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集（簡體書）

《灌木集》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民國時期老開明版的原版重印，系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李廣田生前自選的散文隨筆集，收錄作品三十六篇，其中多數為其代表作。

這是我的散文選集。這些文草是從已經出版的幾個集子里選出來的。這幾個集子的名字是：《畫廊集》(一九三六)，《銀狐集》(一九三六)，《雀蓑記》(一九三九)，《圈外》(一九四三)，和《回聲》(一九四三)。
由于近來興趣的轉移，雖然仍舊繼續寫作，但像過去這樣的文章恐怕不會再有。年齡的增長，生活的變化，都在使一個人風格改變。時間過得真快，計算起來，我已經有將近十年的習作過程，為了要把這一個段落作小小結束，我編成這個選集。
能把自己的作品編印成書，這總是一件樂事。但當書既印成，尤其當過了多少歲月而再回頭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便不能不感到疚心，因為其中稍可滿意的固然也有，而太不成器的東西也許更多。為了把一些太不成器的東西加以刪除，為了使自己看起來稍稍安心，我編成這個選集。
而且，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自己能細心改正自己的文章是一件有趣而又有意義的工作。不但目前剛剛寫成的作品要細心改正，即當重讀舊作而發現當年所寫那些繁冗蕪蔓之處的時候。也不能不像批改學生文卷的地大事裁汰。在這個選集中，雖然有些文章是選入了，其中經過改正的卻也不少。是由于這個選集，才使我有一次“改過”的機會。
為了給自己的作品劃一個段落，為了使自己看起來稍稍安心．或為了使自已有一次“改過”的機會，等等，說來說去，還只是為了自己。除卻為了自己，對于別人，甚或對于自己以外的什么其他，是否也還有什么用處呢？這個我就不很清楚，我想是不會有什么大用處的，因為那種既可經世濟民，又可垂之永久的文章。我這里是一篇也沒有。我常常在私心里藏著這樣一個比喻：比之于那高大而堅實的喬木，我這些小文章也不過是叢雜的灌木罷了。灌木是矮矮的，生在地面，春來自生，秋去自枯，沒有矗天的枝柯，也不會蔚為豐林，自然也沒有棟梁舟車之材，甚至連一樹嘉蔭也沒有，更不必說什么開花與結果。頂多，也不過在水邊，山崖，道旁，冢畔，作一種風景的點綴，可以讓倦飛的小烏暫時棲息，給昆蟲們作為住家而已。我想，我這些文章也不過如此罷了，因名日《灌木集》。

樹

馬蹄

井

扇子崖

看坡人

柳葉桃

上馬石

老渡船

花鳥舅爺

桃園雜記

平地城

懷特及其自然史

道旁的智能

雉

悲哀的玩具

棗

野店

種菜將軍

一個畫家

到橘子林去

悔

兩種念頭

禮物

江邊夜話

冷水河

威尼斯

扇的故事

寶光

謝落

回聲

山之子

山水

霧

通草花

綠

荷葉傘

他們并不曾對我有什么欺侮，只是遠離著我，然而這遠離，就已經是向我欺侮了。時常，一個人踽踽地沿著墻角走回家去， “他們不和俺玩，”這樣說著一頭撲在了祖母的懷里，祖母摸著我的頭頂，說：“好孩子，自己玩吧。”
雖然還是小孩子，寂寞的滋味是知道得很多了。到了成年的現在，也還是苦于寂寞，然而這寂寞已不是那寂寞，現在想起那孩子時代的寂寞，也覺得是頗可懷念的了。
父親呢，他永是那么陰沉，那么峻嚴，仿佛，歷來就不曾看見過他有笑臉。母親雖然是愛我——我心里如是想——但她從未曾背著父親給我買過糖果，只說： “見人家買糖果就得走開。”雖然小吧，也頗知道母親的用心了，見人家大人孩子圍著敲糖鑼的擔子時，我便咽著唾沫，幽手幽腳地走開：后來，只要聽到外面有糖鑼聲，便不再出門去了。
實際上說來，那時候也就只有祖母一個人是愛我吧。她盡可能地安慰我，如用破紙糊了小風箏，用草葉做了小笛，用秫秸插了車馬之類，都很喜歡。某日，我剛從外邊回家，她老遠地用手招我，低聲說：“來。”
我跑去了，“什么呢，奶奶？”我急喘地問。
“玩藝兒，孩子。”
說著，從針線筐里取出一包棉花，伸開看時，里面卻是包著一只小麻雀。我簡直喜得雀躍了。
“哪來的麻雀呀，奶奶？”
“拾的，從檐下。八成是它媽媽從窩里帶出來的。”
“怎么帶到地下來？”
“傻孩子！大麻雀在窩里抱它，要到外面去給它打食，不料出窩時飛得太猛了，就把它帶了出來，幾乎把它摔死哩。”
我半信半疑地，心里有點黯然了，原是只不幸的小麻雀呀，然而我有了好玩具了。立刻從床下取出了小竹筐，里面鋪了棉花，上面蒙了布片，這就是我的鳥籠了。餓了便喂它，我吻它那黃嘴角；不餓也喂它，它卻不開口了。攜了竹筐在院里走來走去，母親見了說： “你可有了好玩物了。”
這時，我心里暗暗地想道：那些野孩子，要遠離就遠離了吧，今后我就不再出門了，反正家里有祖母，又有了這玩物，要它長大起來能飛的時候就更好了。
晌午，父親從野外歸來，照例，一見他便覺得不快，但，我又怎曉得養麻雀是不應當呢！
“什么？”父親厲聲問。
“麻——雀——”我的頭垂下了。
“拿過來！”話猶未了，小竹筐已被攫去了；不等我抬起頭來，只聽呼的一聲，小竹筐已經飛上了屋頂。
怎樣啦？自然是哭了，哭也不敢高聲，高聲了不是就要挨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