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泊

內容簡介 在人間飄泊的「我」，帶著《蓮雲的故事》……相干和不相干的點點滴滴，連成一條猩紅色的線，穿過中國百年史。
蓮雲—一個普通的十八歲少女。生無選擇、長無擇選。父母長輩和家族在時代的風雲變幻中湮沒，還原於太初。她進入「知青」生涯。同性愛、異性戀，漸與泥土相融的平靜卻在迷姦的圈套中崩潰……
「我」—真作假時假假亦真。人在地球村內遊蕩，與中國南極考察船船長相遇。無顧無忌的愛，「我」欲拒還迎。「第三者」和「境外人」的身份，令船長被罰，命運如石子拋物線地墮下。「我」耿耿在懷。人在異邦，處身另一境文化氛圍，香港、中國、法國，「我」在不願回望過去也不寄望將來的矛盾中，尋找立足的基點，開始了對歷史和文化的深層思索。
—蓮雲可能是「我」，「我」可能不是蓮雲。
選載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清．曹霑
沒有原稿紙，獨對電腦屏幕。
Vannes的冬天。窗外陽光爽麗。四攝氏度。
石牆隔開了我和外面的世界。有時候，人，還是需要些適當的孤獨。
星期天的靜謐，屬於不用思想的妥穩。心情和大腦像黎明時分那樣熨平。我喜歡這種沒有完全擔重的寧靜。
黃昏，我出門散步。不遠的埃當公爵湖，靜幽幽地嵌在林蔭大道一側，像一片橢圓的荷葉，也仿如城市的腎臟；迷宮般的水道，時隱時現地讓小湖與大海相連。
由我的住所走向小湖。路邊有間附倚在一幢樓房側邊的小屋，小屋的地台和我的肩頭等高，稀稀疏疏地長幵些亂草；上面還種了幾棵曲身的細葉樹。有人在兩樹之間拉了一條尼龍繩，曬了一幅髒污的果醬色地氈；不知道是不是想藉雨水來洗乾淨，從我看見它的那天開始，地氈就懶洋洋地搭在繩子上。日月洗不走污跡，它也不改變姿態。路邊的懸鈴木，快高茂長，樹根凸裂了油渣路；我擔心跘腳，每一步都很小心地走幵，總是忘記歪頭扭扭脖子，看看小屋的主人有沒有回來。
沿著這條路走去湖邊，還要經過一個花團簇擁的墳場和一所學校。
踩著湖畔的沙石徑環行一周，有兩公里左右；加上來回路程，大約要用四十九分鐘。.
隨意擲步。空氣清冷。冬風擦過水面，攜帶寒意。片片夕陽，豔得像印度新嫁娘臉上的金粉；明顯是刻意植下的大蓬蘆葦，抽出一尾尾白茸花，被陽光染得金亮，如巨型羊毫揮天作畫。倒影浮在水面，水面呈現出一條條淡紫、淺紅相間的霧帶，在水鷗的翅膀底下輕抖。
不經意地想起了邊壽民的世界。「八怪」時代，老先生在宣紙上繪就的蘆雁，片片葦葉帶著蕭蕭的冷風，寒雁的翎毛密麻麻地灑滿了霜意……兩位似是兄妹的年輕人，推著輪椅迎面走來。
為了讓被毛毯緊緊固定在輪椅上的老祖母更多地享受冬陽的餘暉，他倆走得很慢，輪椅一寸寸地在小徑上滑行。戴著寶藍色絨線帽的男孩，身穿深藍色的短風衣，橙紅的衣領半豎半翻，晚陽歇在他粉紅色的臉上，盈盈發亮。臉頰胖嘟嘟的少女，穿著一件連著風帽的翠綠色薄褸。風，不斷地撩拂她的金髮。他們輕輕地與祖母說著話。
高更在波丹尼阿（Bretagne）畫耶穌、畫農婦的那種原始的金黃光彩，頓時在我眼裡湧動。
原始的光彩。帶著稻草的香味，一束一束地在我的面前撒開。
我像回到了地球的那一邊。黃河。如龍脊几字形凸起的河套。山西。大同。
一座單檐廡頂的大殿，脊坡平緩，海市蜃樓般地在紫藍色煙霧况浮沉。整幅殿頂就像一幅褐紅色的粗羊毛氈，被一雙看不見的手輕輕拈起了中線；漾在水面。水面緊吸幵粗毛氈。千年膠著。
我看見這座一千多歲了的開元寺，帶著盛唐不衰的執傲，孤伶伶的在一堆亂磚殘瓦中打坐。鮮潑潑的仲秋豔陽，被小燕啄成片片，銜進泥巢。大雁飛過大殿的廡頂，沒有歇停。
寺後有條南北走向的小街，已被現代人遺棄。正在毀拆的斷牆頹院，如被剔去膚肌的骨骼。
那一天，陽光白燦燦的，射向小街盡頭一座灰黑色的門樓。有位老人家坐在門坎上，後背緊倚門框，左手抱著捏緊竹煙桿的右手，煙鍋空空。擱在石階上的兩條腿隨意伸出。他穿幵一件褪色的藍布衫，束著布腰帶，灰黑色的長褲也在腳踝處束起。很清楚地見到他沒穿襪子，裸露在圓口布鞋面上的腳背呈褐黑色，與固執的黃褐色臉容略微不同。他也沒戴帽子，頭頂銀光閃閃，如未綻就被摘下在陽光裡撕開的棉朵。我弄不清那銀亮的光來自他的頭髮，還是太陽的反光。
整條荒街不見其他人影，也沒有聲音。老人與靜默的小街、青磚苔瓦坍牆、破敗的庭院、大同開元寺，還有寺院裡飄來的煙香燕語，一起和諧地進入中國歷史。人，就是這麼奇怪，面對即將消失了的景物，總會悵然地油生一種不捨，還摻了些無奈；儘管拆建是中國世紀末的衝擊潮，這種景象到處可見，我也忘不了這片靜默的廢墟。十年八年之後，這裡會是甚麼樣子？
歷史被青煙燻得焦黃。
我睜大眼睛，忘記血腥，忘記刀光劍影鏗鏘。回到現實。
水鳥們正在縷縷絳紫色的水煙况浮游，光斑歇落在黑白相間的羽毛上，帶芒。霎息間，香港如霧帳蒸騰而起，大潭道環山公路上鑲著的貓眼石幽光閃閃。
一位穿幵單薄運動衫的中年人，緩步跑過小橋，背影帶走一陣冷風。
必須坦白，我是個時時駕馭不住大腦的人，眼睛看見一樣物事，腦子况便自動地閃出一串串聯想。這些聯想有時是我以往見過的場面，有的是突如其來的想像，有些是讀書或是看電影的感受；完全不相干的東西，可以在一剎那被我拉扯在一起。從來不去想這個樣子會不會影響正常的思維邏輯，反倒覺得自己是個坐在屋檐下面看燕子築巢的鄉下人。
抬頭，一群大雁飛了過來。頭雁心無旁騖，拍翅健飛，兩隻大雁分隨在牠的左右翅尖後，各有各的位置。其他的雁也緊隨著牠倆，饒有默契。這樣，牠們就在我的眼底排列成人字。
其實，無論我哪樣看待牠們，「人」與牠們各各兀守的本位毫不相干。
人，甚麼是人？或者說，人是甚麼？身體加思想？自在加自以為是？
猶記得環球航行途中的一個黃昏，晚霞忽然像在燒山，滿天的雲朵都被燒著了，天宇幻化成火光熊熊的洪爐；從沒見過的煒煒氣派，磅礡得詭異、詭異中翻湧著莫測。與船長並立在船舷邊看海。白天，大西洋深處的海水墨黑，只有船尾翻起的浪花，在湧起的那一剎那，濺起了點點細細碎碎的寶石藍。傍晚的雲天，像是瀉滿了剛出爐的焦炭，凸凹騰翻的海面紅麗流彩，紛紜的波光突兀淒豔得教人心怵生驚。
我迷眼生惘，口齒本來伶俐，惚似如來佛的金鐘罩蒙頭籠天蓋海罩下，當即驚詫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紅彤彤的世界，感覺如何？蔚藍色的大海、母親溫暖的懷抱……這是那些在海灘上散步連鞋都怕打濕了的文人自以為是的呻吟。語畢，船長若無其事地一笑。
我回嘴：「自以為是」今時已不再是貶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