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樓（冊二）

第六章　名醫會
一、錢能使磨推
江湖上提及「神醫」，無人不想到吉祥紋蓮花樓樓主李蓮花，他那能「起死回生」的醫術，已在市井之間傳成了奇蹟。化不可能為可能，介乎於神鬼之間，這就是李蓮花被稱為「神醫」的原因。
但江湖上提及「名醫」，人人皆知指的是「有藥無門」公羊無門，公羊先生。這位公羊先生並非只養公羊而不喜關門，專和亡羊補牢背道而馳，他只是複姓「公羊」，大名「無門」。公羊無門現年八十七歲，留著一撮山羊鬍，長著一張山羊臉，個子瘦小，年紀雖已老邁，卻仍在江湖遊蕩。
與吉祥紋蓮花樓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同，公羊無門背著個書生背簍，每年隨大雁北上南下，年年走同一條道路。江湖中人若是有求於他，在途中將他截住即可，公羊無門必定慷慨救人，而且醫術高超，數十年來，公羊無門醫不活的不過十一人而已。
然江湖上若提及「俠醫」，近幾年闖蕩江湖的年輕人必定知道是指「乳燕神針」關河夢，此人與李蓮花那等傳說中的「神醫」不同，江湖中甚少有人知曉李蓮花的相貌、年齡、武功，甚至生辰八字。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位「乳燕神針」關俠醫乃是師出名門正派，年有六，風華正茂，英俊瀟灑，身高八尺一寸，於戊戌年正月初一生，前途一片大好，且孑然一身，尚無紅顏知己相伴。
如今這三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醫」、「名醫」、「俠醫」，甚至方氏少主方多病，
朝廷「捕花二青天」之花如雪等，江湖中聲名顯赫的人物，居然都聚在了一起。各位「神醫」、「名醫」、「俠醫」聚在一起，自是為了治病救人，而方多病也在一起，證明有熱鬧可湊，花如雪也聚在一起，證明發生了一些需要捕快衙役插手的大事。
其實這件事很簡單，就是江湖上一個叫金滿堂的人得了怪病，而金滿堂這人也沒有什麼稀奇，不過是有家財十幾萬兩黃金外加三十幾萬兩白銀以及無數難以估算價格的珠寶而已。

※

方多病已經笑了快一整天，要不是他還很年輕，只有二十出頭的年紀，可能牙齒都被他笑掉不少。原因無他，李蓮花和公羊無門以及關河夢見面了。他已整整幻想了六年，這位不會半點醫術的江湖騙子終於踢到鐵板，遇見真正的「神醫」，這回看李蓮花如何扯彌天大謊，不讓人發現他是個偽神醫。
方多病，二十二歲，武林大家方氏的大公子，名號「多愁公子」，和吉祥紋蓮花樓中那位神醫李蓮花是六年的老友。此刻，他正坐在金滿堂府「迎仙殿」正中的太師椅上，看著對面的人爽朗大笑，口稱：「久仰關俠醫大名……」
坐在方多病對面的少年男子長袍緩帶，面目俊美，和骨瘦如柴、蒼白瘦弱的方大公子大大不同，的確是明珠美玉般的少年英雄。關河夢聞言長身而起，對方多病一揖，恭恭敬敬地道：「不敢不敢，方大公子文采風流，在下如雷貫耳。」
方多病嗆了一下，繼續滿面春風地笑著，轉向身側的一位貌若山羊的老者拱手：「久仰公羊前輩大名……」
坐在他身側身高五尺，留著一把山羊鬍，如他一般骨瘦如柴的老者便是「有藥無門」公羊無門。公羊無門年紀雖大，卻是最早抵達金府的，他來了一日後，花如雪才因為溫州「金羚劍」董羚猝死金府一案登門調查。花如雪聽聞金滿堂得病，便又邀請關河夢和李蓮花前來為金滿堂治病。而關河夢到達兩日之後，李蓮花才被方多病拖來。幾人到達金府的時間不一，前後約莫相距五日。比起關河夢的彬彬有禮，公羊無門只對他掀了掀眼皮，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什麼。方多病不知不覺「啊」了一聲，公羊無門突然道：「如你這般根骨，六十歲後當百病纏身，你要進補。」
這老頭貌似衰弱，提起嗓門卻聲震如雷，把方多病手中的茶杯茶盞震得叮噹作響，在座幾人都嚇了一跳。卻聽有人咳嗽一聲，方多病沉下臉：「你咳什麼咳？」
那人歉然道：「咳咳……我嗆了一口茶……」說話這人臉色白皙，容貌文雅，規規矩矩地端坐在方多病右手邊，似是有些潦倒的書生，正是李蓮花。
方多病聞言正想哼一聲，又聽李蓮花極認真地補了一句：「萬萬不是在笑話你。」
關河夢差點笑出來，方多病瞪著李蓮花，半晌從牙縫裡硬是擠出一句：「客氣了。」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微笑：「應該的。」
這幾人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角色。武林富豪金滿堂身患怪病，三位大夫前來會診，
而方多病則代表方氏為金滿堂送了截什麼千年人參。在金滿堂患病之前，溫州「金羚劍」董羚又在金滿堂的元寶山莊突然死去，「捕花二青天」之花如雪正在元寶山莊調查此事。這幾日，原本錢多人少的元寶山莊竟多了許多位大人物。
「各位神醫，老爺有請。」李蓮花剛開口說出「應該的」三個字，元寶山莊的管家金元寶便尖著嗓子喊了一聲，那聲調讓方多病想起替皇帝傳旨的太監，心裡暗暗好笑。
三位神醫站起身，方多病跟在李蓮花身後，饒有興致地往金滿堂臥室走去，不知這位家財萬貫的武林財主究竟得了什麼怪病，需要召集三位「神醫」為他治病。
即便方多病在心裡猜測了千百次，他看到金滿堂的那一刻還是大吃一驚，李蓮花則根本是嚇了一跳，關河夢「錚」的一聲鬆開了劍柄的機簧，公羊無門「嘿」了一聲。那房間的大床上躺著一具爬滿蛆蟲、身著錦衣的屍體，早已嚴重腐爛。只聽身後元寶山莊的總管金元寶恭恭敬敬地道：「這就是老爺的病體。」
「他……他根本……」關河夢眉頭緊蹙，「他根本早就死了。」
公羊無門老眼無神，居然打了個呵欠。
李蓮花「敬畏」地張望著金滿堂的屍體，這就是江湖上最有錢的人。
金元寶陰森森道：「胡說八道，誰說老爺死了？老爺只是病了，五天沒有起身，我今天還為他換了衣裳，誰說老爺死了？」
幾人面面相覷，紛紛倒抽一口氣，目瞪口呆。
「金滿堂確實死了。」門外突然傳入一個更加陰惻惻的聲音，有人涼涼地道，「他的死期約莫和『金羚劍』董羚相似，我已請公羊無門看過。金元寶確實瘋了，你們不必理他。」
方多病震驚過後好奇地道：「金滿堂和董羚一起死了？怎麼會？我聽說董羚和金滿堂毫無交情，不過是路過這裡住了一晚，突然暴斃，怎會連金滿堂也死了？」
這位出現在門口的人長著一張老鼠臉，正是身著白衣的「捕花二青天」之花如雪。只聽他仍舊陰惻惻地道：「為何會一起死了，我也很想知道。你們三人如能弄清楚金滿堂是如何死的，便能免去一場大禍。」
方多病問道：「什麼大禍？」
關河夢道：「金滿堂死後留下偌大財產，他又無妻子、子孫……」
方多病頓時醒悟：「啊……」
若此時金滿堂的死訊傳揚出去，只怕覬覦這份無主之財的人不在少數，唯有查明真相，妥善處理好金家財產，尋出繼承之人，方能讓人知曉金滿堂已死。
花如雪道：「幸好金元寶瘋了，金府上下都以為金滿堂仍然活著，不過得了怪病。」
李蓮花看了恭恭敬敬、猶如木頭一般站在門口的金元寶一眼，極認真地端詳著他腰上懸掛的乾枯橘皮和一小串粽米，喃喃道：「這位金總管瘋得也很奇怪……」
花如雪仔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李蓮花？」
李蓮花連忙道：「正是。」
花如雪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繼續方才的話題：「所以，定要查明五日之前元寶山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金老闆的屍體已經壞了，」關河夢走過去細看那具屍體，「想知道究竟因何而死，只怕有些麻煩。」
花如雪冷冷地道：「董羚的屍體我已看過，臉上表情和金滿堂一模一樣，隨身之物在這裡。」
「啪」的一聲，他拋出一個灰色布包。關河夢打開布包，只見裡面有董羚的金羚劍，雨傘一把，換洗的衣服幾件，錢袋一個，梳子一把，此外別無他物。
幾人的目光剎那間都集中在那梳子上，只見那梳子是玉質的，光潤晶瑩，雖然斷了兩根梳齒，看起來仍然價值不菲，尤其梳身刻有幾道凹槽，更與其他梳子不同，實在不像董羚這等江湖行客所有。
李蓮花尚在董羚的遺物之中張望，公羊無門卻已走向金滿堂的屍體，和關河夢一道下手翻動，過了片刻，公羊無門突然道：「李蓮花，你以為如何？」
方多病正站在公羊無門身後探頭探腦，聞言向李蓮花望去，臉上掛著古怪的笑容。只見李蓮花呆了呆，慢慢走過來，瞄了金滿堂的屍體一眼：「啊……」
公羊無門老眼半睜半閉：「依你之見？」
李蓮花慢吞吞地道：「依我之見……」
方多病在肚裡爆笑，卻也有些擔心，畢竟驗看金滿堂死因並非兒戲，李蓮花若是在此刻被揭穿是個騙子，可大大地不好玩。
只聽李蓮花慢吞吞地繼續道：「金老闆並非為人所殺。」
方多病心下大奇：「什麼？」
卻見公羊無門老眼一睜：「李蓮花不愧是李蓮花。」
關河夢也是點頭：「依在下看來，金滿堂渾身無傷，雙目大睜，表情驚恐，面部紫黑，雙手緊抓胸口，經銀針試探並非中毒，應是驚嚇而死。」
方多病斜眼看著李蓮花，分明看到他鬆了口氣，卻微笑道：「金老闆豈是容易被人所害的？只是不知令他驚恐萬分、突然暴斃的究竟是何事何物？」
關河夢搖了搖頭：「若是真如花捕頭所言，董羚的死狀和金滿堂一模一樣，莫不也是驚嚇而死？金滿堂年過五十武功不高，尚有病痛纏身，受驚嚇而死情有可原，可要是說『金羚劍』董羚會被嚇死，那著實令人難以置信。」
公羊無門哼了一聲，以驚人的嗓子道：「若是見了畫皮的女鬼，嚇死幾個年輕人也不奇怪。」
關河夢恭恭敬敬地賠笑臉：「畫皮之說，終是故事而已……」
公羊無門雙眼翻天，卻是不願看他，這位老頭脾氣古怪，竟是十分重名氣，只願和李蓮花說話，視「乳燕神針」為草芥，不屑與之交談。
花如雪陰惻惻地道：「我只說董羚臨死的表情和金滿堂一模一樣，公羊大夫驗過屍體，說是被吊死的，屍體還在隔壁。」
「金老闆就是死在這裡？」方多病問。
花如雪道：「金滿堂就死在臥室之中，據說撲倒在窗下，可能是自窗口看到了什麼古怪東西。」
李蓮花插口問：「那董羚呢？」
花如雪道：「董羚倒在窗外花園裡。」
方多病忍不住道：「難道他們同時見了鬼，同時被嚇死？」
花如雪陰惻惻地道：「很有可能。」
李蓮花瞪了方多病一眼，他一不怕窮二不怕髒，最怕的就是鬼。
方多病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看這事必定就是元寶山莊裡有個可怖的怪物，把金滿堂嚇死，吊死董羚，又把金元寶嚇瘋，只要我們抓到那個怪物，事情立刻水落石出。」
關河夢和公羊無門都皺起眉頭，花如雪沒有半分高興之色，陰森森地道：「如果是畫皮的女鬼，你捉得到嗎？」
方多病瞪回去：「你怎知我捉不到？」花如雪橫眉冷笑。
李蓮花慢吞吞道：「即使是畫皮女鬼、白骨精、狐狸精，方大公子也是一捉便到，絕無二話。」
關河夢臉現微笑。
方多病悻悻道：「你又客氣了。」
李蓮花正色道：「不敢、不敢，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