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燦陽

早晨的陽光由落地窗照射進房間的角落，梁葳在大床上翻了翻身，拉起棉被蓋住臉，與醫院值班室的硬床墊相反，家裡舒適的大床讓她完全不想醒來。
她伸手拿起手機瞥了一眼時間，閉上眼低喃：「居然八點了。」
自從當上醫生之後，對梁葳而言，睡眠是一直都是奢侈品，平時她一天睡不到三個小時，久而久之也習慣了。
此時房間裡只有空調運作的聲音，沒有病人和醫生的對話聲、沒有令人心慌的緊急鈴聲、沒有廣播，輕鬆且安寧的氣氛反而令她不適應。
梁葳不想淪陷在這股閒逸之中，便逼自己從床上起身，快速梳洗完畢後，她換上慢跑裝備出門晨跑。
她兩耳掛著耳機，朝附近的公園走去。現在這個時間點，早晨運動的人潮已經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準備上班和上學的人群。
她跑了大約一個小時，才離開公園，順道去超商買瓶礦泉水。
早上九點，正值交通尖峰時刻，路上車水馬龍。梁葳靠在超商外的牆壁上，聆聽音樂，靜靜地望著面前來來往往的人們。
這就是失業者的生活嗎？
她平時忙得要命，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現在卻可以休閒地觀察路人，梁葳突然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好笑。
她直起身，準備回家，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巨響，伴隨在後的是人群恐慌的喊叫聲。
梁葳拔下耳機，不安地回過頭，只見上一秒安寧祥和的街口，此刻混亂一片。
一台機車倒在十字路口中央，騎士被甩到幾公尺外，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為了閃躲其他機車和車輛而撞到安全島上大樹的黑色轎車。
只見車子的前半部已經全毀，駕駛座上的女人似乎陷入昏迷，人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也不動。緊接著，車頭開始冒出黑煙，橘紅色的火苗竄起。
梁葳愣在原地。
她是醫生，看過無數傷患，卻是第一次目睹車禍事故現場。

孫群快要累昏了。
他清晨四點半從酒吧下班，五點回到租屋處，七點去早餐店打工，現在九點則要趕去一個準備報考醫學系的重考生家裡當家教。
今天總共只睡兩個小時，孫群走在路上，感覺自己的眼睛快要闔起來了。
前方路口的紅燈亮起，孫群下意識地想趁空檔閉上眼睛休息。然而，他知道自己一旦闔上眼就會立刻睡著，因此只能強撐著眼皮，藉由耳機裡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讓自己勉強保持清醒。
忽然一輛機車從他的右側奔馳而去，他還沒意識到機車騎士闖紅燈，下一秒的畫面便令他瞬間睡意全消。
碰！
原本直行的轎車為了閃躲機車騎士，將方向盤猛然往右打，一道刺耳的煞車聲劃破早晨的寧靜安詳，隨之而來的是轎車因失去控制撞上安全島的劇烈碰撞聲。
見狀，附近原本行駛中的車輛全都緊急煞車，場面瞬間變得混亂不已。
圍觀的民眾似乎都怕那台車子會起火爆炸，所以沒人敢靠近。
孫群看著黑煙迅速掩蓋住車子，他心中那個不願意想起的噩夢，彷彿和眼前的景象重疊了。
「怎麼辦，那個人還活著嗎？」
「天啊，車子毀得好嚴重……」
「應該先把人救出來吧，可是我不敢過去……」
孫群聽著旁人的對話，身體反射性往那台半毀的轎車快步跑去，不顧車身被火燒得滾燙，伸手就把扭曲的車門打開。
駕駛座上的女人滿臉都是鮮血，奄奄一息地趴在方向盤上，除了明顯的頭部外傷，孫群判斷她身體大概也有幾處骨折。這讓他遲疑了片刻，萬一她有內出血，此時移動她反而會讓傷勢更嚴重。
孫群伸手探了一下女子的呼吸—停止了。
眼看火勢越來越大，孫群快速確認女子的脊柱骨沒有斷裂後，便小心翼翼地將她從變形的車體中抱出，平放在大馬路上。
孫群抬頭看了一眼周圍的民眾，鎖定了一名戴著眼鏡的男子，「先生，請你打電話叫救護車，好了之後跟我說一聲。」
當人多的時候，責任感也會跟著分散，所以就算是叫救護車這種看似理所當然的事情，大家心裡容易假設已經有人這麼做了，而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面對這種情況，他必須確定有人叫了救護車，才不會令傷者陷入更多危險。
「好、好！」男子連忙點頭，掏出手機叫救護車。
同時，孫群開始為那名女子進行CPR。他全神專注，每個動作都很流暢專業，一看就不是高中健教課的程度。隨著分秒過去，他的額上逐漸布滿汗水，手上動作卻絲毫未停。
一旁的民眾都看得出來，他非常努力想救活那名女子。

回過神後，梁葳飛快往那個街口跑去，並努力擠進圍觀的人群中，「不好意思，借過一下，我是醫生。」
照剛才車禍的情況，梁葳推測傷者的傷勢肯定不輕，極可能需要她出手急救，當她終於撥開人群時，卻看見一位年輕男子已經在為傷者急救。
他施行CPR的技巧熟練標準，且全神貫注。
梁葳盯著他看，不自覺回想起小時候住院時，她總覺得醫生就像披著白袍的超人，認真又迷人，於是從小就立志長大後也要成為一個幫助人的醫生。
在進入醫院工作後，梁葳才發現，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醫生都抱持著單純想要救病患的心態，有的人的陰險、有的人現實、有的人令她感到厭惡。
在這樣的環境下，即使梁葳再怎麼努力保護那股想要成為醫生的初衷，她總覺得心中的熱忱正慢慢淡去，這讓她感到害怕，怕某天她會成為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種醫生。
不過看著眼前這位陌生男子幫傷者做急救的模樣，梁葳頓時感到一股久違的心動。
倏地，男子停下了CPR的動作，伸手上前探了一下女子的呼吸，如釋重負地深吐了一口氣。
總算活過來了。
不過正當他打算再次移動女子時，手腕卻被人抓住。
梁葳擰起眉頭，上前查看女子的傷勢，「她的肋骨看起來有幾處斷裂，內臟可能因為撞擊破裂，脊椎應該沒事，最好不要動她，等救護車過來。」
孫群先是一愣，接著點頭，「嗯。」
從梁葳所說的話，以及她的反應來看，她似乎很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因此他沒有異議。
「叫救護車了嗎？」梁葳又問。
「叫了叫了！」剛才被孫群要求打電話的男子立刻回應。
不久後，救護車的鳴笛聲逐漸逼近，急救人員小心謹慎地將女子抬上救護車，警車也在同一時間趕到。
「從車禍發生到現在約十五分鐘，傷者頭部受到撞擊陷入昏迷，估計腦部有內出血、肋骨骨折，內臟可能有破裂，十分鐘前傷者一度停止呼吸，經過CPR急救後已經恢復。」梁葳向救護人員報告。
正當醫護人員準備關上救護車門時，梁葳眼角餘光瞥見正準備離開現場的孫群，連忙攔下他，「你比較了解傷者的狀況，為了以防萬一，必須請你一起前往醫院，方便告知急救人員詳細情形，待會警察也會來醫院為你做筆錄。」
她不給孫群思考的時間就將他推上救護車，並問急救人員：「請問你們要送哪所醫院？」
「沅野醫院。」救護人員回答。
聽見這熟悉不過的名字，梁葳忍不住笑了。
來到醫院，看著女子被送進手術房之後，梁葳終於鬆了一口氣。回到急診室，警察正在為孫群做筆錄。
同時，梁葳也注意到他左手指尖紅腫，似乎是燒燙傷。
「謝謝你的協助。」警察慎重道：「如果未來有需要，警方會再聯絡你，到時候希望你能夠配合。」
「嗯。」孫群點頭。
雖然表面上這樣回答，但孫群一點都不想再跟這件事扯上關係。他自己就有太多事要煩惱了，哪來多餘的時間和精力去管其他人的事？
早知道剛才救護車抵達前，他就應該立刻離開現場。
事發至今已過了一個多小時，他的手機不知道響了多少遍，只是礙於事態緊急，不方便接聽。其實就算現在趕過去家教學生家裡，也無濟於事吧，尤其學生的母親又特別嚴苛，自從兒子高分落榜盛宇醫學系後，她每天逼迫兒子關在房間裡念書。上次孫群不過因為前一份工作延誤而遲到了幾分鐘，便被她狠狠訓了一頓。
他低低嘆了一口氣，真的好累……
正當他打算離開醫院時，手腕卻被人拉住，回頭一看，是那個把他推上救護車的女人。
怎麼又是她？
一想到自己因為她而浪費了這麼多時間，現在再次被她莫名其妙攔下，孫群的語氣不自覺有些冷淡，「有什麼事嗎？」
他漠然的反應令梁葳愣了愣，這跟剛才讓她看到出神的男人是同一個人嗎？
梁葳以為孫群會是一個陽光又充滿熱忱的人，可是此刻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盡是淡漠，彷彿先前那個認真救人的英雄只是她的錯覺。
孫群有一張線條分明的臉龐，濃眉、高挺的鼻梁、薄唇，那雙漂亮的內雙眼眸深邃如海，他留著一頭乾淨的黑色短髮，身高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高?的身材讓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顯得格外好看。他肩上背著背包，梁葳猜他應該還是學生。
梁葳很快收回思緒，拉起他受傷的左手，「你的手燙傷嚴重，必須消毒包紮，不然很容易感染。」
這時孫群低頭看向自己受傷的手，微微擰起眉。這應該是打開車門時被燙傷的，可是他卻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如果不是她提起，他可能一整天都不會注意到。
不等孫群回應，梁葳將他拉到一張空的病床坐下，順手拿起一旁醫療推車上的醫療用品，熟練地為他清理傷口，輕聲道：「會很痛，忍一下吧。」
孫群沒有吭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動作。
她是醫生嗎？或者是醫學系的學生？畢竟她看起來很年輕，感覺還不到三十歲，是學生也說得過去。
「好了。」她抬起頭，「回家記得要換藥，傷口不可以碰水。」
他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纏著繃帶的手，「謝謝。」
「應該是我要向你道謝才是。如果沒有你，傷者根本不可能撐到救護車到達。」梁葳彎起嘴唇，「幸好有你。」
孫群看著她的笑容，有些出神。
他之後回想起來，也許一切的開端就是這個笑容吧。

梁葳轉身將醫療用品歸回原位，突然便被一旁的護理師叫住，「梁醫師，院長請妳去他的辦公室。」
聞言，梁葳瞬間臉色一沉，院長怎麼會知道她人在醫院？
梁葳能從護理師眼中捕捉到她對自己的偏見，理事長將新聞壓了下來，卻無法阻止醫院裡的流言蜚語。
梁葳手術缺席。
梁葳違反醫院規定。
梁葳被停職。
梁葳跟楊皓鬧翻。
梁葳害醫院名譽受損。
她沒有多言，逕自走進院長辦公室，院長正面有難色講著電話，用手勢示意她稍等。
等院長掛上電話後，梁葳冷淡地開口：「有什麼事嗎？院長。」
院長對她來說，不單單只是醫院同事，還是令人尊敬的長輩。她從小身體就虛弱，三天兩頭跑醫院，身為父親的好友，院長始終特別照看她，也激發了她想要成為醫生的念頭。
然而那天在會議室裡，院長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皺著眉頭看她，彷彿對她感到失望。
他不相信她。
所有人都不相信她。
大家都相信了楊皓的謊言。
「葳葳。」院長喚她的小名，走到她身邊，「最近還好吧？」
「很好。」梁葳回避他的視線，「離開醫院後，我每天睡到自然醒，也不用承擔手術的壓力，這麼說來，我好像應該謝謝理事長給我這段長假。」
院長聽出她話中的嘲諷，嘆了口氣，「葳葳，我知道是楊皓故意整妳。」
梁葳抬頭，眼裡多了些震驚。
「我從小看妳長大，妳是個怎麼樣的人，我會不清楚嗎？」院長眼中流露出慈愛，神情帶著些無奈，「可是我沒有證據能證明妳是無辜的，況且這件事又牽扯到總統夫人……理事長這個人妳也曉得，他最在乎的就是醫院的名聲，所以這次只能委屈妳了。」
院長摸了摸她的頭，就像爸爸在哄女兒似的。
梁葳抿抿唇，鼻頭一酸。至少，還有一個人相信她。
「我會和理事長好好談談，要他縮短懲處的期限，讓妳早點復職。」院長微笑，「妳是一個好醫生，如果我是妳，我也會不顧醫院的規定，去幫助有需要的病患。」
「謝謝你，院長……」
「不過這段時間妳沒有薪水，肯定挺麻煩的。」院長語氣多了一絲嚴肅，「其實我找妳來，還有另一個原因。」
他帶著梁葳進到一間單人病房，在看見病床上的男子時，她驚訝地瞠大眼，「王教授？」
男子戴著氧氣罩，頭部包著繃帶，臉上有多處擦傷和瘀青，肋骨似乎也斷了好幾根，右腿更是打著石膏，跟她記憶中的模樣截然不同。
「嗯。」院長點頭，「前天他駕車在高速公路上和一台廂型車相撞，手術後性命無礙，目前尚未清醒，就算醒來，他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回學校上課，這就是我找妳來的另一個原因。」
「什麼意思？」
「盛宇醫學院的院長打電話給我，說系上急需一名暫時頂替王教授的代課老師。」院長看向她，「妳願意嗎？」
「我？」梁葳連忙搖頭，「院長，我是醫生，不是老師。」
「我倒覺得妳很適合。妳是王教授的得意門生，當初還是他推薦妳進來我們醫院的，再者妳也是盛宇的畢業生。由妳來暫代教職，王教授一定會欣然同意。」
梁葳的目光落向病床上的王教授，他是她在醫大最尊敬的老師，如果是為了他……
梁葳深吐出一口氣，點頭，「好吧。」
「謝謝妳，葳葳。」院長欣慰一笑。
離開病房後，梁葳回到急診室，卻不見方才那名男子的身影，心中不禁湧上一股失落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