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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決人生:12則令人感動、嘆息、落淚的人生悲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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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決人生:12則令人感動、嘆息、落淚的人生悲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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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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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判決是否真有等值的正義?
正義就是,加害者要付出代價,被害人迅速獲得補償?
一命抵一命,是最終正義的唯一法則?

犯了錯的人就不該被原諒?
受了傷害的一方,應該以暴制暴?
什麼的結局才是真正的正義,
人生的判決何其困難,
12則可能發生在你、我周遭任何一個小老百姓身上的故事……

每一則判決書背後,代表的是悲,抑或喜?

十二個判決人生的背後提問:
。到底哪一項划算?投資教育還是蓋監獄?(不會寫字的男孩)
。判處沒錢賠償和解的小惡之人不用坐牢,正義就無法伸張嗎?(攏是艱苦人)
。罪與罰,是否真有等值的正義?(罪與罰)

。手心手背都是肉,誤取了別人的孩子就不是自己的骨肉?(滴血認親)
。正義就是,加害者要付出代價,被害人迅速獲得補償?(下流正義)
。一塊多年的愛心麵包,可以喚回證人的良心?(證人)

。法律,保護懂法的人,只要有法,就會有鬥法之人。(鬥法)
。當真相屬於個人私領域的隱私,讀者有知的權利嗎?(隱私)
。一命抵一命,是正義的唯一法則嗎?(死刑)

。家庭的人生習題太過難解,連法律也無能為力?(完美的破碎)
。新聞不是只有真實和匿名,沒有了「同理心」還可以是正義嗎?(家暴)
。不為人知,獨力囚禁養護患有精神障礙的家人,是有罪的嗎?(獨家)

作者簡介

劉峻谷

新聞對我來說,是採訪好故事、尋找發生在人間的恩怨情仇,以及喜怒哀樂交集的片段。法院正是人間恩怨情仇的匯聚地,每天上演著悲歡離合的悲喜劇。這十二篇小故事正是曾經在這片小小天地上演過的悲喜劇之一。

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三專部編輯採訪科、美國愛默生學院(Emerson College)大傳系、大傳研究所政治傳播組碩士。曾任《臺灣日報》記者、《聯合報》資深記者,《蘋果日報》法庭新聞中心副主任。

曾獲一九九九年華航旅行文學獎佳作、二○○五及二○○六年內政部優質新聞獎、二○○六年法律文學獎第二名(《色計》)、二○○六年保護兒童少年新聞報導獎。
著作:《臺灣南北古道大縱走》(合著)、《色計》(推理小說)。

名人/編輯推薦

紀惠容(勵馨基金會執行長)、高涌誠(律師)、盛竹如(電視人)、項國寧《聯合報》社長、賴芳玉 (人權律師) 、蘇錦霞(消基會董事長)感動推薦

推薦序
盛竹如

我主持過許多類戲劇的節目,其中,大多根據臺灣過去重大刑事案件,或是社會事件改編的。這些故事,均與大眾生活結合在一起,因而能受到電視觀眾的喜愛。
電視節目其實五花八門,幾十年來,可謂無奇不有;亦有可謂枯燥乏味。重要的是,必須與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不能脫節。

我看了劉峻谷兄寫的《判決人生》,加上我主持那麼多類戲劇刑事或社會案件的經驗,很快便有感同身受之覺醒。的確,人生有許多的無奈。他用真實的故事,以寫小說的方式,道出了無奈中有掙扎,辛酸中有真情,於是很能被吸引、被感動,我覺得:這是一本好書。

很多作家,總希望能突破,但很不容易。至今,劉峻谷的《判決人生》,確實有所突破。

我常感覺:有錢人家的小孩,不一定絕對好;窮人家的小孩,也不一定終究生活壞。就如同,被判有罪的人,不一定絕對是壞人。當然,我們不鼓勵壞人,但我們必須考量壞人的處境,畢竟,世上沒有壞人,我們必須體諒,必須去瞭解,這個世界上,大家均應圍繞在愛的圈圈中。

能寫出好書的人,都是我所欽敬的。何況,根據實體經驗,以悲天憫人心境,寫出這麼一本書,真令人欣賞!

作者自序
天平無法衡量的人間恩怨情仇

「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史記・漢高祖本紀》:漢高祖劉邦攻入秦國首都咸陽城,與民約法三章。

從人類制定法律以來,都以追求罪與罰相當為目標,犯多重的罪,判多重的刑
,以符合比例原則。重罪輕判,便宜了罪犯;輕罪重判,冤屈了罪犯。這是由人在做神的審判工作。

人不是神,為了做到「毋枉毋縱」,不得不對犯罪情節錙珠比較,於是現代司法發明各種衡量罪刑輕重的標準和調查犯罪過程的工具。例如,罪犯送醫鑑定犯案時的精神狀態;酒駕肇事,抽血驗酒精濃度;採檢體驗DNA或測謊等等,都是法官判罪時量刑的依據。

不論儀器多麼精確,調查多麼詳盡,人終究是人,沒有神的法力,無法還原百分之百的真相,做到賞罰分明的地步。所以,法庭永遠充滿爭執,充滿各種看法,法院是人間恩怨情仇的匯集地。

我寫的十二個故事,都是發生在法院、檢察署的真實案例,我寫他們人生的失敗、犯罪和脫罪的過程;寫他們作證,良心面臨考驗時的偉大勇氣和懦弱,也反省媒體報導產生的正負面影響。

我更想傳達的是當事人面對人生和司法的無奈。想離婚卻離不了婚的醫師;不想離婚卻被判離婚的女公務員,討債反挨告賠錢的電話討債人員,心中充滿了無奈。我相信患有學習障礙,不會寫字淪為小偷的少年,和明知有人開槍打傷人、卻因證據不足,非判無罪不可的法官同感無奈。逆向騎車撞死大學生的菲律勞工,昏迷甦醒後曾無奈地說:「真希望死的是我。」想到即將面臨的官司和賠償,他寧可以死抵罪。

這些事件對於當事人,有的是人生中的一段經歷,在我寫這本書時,與我侃侃而談,以過來人的心情與我分享當時痛苦的點滴;有的是一輩子不會癒合的傷口,一聽到是我,傷口再度淌血,冷峻地掛我電話。

請不要嘲笑他們,他們就是我們。沒有犯罪前科的我們,不保證今後永遠不會犯罪,當我們有一天陷入與他們同樣的困境時,我們的做法真的會比他們更高明嗎?

劉峻谷

目次

作者自序:天平無法衡量的人間恩怨情仇
推薦文
究竟罪與罰之間有沒有等值正義?讓我們繼續看下去……──盛竹如 電視人
新聞報導背後不為人知的故事──蘇錦霞 消基會董事長
案件背後的真正人生──高涌誠 律師
社會新聞也可以情深義重──項國寧 《聯合報》社長
刺蝟的溫柔──紀惠容 勵馨基金會執行長

聲明
01不會寫字的男孩
02攏是艱苦人
03罪與罰
04滴血認親
05下流正義
06證人
07鬥法
08隱私
09死刑
10完美的破碎
11家暴
12獨家

書摘/試閱

二 攏是艱苦人

姜麗慈法官穿上法袍,拿起卷宗往法庭走。開庭前她已經先看過案發事實和檢察官調查的證據,十分完整。就案情而言,是一件單純的死亡車禍,十九歲臺灣青年吳奕杉騎機車超速,與同樣騎機車逆向而得的二十九歲在造船廠工人菲律賓外勞傑生(Jason)對撞。吳奕杉當場死亡,傑生傷重垂危,幸運地在鬼門關前被醫師拉回來,但過過失致死罪難免,只剩刑度的問題,「很快可以結案。」她想。

姜麗慈閉起眼睛都能背出刑法第二七六條過失致死罪,可判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兩千元以下罰金。還是法律系學生時,她心裡曾有過質疑,人命關天,為何過失致死罪的刑責卻不重?僅二年以下徒刑,甚至可以判拘役或罰金。

不論學校教授或司法訓練所的教授都曾解釋,「過失」並非故意,沒有取人性命的想法或企圖,純因疏怱造成致死意外,從法律的觀點看可責性不高,惡性不大,所負的刑責也相對較低。

法律認定蓄意的、故意的惡性較重,所以一般打傷人,最輕的普通傷害罪刑責是三年以下徒刑;把人打到重傷,可判五年至十二年徒刑。兩相比較,刑責陡然拉高,全因「故意」二字。

姜麗慈經手上百件過失傷害案,她很清楚,這類案件的刑事責任容易釐清,快速結案,難的是民事賠償問題。一條人命到底值多少?每個人的看法不同,想法各殊,不論用平均壽命減去餘年或一口價交易,都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公式。光是用金錢去衡量生命的價值,本身就不尊重生命,更何況論斤秤量討論,更顯不堪。

還好,她是刑庭法官,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賠償爭議就讓民庭法官去傷腦筋吧,這是各司其職,民事、刑事、少年、家事分流,不就是為了分工合作,做好自己的本分職責嗎?
她抱著卷宗,從容走進法庭。

***

姜麗慈坐定審判席,這種小案獨任法官就可以搞定,不需三位法官組成合議庭審理。首先由公訴檢察官陳述傑生與吳奕杉騎機車對撞經過,不到十分鐘就直接講到求刑建議,「請庭上依法判決被告應得之徒刑」,意思就是請法官依法裁判,檢察官沒有意見。顯見,檢察官也認定這是小事一椿,開一次庭就可以結案了。他坐下來,看了一眼腕錶,心裡想著如果順利快點結束,到下一庭前他可以休息整整一小時。

傑生沒錢聘請律師,法院依法派了一位公設辯護人為他辯護。穿著黑袍綠襟帶的女公設辯護人,請法官體諒傑生離鄉背井異地工作,發生死亡車禍非其所願,請求法官對傑生從輕量刑。辯護時間不到五分鐘。

輪到被告傑生答辯。他站起來微微佝僂著身子,車禍造成的骨折和植皮的傷口仍帶來強烈的痛楚,黝黑的皮膚卻臉色蒼白,說話氣若游絲。他透過翻譯承認騎車肇事,懊悔逆向騎車,「我真希望死的是我,不是吳先生,我很抱歉!」他慢慢地坐下來,無助地看著高坐在審判席的女法官。

「我……還能說什麼?」飽受喪子之痛折磨的吳奕杉父親淡淡地說:「我中年得子,沒想到他才十九歲就被撞死,我還來不及抱孫吶!」陪同父親出庭、死者的姐姐在旁輕聲啜泣。吳父坐下來,輕拍著女兒肩膀安慰,父女倆雙手緊握。

開庭不到廿分鐘,該講話的人都講了,法庭一時寂靜無聲。姜麗慈與傑生的眼神接觸,剎那間她看到他內心的懊悔、無助和徬徨;她看著牽手啜泣的父女,白髮人悲悽中透著哀怨。雙方的無助、悲怨全交織在一塊兒,「都是可憐人吶,我該麼辦?」姜麗慈自忖。

一個聲音提醒她,「當然是依法判決趕快結案,別忘了,妳是刑庭法官,妳還有逾期末結案子等著審理,不要自找麻煩。」另一個聲音卻又告訴她:「只要多用一點心,結果或許就會不一樣,他們需要妳。」

***

傑生約一七○公分,七十公斤,壯碩結實,QQ的卷髮伏貼在頭上,濃眉大眼寬扁的鼻子,嘴角不時微微上揚顯出堅毅果決的神情。傑生老家在菲律賓中南部,距離信仰伊斯蘭教,爭取獨立不時發生戰亂的岷答娜娥島不遠。家裡有十個小孩,食指浩繁,除了父親在一家工廠上班,母親還得幫人洗衣、燙衣和打零工貼補家用,這才能勉強餵飽十個小孩的肚子,沒有餘力供他們念書。

傑生排行第六,他中學畢業後和其他兄姊一樣,早早外出工作,幾個哥哥到新加坡、馬來西亞或日本當建築工人,一個姊姊到香港當女傭。他工作幾年後存了一些錢,加上兄姊的贊助,先讀完高中再考上警察大學。念到二年級,錢花光了,沒錢繳學費,只好辦理休學。

傑生想存錢完成學業,也想在家鄉開一家木器加工廠,不論要做什麼,他都需要一筆錢。他追隨哥哥到國外打工的腳步,透過仲介到臺灣三芝鄉一家遊艇工廠當油漆工和烤漆工,工作契約二年一個月,薪水是臺灣最低工資一萬五千八百四十元。仲介費菲方、臺方各拿六萬,共十二萬。

傑生心裡明白,從下飛機後,拿起油漆噴槍的那一刻起,前一年等於打工抵仲介費,但是這樣還是值得,他還可以賺十五個月的薪水,這夠他念完警察大學以備將來當個吃終身俸的警員,或回家開木器工廠,像父親一樣生養一堆小孩。

如果不是這場意外,傑生一定能達成他的夢想。

***

民國九十四年九月三十一日,距傑生工作契約到期的十月八日僅剩八天。打從一個月前,他就興奮地和同鄉談著回家後要繼續念書、開工廠的計畫。這兩年他順利地償還十二萬仲介費,每月匯回家的錢大部分都由母親替他存到銀行,他還在臺灣存了八萬,這都是省吃儉用存下來的。

為了存錢,他下班後很少外出,假日只到天主教堂作禮拜,逛街購物與他無緣,頂多周末晚上到三芝市區的夜市走走,買枝烤魷魚或鹽酥雞,再來一杯Q軟香甜的珍珠奶茶,這幾樣臺灣特色小吃,就是他生活中的最大享受。

十月一日凌晨一點,早該入睡的傑生,懷著等待退伍般的歡樂心情和同鄉聊通宵,他忽然好想喝杯珍珠奶茶。在臺灣工作兩年,只有珍珠奶茶攫獲他的心,回家以後喝不到珍珠奶茶,實在有點不捨。「我去買珍珠奶茶請大家喝。」他自告奮勇地爬起床,從牆上取下機車鑰匙,跨上公司的公用機車,「呼!」地加油離去。

出了遊艇工廠,他往淡水的方向騎,在聖若望科技大學對面有幾家冷飲店。冷飲店在十字路口的左邊。按交通規則,傑生騎到十字路口必須依兩段式左轉規定才能左轉。傑生想節省兩段式左轉的時間,一如往常,先騎到對向相車道緊靠路邊的水泥護欄逆向而行,這樣可以直接騎到冷飲店門口。

就在傑生快到坡頂時,一團黑色物體快速衝下來,經過兩人之間的路燈時,這才看清楚是輛迎面駛來的機車,就在他發出驚叫的同時,對撞的巨響也畫破寂靜夜空。

兩人都來不及煞車,強大撞擊力導致車身幾乎解體,對撞後傑生被拋出摔在撞擊點附近,顱內出血,全身多處骨折,當場昏迷;對方的機車倒地後在慣性作用下繼續向滑行,摩擦路面刨起一道長長的柏油,人也隨著慣性作用拋飛空中,重力加速度讓駕駛人重重摔落地面,安全帽應聲破裂,他的頭骨頓時碎裂凹陷,混著大量出血的腦漿噴濺而出,灑落在水泥護欄和黑色的柏油路面。

警方從車籍資料查出車主是吳奕杉,當地派出所警員半夜摸上山,在大屯山的山腰一處偏僻村落找到吳家。這是一排屋齡至少四十年的紅磚屋,陡峭斜坡的產業道路僅容一輛車通行,警員停好車後,又撿了一塊大石頭墊在車輪下,才放心找人。

警員按了門鈴,屋內沒有動靜,用手電筒照向房屋四周,紗門積著厚厚灰塵,有多處破洞,漆著紅漆的木門已經褪色剝落,門框上還貼著春聯,地上也掃得乾淨,應該有人住。又按了幾聲門鈴。員警自嘆,這種半夜幹這送死亡通知書的差事最討厭,難以啟齒卻又不能不開口。

鄰居的狗查覺外人入侵,開始叫了起來,一隻、兩隻……一群狗狂吠,終於吵醒了屋裡的人。頭髮花白的吳先生應門。警員低頭走進屋裡問:「您是吳奕杉的……」。

「我是他父親,有什麼事?」
「吳先生凌晨一點騎機車在淡水與人相撞,很不幸……當場死了」。警員說。

「不可能,半夜我還看見他在房裡打電腦,怎麼會跑去淡水?他在家,你們弄錯了。」吳父一面說一面敲吳奕杉的房門:「奕杉,奕杉!」他喊幾聲沒有回應,推開門打開電燈,床上空空如也,他心裡涼了半截失聲叫道:「怎麼可能?他半夜跑出去幹嘛?」

吳父的叫聲驚醒了女兒,她是大死者兩歲的姊姊。她也說:「警察先生您是不是弄錯人了,我弟弟晚上都在家。」

「根據資料死者就是他,況且現在也不在家,不是嗎?」警員回答。

她打吳奕杉的手機,「無法接聽」;打開處於待機狀態的電腦,網頁正停在與一位匿稱「小芬」的女網友對話中,吳奕杉打出的最後一句是:「我現在就去三芝找妳,不見不散……」時間是零時四十一分。

吳父頹然坐倒床上。

***

傑生彷彿見到自己回到老家了,風風光光,他受到大批親友的歡迎,兒時玩伴和左右鄰居迎接他,一一詢問在臺灣工作的情形,他坐在椰子樹下的陰涼處,暢談將來想開木器工廠的計畫。說著說著累了,忽然有人遞上一杯珍珠奶茶,他眼睛一亮伸手就接,忙中失手將杯子掉到地上,他定睛一看,從杯中潑出的不是珍珠奶茶,竟是一片火紅鮮血,嚇得他驚聲尖叫!

傑生想叫卻喊不出聲,霎時全身疼痛帶他回到現實,睜開眼睛,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全身包著紗布,手腳打著石膏,左右兩邊鐵架上各掛一瓶點滴,他想起車禍發生的一瞬間,渾身顫抖。

「對方騎士呢?」他問翻譯。

「死了,頭破血流,腦漿四溢摔死了。是一個十九歲大學一年級的男學生,趕著去跟女網友約會。」翻譯問:「你怎麼會逆向騎車呢?」

傑生沉默了一會兒,「真希望死的是我,不是他。」

傑生送急救時顱內出血,口腔顎骨、手腳和肩膀多處骨折,動了腦部手術清除血塊後昏迷了三天,清醒後住院一個月才出院。扣掉健保給付,自付醫藥八萬,已掏空他的存款。

警方用輪椅接他出院並製作筆錄,隨即移送地檢署,檢察官裁定三萬元交保候傳,他沒錢交保便遭羈押。一位剛出院全身是傷、氣若游絲的外勞被丟進看守所,連生活都無法自理,看守所也很頭痛。

傑生常去的天主教堂神父得知此一情形,急切地向教友募款。雖然菲律賓同鄉賺的錢不多,卻都慷慨解囊一百、兩百的放進募款袋子裡,加上臺灣教友也伸援手,一星期募到三萬將傑生保釋出來。

舉目無親的傑生暫時住進教堂的廚房休養身體,他因顎骨骨折還戴著牙套,無法吃東西,只能喝流質食物。天主教堂經營一所幼稚園,小朋友點心時間喝剩下的牛奶,成了傑生唯一的營養來源。

白天他看著幼稚園的孩子活蹦亂跳,聽著歡樂的笑聲尖叫聲,但他的心情跟北臺灣十二月的天空一起陷入陰霾,刺骨的寒風不時颳進心裡。會坐牢嗎?賠償金怎麼辦?他身無分文,就算家裡匯錢來也只是杯水車薪,死者的家屬會接受嗎?

他懊悔逆向騎車,痛責自己大意闖禍,毀了臺灣青年吳奕杉的未來,也讓吳爸爸白髮人送黑髮人,比起這些,自己受的一點傷又算什麼?如果可以,他希望上帝讓他與吳奕杉互換,現在的他,什麼都沒有,只能天天向上帝、聖母禱告,祈求獲得吳家的原諒,祈求官司早日解決。他想回家。

***

姜麗慈法官沉默了半响後裁定:「本案交付調解,再開辯論」。

過失傷害案可以一次審結,也可以交付調解,都屬正常程序。一次審結,然後大約十天之後宣判,對法官而言是最簡便的方式,交付調解,雖然走多一道程序,如果雙方談妥賠償條件,達成和解,被告就能獲得從輕量刑的機會,甚至獲判緩刑,省下再打民事官司的時間,這對被告和被害人家屬都有利。唯獨,承審法官則要多花點時間。

公訴檢察官、公設辯護人互看了一眼,心裡同時想著:「法官要當和事佬,這個案子不能速戰速決,有得拖囉。」,雙雙沈默地收拾桌上的卷宗。

大家都知道姜法官不在乎多花這一、兩個月的時間,因為打從她被調來此地,不愛計較,任勞任怨又愛打抱不平的個性,就讓她接下了法官們避之唯恐不及的最爛股──「荒」股法官。

地方法院法官股別是以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依次命名。這股的案子,真是名符其實,顧名思義,積案「荒」廢,近百件積案是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的法官留下的案子。會成為積案,自然都是些證據不足或被告潛逃、當事人經常無法出庭,拖著拖著就成為逾期未結的爛案。

就拿一件纏訟六年的鎮長稅案,充滿政治角力爭議,是一顆人見人怕的地雷。藍黨執政時,被起訴的綠黨鎮長嚷著:「政治迫害!」等到綠黨上臺執政,當年的鎮長選上立法委員,既然怎麼判都會招致批評,那就不要踩,犯不著為它賭上自己的前途。

因此,接辦的法官莫不採拖字訣,技術性地讓它擱著,每一、兩個月做個傳訊或函詢證據動作,應付管理考核案件進度的研考科,代表案子還有在動,還沒成為不動的死案。實際上就算它不是死案,也跟中風或植物人案沒兩樣了。

但姜麗慈還是讓案子起死回生,每個月開庭傳喚當年的鎮長、現任的立委被告出庭,一年後硬是在她手上審結判處有罪。

花太多時間審理積案,自然耽誤新受理案件的審理進度,她為此付出沈重代價,逾期未結案件不減反增,成為研考科關心的對象,影響法官年度考績。

不懂自私自利,不會獨善其身的個性,讓姜麗慈無法對弱勢者的困境視而不見。今天她看見兩造當事人的無助,觸動她內心深處的悲憫,她反覆自問:「判傑生去關,能實現正義嗎?能撫慰吳家的傷痛嗎?判處一個惡性不大、身無分文,只因沒錢賠償和解的人坐牢,有意義嗎?」

「傑生不用坐牢,正義就無法實現嗎?」她認為,傑生真心的道歉和賠償,獲取吳家的原諒,是實現正義的唯一方法。她唯一能做的是設法營造對傑生有利的法律條件。

但是,這一切都繫於吳家老父的決定。她無法代吳父決定,也不能以法官的權威要求吳父原諒傑生。喪子之痛任誰都承受不起,誰都不能苛責一位喪子之父爭取應得的權利。養大一個兒子的心血和用心,豈是幾百萬、幾千萬可以買得到的?

「傑生的前途,只能看調解委員的功力了。」她走進辦公室,脫下法袍掛在衣架上,「現階段我只能做到這裡。」

***

調解委員不負姜麗慈所託,迅速排定雙方見面。調解委員先說明調解效力,如果雙方調解成功,傑生可獲從輕量刑,吳家亦可得到賠償,不必再經過民事訴訟,「傑生是離鄉背景的外藉勞工,不是有意要傷害您的公子,誰都不想遇到這種事,他也身受重傷,吳先生您能原諒他無心的過失嗎?」

傑生面容憔悴戴著毛帽坐在輪椅上,毛衣外裹著一件洗到泛白的牛仔布外套,下半身還蓋著條大浴巾,他兩手在袖子裡不斷搓揉。

「雖然現在才剛進入冬天,天氣還不是很冷,但是他很虛弱,一直喊冷。」翻譯莊先生說。

死者吳奕杉的父親點點頭,向傑生投以關心的眼神。傑生接觸到吳父的眼光,馬上羞愧地低下頭,雙手拳抱胸口,喃喃低聲祈禱。

吳父問傑生:「你家住哪裡?家裡還有哪些人?」

傑生透過翻譯,吳父問一句他答一句。

冷風從窗隙颳進調解室,傑生拉了一下衣領。他說完來臺灣工作賺錢,是想完成從警察大學畢業的夢想,語畢,他沉默無語,低頭看著地板。

吳父呆望著傑生好一會兒,半晌才開口:「唉!大家攏是艱苦人。」他停頓了一會兒:「我原諒他,但是請他幫忙支付奕杉的喪葬費,就算是他向奕杉的道歉吧!」

莊先生轉告傑生,傑生流下兩行淚,坐著向吳父鞠躬,再鞠躬又鞠躬,一直到痛哭失聲……

***

天主教會為了耶誕節來臨,做了一番布置,傑生從望彌撒儀示開始就坐在輪椅上誠心禱告,虔心唱詩歌。彌撒結束後神父為傑生募款,目標是車禍和解金二十萬。

募款箱子回收清點後,神父帶著愧疚的臉色說:「只有兩萬。」

失望的表情爬上傑生的臉,神父說:「傑生,錢雖然不夠,可都是教友的愛心,就像吳先生原諒你一樣,來,跟我一起向聖母、耶穌禱告。」

耶誕節後兩天,本案再度開庭。

「報告法官,耶誕節募款僅得兩萬元,請再給一些時間,我們會盡力設法再募款。」翻譯莊先生說。

募款不如預期,這也難怪,傑生同鄉勞工朋友,都是肩負家中經濟重擔的出外人,賺到錢優先匯回家,僅留少許自用,前次捐款籌集三萬元交保金,這次還願意捐錢,募到兩萬元已難能可貴。姜麗慈問:「有什麼募款計畫嗎?」

「菲律賓駐臺代表處將出面,在全臺各地的天主教堂向菲律賓勞工募款。」莊先生回答。

***

開庭後的當天傍晚,我在法院走廊巧遇姜法官,她希望媒體為這件事發揮良善的力量,她勸我:「不要只寫貪官汙吏、兄弟鬩牆或強盜殺人的新聞,傑生這種艱苦人,才值得你寫」。

元旦,我在天主教堂見到了傑生,他正在復健,練習從輪椅上站起來小步行走。他的體重從意外前的七十公斤,如今瘦到只有五十三公斤,跟我描述車禍經過時,聲音顫抖,雙手不安的扭著,身體還微微發抖。

「媽媽昨天匯新臺幣四萬來幫我。」他小聲地說。

傑生的報導見報後,加上菲國官方出面募款,順利募到十六萬六千元,臺灣教友捐款占了一大半。傑生得知募款金額,露出睽違以久的笑容,他為了表示懺悔,與神父商量,將官司結束後可以領回的三萬交保金,也一併給吳家做為賠償金。他說:「只是我的一點心意,我知道不夠,只希望吳先生能原諒我」。

傑生以二十三萬六千元與吳家達成和解,法官姜麗慈依過失致死罪判他有期徒刑七個月,緩刑兩年。

傑生還是付出了代價。

官司結束後,他兩袖清風的束裝回國,身體又尚未復原,待在家裡休養很長一段時間。繼續念警察大學,或是回鄉開木器工廠的夢想,完全破滅。身體復元後,傑生在家鄉仍找不到事做。神父說,兩年前他又來臺灣工作,安分的待在苗栗山上,絕少下山。

他還是聽不太懂臺語,但吳父的那句「攏是艱苦人」,仍不時迴盪在他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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