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糟糟先生的園丁

1

我會一五一十說出來。完完整整，連最不起眼的細節都說給您聽。

可以麻煩您把燈光調暗一點？對著這麼刺眼的燈光講話，我會頭痛。這樣好多了。

在您還沒有開始關心這事之前，整個故事就已經開始了。早到您可能會懷疑是否有必要從那麼久遠的年代開始。但是少了這段，就無法了解我們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知道這不是您關心的問題，您只是在找您的職務所要求的幾個明確答案。但是，您會發現，如果沒有將背景交代清楚，您所得到的資訊，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會一一交代我們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精進我們的技術，發展新的方法，進行到目前為止還無法想像的改造，最後甚至創立了一種全新的科學。剛開始我們沒有想到會有如此的發展，會如此地成功。現在回想起來，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們踏出的每一步，都舉足輕重的影響，我們的犧牲，都有其必要。

我們為許多人帶來極大的幫助，可惜，這些人已經無法在此為我們見證了。如果這些人可以說話，他們對我們的感激，不只可以證明我們的善意，更不用說我們對這個社會所帶來的難以想像的貢獻。

雖然您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了，但是您將聽到完全出乎您意料的事。我知道，您盯上我已經好幾年了，在我對面的人行道跟蹤我，跟著我逛同樣的商店，在同間餐廳用餐，在適當的距離內，尾隨我的貨車。您可能已經在腦海裡想像過好幾次，我們在這個房間裡這樣面對面談話的畫面。您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好久，幻想著我終於招認，看我在壓力之下崩潰，掉入您設下的每一個陷阱。關於這點，您可要大大失望了。我要告訴您我所知道的一切，但是，是用我的方法。您不會有機會提出問題，反正問也沒用，因為一旦我把故事都說出來了，所有您想問的，甚至還不知道要問的問題，都會水落石出。

請坐下來，注意聽了。您那些同事，躲在偽裝成鏡子的窗戶後面沒關係，只希望他們有張舒服的沙發椅可以坐。

2

我第一次遇到亂糟糟先生的時候，還只是個學生。雖然如此，我的收入已經讓我可以在大學旁租到一間頗為舒適的公寓。我的公寓在一樓，後面有一個大庭院，前面則有一小塊綠地。每到春天和夏天，我只要一有空就在種花種草，所以，才第二年，花圃和陽台上的花就讓路人大為驚豔，讓開車的人減速慢行，讓蜜蜂和蜂鳥成群忙亂飛舞。

那個星期六的早上，在我的記憶當中，恍如昨日。我那時正在陽台上忙著拔鐵線蓮的垂莖，一個男人走進樓梯間。他的眼睛從一棵植物掃過另一棵植物，用一種很奇特的方式打量整個花圃，讓人覺得他似乎很了解花園的設計。

他平靜而炙熱的目光，馬上就引起我的注意。他散發出來的沉穩，透露出這人顯然是很清楚自己所為何來，因此他的出現絕不是偶然的巧合。簡單讚美幾句我對樹的剪裁和花的安排之後，他就自我介紹，說他是亂糟糟先生，然後邀請我到附近喝一杯咖啡。我丟下我手邊正在處理的植物，跟著他出門。這天雖然處處充滿春天的溫暖，亂糟糟先生卻穿著整套羊毛質料的西裝，戴了一頂黑色帽子。無可挑剔的服裝，剛刮過的鬍子，鞋子乾淨到無法踩進未經整理過的花園。

亂糟糟先生面前放著一杯拿鐵咖啡。他告訴我，他剛繼承了位於市郊的一幢巨大的宅邸。荒廢的大豪宅坐落在一個巨大的花園裡，旁邊圍著森林，甚至有條溪流穿過。他的提議很簡單：他要我成為他的園丁。在他把大宅旁邊的車庫改建成小房子之前，我第一年先住在裡面的一個房間裡。花園的設計和完成，由我全權決定，只要是我想像得到的，完全沒有任何預算上的限制。

不曉得為什麼，我連房子都還沒有看到，也不知道有多少報酬的狀況下，馬上就接受了這個提議。在他的談話裡，透出一種具感染力的熱情，一種想要活得轟轟烈烈的衝勁，一種活在當下的渴望。這位不速之客，或許將取代我父親的地位，因為我自己的父親，只把我對植物的天分當成是一種缺陷。奇怪的是，我確信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畢竟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損失。夏天才剛開始，我可以延後下學期的註冊。現在我不只可以開始大規模地實現我的藝術，而且還有人要付錢給我。

只是，兩年後，第一具屍體出現了。

3

一個晚上，亂糟糟先生到溫室裡來找我，請我去客廳喝茶。我很快就發現他找我是有原因的。

一到屋裡，我先去準備茉莉花茶，他就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我在隔著廚房和客廳有玻璃紋路的門後，偷偷觀察他。亂糟糟先生手撐著臉，眉頭深鎖，食指的第二節弄著上嘴唇，看來沒什麼好事。

我把茶壺和兩只茶杯放在茶几上，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和他面對面。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在反覆思索要怎麼說之後，他緩慢地開口，跟我說出下面的事：

親愛的朋友，我們彼此已經認識一年了。沒有人像您這樣讓我如此信任。我今天跟您說的事，絕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因為我的工作的關係，我經常會接觸到得了重病而將不久於世的人。施紫茄太太就是其一，她是我童年的好朋友，後來我們還一起上大學。她小腦長了一個腫瘤，她的醫生都說她最多只剩下一年的時間。雖然我不是她的主治醫生（還好，因為我對腫瘤科一竅不通），但是她上個星期仍然來找我，要我幫她完成一件很特別的事。從此我就陷入精神上的煎熬，因為如果我不幫這個忙，我會很自責，可是如果我答應她，又很危險。

在正反兩面反覆前思後想之後，今天早上我終於決定要幫她這個忙。我之所以告訴您這些，是因為這件事我無法獨自完成，很快我就會需要您的協助。我會讓您知道我所有的內心交戰，也請您先原諒我這麼做。事情是這樣的：

施紫茄太太的先生是一個年輕的工程師，在軍隊裡飛黃騰達。十幾年前，他被徵召去科索沃參與聯合國的和平任務。他的分隊成功地保護了一個村莊的居民，抵擋了塞爾維亞軍隊好幾天，讓聯合國支援部隊得以前來。在部隊撤退的時候，載運她先生的車子誤觸地雷爆炸，把他拋出車外，當場死亡。他的同車夥伴在敵人密集的砲火下只能趕緊邊打邊退，把她先生的屍體暫時留在那裡。第二天，排除萬難奪回失地之後，聯合國部隊回到事件發生的現場，想要把屍體運送回國。可是他們發現屍體已經不見了。

施紫茄太太悲痛欲絕。時間完全無法減緩她一絲一毫的傷痛，而從那時起，她就停止生活了。她除了吃和睡，只是日復一日地在等待著不可能的事發生。

那場戰爭結束之後兩年，施紫茄太太的同鄉在村莊的廣場上，樹立了一座紀念她先生的雕像。在沒有先生的遺體，也沒有可以追思的墓碑之下，施紫茄太太每天就坐在雕像的腳下，一個人對著雕像講很久的話。

她最近才知道她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她不再那麼悲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沒看過的平靜安詳和內心喜悅，好像她等這一刻來到，已經等了很久。她馬上來看我，告訴我這個消息，同時也要求我一件事。

施紫茄太太希望能葬在她先生的雕像之下，在村莊廣場的中央。她知道這顯然是不被允許的事，但是因為我過去有好幾次幫過她一些看起來似乎不可能的事，她認為這次我應該也會有辦法。

現在，您已經知道所有內情了。親愛的朋友，目前為止事情是如此。我們最多只有一年的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從明天開始來想一想有什麼解決的方式。

突然之間，亂糟糟先生似乎露出微微笑容，神情也比較輕鬆。我卻覺得身負重責。我同意要幫他，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拒絕他，跟他說我不要參予這個計畫。然後，我把冷掉的茶端回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