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中的將軍
商品資訊
系列名:CLASSIC
ISBN13:9789573338383
替代書名:El general en su laberinto
出版社:皇冠
作者: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
譯者:葉淑吟
出版日:2021/01/03
裝訂/頁數:平裝/320頁
規格:21cm*14.8cm*1.5cm (高/寬/厚)
版次:1
商品簡介
這本書具有超越我其他任何作品的重要性!
在生命的河流中穿梭與泅泳,在回憶的迷宮裡自毀與創生。
對魔幻寫實主義的自我反撲,對歷史書寫者的驚人報復!
【作家】馬欣 專文導讀 【作家】陳栢青、【作家】陳雪、【作家】張貴興、【VERSE創辦人暨社長】張鐵志、【作家】廖梅璇 震撼推薦!
根據西班牙文版
全新翻譯
光輝歲月早已遠去,
世界也與他背道而行。
此刻的他迷失在一個夢裡,
尋找一個不復存在的東西……
玻利瓦爾已是風中殘燭,漂浮在藥草浴中的他宛如中蠱,僕人見到這一幕還以為將軍淹死了,因為他的樣子根本不像個活人。
他是個征服者,也是個統治者。他整治了混亂,彌合了深淵,帶領拉丁美洲脫離被殖民的命運,但這一切也帶來了他的毀滅。有人譴責他熱中戰事、野心勃勃,並陷在幻想與榮光的迷宮中迷失了自我。於是政敵策動暗殺,人民被煽動反抗,種種騷亂開始伺機而動。
為了挽救國家,玻利瓦爾不得不辭去總統一職,但最令他無力的並非不滅的雄心壯志,而是被病魔侵蝕的肉身。他知道即使勝利歸來,也只是為了準備死亡,因為他已經病入膏肓,早已不是過去的自己。
「走吧,沒人喜歡我們……這裡是充斥異教徒的土地。」彷彿下了千年的綿綿細雨暫歇,世界一片霧茫茫,如今將軍唯一的去路,只剩眼前這條滔滔不竭,並貫穿他生命一切情仇愛恨的馬格達萊納河……
《迷宮中的將軍》是馬奎斯的第一部歷史小說,內容藉由一段幻影般的河流之旅,娓娓道出拉丁美洲英雄玻利瓦爾將軍波瀾壯闊的一生。有別於歷史的記載,馬奎斯筆下的玻利瓦爾憂鬱孤寂,卻是個擁有喜怒愛憎的凡人。而在馬格達萊納河的粼粼波光與時代巨輪的傾軋之中,更讓我們看見:玻利瓦爾的宿命,正是拉丁美洲歷史的縮影。
作者簡介
1927年3月6日生於哥倫比亞阿拉卡塔卡,自小與外祖父母一同生活在炎熱多雨的小鎮巴蘭基亞,鄰近一個名叫「馬康多」的香蕉園。1940年與父母一同遷往內陸小鎮蘇克雷,1947年進入位在首都波哥大的哥倫比亞大學修讀法律,並沉迷於卡夫卡與福克納的作品,同時也開始在《觀察家報》發表短篇小說。1948年因內戰舉家遷往卡塔赫納繼續大學學業,並兼任《環球日報》記者。1954年出任《觀察家報》的記者與影評人,1955年發表〈一個船難倖存者的故事〉系列報導廣受好評,隨後出任該報的駐歐記者。1957年在巴黎與海明威邂逅,並奉其為「大師」。因景仰古巴革命,1960年擔任古巴的拉丁美洲通訊社駐波哥大和紐約記者。
1965年駕車前往墨西哥城途中萌生《百年孤寂》的寫作構想,在閉關十八個月後,終於完成這部醞釀了二十年之久的經典之作。1967年《百年孤寂》甫出版便造成轟動,並於1969年獲頒義大利「基安恰諾獎」與法國「最佳外國作品獎」。1970年《百年孤寂》英譯本在美國出版,並被選為年度12本最佳作品之一,同年馬奎斯並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授予榮譽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馬奎斯再獲頒美國「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以及拉丁美洲文學最高榮譽的「羅慕洛.加列戈斯獎」,1981年則獲法國政府頒發「榮譽軍團勳章」,1982年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並擔任法國西班牙語文化交流委員會主席、哥倫比亞語言科學院名譽院士。
其他作品包括《預知死亡紀事》、《愛在瘟疫蔓延時》、《迷宮中的將軍》、《異鄉客》、《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苦妓回憶錄》等,每每一推出都成為舉世矚目的焦點。
2014年4月17日逝世,享年87歲。
名人/編輯推薦
好評推薦:
《迷宮中的將軍》最令人驚訝的是「魔幻寫實」的元素完全消失了,馬奎斯的敘述直接,歷史精準明確,他的書寫對於權力的幻想與肉身的背叛,既悲傷又撼動人心!――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
我一字不漏地讀完了這本書……馬奎斯原本是個魔幻寫實作家,卻寫出一部左拉才可能寫出的自然主義作品……雖然拉丁美洲人民對玻利瓦爾的故事耳熟能詳,但這本書就像偵探故事一樣讓人深深著迷。――哥倫比亞前總統/阿豐索.羅培茲.米歇爾森
這本書的寫作動力,部分來自馬奎斯在諾貝爾獎致詞中投入的心思。如同前人,他覺得有義務代表整個拉丁美洲,而不只是一個國家,因此他的發言多是心照不宣的「玻利瓦爾式」語言,他的諸多理想也在這本小說中重現!――文學評論家/傑拉德.馬汀
馬奎斯筆下的玻利瓦爾是個活生生的人,他生活、他慾愛、他憤怒、他享樂、他粗鄙,總之,這是一個真實的玻利瓦爾!――哥倫比亞前總統.詩人.小說家.翻譯家/貝里薩里奧.貝坦庫爾
《百年孤寂》中對烏托邦與空想的描繪手法精湛,而在《迷宮中的將軍》裡它們更成了全書的主軸。馬奎斯令人信服地表明,無論是玻利瓦爾將軍的苦心經營,或是奧雷里亞諾上校的勞力費心,他們的追求與冀盼最終都化為了泡影,一切理想似乎注定都要破滅,這也是伏爾泰、盧梭的啟蒙主義造就的空想的失敗!――哥倫比亞學者.翻譯家/阿羅德.阿瓦拉多.特諾里奧
讀完這部小說,我感覺馬奎斯是決心要把玻利瓦爾從塑像座上搬下來,將他的真實面貌,用文學的語言赤裸地展示在讀者面前……在《迷宮中的將軍》裡,孤獨――愛情的對位法始終存在,或者說,愛情是與孤獨共存的!――哥倫比亞記者/瑪麗亞.埃爾維拉.薩佩爾
驚人的傑作,無限的感動,一部對非凡人物的致敬之作!——詩人/瑪格麗特.愛特伍
馬奎斯透過充滿詩意的想像力,將玻利瓦爾將軍的夢想與空想化為現實,生動的畫面與場景為本書帶來了驚人的魔力!——紐約時報
馬奎斯藉由一個憂鬱、懷舊、充滿魔力與想像的大陸,為我們展現他的世界級文學,以及他的文字此刻所擁有的力量!——波士頓環球報
一部驚人之作!馬奎斯為拉丁美洲和一位傳奇人物做了一場精采絕倫的倒帶!——洛杉磯時報
馬奎斯用他迷人、獨特又莊嚴的文字,讓一個垂死之人起死回生,並讓他的命運再次獲得共鳴!——娛樂週刊
一本豐饒的巨作……在各種層面上這本書都深具挑戰與啟發!——聖彼得堡時報
馬奎斯的文字充滿魔力,讓人沉浸在玻利瓦爾那潮溼、疲倦又腐壞的世界裡!——密爾瓦基前哨新聞報
簡潔明快、優雅經典……馬奎斯筆下的玻利瓦爾讓我們看到了矛盾的人性!——底特律新聞報
猶如一幅令人驚歎的人物畫像,教人鼻酸又心悅誠服……一部大師之作!——舊金山紀事報
【導讀】
任一史詩都成就在它最卑微之處
文◎馬欣
「我迷失在一個夢裡,尋找一個不存在的東西。」這本書看似是一名人的臨終故事,抽出的線索卻可映照當今眾生。
馬奎斯總有這番能耐,以一滴水的倒影,讓每個人都現形。將那「很久以前」變成你的現在,把迷宮癡人的處境折射出你我。
那句活在迷宮的警語,是來自拉丁美洲獨立戰爭領袖西蒙.玻利瓦爾在其生命的最後十四天所說的話,如此清醒於迷障之中,投射於馬奎斯這本小說裡。馬奎斯從該名將軍散佚的信件與傳記中,以及眾歷史學家的研究裡,寫下這位曾被拉丁美洲人擁戴的英雄,又隨之被驅離出權力中心的將軍,其生命最後一趟雖在自己國家卻被當成異鄉客流離的旅程。
他像是一則萬世不變的寓言,說著豐功偉業之後必然伴隨的摧枯拉朽。
馬奎斯以他新聞從業者的經驗,蒐羅關於曾幾乎一統拉美共和國的將軍玻利瓦爾的史實,同時又在其生平絕境中挖掘出一魔幻洞眼。將軍被迫放棄共和之夢,最後回到於馬格達萊納河的旅程,這條過去被西班牙宰制的航運命脈,在被解放後竟也視將軍為「瘋子狂人」。「將軍」這個頭銜在書中成了一個概念,象徵著既是鎮暴者也是解放者、是主政者也是過渡客的迷宮,而他肉體的殘敗速度一如他故土有了新國名後,迎向的卻是群體更妾身未明的夢魘。
「投射」始終是馬奎斯最高明之處,一人一景一世界,本書處處是微小的大千。
將軍的迷宮在意識上雖仍堅強如長城,肉體卻如先知般背叛了他。起初他以一具漂浮在浴池的孱弱軀體出現,之後四肢萎縮,到眼角流出擦不乾的膿液,這個曾被神化的英雄,以肉體的凋零,讓現實淒豔了起來。對照總在烈日曝曬下生存不易的拉美大地,將軍的肉身跟他從西班牙人手中戰回的故土一樣,雖然擁有了新的名字卻如無主幽魂,不知寄身在哪國與哪代,從而國體被更多的保守派與煽動黨所撕裂。
書中另一個隱性卻存在感強烈的角色,是與將軍共享同一個名字,被名為「玻利瓦爾」的流浪狗。滿身膿瘡的牠跑上將軍的船,被另兩隻狗鬥得滿身血卻仍一息尚存,牠既像被將軍贏回來的土地,也像是將軍本身,將軍為其取了跟自己同樣的名字,自嘲是他仍在上位的靈魂得到的最後救贖。
在故事的死亡之旅中,他時而夢囈,時而如燭火般清明,道出了自己人生如身在「迷宮」的真實,縮影眾生都是場大夢。
書中這樣記述這位曾經愛智、相信盧梭筆下《愛彌兒》公民能自決的南美將軍的回憶:「我能平靜度日的第一天,就是我在位的最後一天。」他活在針尖上,大業未竟的他,體會到的不朽竟是嘲笑。
他被自己的參謀長桑塔德背叛,短暫的總統之位讓他無法出逃他國,曾在雲端上的名聲在他經過自己曾深愛的城市聖塔菲後如夢初醒,人們只信傳奇,他仍記得上次經過這奶與蜜之城時萬民擁戴的榮耀,之後連野雞都趕不走的將軍,只被街角的接客者憐憫:「願天主保佑您!幽魂!」
於是再偉大的人生,都總結在將軍卡著痰的一句遺囑裡:「混帳,我要怎麼離開這座迷宮!」
十年前我讀這本書時,拉美的歷史與書中眾多人物如同迷霧,讓我要撥開他們各自被綑綁的階級,才能撥雲見日,但後來發現這是馬奎斯小說的可貴之處,所有被標籤的人物最後都見證了反諷。讓讀者在茫茫歷史中豁然開朗的是看到再高的榮耀,都躲不過(也巴望著)摧枯拉朽的解脫。最會寫人生荒謬的馬奎斯,終能以詩意的結尾,釋放了這個活著時在他人眼中已如鬼魂的老將軍。
渴望被驅魔一般的拉美黑暗歷史,從殖民國手中將他們解放的玻利瓦爾將軍反讓他們必須直面有了名字之後,更要面對的是那名字背後的自己究竟是什麼。這道哲學命題讓奴役太久的群體不堪負荷,正如四十七歲的將軍完成了解放大業,在最後的旅程中,卻要面對於「將軍」這個頭銜之外,真正的自己又是什麼?
除了「將軍」這座迷宮,頭銜外的自己是否仍有嗡鳴線索?與將軍對照的是一良心將軍蘇克雷,也是玻利瓦爾認為最有能力帶領共和國的良知武將,但蘇克雷的心智卻知道故土在殖民的夢魘中未醒,他說:「這裡不缺總統,缺的是有能力的鎮暴之士。」然而不爭的蘇克雷卻被刺殺在山區之中,如一朵鮮活不堪外界的虛幻大夢。
未老先衰的將軍始終記得一八二六年那個戰勝的光榮夜晚,他每敬一次酒便說:「西班牙人已從秘魯幅員廣闊的土地上消失無蹤。」他親口說,這片遼闊的大陸在這天已完成獨立大業,要推動的是史無前例的國家聯盟……如今的讀者來看,他的誓言如一露珠,如此可喜,彷彿少年。他為啟動這願景,將人生柴火盡數點燃,但理想與生命如全然交織,那夢做完之時,人生又剩下多深的夜空。
這本書以哲學家海德格的「以死向生」回推生命的本質:如何才是綻放?夢想枯萎時人生又是如何?
馬奎斯是如此寫著老將軍死前的最後一幕:「這時他雙手環抱胸前,開始聽見榨糖廠的奴隸們嘹亮的歌聲,高唱六點鐘的聖母經,他看見窗外天空上即將永遠消逝的閃耀金星,長年積雪的峰頂,新長出的藤蔓植物,但是他看不到下個禮拜六下午綻放的小巧的黃色鐘形花,那天屋子將因為舉辦喪事緊閉,而在他人生最後的光芒熄滅之後,往後的幾個世紀內,再也不會見到一樣的生命。」
如此,將軍終於能渺小地收尾,一生壯闊能見容在一朵花下、一句奴隸唱的詩歌前,這樣向死而生的重生手法,一生榮辱都不算什麼,卑微讓人自由如風中之塵。
這本書雖集中在將軍最後的死亡隱喻,他的功績看似徒勞,他的悔恨感覺難堪,但這些積重難返,都足以輕盈地一問:「那將軍還不是將軍之前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臨死前聞到聖馬特奧製糖廠的氣味,因此回到了他很早就失去父母的前半生,後來娶了妻子,曾是個擁有田產的公子哥。妻子死後,他不再談亡妻,把她放在一個比遺忘更深的位置,這是一個沒有她才能繼續下去的粗暴手段。後來他擁有無數情人,但都屬於將軍的床伴,沒有從前那公子哥的愛人。
他崇拜拿破崙,憧憬巴黎文明,他追求一個理想國,卻始終不是真的活在被他解放的南美。在他遺忘的「失去」裡,將軍以國家為愛人,投影在一個巨大的實現中而角色化了自己。這書中迷途的是將軍,失去的是他自己。
書中一開始提到的聖女貞德(她所遭到的背叛卻成就其聖名),將軍在旅程中撿到癩皮狗是對自己的憐憫。馬奎斯的視角總是這樣超然,讓人看到萬物無分高低,各有其成全。
如果《百年孤寂》是馬奎斯對於全人類的未來所寫的魔幻預言,那麼《迷宮中的將軍》則是在盛名之後,無論好與壞,都將面對屬於自己的斷崖。而歷史嘛,放心,背叛終究是它的主題。
《迷宮中的將軍》是那麼美的個人史詩,以死來成就百般滋味,沒有一種滋味不夾雜著腐朽與壯盛。即使將軍在世人眼中是個悲劇,但他的萬般狼狽與終於安息,竟留給仍活在虛妄假象裡的我們,一則無庸置疑的愛的訊息。
書摘/試閱
「我們走吧。」他說。「遠走高飛,這裡沒人喜歡我們。」
荷西.帕拉西歐斯在非常多不同的場合,聽他這麼嘟囔非常多次,到現在還是不確定那究竟是不是真話,儘管馬廄的畜隊已經準備就緒,隨行的軍官隊伍也開始集合。他幫忙將軍隨意擦乾赤裸的身體,披上高地人的斗篷,因為他的手正在發抖,端著的杯子咯咯作響。幾個月前,當將軍穿上自從在利馬那些金迷紙醉的夜晚後就不曾再穿的山羚羊皮長褲,他發現隨著體重減輕,身高也跟著慢慢縮水。他甚至感覺裸體的模樣也看起來不同,身軀的蒼白,顯得經過露天曝曬的頭跟手看來焦黑。他在七月剛滿四十六歲,但提前衰老,那頭加勒比海粗硬蓬亂的鬈髮已裹上白霜,骨架扭曲變形,看來如風中殘燭,似乎熬不到隔年的七月來臨。然而,他不停地胡亂踱步,俐落的動作卻又像另一個比較不受生命摧殘的人。他一連五口喝光熱燙的藥茶,差一點燙傷舌頭,他閃過他留在地面凌亂的蓆子上的水漬,彷彿剛喝下的是回魂湯。這時鄰近大教堂傳來五點的鐘響,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
「三○年五月八日禮拜六,英國人在這一天用弓箭射死聖女貞德。」管家說。「雨從凌晨三點開始下個不停。」
「從十七世紀的凌晨三點就開始下。」將軍說,他的語氣不快,因為失眠了一夜呼氣依然夾雜一股酸味。接著他用嚴肅的口吻又補一句:「我沒聽見雞啼。」
「這裡沒有公雞。」荷西.帕拉西歐斯說。
「這裡什麼都沒有。」將軍說。「這裡是充斥異教徒的土地。」
他們在波哥大的聖塔菲,海拔兩千六百公尺高,他的臥室寬闊,牆上空無一物,寒風從關不緊的窗戶鑽進來,顯然對健康不利。荷西.帕拉西歐斯把刮鬍碗擺在大理石化妝台上,再放上一盒紅色天鵝絨刮鬍器具,器具都是鍍金製作。他把燭台連同蠟燭擱在鏡子旁的架子,這樣一來將軍就有足夠照明,接著他把火盆拿來給他烘乾雙腳,再遞去他總是隨身放在背心口袋的細邊銀框的四方形眼鏡。將軍戴上眼鏡,開始拿剃刀刮鬍,他使用左手和右手的動作都十分靈巧,因為他天生兩手運用自如,穩穩的動作令人訝異,而不過幾分鐘前他還無法端好杯子。他在房間裡不停踱圈,摸黑刮完鬍子,他盡可能不要照鏡子,不想迎上自己的眼睛。接著他拔除一撮撮鼻毛和耳毛,拿起銀柄絲毛牙刷沾碳粉把完美的牙齒刷得晶亮,剪修手腳的指甲,最後他脫下斗篷,往身上灑一大瓶古龍水,雙手按摩全身,直到精疲力竭。這一天清晨,他比平常還要一絲不茍地進行每日的淨身彌撒,努力清潔身體,淨化靈魂所背負的徒勞的二十年戰事和對權力的醒悟。
他接待的最後一位訪客,是前一晚來探訪的瑪芮拉.沙耶茲,一個來自基多的勇敢女人,她愛著他但不打算陪他到生命盡頭。跟往常一樣,她留在這裡是向將軍稟告所有他不在期間發生的事,因為許久以來,他已不再信任除了她以外的人。他把幾樣個人紀念物交給她保管,沒什麼價值,以及他最珍貴的幾本書和兩箱私人文件。前一天,他趁著正式道別的短暫時刻對她說:「我非常愛妳,但此時此刻,如果妳能更理智,我會更愛妳。」她懂意思,這是他們轟轟烈烈愛過八年的時間中,他對她的眾多頌讚之一。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只有她相信他這一次真的要離開。但是也只有她有理由希望他回來。
他們沒打算在啟程之前再見一次面。然而,女屋主阿瑪莉亞夫人安排他們最後一次秘密道別當作禮物,她讓一身騎士裝的瑪芮拉從馬廄的門進來,嘲弄說這是迴避當地偽善的目光。這不是因為他們是秘密戀人,畢竟這早已是攤在陽光下的事實,還因此引起眾人嘩然,而是她無論如何都要維護屋子的好名聲。將軍也戰戰兢兢,下令荷西.帕拉西歐斯別關上隔壁廳堂的門,那是屋內僕人進出的必要通道,守衛隊伍的副官正在那兒打牌,一直打到拜訪結束之後許久。
瑪芮拉為他朗讀書本整整兩個小時。不久前她看起來還算年輕,可現在身上的脂肪比實際年齡堆積得更多。她抽水手的水煙壺,身上散發馬鞭草的水氣味,那是一種軍人使用的乳液,她做男裝打扮,走在士兵之間,但粗啞的嗓音在漆黑中纏綿時聽來依舊迷人。她就著微弱的燭光讀給他聽,坐的那張扶手椅還留著最後一任總督的紋章盾圖,他仰躺在床上聆聽,身穿家居服,披著一件羊駝毛斗篷。只有從他的呼吸節奏才能判斷他並沒有睡著。那本書是諾葉.卡爾薩迪亞斯寫的《一八二六年利馬的消息與謠言的教訓》,她朗讀時特意用起伏的語調,非常符合作者的風格。
接下來一個小時,只聽見她的聲音迴盪在沉浸在夢鄉中的屋子裡。但最後一次夜巡過後,突然爆出許多男人的哈哈大笑聲,驚動馬廄裡的狗。他睜開雙眼,內心的好奇多過於慌張,她則是闔上膝上的書,大拇指擱在那頁做記號。
「是您的朋友。」她對他說。
「我沒有朋友。」他說。「如果真的還有朋友,再過不久也不是了。」
「他們在外面看門,防止有人來殺您。」她說。
於是,將軍知道了全城的人早已知道的事:他面對的不只是一起而是好幾起正在籌劃的暗殺。他的最後一批支持者守在屋內防止事情發生。在門廳和內院四周的走廊上看守的是騎兵和擲彈兵,他們全是委內瑞拉人,將護送他到印第安卡塔赫納港口,搭上一艘前往歐洲的帆船。他們其中兩人對著臥室大門把蓆子鋪在地面橫躺睡下,副官則是等瑪芮拉朗讀完畢,打算繼續在隔壁廳堂打牌,但是將軍並非時時刻刻都安全,畢竟軍隊中有那麼多來歷不明和各種性子的人。他聽了壞消息,面不改色,打手勢下令瑪芮拉繼續讀下去。
他總是把死亡當作這個職業無可避免會遇上的一種風險。他遊走在危險的邊緣打仗,但從未受苦或受傷,他穿梭在敵軍的戰火中,卻能保持近乎不理智的冷靜,他的軍官們的解釋很簡單,那就是他自以為所向無敵。他遇過無數密謀害他的襲擊,全都毫髮無傷,他曾因沒睡在自己的床上,數度逃過一劫。他沒有隨身護衛,吃喝從不注意食物是從哪邊送來的。只有瑪芮拉知道,他的漫不經心並不是毫無自覺或相信宿命論,而是哀傷地深信著,他不會可憐兮兮、一絲不掛死在自己的床上,不會不受眾人感念。
在這個臨行前的夜晚,他依然失眠,而例行會所做的只有一件事與平常相當不同,他沒在上床前洗熱水澡。荷西.帕拉西歐斯很早就替他備好藥草浴,用以恢復體力,幫助化痰,而且保持水溫,隨時都可以洗。但是他不想洗。他吞下紓緩習慣性便秘的通便藥丸,準備一邊聽她輕聲呢喃利馬的豔情八卦一邊打個盹。突然間,他無來由犯了一陣咳嗽,彷彿撼動整棟屋子的牆壁。在隔壁廳堂的副官停下打牌。其中一個叫貝爾福特.韓頓.威爾森的愛爾蘭人在房門口探頭,看看他們有什麼吩咐,卻撞見將軍斜趴著在床上,想嘔出肚子裡的東西。瑪芮拉扶著他的頭俯在夜壺上方。荷西.帕拉西歐斯是唯一經過允許不用敲門進臥室的人。他一臉警戒守在床邊,直到意外結束。將軍眼眶含淚,深深地吸氣,指向化妝台方向。
「都怪那些枯死的花。」他說。
他一如往常,總是替自己的不幸隨便找個怪罪對象。瑪芮拉比任何人都還了解他,她示意荷西.帕拉西歐斯把花瓶拿走,裡面插的夜來香已在清晨枯萎。將軍再次躺回床上,閉上雙眼,她重拾剛才的語調繼續朗讀。直到她感覺他睡著,才將書本放在夜桌上,在他發燒的滾燙額頭上印下一吻,低聲交代荷西.帕拉西歐斯,早上六點她會到四角路口做最後道別,那裡是通往沃達那條路的起點。接著她披上厚斗篷,躡手躡腳離開臥室。這時將軍睜開雙眼,用微弱的聲音對荷西.帕拉西歐斯說:
「叫威爾森送她回家。」
縱使瑪芮拉千百個不願意,這個命令最後還是達成,因為她自認能照顧自己,不需要一群長矛兵護送。荷西.帕拉西歐斯拿著油燈走在她前面,往內院附近的馬廄而去,院子裡有一座石頭噴泉,夜來香已在凌晨時分先綻放一批。雨停歇了一會兒,穿梭在樹林間的風停止了嘶喊,但是冰冷的夜空連一顆星子也不見蹤影。貝爾福特.威爾森上校不斷說著夜間的通關密語,要躺在走廊蓆子上的哨兵安心。經過大廳窗前時,荷西.帕拉西歐斯看見屋主正在倒咖啡給一群朋友、軍人和民眾,他們徹夜未眠,聚在這裡等待啟程時刻。
荷西.帕拉西歐斯回到臥室,發現將軍身陷夢囈。他聽見他斷續吐出幾個字,湊起來剛好是一句話:「沒人能了解。」他的身體像是高溫燃燒的火堆,放出陣陣熏天的臭屁。第二天,將軍根本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睡著說夢話,還是醒著說胡話,也不記得這件事。這是他所謂的「我的失智危機」。不過沒人大驚小怪,因為他從四年多前出現症狀,卻沒半個醫生敢以科學角度大膽給出解釋,每到第二天,他就會像是從灰燼重生,完全恢復理智。荷西.帕拉西歐斯拿條毛毯包住他,把點燃的油燈放在大理石化妝台上,退出房間,他沒關上門,待在隔壁廳堂熬夜待命。他知道將軍會在黎明的任何時刻煥然一新,踏進裝著水面靜止的浴缸,試著恢復被可怕的惡夢啃噬的精氣。
這時喧鬧的一天終於抵達盡頭。一支七百八十九名騎兵和擲彈兵的軍隊藉故發動叛亂,請求發放已經拖延三個月的薪餉。其實他們別有目的:他們大部分來自委內瑞拉,多數人打的是解放四個國家的戰爭,最近幾個禮拜以來,他們屢遭謾罵,在街上遇到不計其數的挑釁,確實有理由擔憂他們在將軍離國之後的命運。最後這場紛爭解決了,但不是發放叛亂分子要求的七萬塊披索,而只有津貼和一千塊披索,這些人在黃昏時組隊返回他們的故土,身後跟著一群扛著家當的女人和她們孩子以及家畜。群眾對著他們咆哮,連鑼鼓喧天的軍樂也無法蓋過,他們放狗攻擊他們,拿一串串鞭炮丟他們,打亂他們的腳步,那舉動彷彿從未對敵軍這麼做過。十一年前,當脫離長達三個世紀的西班牙統治,人稱登徒子的墮落者薩馬諾總督假扮朝聖者,從同樣的街道竄逃,不過他帶著一箱箱塞滿黃金偶像和祖母綠原石的寶物,以及巨嘴鳥、閃耀的蛺蝶彩繪玻璃,此時當然一定也有人在陽台為他哭泣,拋去一朵鮮花,和真心祝福他一帆風順,旅途多彩多姿。
將軍待在向戰爭與海事部長借住的屋子裡寸步不離,但秘密參加了解決衝突的協商,最後他派出荷西.勞倫西歐.席爾瓦將軍跟著叛軍到委內瑞拉邊界,以防混亂情勢再起,他信任這位投身政治成為他的助手的侄子。他沒看見隊伍從他的陽台下經過,但是聽見號角和小鼓響起,以及聚集在街道上的群眾的喧鬧聲,至於他們叫喊些什麼卻聽不清楚。這並不重要,他正在跟抄寫員檢視延遲收到的信件,口述一封給玻利維亞總統安德烈斯.德聖塔.克魯茲大元帥的信,在信裡宣布他要交權讓位,但不太確定他是否會前往國外。寫完信時,他說:「我這輩子再也不寫信了。」不久,他在午睡時熱得冒汗,夢中聽見遠處傳來吵鬧的叫喊,接著被一串劈啪聲嚇醒,那可能是叛亂分子的槍聲,也可能是煙火販的鞭炮聲。但是他問起時,有人回說那是節慶活動。就這麼簡單:「將軍,那是節慶活動。」包括荷西.帕拉西歐斯在內,沒人敢跟他說清楚是什麼節慶活動。
等到瑪芮拉晚上來訪時,他才知道他口中稱的煽動黨,也就是他的政敵的支持者在警衛隊的縱容下,走上街頭慫恿工匠工會反抗他。這一天是禮拜五,也是市集日,更容易在大廣場上引起混亂。天黑時下了一場驟雨,雨勢比平常還要猛烈,夾雜著閃電和雷聲。但是傷害已經造成。聖巴爾托洛梅中學的學生闖進最高司法機關辦公室,要求展開一場不利將軍的公開審理,他們手持刺刀毀壞一幅他的真人尺寸肖像畫,那幅油畫出自一位自由黨軍隊昔日的掌旗官之手,然後他們把畫從陽台丟了下去。一群喝完奇恰酒爛醉的暴民洗劫皇家街的商店,和郊區幾間來不及關門的酒館,還在大廣場上槍決一尊塞滿木屑的枕頭將軍,即使沒穿金鈕扣的藍色軍服,大家也能認出那是誰。他們控訴他背地裡鼓動軍隊造反,企圖奪回連續握權十二年後經議會全體投票所剝奪的權力。他們控訴他妄想當終身總統,再傳位給一位歐洲王儲。他們控訴他假裝出國,其實是要前往委內瑞拉邊境,再從那裡計畫回國,指揮叛軍奪取大權。公共建築外牆張貼著抗議海報,上面印著反將軍的辱罵字眼,他的一些眾人熟知的支持者躲在別人家裡,等待沸騰的情緒平息。崇拜他的頭號政敵法蘭西斯科.德寶拉.桑坦德將軍的報紙,也大肆造謠他的不明病症,和不斷強調他將離開,這一切不過是希望大家挽留他的政治手段。這一晚,當瑪芮拉.沙耶茲鉅細靡遺地向他描述下暴雨的白天發生的事,代理總統的士兵正試著清除大主教宮殿牆壁上用木炭寫下的標語:「他不會離開也不可能會死。」將軍吐出一聲嘆息。
「局勢或許非常糟糕。」他說。「但我的境況恐怕更慘,因為大家竟然要我相信,所有離這裡不過一個街區距離發生的事是節慶活動。」
事實上,連他最親近的朋友也不相信他就要離去,不管是交出權位還是告別國家。這座城市太過狹小,居民目光如豆,不了解他這趟不確定的遠行有兩大問題:他沒足夠的錢帶龐大的隨從去任何地方,他曾擔任國家總統,一年內離國必須經過政府允許,他卻壓根兒不打算申請。他下令打包行李,是刻意講給想聽的人聽,就連荷西.帕拉西歐斯都不認為這足以證明他下定決心,因為他曾不惜拆掉屋子,只為假裝離開,結果只是有效的政治花招。他的副官感到他沮喪的症狀在過去一年太過明顯。然而,這已經發生過幾回,而就在最出其不意的一天,他們目睹他醒來後煥然一新,重拾往日的活力,回到生活的正軌。荷西.帕拉西歐斯一直跟緊盯這些難以預料的變化,他以自己的方式表達看法:「我的主子想什麼,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的反覆交權讓位被編入了民歌,最早的是他在宣誓就職總統的演說中一句含糊不清的話:「我能平靜度日的第一天,就是我在位的最後一天。」接下來幾年,他曾交權讓位相當多次,每一次的情況都大不相同,從來不知道哪一次才是真的。其中鬧得最沸沸揚揚的一次,是兩年前的九月二十五日那晚,他在總統府臥室遭遇暗殺,沒穿外套躲在一座橋下六個小時,最後安然無恙逃脫。凌晨時分,議會派委員會探訪,看見他包著一條羊毛毯,雙腳泡在一盆熱水裡,他筋疲力竭,但不是因為發燒,而是萬念俱灰。他向他們宣布,這樁陰謀不會遭到調查,不會有人被起訴,預定新年召開的議會改為立即召開,以選出另一位共和國總統。
「選完以後,」他下結論。「我將永遠離開哥倫比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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