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遊戲

＊

里美蹲在地板上，用手背抹去淚水。她的頭腦一片混亂，無法思考。
小丑在眼前的螢幕上繼續說明，可大半的內容她都聽不懂，也聽不進去。
她害怕看見小丑那張眉開眼笑地說著默契遊戲、答對、答錯、討論……這些詞彙的臉孔。
小丑的兩邊嘴角浮現白色泡泡，那也是化妝的一部分嗎？里美坐回椅子，雙腿併攏，雙手合十。
「求求你，別再說了……救救我。」
里美哭到聲音沙啞，想要大喊毅的名字，無奈只是咳個不停，喉嚨發疼。
小丑繼續說明著。里美原本因恐懼和混亂而停止思考的大腦，終於掌握住要點。
回答小丑出的問題，只要答案與毅一致就算過關的樣子。一題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回答，使用「討論」這種制度就能與毅商量，但僅限使用三次。
「那麼，立刻開始吧。請看第一題！」
螢幕上浮現文字。

「你們是在何時何地認識的？」

「現在開始接受討論申請。」顯示文字的畫面流瀉出小丑的聲音。「兩位只要在一分鐘內按下桌上的白色按鈕，就能進行三十秒對話。如果有一方按下藍色按鈕，就代表拒絕，請各憑本事回答。」
里美毫不猶豫地用力按下，桌上的白色按鈕亮了起來。
她想跟毅說話，說什麼都好，想聽他的聲音，想確認他是否平安無事。
然而，按鈕只是發亮而已。里美按了好幾次後，亮光突然熄滅。
「樋口先生按下了藍色按鈕，」小丑說，「因此無法討論。那麼請在三十分鐘內直接將答案寫在板子上，面向螢幕即可。」
為什麼？里美手撐桌面站了起來。毅為何不按白色按鈕？
螢幕分割成兩個畫面，左側顯示問題，右側則顯示數字。
呈現30:00的數字逐漸變成29:59、29:58，開始倒數。
里美怒火中燒，對這狀況、小丑還有毅感到憤怒。
為什麼毅拒絕與我討論？他不擔心我嗎？
怒火凌駕了其他感情，讓里美忘卻了恐懼。對問題也感到火大。
竟然出這麼愚蠢的問題，這有什麼好問的？當我們是白痴嗎？
怎麼可能忘記是在何時何地認識毅。
里美從螢幕下方打開的櫃子拿出寫字板和麥克筆，在板子上寫下入社典禮。
毅是早里美三期進入公司的前輩，畢業的大學也不相同，兩人以前從未見過面，當然是在入社典禮認識的。
永和商事每年會錄取約五十名新職員，在四月的第一個星期一舉辦入社典禮。地點在丸之內總公司的大會堂，在總公司工作的所有職員必須出席歡迎新職員加入公司。
上自社長，下至一般職員都不例外，在四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全體參加早上九點開始的入社典禮。里美知道毅也是其中一人，自己就是在入社典禮時認識他的。
里美凝視著寫在板子上的回答，劃了兩條線刪掉。所謂的「認識」，是指什麼意思？
在永和商事總公司工作的職員約有兩千人。他們只是隨意走進大會堂，找一個座位坐下而已，也沒有固定席次。
毅的確位於大會堂內，但若是問他坐在哪裡，里美也不知道。他不過就是兩千人當中的其中一人罷了。
里美進入公司那年，共有四十八名同期職員。典禮只是所有人站到臺上，被社長點名領取公司徽章和紀念品而已，不過就像許多公司一樣，職員們應該都興致勃勃地在看公司來了怎樣的新人吧？
毅肯定是在那時知道有個新女職員叫田崎里美。不過，這算是「認識」嗎？
「認識」是指哪種狀況？比如交談，算是「認識」嗎？
里美第一次和毅說話，是在入社典禮隔週起舉辦的職前訓練。
新進職員先以總務部助理的形式到公司所有部門轉一圈，了解營業內容，直到五月底正式決定分派到哪個部門。
有些部門會教導新進職員實際接電話、交換名片等作為社會人士該有的規矩，其中之一就是營業部。
這時所有新進職員就已經聽說營業部中有個名叫樋口毅的優秀年輕職員，甚至有女職員放話要追他。里美也對他感興趣，只是沒有說出口。
毅畢業於知名國立大學，當時二十五歲，年資已滿三年，身高一百八十二公分，模特兒般的外貌。
因為是永和的職員，收入肯定比普通上班族要高，而且周圍的人都對他的工作能力讚譽有佳。
里美在營業部職訓時，向新進職員說明業務內容的就是毅。他帶領大家認識這層樓的環境，半開玩笑地逐一介紹營業部的職員，其他部門的人都沒有像他如此用心。
他最後詢問大家有沒有問題要問時，里美率先舉起手發問。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問了什麼，但那問題肯定很無聊。
因為里美只是想讓毅對自己留下印象才發問的。
在營業部職訓完後，同期的女職員責怪她竟然偷跑，如今回想起來也算是個美好的回憶。
當時是我們第一次打照面，這算是「認識」嗎？
不過，說是認識，里美並沒有特別在意他。當時里美有個從大學就開始交往的男友，後來聽說毅當時也有女友。想讓毅對自己留下印象並沒有什麼深刻的含義。
這麼看來，里美應該是兩年前的四月調到營業部時「認識」毅的吧。當時他們兩人都沒有對象。
調到毅所隸屬的營業第一課純屬偶然，不過之後便強烈地把他當作一名男性來看待。後來才聽說原來毅也有過同樣的心情。
調到營業部不久後，兩人便開始交往，這算是「認識」嗎？
里美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兩人是在何時何地認識的這個問題。只要在同一時間位於同一空間的話，就算是「認識」嗎？
還是指有打過招呼或交談呢？抑或是在意彼此的存在時呢？
里美握著麥克筆，無法動彈。螢幕上的數字從15:00變成了14:59。
為什麼不跟我討論呢？里美抬起視線，白色按鈕依然沒有亮起。

＊

螢幕的數字變成了14:59。「這問題未免太籠統了！」毅用拳頭敲打桌面說道。
「全憑個人的感覺！是要人怎麼回答？」
沒有回應，唯獨螢幕上的數字一分一秒地不斷流逝。
毅嘴裡嘀咕道：「冷靜點。」這當然是惡作劇，無論是誰幹的，都無聊到令人火大，但遲早都能重獲自由吧？
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準備這個遊戲的人，直到遊戲結束前都不會將自己和里美從這裡放出去。
毅看了第一個問題後，選擇不按討論鈕就是出於這個理由。小丑雖然帶著打趣、戲謔的語氣說話，不過從他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他極為堅持嚴守規定的決心。
現在只能遵守規則參與默契遊戲了。討論的機會只有三次，怎麼能浪費在這種簡單的問題上。
儘管擔心里美，但就螢幕上的影像看來，她似乎沒有受傷，雖然害怕得哭了，不過她本性堅強，一定馬上就能恢復冷靜。
雖然里美只穿著內衣褲這一點令毅感到不安，但他自己也處於同樣的情況，應該沒有受到什麼侵犯吧。既然確定里美平安無事，現下該思考的便是盡早逃離此地。
在這十五分鐘的期間，毅再次查看室內，四面牆與地板皆以鐵板構成，無論如何敲打猛踹，都完好無缺。
根據當時反射的回音可推斷鐵板設置了雙層，淡紅色燈泡照射的天花板似乎也是以鐵板組成的樣子。
構造堅固，的確如小丑所說，某處應該有暗門存在，但毅卻遍尋不著。
他用手指勾住設置螢幕那面牆上所刻的幾道凹槽，試圖撬開牆面，卻行不通。
每隔幾分鐘，螢幕上便會映照出里美的身影，絕大部分都是她面向螢幕的畫面，可見上頭肯定有安裝攝影機。
想必里美也正看著自己的影像吧，她螢幕的相同位置，應該也安裝了攝影機。
不過，有時也會出現其他角度拍攝出來的影像，所以勢必還裝了其他攝影機。應該是在牆面的某處或是天花板的四個角落吧。
從拍攝的角度可以推測出大致的位置，但他目前卻找不到攝影機本體。室內光線昏暗，難以查看角落。麥克風和擴音器應該也藏在某處吧。
實在毫無頭緒，毅不禁搖搖頭。竟然準備這種驚喜送給新郎新娘，絕對要遏止這種歪風，逃出這裡後，他打算提出告訴。不過，心底又掠過一絲疑惑：說是驚喜，未免也做得太徹底了吧？
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這間密室本身和其他設備看來花費不少金錢，放在馬桶後方的一千萬鈔票也是真鈔，並非製造驚喜所能準備的金額。
毅強忍著揮之不去的不安，大喊：「究竟是誰幹出這種好事！」
回應他的，卻是一陣警示音。螢幕不斷閃爍著紅藍畫面，顯示出1:00的數字，答題時間只剩一分鐘。
毅對這題的答案很有自信，他怎麼可能忘記自己是在何時何地認識里美的。出題的人真是自作聰明。
在田崎里美入職前，就因人事部洩露她是經營管理部門館山董事的外甥女，還是以名媛學校出名的朱空大學校花，引起全公司熱議。說洩露有點太誇張，應該說人事部門有機靈的職員在吧。
毅在入社典禮初次見到里美時，她的美貌格外出眾，其他新進職員根本望塵莫及。
但不會有人將當時的事當作「認識」，因為從里美的角度來看，自己不過是兩千名總公司職員之一罷了，應該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之後，里美作為約五十名新進職員的其中一人，參加了營業部的職前訓練。當時是自己負責說明業務內容，但那也不叫「認識」。
公司有二十多個部門，近百個課別，里美不可能記得職訓期間發生的事。
時至六月，里美分配到秘書課，在秘書課工作了四年左右，而營業部與秘書課之間並沒有直接的關聯。
在走廊擦肩而過時，曾經與她點頭致意過，但那也算不上「認識」。
所以，兩人是在兩年前里美調到營業部時「認識」的。毅動筆將答案寫在寫字板上。
毅負責指導分派到自己所屬的營業第一課的里美和另一名女職員，在與兩人交談後，才漸漸對里美產生好感。
後來才得知里美也是如此，當時是兩人第一次「認識」。
必須經過一定的交談和接觸才能稱之為「認識」，否則每天在車站或通勤電車中遇見的幾百、幾千人都算「認識」了。以常識來思考，根本不會稱之為「認識」。
「還剩十秒。」此時傳來小丑的聲音。「寫好答案後，請將板子朝向螢幕。」
「跩什麼跩，以為自己是國王嗎！」毅唾棄地說完後，將板子朝向螢幕。
「時間到。」話音剛落，畫面便切換成小丑的影像。
「兩人都出示答案了。那麼，Open the answer！」
螢幕映照出里美的身影，手上拿著寫字板，左右游移著視線。
毅凝視板子上寫下的文字後，無奈地閉上雙眼。上頭寫著「六年前的入社典禮」。
「答錯了！
「真是遺憾！」小丑邊拍打著桌面笑個不停。

＊

拍桌大笑的小丑、手拿寫字板臉色蒼白的里美，以及目瞪口呆的自己的臉，交互顯示在螢幕上。
「夠了沒！」毅將寫字板摔到地上。
「你要笑到什麼時候？你的聲音我聽了就火大，給我閉嘴，王八蛋！」
小丑道歉「失禮了」，恢復正經的表情。與此同時，毅對里美感到愈來愈煩躁。
怎麼會寫六年前的入社典禮。
自己的確是當時看見里美的，由於在她尚未進公司前，就已成為公司的話題人物，因此引發他的好奇心作祟。
不過，那終究只是出於好奇，並非是想實際跟她交往。
倒是里美，是何時覺得「認識」自己的呢？也許是在大會堂的走廊擦肩而過時，但那稱不上「認識」吧。
里美是千金小姐、大家閨秀，個性多少有些少根筋，只是沒想到會扯到這種程度。
小丑動了動他鮮紅的舌頭說：「真是非常抱歉。
「因為過去沒有第一題就答錯的實例……加上兩位看起來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所以我本以為你們一定會輕而易舉地答對，才不小心笑了出來。作為司儀不該如此失態，本人深表反省。」
「算了，」毅從正面瞪視螢幕。「你要怎麼想是你的事，但我有話想說。不覺得你問的問題很奇怪嗎？」
「你是指哪裡奇怪呢？」小丑歪頭表示不解。毅怒吼道：「意思太過含糊了！
「你沒有說明『認識』是指什麼，每個人對『認識』這個詞彙的定義各不相同，個人差異太大，怎麼可能答對。根本是場鬧劇。」
「哎呀哎呀。」小丑頭歪得更偏了，幾乎碰到了肩膀，就像真正的人偶一樣。
「兩位不是在結婚典禮上宣讀過誓詞嗎？說要互信互愛、互相理解、心靈互通，難道都是騙人的嗎？」不可能的。小丑歪著頭，大幅度地朝左右張開雙手：「我敢斷言你們兩位是我過去見過幾百幾千幾萬對情侶中最適合的一對。你們對彼此的愛情想必比任何人都要更強、更深、更大吧。結婚誓詞根本沒有摻雜謊言的餘地，對吧？」
毅皺起臉孔說：「少在那諷刺了。」小丑慢慢地將頭恢復原狀：「失禮了。
「當然，就算愛得再深，想法多少有些出入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光是男女兩性差異就有所不同了呢。第一題就明白這一點，對你們兩位之後進行默契遊戲時反而有利吧。」
「我不想玩了。」毅表示拒絕。自己受夠小丑、默契遊戲還有這種狀況了。
「不過，請容我給你們一個忠告，」小丑開口，「我一開始說過，你們有三次討論機會。恕我直言，你們是不是把這個遊戲想得有些簡單了呢？」
「簡單？」
「把默契遊戲，也就是Answer Game這個名稱中的Game理解成遊戲，我認為並不妥當。翻開字典，Game通常指的是玩耍、遊戲，但語源其實有戰鬥、狩獵、獵物之意。為了在戰鬥中取得勝利，制定戰略很重要吧。在開始戰鬥前，你們兩位應該先討論，也就是開作戰會議才對。
「我勸你們最好認真面對。」小丑說完後便緘口不語。
毅吶喊道：「這種鬧劇是要叫人怎麼面對！」隨後，他的耳邊響起「執行懲罰」的聲音，天花板的紅色燈泡同時熄滅。
「十秒後，螢幕也會變暗，你們將被留在一片漆黑之中。伸手不見五指想必令人不快吧，本人深表同情。」
話音剛落，螢幕畫面便同時消失，整個室內瞬間陷入黑暗。
「你鬧夠了沒啊！」毅站起來時腳撞到桌子，痛得他按住膝蓋。
「喂，聽我說！你先把燈打開。你到底想幹什麼啦！」
毅強忍著本能湧上心頭的恐懼，大聲吶喊，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你到底想怎樣！」毅摸索自己的身體，撞到的膝蓋痛歸痛，但似乎沒有出血的樣子。
「這樣什麼都看不見，還玩什麼默契遊戲啊。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總之，先把燈打開！」
毅離開椅子，小心翼翼地前進，往前伸手觸碰到了牆壁。他在什麼都看不到的黑暗中探索牆壁，但牆上沒有任何隙縫。
毅一邊低喃著「可惡，為什麼啊」，一邊勸自己要冷靜。
自己是被人綁來這裡的，所以肯定有出入口。就算牆上有嵌暗門，照理說應該會有門把或把手。
無論自己再怎麼敲打牆壁和地板，別說損壞了，連凹陷也沒有。根本是完好無缺。
這不是惡作劇嗎？若非如此，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毅百思不解，聚精會神地凝視四周，依然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