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舞者
商品資訊
系列名:春山文藝Literati
ISBN13:9786269648221
出版社:春山
作者:塔納哈希.科茨
譯者:楊雅婷
出版日:2022/10/18
裝訂/頁數:平裝/448頁
規格:21cm*14.8cm*2.2cm (高/寬/厚)
版次:1
商品簡介
這故事是要獻給所有被惡魔吞噬的人
找到自由只是第一步,活得自由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們什麼都不忘記,遺忘就會真的變成奴隸。遺忘即死亡。
★歐普拉選書 ★紐約時報、亞馬遜等銷售第一
★時代雜誌、NPR、華盛頓郵報等十多家媒體年度好書 ★歐普拉與布萊德彼特改編電影中
年輕的海瀾.沃克生來便是奴隸。母親被賣掉時,海瀾對她的所有記憶亦遭剝奪,卻被賦予一種神祕力量。多年後,當海瀾險些溺死河中,同樣的力量救了他一命。與死神擦肩而過使海瀾萌生一股迫切感和大膽的計畫:逃離他唯一知道的家園。
於是開啟了一段意想不到的旅程,將海瀾從日漸衰敗的維吉尼亞農園,帶到荒野中的游擊隊窠穴,從南方深閉如棺的奴役體制,到北方危險的理想主義運動。海瀾從此投入奴隸主和被奴役者之間的地下戰爭,成為地下鐵道組織的成員,並且不改其決心,要拯救留在家鄉的親人。
《水舞者》描述美國南北戰爭前夕,世世代代的婦女、男子、孩童所承受的暴行──骨肉被任意且殘暴地拆散;以及他們發動的戰爭──只為與心愛的人共同生活。《水舞者》是美國當代重要的非虛構作者科茨撰寫的首部小說,參考那個時代的重要口述訪談,結合豐富的文學想像,讓人對自由與奴役有更深刻的感受。
專文導讀
劉曉鵬(政治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教授)
蔡佳瑾(東吳大學英文學系副教授)
小說出人意外地展現豐富的想像力與創意,以及極具文學性的手法,再現奴役制度的殘酷與歷史創傷,並且在寫作手法的運用及情節安排上巧妙地呼應美國文學中的奴隸敘事(slave narratives)傳統。──蔡佳瑾(東吳大學英文學系副教授)
奴隸制雖已遠去,遺產仍延續至今。隨著媒體較過去更為發達,過去十餘年美國的種族問題傳播得較過去快速,引起更多關注與衝突,這是科茨的作品引起熱烈迴響的重要基礎。其介於科幻與真實的手法與對階級的解構,不但讓當代讀者審視奴隸制遺產與社會衝突的根源,也讓未來種族主題的作品生產,出現更大的創作空間。──劉曉鵬
各界書評
「塔納哈希.科茨是同世代最重要的散文作家,其二○一五年回憶錄《在世界與我之間》改變了全國關於種族的政治對話。因此很自然的,他的首部小說被賦予稍微不切實際的期望──結果它超越了這些期望。《水舞者》……不僅展現驚人的想像力,也富含歷史意義。……最厲害的是科茨運用各種奇思妙想,輔以流暢的文字,來探觸似乎從不曾癒合的傷口。……立成經典的不朽之作。」──《滾石雜誌》
「幾乎每個段落都充滿獨特生動的詞彙,穿插著緻密而華麗的描述,令一個消失的世界歷歷在目。」──《娛樂週刊》
「科茨在奴役的恐怖與奇譚幻象間取得平衡。他將被剝奪權利者天賦異稟的設想加以延伸,納入一種超能力。但《水舞者》委實獨樹一格,其對異次元的影射仍與真實世界息息相連。最後,這部小說關注奴役造成的心理影響,科茨特別擅長解析這種悲傷。……在科茨的世界裡,擁抱可以是一種啟示,罕見而驚人。」──艾希.埃杜珍(Esi Edugyan)《紐約時報書評》
「《水舞者》最令人驚訝的可能是它毫不隱諱的敘事野心。這不是典型的首部小說。……《水舞者》是一本豪氣十足的書,其驚險刺激且常故弄玄虛的說書手法深得觀眾歡心,在調性上不僅像史蒂芬.金的作品,也近似童妮.摩里森、科爾森.懷特黑德,以及被視為試金石的非裔美國科幻作家奧克塔維亞.巴特勒。……它處處點綴著具神奇效果的形式,不斷突破我們似乎仍稱為魔幻寫實的界限。」──德懷特.加納(Dwight Garner)《紐約時報》
「雖非論辯亦不全為奇幻,這個故事卻運用了〔科茨〕在那些文類發展出的技能。……其爽利的寫實風格間或被幻想的迷霧掩蓋。結果是初露頭角的超級英雄在批判種族壓迫作用的歷史小說框架內發現其力量的各種面向。……科茨並未隨意拿超自然素材來裝飾《水舞者》──像童妮.摩里森那樣,為了廉價的刺激而讓鬼魂飛掠於《寵兒》中。相反的,科茨的奇幻元素深深融入其小說,藉以描繪寫實主義所無法涵納的重大深刻內容。」──《華盛頓郵報》
「塔納哈希.科茨的作品充滿神話般的語言。……透過《水舞者》……我們見證一位作家掙脫束縛……終於能將小說的旨趣與形式結合。……科茨能帶回給我們的片片蒼穹是令人驚嘆的奇景。……其描繪的恐怖從未讓人覺得老套,或出自任何文類的規則手冊。科茨在凸顯家庭的同時也賦予角色鮮明的個性。……冒險小說、犯罪小說、言情小說的元素一應俱全。但科茨巧妙顛覆了每個標籤所承載的預期。……本書不乏令人印象深刻的配角。……當他要求記得時,他是在對誰說話?他是在對我們說話。我們所有人。」──托奇.安耶布奇(Tochi Onyebuchi),托爾電子出版(Tordotcom)
「這本深思熟慮、講究細節的小說是一部奴隸敘事,描繪骨肉離散的日常恐怖。即使如此,它非常溫柔:《水舞者》也是一部羅曼史。」──《大西洋月刊》
「這是一場貫徹執行〔童妮〕摩里森「解放機會」的實驗:要是記憶具有將被奴役者傳送至自由的力量,又會如何?……《水舞者》最動人處〔是〕它提供了一種架空歷史小說的可能性。……本書最淒楚而令人心痛的禮物是那暫時的幻想:所有跳下奴隸船、落入大西洋的人並不是在恐懼與痛苦中溺斃,而是要回家了。」──(美國)公共廣播電臺
「一部振奮人心、富創意的小說。……〔科茨〕充分展現其精湛技藝,傳達複雜的觀念,並將美國歷史的深厚知識融入閃耀的書寫藝術。……他的技藝展現在每一頁上。他給予這個故事──以及這些男女──他們需要且應得的關懷和空間。……透過嚴酷的歷史鏡頭講述令人難忘的冒險故事,《水舞者》是一個探討自我創造、懷疑與提升的典型美國故事。」──《波士頓環球報》
「頂尖作家──尤其是最會講故事的人──擁有不可抗拒的魅惑力,能把讀者帶到其他時空。在《水舞者》中,塔納哈希.科茨想像這種力量發揮到極致,成為超越界限和束縛的手段。本書對奴役的影響有引人入勝的觀照,運用嚴謹考據的歷史和得來不易的魔法,進一步闡明這個國家的原罪。……探索種族與奴役的複雜議題已使當今的文化戰爭愈演愈烈,但透過擁抱歷史以獲得解放的基本信息構成了《水舞者》的真正主題。……科茨設想,承認過去的創傷並重述這些故事時所產生的超越潛力可成為掙脫黑暗的手段。鑑於最近在美國邊境有許多家庭被拆散的情況,這個信息感覺愈發切合時宜。」──《洛杉磯時報》
作者簡介
Ta-Nehisi Coates
著有《美麗的掙扎》(The Beautiful Struggle)、《美國夢的悲劇:為何我們的進步運動總是遭到反撲?》(We Were Eight Years in Power),以及二○一五年贏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在世界與我之間》(Between the World and Me)。他是麥克阿瑟獎(MacArthur Fellowship)得主。目前與妻子、兒子定居紐約。
楊雅婷
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哈佛大學教育碩士,譯有《一位年輕博物學家的日記》(春山)、《你必須改變你的生命:羅丹與里爾克的友情與生命藝術》(人文社群)、《歐亞混血》、《臺灣的想像地理》(臺大出版中心),《福爾摩沙的巴克禮》(臺灣歷史博物館),《蘭閨寶錄》(左岸),《馬戲團之夜》、《啥都瞭了》、《歷史大口吃》、《記帳遊戲》(行人),《童年之死》(巨流)等書。
序
[導讀]
「容我的百姓去」:通往自由的記憶軌道
蔡佳瑾/東吳大學英文學系副教授
「容我的百姓去」出自《聖經.出埃及記》 5:1,摩西向法老傳遞上帝的旨意,令法老讓祂的百姓離開埃及;如同小說主角海瀾讀到的老黑奴的臨終之言所示:「凡人使我們為奴,但上帝意欲我們自由〪」〈出埃及記〉是《水舞者》(The Water Dancer)內容裡一個扣結主題的核心典故,整部小說刻劃黑奴在慘無人道的奴隸制度中如何透過摩西一般的人物逃往自由之地,但這「出埃及」的路程充滿了超自然的色彩,也充滿了文學喻意與心理意涵,使人讀之深受吸引,無法釋手〪
書寫生命的自傳式奴隸敘事
《水舞者》這部小說是科茨(Ta-Nehisi Coates)長年從事新聞相關非虛構文類寫作之後的初試啼聲之作,雖然他首次嘗試小說創作,但內容令人驚豔〪美國非裔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童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對科茨讚賞有加,將他譽為二十世紀初知名非裔作家包德溫(James Baldwin)的繼任者。身為非裔作家,科茨免不了在小說中延續他在其他非虛構作品中對種族議題的關注與省思,然而在小說中他卻出人意外地展現豐富的想像力與創意,以及極具文學性的手法,再現奴役制度的殘酷與歷史創傷,並且在寫作手法的運用及情節安排上巧妙地呼應美國文學中的奴隸敘事(slave narratives)傳統。
在小說形式上,科茨選用第一人稱敘事觀點,甚至讓主角海瀾偶爾對著讀者直接說話,例如:「而今思之,我自己寫的書,亦即你手上這本,就是從那些時刻──從那間圖書室誕生的」;此自傳體形式常見於奴隸敘事之中,由獲取自由的黑奴自述其為奴的經歷。如同許多奴隸敘事的內容陳述黑奴親身經歷的苦難與對白人社會的觀察,小說的敘述者深刻描述了黑奴如同被豢養的牲畜,任意被拍賣、出租、凌虐,也呈現他對南方階級社會的敏銳觀察和批判。這些觀察描述因為海瀾身為莊園白人主人與黑奴所生的混血私生子而顯得更加諷刺:白人血統的部分使他對於身為莊園繼承者的身分有潛藏的欲望與揣想,但黑人的血統使他永遠只能當他那位懦弱無能的同父異母兄長的侍從,被白人父親期待如同黑影子般以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來輔佐白人哥哥。作者透過海瀾與白人兄長的對照諷刺種族主義所造成的權力地位的不對等,安排有黑人血統的海瀾天生聰明能幹,而讓其兄長徒有白人血統所賦予他的權力地位卻毫無能力經營管理,以此逆轉白人社會的種族偏見。
此外,科茨對主角的刻畫隱射十九世紀知名廢奴運動領袖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也就是小說第一部卷首題辭的作者;兩者同為黑白混血兒,道格拉斯脫離黑奴身分後,寫了三本自傳,第一本《美國黑奴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生平敘事》(Narrative of Frederick Douglas: An American Slave)輔出版即大為暢銷,他脫離黑奴身分後所展現的演說口才與文筆推翻白人對黑人的偏見;小說中,海瀾這位同樣有位白人父親的混血黑奴展現超凡的記憶力,因為過目不忘而有了學習的機會,得以遍覽群書,甚至得以運用其特長解救其他黑奴。小說第一部的題辭「我的職責是訴說奴隸的故事。奴隸主的故事從不乏人講述」乃出自道格拉斯第三本自傳,科茨以此句作為小說卷首的題辭無疑是暗指此書是一部奴隸敘事,也頗有向道格拉斯致敬的意味;另一方面,透過引文,科茨也指出黑奴被剝奪發聲權,相對於白人得以建構自己版本的官方或主流歷史,黑奴的人生故事卻無人聞問。黑奴敘事因此不僅是個人自傳,更是另類的非裔歷史書寫形式。(未完)
目次
第一部 Chapter1-9
我的職責是訴說奴隸的故事。奴隸主的故事從不乏人講述。
第二部 Chapter 9-27
若要告訴你們奴隸制度的罪惡,我希望能一次帶領一個人。
第三部 Chapter 28-34
同時,已跳下船的黑人/繼續在波濤間跳舞/用盡全力吶喊/在我聽來是一首凱旋之歌……
導讀
走向自由之途──《水舞者》與對抗奴役的祕密戰爭 劉曉鵬(政治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教授)
「容我的百姓去」:通往自由的記憶軌道 蔡佳瑾(東吳大學英文學系副教授)
書摘/試閱
1
而我只可能在那座石橋上看見她,跳著舞,籠罩在幽靈般的藍光裡,因為那是我小時候,當維吉尼亞的泥土還是生機盈溢的磚紅色,他們會帶她走上的路。雖然還有其他橋梁橫跨古斯河,但他們會綁著她,帶她過這道橋,因為這是通往那條公路的橋,公路蜿蜒在綠丘間,沿山谷而下,直到朝一個方向轉去──南方。
我總是避開那道橋,因為它沾滿了眾多母親、伯舅和表兄弟姊妹往納奇茲去(注1)的回憶。但如今我明白記憶的神奇力量:它能夠打開一道藍色的門,從一個世界通往另一世界,它能把我們從山上移至草地,從蔥鬱的樹林移至積雪的田野,我知道記憶能將大地如布料般摺疊,也知道我曾經將關於她的記憶推進心底,我忘記,但並未遺忘;如今已明白這一切的我,知道這個故事,這種「傳送」,必定起始於那道介於人世與幽冥間的奇異橋梁。
她在橋上跳朱巴舞(注2),頭頂著瓦罐,橋下的河水漫升起一片大霧,嚙咬她赤裸的腳跟,她重重跺著鵝卵石,震得貝殼項鍊上下抖顫。瓦罐沒搖晃;它簡直像她的一部分,無論她如何抬膝,如何蹲屈、拗轉、伸展雙臂,瓦罐始終穩穩待在頭上,宛如王冠。目睹這不可思議的舞技,我知道在幽靈般的藍光繚繞下跳朱巴舞的女子就是我母親。
沒有別人看見她,當時坐在新千禧馬車後座的梅納德沒看見,把他耍得神魂顛倒的妓女沒看見,最奇怪的是那匹馬也沒看見,雖然我聽說馬可以嗅出從其他世界走失而誤闖我們世界的東西。不,只有我從馬車夫的座位看到她,而她就像他們描述的,像他們說她當年的模樣:她會縱身躍入我們族人圍成的圓圈──艾瑪阿姨、小皮、哈納斯和約翰舅舅一起拍著手,捶胸,拊膝,慫恿她加快節奏;她會用力踩踏泥土地,彷彿要碾碎腳跟下爬行的東西,折腰躬身,配合雙手的動作扭擺彎曲的膝蓋,瓦罐依然頂在頭上。我母親是全洛克列斯最會跳舞的人,這是他們告訴我的,而我記得此事,是因為她完全沒把這項天賦遺傳給我,更因為是舞蹈讓我父親注意到她,從而造就我的存在。不僅如此,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我記得一切──似乎除了她之外,我什麼都記得。
時值秋日,賽馬南下的季節。那天下午,梅納德有匹不被看好的純種馬贏了比賽,他以為這總算能贏得他所企求的、維吉尼亞上等人的敬重。但當他仰靠在馬車後座,咧嘴大笑,繞行鎮上的大廣場時,那些仕紳卻背過身去,繼續叼著雪茄吞雲吐霧。沒人行禮致意。他就是那副德性,永遠都不會改變──傻瓜梅納德,蠢材梅納德,笨蛋梅納德,那顆沒繼承到父母一絲優點的爛蘋果。他氣炸了,命令我駕車到我們史塔佛鎮邊界的老屋,在那兒買下一名窯姐的一夜春宵,還挺聰明地想到要把她帶回洛克列斯大宅,然後,彷彿在劫難逃,一陣突如其來的羞恥感讓他堅持繞道後街出城,沿默絲路前行,直到接上那條舊公路,再循著它駛回古斯河岸。
我駕著馬車,冷雨綿綿,水珠從帽簷滴下,濺到長褲上。我可以聽見梅納德在後座使出渾身解數,對窯姐兒吹噓自己的床上本領。我使勁催馬,一心只想回家,不用再聽梅納德的聲音,雖然我這輩子永遠不可能擺脫他。梅納德,手中握著控制我的鎖鍊。明明是我哥哥,卻被立為我主人的梅納德。我想盡辦法不要聽,尋找能引開注意力的事──回想怎麼剝玉米,或是幼時玩紙牌遊戲(注3)的花招。我現在記得的是,那些回憶都沒能令我分心,反倒是陡然一陣寂靜,不僅讓梅納德消音,也抹去周遭世界的所有細微聲響。那當下,窺進腦中的儲藏格,我所發現的是各種對於逝者的記憶──在守望夜(注4)保持堅強的男子,最後一次巡視蘋果園的婦人,把自己的菜園留給別人的老處女,詛咒洛克列斯大宅的怪老頭。一批批逝去的人,被押著跨越那道凶橋,一批又一批,都體現在我跳舞的母親身上。
我猛拉韁繩,但為時已晚。我們直衝過去,接下來發生的事永遠顛覆了我心目中的宇宙秩序。但我人在那裡,親眼見它發生,此後又遍歷世事,明白我們所知有限,無法理解的不知凡幾。
輪下的道路消失,橋整個不見了,我一度覺得自己漂浮在藍光上,也可能是藍光裡。那兒很暖和,而我之所以還記得那短暫的溫暖,是因為我隨即又置身水中,水底下,就跟剛剛從馬車漂出去一樣突然,就連我現在講給你聽,都覺得自己又回到冰冷刺骨的古斯河裡,河水灌進身體,伴隨著那種只有溺水者才會感到的灼痛。
沒有一種感覺與溺水相近,因為那感受不僅是痛楚,還有對如此詭異的境況迷惑不已。心智相信應該有空氣,因為有空氣可呼吸是天經地義,而呼吸的衝動又完全出自本能,以致需要特別專注才能不這麼做。若是我自己從橋上躍下,我就能解釋自己的新處境。即便是從橋邊翻落,我也能理解,因為這至少是可想像的情形。但我彷彿被猛推出窗外,直墜河深處,全無預警。我一直努力呼吸。我記得張嘴呼喊,掙扎著吸入空氣,更記得那回應的痛楚,水灌進我體內的痛楚,以及我如何以喘息回應那痛楚,結果只招來更多的水。
但我還是讓自己鎮定下來,開始明白再怎麼掙扎都只會使我更快喪命。想通這點後,我注意到某個方向有光,另一邊則一片黑暗,因而推斷黑暗代表深處,亮光則否。我蹬腿打水,朝著亮光伸出雙臂,不斷划水,直到我終於一面嗆咳、一面作嘔地浮出水面。
當我浮上來,衝破黑暗的水幕進入世界的立體模型──暴雨前的烏雲以隱形絲線吊著,底邊釘上一顆紅太陽,太陽下是起伏的草坡──我回頭看石橋,天啊,它肯定在半英里外。
那座橋簡直像在疾速遠離我,因為水流拉著我向前,而當我調整角度朝岸邊游去,仍舊是那道水流,也或許是底下看不見的漩渦,將我拉向下游。那個讓梅納德浪擲千金買她鐘點的女人不見蹤影。但無論我怎麼顧念她,思緒都被梅納德打斷,他一如往常大吵大嚷引人注意,決心以其行走人間的一貫作風離開塵世。他離我很近,被同一道水流拉扯。他在水流中拚命掙扎,喊叫,踩兩下水,隨即沒入水中,但幾秒後又浮出水面,喊叫,胡亂踩水,繼續掙扎。
「救救我,阿海!」
我自己的小命懸在漆黑的深淵上,此刻卻被叫去救另一個人。我曾多次試圖教梅納德游泳,他應付我的方式就如他接受任何教導:漫不經心,懶得下工夫,而當疏怠生不出成果,他又忿忿不平,怨天尤人。如今我可以說,奴隸制害死了他,奴隸制讓他永遠長不大,一旦掉進不受奴隸制支配的世界,梅納德在碰到水的瞬間就死定了。我一直在保護他。是我說盡好話,加上卑躬屈膝,才阻止了查爾斯.李射殺他;多少次他惹怒我們的父親,是我百般求情,才讓他免受責罰;是我每天早上幫他穿衣,夜夜伺候他就寢;而今軀體和靈魂俱疲的是我;在那裡奮力搏鬥的也是我:要對抗水流拉扯,抵拒將我置於此境的怪事,現在還得應付這種要求──要我在連救自己的力氣都擠不出來的時候,再一次去救人。
「救救我!」他再度呼喊,接著大叫:「求求你!」他懇求著,口氣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而我意識到──無論多麼鐵石心腸,即使在古斯河裡死到臨頭,我仍意識到:記憶中他講話的方式,從不曾反映我們地位的真實本質。
「求求你!」
「我沒辦法,」我隔著水喊:「我們死定了!」
隨著大限將至的覺悟,這輩子的各種記憶也不待召喚地降臨,之前在橋上看到的藍光再度返回籠罩著我。我回想起洛克列斯,以及所有我深愛的人,就在那迷霧濛濛的河中央,我看見洗滌日的席娜:一名老嫗抬著幾大鍋熱氣蒸騰的水,使盡全身力氣捶搗溼淋淋的衣物,直到它們脫去多餘水分,潮軟地攤疊著,她的雙手也紅腫破皮。我看見蘇菲亞戴著手套和軟帽,像個高高在上的仕女,因為那是她的勞役要求她擺出的姿態,而我望著她──多少次我都是這樣望著她──將蓬裙提到足踝,走上一條小徑,去見那個用鎖鍊拴住她的男人。我感覺四肢放棄掙扎,也不再介意自己置身深淵的經過何以如此神祕而混亂,這次,下沉時既無灼痛,也不會拚命想呼吸。我彷彿毫無重量,以至於即使沉入河中,仍覺自己升入另一境地。水從我身上退去,我獨自在一個溫暖的藍口袋裡,河在外面包圍著。我於是明白,終於要去領取我的報償了。(注5)
我的心思再往前回溯,念及那些被帶離這維吉尼亞、往納奇茲去的人,不曉得其中有多少人可能已走得更遠,遠到會在我正趨近的來世相迎。我看見長年掌理廚房的艾瑪阿姨捧著一盤薑餅走過,那是為齊聚一堂的沃克家人準備,她自己和親友一塊也吃不到。也許我母親會在那裡,接著,隨著思緒疾騁,我看見她在眼前飛掠,在圈子裡跳水舞。想到這一切,想到所有的故事,我心情平靜、甚至欣喜地升入黑暗,墜入光明。藍光中含有平靜,那平靜更甚於睡眠本身,不僅如此,還有自由,我知道老一輩的人沒撒謊,真的有個屬於我們的家園,有奴役之外的人生,那兒的每一刻皆如群山上空的黎明。這自由如此美好,致使我意識到我一直以為無可改變的惱人重擔,一個打算跟著我進入永恆的重擔。我轉身看見尾隨在後的重擔,那是我哥哥,哀嚎,掙扎,尖叫,懇求我救他一命。
我一輩子都在受他的心血來潮驅使。身為他的左右手,我的手臂因而不為自己所有。但這一切都結束了。因為我在上升,超越由上等人和役隸組成的世界。最後望見梅納德時,他在水中掙扎,拚命抓取他再也無法握住的東西,直到他開始在我眼前變模糊,如光線在波上漾開,他的哭喊被我周圍響亮的虛無掩蓋,愈漸微弱。然後他就消失了。我很想說我當下有為他哀悼,或心有所感。但我沒有。我往我的結局去。他往他的。
那些幻影在我眼前穩定下來,我專注地凝視母親,她不再跳舞,而是跪在一個男孩面前。她撫摸那男孩的臉頰,親吻他的頭,將貝殼項鍊放進他手中,再把他的手合攏,然後她站起來,雙手摀著嘴,轉身走向遠方,男孩站在那兒看著,然後哭著喊她,然後跟上前去,然後跑去追她,跑著跑著跌跤了,伏在地上把臉埋進臂彎哭泣,然後又爬起來,轉身,這次轉向我,走過來,他攤開手掌,遞上那條項鍊,而我,總算看到我的報償。
注釋
1納奇茲(Natchez)位於密西西比河畔,是密西西比州最早建立的城市之一。當菸草市場衰落,棉花產業興起,對於奴隸勞動力的需求從維吉尼亞、馬里蘭等「上南方州」轉移到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等「深南州」。這種轉移,加上美國當時禁止進口奴隸,使得在美國出生的黑奴成為奴隸販賣的大宗,奴隸販子將維吉尼亞州的黑奴帶到田納西,再沿納奇茲小道(Natchez Trace)到納奇茲,後者成為僅次於紐奧良的奴隸市場。
2朱巴舞(Juba)起源於傳統西非部落,經黑奴帶到美國。跳朱巴舞(patting Juba)時,一開始以拍手或拊擊大腿、胸膛、膝蓋等身體部位來產生節奏。
3這種遊戲叫「瞎子唬人」(Blind Man’s Bluff),玩家圍成一圈,每人被發給一張面朝下的紙牌。大家都拿到牌後,便同時把牌放在額頭上,除了自己的牌,可清楚看到其他所有人的牌。過程中喊牌、下注、賞罰等規則因地而異,但以牌面最大為贏家,最小為輸家。
4守望夜(watch-night),指除夕夜,也是黑奴等候消息,以得知自己是否會被賣掉的時候。
5指死後上天堂,《路加福音》第六章二十三節和《馬太福音》第五章十二節皆云「你們在天上的報償是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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