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上）

見夏張大了嘴巴，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然而她既沒有酒精紗布也沒有經驗技術。
兩個人面面相覷很長時間，男孩噗哧笑出聲來，沒有繼續為難她，自己走到洗手台邊，滿不在乎地就著水龍頭沖洗腦袋，臉上乾涸的血跡很快沖得乾乾淨淨。看來傷口不大，早就止血了。
他低著頭，大聲喊：「同學，有面紙嗎？」
見夏連忙跑到桌邊抓起一包面紙給他，對方伸出濕漉漉的手來接，她卻又急急忙忙一把搶了回來。
「妳幹嘛啊？」男生不解。
見夏硬著頭皮撕開外包裝，拿出三張紙，展平了疊成方手帕一樣，重新遞給他。
「你手濕，打不開，我怕……」
男生把臉埋在面紙中，長出一口氣。
「謝謝妳。」他的聲音有種昂揚的明朗氣息。

男生留著略長的平頭，遠看毛茸茸的，髮梢竟然泛著些許紅色的光澤，沾到了晶晶亮的水珠，陽光一晃就更明顯，像一簇跳躍的火苗。
陳見夏的一包面紙很快就被他用掉大半，他再次道謝，她擺擺手說：「我中午餓暈了，是我們班長給我買了零食和面紙，是他細心，不用謝我。」
「是嗎。」他洗乾淨了臉，卻也沒離開醫務室，而是搬了一把椅子坐到陽光下，挨著見夏右邊。於是見夏的餘光只敢往左邊掃，腦袋都被帶偏過去。
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陳見夏無事可做，重新把蛋糕拿出來，小口小口地吃。
男孩忽然道：「妳剛說妳中午餓暈了？」
陳見夏再次被碎屑嗆個正著，眼淚鼻涕齊飛，男生一愣，第一反應是笑，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禮尚往來地也給她疊了三張紙。陳見夏好久才整理好自己狼狽的樣子，悶悶地盯著窗外等他笑完。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好笑。」他笑夠了，象徵性地道個歉，語氣並不誠懇。

陳見夏無奈地轉頭，第一次正視對方，不小心看進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睛裡面。
男生看陳見夏盯著他，就不笑了，眼神不馴。這是自然，溫馴的人不會開學第一天就掛著一臉血。
見夏慌亂地扭過頭，沒膽量繼續打量他臉上其他的部分。
「外面是哪個班啊？」男生沒話找話，似乎有意緩解剛才的尷尬。
「一班和二班。」
「那妳是……」
「我是餓暈的。」她看也不看他。
女孩子耍起小性子來很要命，見夏也不例外。
男孩無聲地笑了，沒有和她計較，「我是問妳叫什麼名字。」
「……陳見夏。」
「見夏？」
「遇見的見，夏天的夏，」見夏想了想，試探地反問，「你呢？」
「李燃。」
見夏點點頭，表示記住了。
「燃燒的燃。」他補充道。
「咦，」見夏驚奇地揚起眉，「很少見，為什麼？」
李燃聳聳肩，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從書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仰著頭咕咚咕咚喝起來。
「我爸做生意的，迷信。算命的說我五行缺火，取名字的時候就用了燃燒的燃。」
見夏盯著淺綠色的紗窗，慢吞吞地自言自語：「這樣啊，那我五行缺什麼呢？……怕是缺錢吧。」
李燃沒忍住，水從嘴角漏出來，灑了一身。
他上下打量見夏，陳見夏的腦袋越發往左偏。
「妳是哪班的？」他問。
「一班。」
李燃吹起了響亮的口哨，「喲，資優班，厲害啊，失敬失敬。」
陳見夏本就對臥虎藏龍的一班心生恐懼，此刻聽出他語氣中戲謔的誇讚，本能地低頭否認，「他們是，我不是。」
「什麼？」
見夏深吸一口氣，「我是外地生，成績也不好。」
「外地生？對哦，我聽說振華特別招生了一批各縣市的第一名，第一名還不厲害？」
李燃的語氣越來越愉快，像街邊頑皮的小孩，非要招惹野貓來抓他。
「你知道他們都是多強的人嗎？」陳見夏穩了穩，慢聲細語地，從林楊開始，將剛才于絲絲指給她的所有厲害的人轉而介紹給了李燃，想不起名字的就隨便安一個名字，彷彿只要把這些人比作未來的海森堡和薛丁格，她自己的平庸就立刻變得合情合理了。
李燃專注地聽著，臉上的興致與其說是來自陳見夏描述的這些厲害的人，倒不如說是來自她本人，小裡小氣，絮絮叨叨的。很好玩。
「所以呢？」他興致勃勃地追問。
「所以……」陳見夏興致也來了，自如得像于絲絲，「他們才是厲害的人呢，我今年要是也在省城參加初中畢業考試，一定連振華的邊都摸不著。我能考好，只是因為縣裡統一考試的命題簡單而已，說不定開學考試之後就要捲舖蓋回家了，唉。」
「有這個可能。」李燃說。
陳見夏噎住了。
「所以妳珍惜這幾天吧，能來一次也不容易，當旅遊了，算妳命好，祖墳著大火。」李燃又說道。
陳見夏迅速瞪過去，濕漉漉的目光觸及李燃真摯的笑容後不自覺向上飄，迅速被他頭上的火苗蒸發乾淨。她本來以為他說這些賤話是故意的，現在倒不確定了。
「我覺得妳也不用太擔心，」李燃渾然不覺自己有多氣人，一本正經安慰起了陳見夏，「其實妳說的這些人我都認識。」
他朝窗外努努嘴，「那個女的，全市第二那個，近視九百多度，拿下眼鏡連親媽都不認識；哦，還有那個男生，英文競賽一等獎的，身高一六○，跑步比我四年級的妹妹都慢，因為逃避掃除被衛生股長揍得尿褲子，後來成習慣改不了了，妳不信妳把他褲子扒下來，下面一定穿著紙尿褲呢！」
「我扒人家褲子幹什麼！」陳見夏輕聲抗議。
李燃自顧自繼續說：「林楊就更別提了，他跟我同一個初中，人還不錯，可惜啊，初三的時候給我們班班花寫情書，被人家男朋友打掉兩顆大門牙！後來雖然鑲了假牙，但總掉，吵架一急了就往外吐牙，跟暗器似的。唉，很好一個傢伙，可惜了。」
「真的假的……」陳見夏聽得出了神，不知不覺嘴巴都張成O形，她感到了一絲隱秘的快樂。
「心裡爽翻了吧？」李燃話鋒一轉。
陳見夏一愣。
李燃笑了，這次的笑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
「妳不會當真了吧？」他問。
陳見夏迷惑地看著窗外，漸漸反應過來：近視九百多度的全市第二名根本沒有戴眼鏡，而英文競賽一等獎是女生不是男生，林楊門牙缺兩顆怎麼可能見誰都笑，他又不是少根筋……剛剛那段話恐怕是李燃根據陳見夏的介紹隨口胡謅的，她卻輕易接受了，她潛意識裡也希望這些拿不上檯面的隱私都是真的。
這是她開學的第一天。她暈倒，而且是餓暈的；被全市第一名背到醫務室，卻穿著一雙露出腳趾的襪子；馬上就要開學考試，自己卻一無所知；班上同學都強得不像話，還提前補習了高中課程；好不容易吃個東西，還連續兩次毫無形象可言地嗆出鼻涕眼淚……
她願意相信李燃說的都是真的。她希望這些都是真的。
「說白了，妳就是妒忌他們這些天才嘛。其實妳自己也不差啊，你們這些讀書讀得好的，都愛哭窮喊弱，假謙虛，實際上心裡又不服氣……」
李燃吊兒郎當的樣子讓陳見夏氣血翻湧，可是無從反駁。
「你一個大男生怎麼那麼三八！你心理真陰暗！」她義正詞嚴。
李燃哈哈哈笑出了聲。
「對對對，我心理陰暗，您多陽光美少女啊！」
陳見夏沒出聲。李燃笑夠了，側過臉，看到旁邊女孩子深深低著頭，哭了。
她即使哭泣也不出聲，但眼淚劈哩啪啦地掉在T恤前襟上，因為料子不吸水，於是一顆顆淚珠就明晃晃掛在她身上，晃得他頭疼。
女生真夠煩的，就會哭，一哭起來，無論有理沒理，都是他沒理。
——他好像的確沒理。
李燃心裡明白自己只是逮住了一個不明就裡撞到槍口上的陌生人發脾氣，沒什麼光彩可言。滴滴答答的淚水讓他窘迫得直抓頭。
「我心理陰暗，刻薄三八，是我不對，給妳賠不是可以了吧？我跟會讀書的人有仇，故意抹黑你們，我道歉，妳別哭了好嗎？」
陳見夏沒有搭腔，她抓起桌上那包用剩下的面紙，忽地起身朝門口跑去，把旁邊的小圓凳都踢倒了。李燃也急了，來不及站起來就伸長手去撈她，人沒撈到，自己帶著摺疊椅一起朝後倒了下去。
「我還沒道完歉呢，妳往哪兒走？！」他連滾帶爬地揪住了陳見夏的褲腳。
陳見夏眼淚汪汪地瞪他，「你有完沒完？你那也叫道歉啊？何況你哪兒對不起我了？」
她說話的聲音終於大到和李燃抗衡，帶著少女冤屈的哭腔。
李燃被她看得傻住，尷尬地退了兩步。剛才還是相互自我介紹的新同學，怎麼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他張張嘴，千言萬語最終化為一個耍賴的傻笑。
「我……我也不知道哪兒對不起妳。所以，妳哭什麼呢？」
陳見夏覺得此人根本不可理喻，她眼淚掉得更快，搖搖頭拔腿就跑，終於被李燃拉住手腕一把拽了回來。不巧她的手肘撞在他胃部，疼得李燃大叫一聲，像隻煮熟了的大蝦一樣蹲到地上蜷成一團。
陳見夏的眼淚瞬間截流。
她猶豫半天，還是走回他身邊，也蹲下來，抽抽搭搭地問：「你沒事吧？」
李燃似乎疼得厲害，齜牙咧嘴地發出嘶嘶吸氣聲，好像一條被踩了七寸的響尾蛇。見夏被自己冷笑話般的聯想逗笑了，她極力控制，可還是笑出了聲。
李燃斜眼瞟她，「高興了？」
見夏突然想到了什麼，彎起嘴角，笑得很俏皮。
「我知道你五行缺什麼了，其實不是缺火。」
「那是什麼？」李燃瞪圓了眼睛。
「缺德。」陳見夏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