淚》（Great Expectations，編按：另譯《前程遠大》、《大希望》，並被改編為電影《烈愛風雲》）。」
瞄一下手上的筆記，羅拉一抬頭，發現同學們的臉上都毫無表情，正等著她繼續。她穿著一條碎花長裙，搭配著菱形花紋的上衣。她把金棕色的長髮用黑色髮圈束在身後，沒有化粧。她在黑板上寫著：「忙碌張羅，茫然消費，歲月任憑荒蕪」。
「有沒有人知道這是誰說的話？」
「莎士比亞？」有人在碰運氣。
「猜他的命中率還蠻高的，你們也可以猜亞歷山大．包普（Alexander Pope），或者是聖經引言。其實，這句話是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說的。我們把桌椅搬一下，圍個圓圈，大家來討論一下吧。」
學生們動一動之後，看起來就有精神多了。接著，羅拉也拉了把椅子加進圓圈裏，她先要求班上十五位學生作一下自我介紹，再說出自己最喜歡的一本書。
「好吧，」羅拉等他們都作了自我介紹之後說：「請大家拿一張紙，把華滋華斯的意思寫下來。到底他要說甚麼呢？請大家放心，這個題目沒甚麼對錯，也沒有標準答案。請大家盡量想看看，我們再一起討論。」
羅拉能夠在愛德華高中教書，其實是很幸運的。她今年才二十四歲，從耶魯大學英文系畢業後，就去了以色列。她先在集體農場摘採水果，接著到一家箱子工廠工作。到了夏天，她又去了一趟義大利佛羅倫斯，加強義語能力。通常愛德華高中不會聘用毫無教學經驗的人，但她的眾多教授一致大力推薦，而她也曾為該校的高三學生開了一門有關狄更斯的客席選修課，因此爭取到一席教職。
羅拉計畫先在愛德華高中教兩年書，然後再去上法學院。唸法律似乎和成長一樣，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因為她的父母都是律師，而她自己也很喜歡爭辯。她盼望透過這份專業，來扛起一己責任，「救一救」這個世界。
「準備好了沒？」幾分鐘之後，羅拉說：「大詩人說：『忙碌張羅，茫然消費，歲月任憑荒蕪』，你們認為他所說的『張羅』和『消費』是甚麼意思？人們在『張羅』些甚麼呢？」
開學的第一堂課就好像男女相親一樣，老師和學生彼此素未謀面，而且大家都是這所學校的新鮮人。羅拉的問題在空氣中迴盪了一陣子，還好坐在她正前面的女生舉手，讓她鬆了一口氣。
「愛蜜莉？」
「指的是金錢嗎？」
「怎麼說呢？」
「張羅和消費都和生計有關，除了賺錢和花錢之外，好像就沒別的了。」
「妳把妳的答案唸出來，好嗎？」
「人的一生都浪費在賺錢和花錢這兩件事情上。」
「非常好。妳說得很有道理，可是這又會帶出另外一個問題。為甚麼華滋華斯會說『張羅』，而不是『賺取』或『賺得』呢？」羅拉看著這群學生，眼中充滿期盼。有人舉手了。
「史帝芬？」
「我想華滋華斯用『張羅』這個詞，是因為它不像『賺取』聽起來那麼正當。賺錢好像是件好事，『張羅』某些東西好像就得用上一些心機了。」
「這個想法挺有意思的，可不可以再深入解釋一下？」
「唔……好像說，爸爸每天上班，為的是要努力賺錢養家，這件事很合理，幾乎每個人都在做，可是張羅就有點不一樣了。它並不是負面的字眼，但它指的是人們得要想點辦法，用些手段，才能把錢或甚麼的拿到手……我不知道……人們其實可以用很多方法把錢搞到手，例如用偷的、用騙的……。」
「大家同不同意史帝芬的看法呢？金茜麗？」
「我想華滋華斯想要說，偷也好，正當賺錢也好，凡和錢有關的事都是骯髒的。」
「很好，」羅拉微笑著說：「妳對這兩句詩又寫了些甚麼呢？」

☆

山姆在教室裏來回踱著方步，臉上帶著俏皮的神色。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一美元鈔票，放在桌子上。
「我們來玩個遊戲吧，」他的口氣像個大孩子：「誰第一個拿到這張鈔票，就可以直接把它帶回家。」
學生們面面相覷，被這奇怪的遊戲弄糊塗了。突然間，第二排一位男生跑到老師的桌子前面，抓了鈔票就走。
「做得好呀！」山姆高興得大叫，走到那學生的面前，和他使勁握手，那學生笑得有點靦腆。接著，山姆走回自己的桌子，從口袋裏又掏出一張鈔票來，這次是五美元。他向學生展示著鈔票，然後鬆手讓它掉落在桌子上。
「同樣的遊戲。」他平靜地說。
教室頓時騷動起來，先響起了一陣椅子刮地板的聲音，然後有幾個學生，像箭一般衝到桌子前面搶錢，沒多久，有位同學興奮地叫：「我搶到了！」山姆再次和這位獲勝的同學握手。
「很刺激呀，是不是？」山姆對著全班同學說：「桌子上的錢就是最有效的原動力。」搶不到錢的學生走回自己的位子，有幾位還在桌邊逗留，看看會不會還有下一回合。
當學生都就坐後，山姆跳上自己的桌子。他又從口袋中掏出一張二十元鈔票，慎重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鈔票的一角，在高處揮舞著。幾乎所有學生都衝到他的面前，又叫又笑地推擠著，抬頭盯著獵物，同時也伸出了雙臂。
「開玩笑，」山姆一邊說，一邊把鈔票放回口袋裏：「很榮幸能教你們經濟學，可是一堂課要花上二十美元，成本高了一點。你信不信有人會說經濟學很無聊呢？」山姆疑惑地低頭看著班上同學，並且問道：「告訴我，這個遊戲有甚麼意義？」

☆

「物質主義使人腐敗。」金茜麗回答羅拉有關華滋華斯的問題。
「答案非常明確有力。」羅拉稱讚著說。
「還好吧，」金茜麗答道：「可是我的答案沒有把『忙碌張羅，茫然消費，歲月任憑荒蕪』的精髓說出來，他故意不用『錢』這個字。」
「啊？為甚麼呢？」
金茜麗皺起鼻子背誦這首詩：「忙碌『賺錢』，茫然消費，聽起來就有點怪怪的。提『錢』這個字，破壞了詩的意境，也少了為錢奔波勞碌的動感。我這麼解釋還可以嗎？」
羅拉微笑著，好想跑過去抱一下她，但終於克制住了這股衝動。她再次環視每位同學說：「好吧，接下來我們來看『歲月任憑荒蕪』這句話，除了『物質主義使人腐敗』之外，華滋華斯還說了甚麼？還有，『歲月任憑荒蕪』這句話是甚麼意思？聽起來蠻淒涼的，不是嗎？」

☆

「對了，」山姆說：「五千三百一十億桶的儲備原油，以及一百六十五億桶的原油年消耗量，都是一九七○年的實際數字。如果預估是準確的話，我們早在三十年內把原油用光了。可是當二○○○年快到的時候，儲備能源卻增加到一兆桶，即使年消耗量已增加到兩百六十億桶，我們還是有四十年的原油可用。」
「怎麼會這樣呢？」有位學生問道。
「因為個人利益（self-interest）。當原油價格在七○年代末期開始攀升時，消費者開始想辦法節約用油，而產油國也找到了新油田。比起那個時候，我們現在還更不用擔心缺乏能源。千萬不要低估個人利益的力量。大家看看這條領帶……」山姆指著領帶上的人頭：「他是亞當．史密斯（Adam Smith），可說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經濟學家。和每個人一樣，他也非常了解個人利益的力量……。」鈴聲響起，下課了。

☆

羅拉鬆了一口氣，她媽媽說得沒錯：一堂課四十五分鐘不算長。快下課了，羅拉交代同學第一份和《孤星血淚》有關的功課。
「羅拉老師？」有位同學發問。
「是的？」
「我們要唸狄更斯的《孤星血淚》，為甚麼一開始卻要討論華滋華斯的兩句詩呢？」
「這問題非常好，」羅拉很高興有人注意到，「回家看《孤星血淚》就知道了。」

☆

這一天下午，山姆上課時玩「搶錢遊戲」的消息，就傳遍了全校。羅拉心想，像山姆這種人，會對華滋華斯有何高見？這些經濟學家到底有沒有聽說過華滋華斯，可能都是個疑問呢。她下班時，走過山姆的教室，還特意進去看一看。
他已經離開了。羅拉很喜歡空無一人的教室，這種空曠的寧靜感覺讓她想起，自己唸大學的時候，寧可獨自在教室裏唸書，也不願意和別人擠圖書館。不過，山姆為了布置這個教室，掛了好幾幅經濟學家的黑白照。這些已經作古的人，似乎破壞了教室該有的歡樂氛圍。這些照片看起來蠻嚇人的，莫非就是「忙碌張羅，茫然消費，歲月任憑荒蕪」的最佳寫照？
當她打算轉身離開時，牆角甚麼東西吸引了她，原來是電影《風雲人物》（It’s a Wonderful Life）的彩色海報。海報上男主角詹姆斯．史都華（James Stewart）把女主角唐娜．李（Donna Reed）緊緊抱在懷裏。這樣的浪漫「畫面」和這些辭世的人擺在一起，顯得有點突兀，好像是一對男女在葬禮上調情一樣。
羅拉望著山姆的桌子，他曾經在這裏用鈔票誘惑學生。一個會利用金錢來滿足貪婪心理的人，怎麼會同時喜歡一部標榜「真心只求付出，不求回報」的電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