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在禁錮自由的國度裡,
音樂成為最後一道防線,
他們小心翼翼地守護這一顆顆音符,
期待終有一天奏響革命的磅礡樂章!
-第18回大藪春彥賞得獎作品-
-第37回吉川英治文學新人賞入圍-
☞ 媲美《蜜蜂與遠雷》的音樂描繪能力
☞ 詳實考究的東德歷史與古蹟巡禮
☞ 赤裸呈現鐵幕之下人民的糾結與渴望
✦故事簡介
冷戰年代,日本鋼琴家真山柊史獨排眾議,毅然決然前往東德留學。
他選擇了孕育巴哈的德勒斯登,並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
一步一步踏上尋找自己樂音的旅程。
柊史因伴奏認識了小提琴科的兩大台柱──文采爾和燕茲,
一個親切友善,能詳實呈現所有超高難度的樂曲,
一個喜怒無常,能將任何樂曲內化成自己的形狀;
他們以近乎相反的個性與演奏方式,在音樂學院中大放異彩。
然而,伴奏的同時,柊史也正一點一滴地被吞噬殆盡。
另一方面,東德與日本截然不同的社會氛圍與風氣,也壓得柊史喘不過氣。
匱乏的物資、不合理的盤查、心照不宣的禁忌、人與人之間的風聲鶴唳,
在夢想與現實的夾擊之下,
柊史也開始思忖起自己是否能夠達到夢想的高度?
偶然間,他在聖母教堂碰到了他夢幻中的樂音,
演奏者是神祕又美麗的管風琴手──克莉絲塔。
儘管數次被克莉絲塔的冷淡拒之門外,
他仍因著對音樂的執著,不斷與克莉絲塔拉近距離。
但他不知道的是,
不論是同學間的角力,還是謎一般的克莉絲塔背後,
竟都與國家安全部(史塔西)息息相關,
這個國家的一切,史塔西都看在眼裡……
這個國家的人際關係只有兩種:
不是密告,就是被密告。
✦收錄 朝井遼(《聽說桐島退社了》作者) 專文解說
──須賀女士實在很會搔人癢處,很懂得如何讓讀者喊道『對!就是那裡!』,並持續揉搓讀者舒爽的那一點;無論是非常厚實的歷史小說,還是青春洋溢的現代小說,這點都毫無改變。……我推薦你務必買下這本書,我在這邊保證,你所能得到的興奮感,一定超出你所付出的金額,以及讀完它所花費的時間。
作者簡介
作者
須賀忍(須賀しのぶ)
畢業於上智大學文學部歷史科。
1994年,憑藉《惑星童話》獲得Cobalt文庫小說大賞讀者賞,而出道。
之後以女性向輕小說為主要創作類型,直到2007年才開始創作一般文學作品。
2010年,《神之棘》獲第13回大藪春彥賞入圍,廣受好評。
2013年,《芙蓉千里》獲第12回性別意識大賞。
2016年,《革命前夜》獲第18回大藪春彥賞、第37回吉川英治文學新人賞入圍。
2017年,《再於櫻之國相會》獲第4回高校生直木賞、第156回直木賞入圍,並被改編為廣播劇。
同年,《夏天的祈禱》獲書本雜誌選2017年文庫BEST 10第1名、2017年原創文庫大賞。
2018年,《夏空白花》獲第9回山田風太郎賞提名。
譯者
鄒評
台大日文所畢業。譯有《盛開的櫻花林下》、《創生記》、《家畜人鴉俘》、《黑革手帳》等。啃書咬文嚼字的譯者生活中。
名人/編輯推薦
解說/朝井遼(小說家)
這個人,是「無所不能寫」這種類型的寫手—讀完之後,我深刻地如此認為。
雖然實在有點遲了,但這是我讀的第一本須賀作品;突然與此等傑作相遇,我在它面前放空了好一段時間。我自己是「能寫的很少」的寫手,正因如此,我現在依然能鮮明地回想起,讀完它之後,那種莫名神似於敗北感的感觸。
我總覺得,小說家之中總有那種「無所不能寫」和「能寫的很少」的人。
前者能用自己不存在的世界作為舞台,創造出故事。這部作品的舞台是柏林圍牆崩塌前的東德,而須賀女士人並不在那裡,更無法前去取材;她也應該未曾像有志於鋼琴的主角般,前往德勒斯登的音樂學院留學。然而她就是寫得出來。須賀女士的文章,奠基於對其目標那份巨大的好奇心、興趣心,以及壓倒性的想像力和結合能力。在我這個只能從自己的見聞與經驗中硬擠出小說的人眼中,實在是無從想像她到底是怎麼寫出這些東西的。她在《神之棘》(新潮文庫)中,描繪出納粹政權統治下的世界,是須賀女士自己未曾踏入過的;書中出現的修道士與納粹親衛隊的角色們,形象也與須賀女士毫無重疊。我們既無法從《芙蓉千里》(角川文庫)裡,那位在明治時代前往大陸的主角造型中找出須賀女士的樣貌,更無法從《再於櫻之國相會》(祥傳社)裡所描繪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波蘭中,發現須賀女士的身影。「無所不能寫」的這種寫手,在其作品中是不會浮現出作者的存在的。在須賀忍的作品中,須賀忍並不存在。從一介寫手的身分來看,我覺得這真的是很厲害的。
話是這麼說,只要讀過《雲湧光溢》、《菁英背號》、《夏天不結束》(集英社ORANGE文庫)這些高中棒球小說就會知道,須賀女士即便是寫我們活著的這個「現代」,她也是超群地會寫。或許正因她有寫過《KILL ZONE》系列和《流血女神傳》系列等等強烈吸引年輕讀者的大長篇,她實在很會搔人癢處—或者該說,她實在很懂得如何讓讀者喊道「對!就是那裡!」,並持續揉搓讀者舒爽的那一點。無論是非常厚實的歷史小說,還是青春洋溢的現代小說,這點都毫無改變。
作者存在的世界,又或是作者不存在的世界,須賀女士都能寫它們的故事;換句話說就是,她什麼都能寫。我筆下故事的背景,一直都是作者所在的世界,從如此的我看來,須賀女士的身影,就像是一個心中擁有一片蘊含豐富故事大海的魔法師;主題、年代、國家……無論給出怎麼樣的設定條件,須賀女士都能以自己獨有的技巧,編織出極品小說。有朝一日,我也想成為這麼一位給人安心感的寫手。
行筆至此,總覺得再繼續下去的話,會陷入一種明明是在寫別人作品的解說,卻塞滿了自己故事的壞現象,就請讓我開始詳述《革命之夜》這部作品吧。
這部作品的舞台,是在西元一九八九年,柏林圍牆倒塌前夕的東德。主角真山柊史,是一位有志成為鋼琴家而留學德勒斯登音樂學院的日本青年。真山就巧在年號從昭和變為平成的那一天前往德國,當時的日本正處在泡沫經濟時期,與冷戰末期東德的氣氛完全不同。在日本可以理所當然享受的自由,在這個受監視的社會裡被限制;而真山就在這樣的狀況下,與同個世代的音樂家們相遇了。匈牙利出身的小提琴家文采爾,他激烈的性格會把周遭的人們拖著走,但其才能無可挑剔;與他相互對照的,則是容貌端正、演奏精準無比的小提琴家燕茲(這種在同一領域內的兩個王者,宛如月亮與太陽、天才與秀才這種成對的組合,就已經夠讓人的娛樂腦受到刺激了)。除了他們,還有從北朝鮮來的留學生李君,以及從越南來的留學生史蕾涅特;真山在邊與鋼琴科夥伴們縮短距離之時,在城鎮裡的教會遇見了展現壓倒性演奏的美麗管風琴手克莉絲塔。而完全不肯敞開心扉的克莉絲塔,也有她絕對不可告人的祕密—接下來的部分我雖然很想請各位直接看本文,不過在民主化運動逐漸熾烈的時代中,那些希冀自由的夥伴心中之糾結,真山為了摸索尋覓自己的樂音所帶來的成長,表現豐富的音樂描寫和出人意地的情節串連起來的人間劇場;直到柏林圍牆崩壞的那一個瞬間,故事都以一種將各種要素吞進肚似地姿態不停前進。
首先,由於須賀女士的知識以及基於興趣的取材能力十分優異,光是繼續讀下去,就能刺激自己對知性的好奇心。對一九八九年生的我而言,「柏林圍牆倒塌」不過就是寫在課本上的一句話。東德的史塔西(國家安全部)讓人想起納粹的蓋世太保,密告者的存在連家庭或是朋友的關係都有可能顛覆,社會主義思想其實在女性進出社會與福祉上也有其優越的地方……每當我讀完一行,我都會被自己原來一無所知的失望,以及之後就能無所不知的幸福所充滿。須賀女士那仔細的筆觸向我們展現了一個事實:直到柏林圍牆被摧毀那段歷史影像出現之前,活在牆壁兩側的人們都跟我們一樣,每個人都在「以一個人的身分」活著。而每次,它都能讓我發現,自己至今為止都把歷史這種東西當作是一連串的「結果」;所有的歷史事件都有其原因、有其過程,而在這之中,民眾的話語、心靈與想法也都確確實實地存在—凝神注視、洗耳恭聽這些東西的重要性,我在讀完這本小說後,又再被提醒了一次。
我認為,閱讀小說的歡愉之一,便在於它可以增加觀看世界的視角。性別、國籍、世代、文化……主角在這些與我們擁有相異要素的舞台上活著,而我們經由接觸其人生,讓自己的身上搭載了主角的觀點,而能夠讓我們從多方面去觀察世界這個複雜的立體物件。原本以為是隔岸觀火的某個光景,我們之後便能注意到,原來那火光發起的地方,與自己立足的大地彼此相連。而與具備這種能力的書本相遇時所感受到的歡愉,是即便我借了解說的篇幅也不夠講的東西。
而這本作品的魅力,當然不限於滿足知性上的好奇心;邊讓自己對東歐的民主化運動更加了然於心的同時,娛樂方面的亢奮更是縈繞不去。特別是故事中盤之後,懸疑的劇情不斷,讓它作為故事的趣味性大為提升。如果你現在正在讀著這篇解說,故事一開頭那個你完全不熟的世界觀又讓你倉皇失措,開始想著「先讀讀看解說再來決定要不要買好了……」的話,那麼我推薦你務必買下這本書;不只如此,我還可以在這邊保證,你所能得到的興奮感,一定超出你所付出的金額,以及讀完它所花費的時間。
須賀女士後來曾表示,執筆《革命前夜》時正在低潮期,真山無法發現自己的樂音時的那段描寫與自己相當疊合;但這句話又再度把身為寫手的我打入了絕望的淵藪。不為其他,她已經用如此豐富的表現,寫下了用文章的形式非常難以表現的音樂領域。雖然我總認為,可以藉想像力補全一切正是小說可以贏過其餘媒材的地方,但無論如何,在描寫音樂這方面,還是影像比較優越。我自己在年紀尚小的時候曾學過鋼琴,也曾經試過幾次用文章來描寫鋼琴演奏,但不停令我挫折的是,我寫出來的東西總是大同小異,了無新意。須賀女士那不只人在低潮,甚至連鋼琴都不會彈的狀況下所呈現出來的寫作力,我也希望讀到這裡的你,務必體驗一下。
最後一點。本作的單行本出版後,須賀女士在《作家與90分》這個訪談節目上,收到了這麼一個問題—「最後,來告知真山柏林圍牆崩塌的女性說『你房間沒有天線沒辦法看,來我房間吧』,意思是指這個人家裡也有裝天線,所以在德勒斯登也能看到西邊的節目嗎?她在真山面前總是對示威或是逃亡採取批判性的態度,但就算如此,她也能得到西邊來的資訊,所以她其實是抱持著希望追求國內改革的想法嗎?」針對這個問題,她是這麼回答的:
其實結論就是她也悄悄裝了天線。有客人的時候就把它藏好,做出一副「我是東邊的模範公民」的樣子,但還是對西邊來的資訊非常在意。……(中略)……不過,我覺得她並沒有追求國內改革的想法。嗯,雖然其實沒有必要把這個設定亮出來,但其實她也是史塔西的監視員。儘管對西邊的資訊非常在意,但又不希望變成像西邊那樣—我認為東邊的人普遍都有這麼一種矛盾的心理。像她這樣經歷過戰爭的世代,大概有不少人會強烈認為正是資本主義的矛盾才產生了納粹,所以真的以身為東邊的人而自豪,不過他們也對西邊的兄弟和事物有著認同;我就是想寫她這種感覺的心理。
最近在寫小說這件事上,我覺得針對一個對象「想到最後」、「思索到底」,比任何事都重要。說到「寫」這個詞嘛,大家可能腦海中會浮現面對電腦不停喀搭喀搭地敲著鍵盤的畫面,但我認為,對一個東西「想到最後」、「思索到底」,這才正是「寫」。剛剛那段回答中,我窺見了須賀女士對「寫」這件事貫徹到底的態度,並為之動容。須賀女士在決定寫了之後,就絕對不會在「想到最後」、「思索到底」這部分妥協。即便不是重要的登場人物,也會細緻地掌握那個角色的背景、心境和行動原則。而我覺得,這正是所謂的「寫」。
脫離低潮期的這部作品獲得了大藪春彥獎。隔年《再於櫻之國相會》得到了高校生直木賞。接著《夏天的祈禱》獲得了「書本雜誌選2017年文庫BEST 10」第一名及「2017年原創文庫大賞」。這該是位多麼堅強、可靠的寫手呀!我自己的話,其實有點期待我興趣之一的佛朗明哥舞被寫成故事。須賀女士已經成功把音樂化為文章了,由她來描繪完全活用身體的舞蹈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我光是想像到此,身為讀者的興奮與身為寫手的絕望又同時襲來,實在是痛並快樂著。
目次
第一章 銀之音
第二章 柏林圍牆
第三章 監視者
第四章 水之音
第五章 沙塵之音
第六章 大逃亡
第七章 革命前夜
解說/ 朝井遼
書摘/試閱
第一章 銀之音
1
聽說,今天昭和結束了。
在離日本約九千公里的東柏林天空下,我坐在激烈震動的車子中,聽著這件事。
如果德國那馳名世界的無限速高速公路(Autobahn)是在西柏林的話,確實能跑出名聞遐邇的時速兩百公里;但一到東柏林這邊,道路就滿是裂痕。更不用說,現在搭的這輛車並不是什麼堅固的賓士,而是東德外交部調度來的車輛;雖然比惡名昭彰的國民車大臺又耐震,但怎麼看都是時光停留在二十年前的車款,所以道路的凹凸程度也如實反映給了乘客。如果要再加速的話,看來不是車體分解,就是要咬到自己的舌頭了。
我光是忍耐就使盡全力,然而無論是司機或是占據副駕駛座的外交部職員都非常淡定;特別是那個體格健壯,名字叫做哈格的職員,不知是不是為了讓我這位從日本遠道而來的客人放鬆心情,一直試圖找我說話,這反倒令我為難了。光是要在這種環境下好好開口說話就很不容易,而我現在無論是心靈還是身體,都緊張到連想暈車都辦不到,更遑論把他的話聽進耳裡了。再者,我還沒聽說過外交部職員會如此大陣仗來招待一介普通留學生;這可把我嚇得不輕,導致我整個人都有點出神。
然而只有這一句,我清晰地聽見了:
「對了,真山先生。今天,昭和結束了呢。」
之所以能夠聽清楚,或許是因為現在距離我在賀年卡寫上滿坑滿谷到幾乎令人厭倦的「昭和」時光,不過才不到半個月吧。但一瞬間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我,便不小心直盯著哈格先生那張粗獷的臉龐好一段時間。
「……這樣啊。陛下往生了嗎?」
「聽說是在日本時間的早上,正是你人在飛機上的時候。」
車內十分嘈雜,但哈格先生這句話卻易於辨析。他的聲音深而豔,口齒清晰;體格更是十分健壯,這要是去唱聲樂的話,應該會是個不錯的男中音—我邊天馬行空地想著,邊回答著「是喔,真是可惜」。從高二開始像是發了瘋似地學德文的我,雖然對自己的德語能力頗有自信,哈格先生也曾客氣地讚美我德文說得不錯,但在這個場合,卻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才算得上是適宜。
從去年九月(即一九八八年九月)天皇因病倒下以來,「自肅」就成了日本上下一致的語言;各地的祭典宣告中止,電視節目和商業廣告也有所更換,特別是歌舞、音樂首當其衝,跟音樂大學時代的朋友一起計劃的室內樂小型演奏會也告吹了。「明明陛下就還沒過世,現在難道是又回去打仗了嗎!?」—在群情激憤的朋友們身旁,我只是淡淡地覺得,天皇不就是偶爾會出現在一般參訪、祝賀與外交訪問的新聞畫面裡的存在嗎?
而就在我離開日本,在雲朵之上搭著飛機前往東德時,作為「昭和」的那個人物,就這樣向更高的地方開啟了他的旅途。
「真沒想到您知道昭和這種詞呢,哈格先生。您很熟悉日本嗎?」
「只是臨陣磨槍啦。單純就是聽人說天皇過世的話,他的名字就要掛上年號。新聞上也說,明天就要改新的年號了,據說唸做HEISEI呢。」
HEISEI,真不知道該怎麼寫。我的腦袋裡只想得出「平靜」兩個字。
「你在日本時代交替的節點來到這裡,簡直就像是一種命運呢。」
哈格先生這句話讓我的臉都僵住了。就算說一個時代要結束了,但對我來說也不過就是年號要變了,根本毫無真實感可言—再者,自己得在這種時候來東德,到底又是誰害的啊?
本來我是預定在十月冬季學期開始時就來的。大學畢業後,透過大使館的交涉準備留學、處理簽證,好不容易萬事俱備,但就在幾天後終於要出發之際,又被東德單方面告知要延後入國,而且理由居然還是「尚未準備好住處」這種不可理喻的東西—在茫然與焦躁之中,新年就這樣過了。雖然我本來以為德國人對於約定這檔事應該是很有信用的,然而果然這就是歐洲?又或是果然這就是所謂的共產主義集團?總之在這樣的節骨眼上被搞這麼一齣,導致我只好在這種時間入境,這種事居然也能稱作「命運」?這簡直令我無法忍受。
留學東德是我長年的夢,從高中開始就一直嚮往的夢。這是我所敬愛的巴哈仍在呼吸的國度;我要是繼續待在日本,絕對無法獲其真髓。我想在養育巴哈長大的薩克森空氣中,好好地面對我的鋼琴。一直這樣希冀著的我,去年終於得到了入學許可;然而,我也已經花費了太多時間。昨天離開家門時,我心中充盈的與其說是夢想成真的喜悅,倒不如說是自己終於對得起周遭人們的安心。畢竟,身上放著那麼一大筆大家讓我留學用的贊助金,自己卻一直待在日本不出國,簡直是沒臉見人了。
但在「命運」的引導下來到的新天地,也不盡然是輝煌的。這個國家別說什麼輝煌了,到處都是灰色的。機場有點灰暗,牆壁上看不到任何一張海報,給人一種像是突然被拋進灰色箱子裡的感覺。我妄想著,其實這個地方不是機場,而是監獄吧—這種感覺直到哈格先生帶著我離開機場之後仍未消逝,依然在我腦海揮之不去。而從車窗外往後飛逝的風景,也是灰色的。無論是沉重地懸掛在空中的雲、排排站的柏木、有如積木般的住宅,一切都是暗沉的。數年前拜訪西德的都市時,那種日本沒有的柔和色彩令人欣喜;但被牆壁分隔的這一邊,卻是統一的灰階色調。即使進入了東柏林的市街,這種印象也沒有改變。
柏林是一個很大的城市。然而,牆的東邊雖然很廣闊,卻很貧乏。建築物是有的;從布蘭登堡門一路延伸過去的繁華大馬路,也就是林登大道,其兩側如其名坐落著菩提樹與俐落的建築物:左邊是洪堡大學,右邊則是國立歌劇院。斯普雷河的河畔則矗立著共和國宮;巨大的長方體牆面覆蓋著茶色的玻璃,如果是盛夏,它應該會在陽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然而如今在這灰色天空下,看起來不過就是個廉價玩具。接著繼續往東走,抵達位在城鎮中心的亞歷山大廣場,那有名的電視塔冷冰冰且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
車子在那棟面朝廣場、外觀毫無生命力的飯店前停了下來。只要是外國人專用的國際飯店,大抵都跟西邊的五星級旅館一樣高價,實在是無法頻繁入住。跟承諾一小時後再來迎接的哈格先生暫時分開後,我拖著行李箱往電梯走去。門童雖然就在附近,然而他卻對穿著黑色羽絨外套、褪色牛仔褲和老舊球鞋的年輕客人不理不睬。我自己的生活必需品已經送到了留學地德勒斯登的公寓了,隨身行李不過就是一個背包和一個不怎麼大的行李箱,所以倒也不成什麼問題。然而看著那些穿著剪裁精緻西裝的西方商人,以及相當有品味的老夫妻在大廳往來之後,總覺得自己打扮得有點令人不好意思了。在日本的時候,無論是被父母說寒酸,又或是穿著被朋友笑,都沒什麼感覺,但要是早知道外交部職員會親自來舍訥費爾德機場迎接,而且這間飯店還這麼豪華,我大概也會把牛仔褲和球鞋換成卡其褲和皮鞋了。
以一個人暫居的「領地」而言,814號房實在是太寬敞了。房間的內裝跟西方的飯店相去不遠,但總覺得似乎太過空曠;但這種冷淡的味道正合我意。我在沒有一點髒汙的淡茶色被套所包裹著的床鋪上坐下,大大嘆了一口像是從全身上下匯集而來的氣。真是謝天謝地,我終於擺脫那劇烈的搖晃和哈格先生了。
哈格先生是很親切沒錯,但只要在他身旁就有一種難以呼吸的感覺。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他那雄偉的身材,還有外交部這個職稱所致?日本跟東德關係友好,在東柏林也有幾棟日本企業蓋的大廈。洪堡大學應該也有幾位在醫學部或法學部交換的日本留學生,難道他們每次來德國也都是哈格先生去接送嗎?還是說,這其實是耽誤我足足四個月的一種賠罪呢?—可他那張嘴,也沒說出半句道歉的話啊。
雖然很想就這樣直接躺在床上,但感覺這一躺下去,下次有意識時就是早上了。我緩緩地站了起來,並打開了行李箱,裡面有三天份的衣服和盥洗用具,這就是我全部的個人用品了;占去行李箱大半空間的,則是給在東德認識的人的伴手禮。雖然說是「認識的人」,但其實我並不認識他,他是父親認識的人—正確說來,是那個人的兒子。而且他住的地方並非柏林,更不是德勒斯登,而是萊比錫。至於父親為何要對素未謀面的人,送上占了大半行李箱空間的伴手禮,我雖然深感懷疑,然而我也拗不過他。
我的背包裡則放了貴重物品、雜物、隨身聽和六捲錄音帶。公寓裡已經準備了一組音響,然而在抵達德勒斯登前我什麼都沒得聽,這實在令人難受。錄音帶是準備了不少,巴哈自然是最多的;當身心有所動搖時,果然還是最適合聽巴哈了。
把隨身聽的耳機插進耳朵,開啟電源後,《哥德堡變奏曲》便輕巧地滑入耳中。我靠到窗邊,將那意外沉重的窗簾拉開,電視塔就在眼前。
在那有如要刺向天空般細而尖銳的水泥圓錐上,銀色的球體以一個令人不舒服的方式放置著,簡直就像是吃剩的串糰子。
「我們都叫那個是『蘆筍』呢。」
方才下車時,哈格先生抬頭望著電視塔這麼說道。雖然確實也能把它看成一根蘆筍,但怎麼看果然都是一根串糰子;而且還是吃到一半吃膩了,便被隨地一拋的那種。
這座城市儘管整整齊齊,但卻瀰漫著一層灰色的霧靄,有如廢墟一般。這個地方跟東京一樣是四十多年前被破壞殆盡的首都,給人的印象卻是完全相反。
日本是過剩了。空前的好景氣,一個紙醉金迷、鈔票每天都漫天飛舞的社會;世界上所有東西都聚攏過來,外觀也被填滿到毫無縫隙,色彩滿溢而出,就連呼吸都有困難。富裕的朋友們呢,不是穿亞曼尼就是穿雷夫.羅倫來學校,一到晚上就在比白天還鮮明絢麗的霓虹天空下消失無蹤。雖說著要自肅,可是這種喧囂並未停止。跟宛如要吞食世界一切的那種狂熱相比,這個城市竟整頓得如此寧靜!比起色彩斑斕的喧囂,凍結於灰色中的空氣,更適合我的調性。
看著那銀色的串糰子,我突然感到餓了。如果咬上一口,那會是什麼味道呢?大概,不會是我討厭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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