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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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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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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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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路遙全集:人生(2013年版)》收入《人生》《黃葉在秋風中飄落》和《你怎麼也想不到》三部中篇小說。《人生》是路遙的一部中篇小說,發表於1982年,它以改革時期陝北高原的城鄉生活為時空背景,敘述了高中畢業生高加林回到土地又離開土地,再回到土地這樣人生的變化過程。高加林同農村姑娘劉巧珍、城市姑娘黃亞萍之間的感情糾葛構成了故事發展的矛盾,也正是體現那種艱難選擇的悲劇。《黃葉在秋風中飄落》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路遙創作的中篇小說。作品發表於上個世紀80年代,是你路遙早期的作品之一。曾獲的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父母親先後去世了,大學又沒考上,生性倔強的盧若琴只好把關中平原小鎮上那座老宅院用大鐵鎖鎖住,跟哥哥到黃土高原的大山深溝裡來了。她對於自己從富饒繁華的平原來到這貧瘠荒涼的山溝滿不在乎。當然,這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親愛的哥哥在她裑邊。哥哥是有出息的。雖然不到四十歲,就是這個縣的教育局副局長。她儘管基本上沒和哥哥一塊生活過,但知道他是一個出脃的人。她從哥哥每次探親回來的短暫相處中,就感到他既有學問,又有涵養,不能不叫人肅然起敬。她經常為有這樣一個好哥哥而感到驕傲。現在她來到了他的裑邊,就像風浪中的船兒駛進了平靜的港口。當然,出眾的人往往遭遇不幸的命運。哥哥正是這樣。兩年前,嫂子病故了,他一個人帶著五歲的玲玲過日子……

作者簡介

路遙(1949—1992),原名王衛國,1949年12月3日生於陝西榆林市清澗縣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7歲時因為家裡困難被過繼給延川縣農村的伯父。曾在延川縣立中學學習,1969年回鄉務農。這段時間裡他做過許多臨時性的工作,並在農村一小學中教過一年書。1973年進入延安大學中文系學習。

名人/編輯推薦

《路遙全集:人生》是路遙的中篇小說集,收入了路遙的三部中篇小說。其中,《人生》最初發表于一九八二年,曾在中國文學批評界和讀者中引起巨大的爭議。這篇小說的故事發生在我國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四人幫”剛剛覆滅,中國的改革還沒有大規模展開的時候。那時,中國一個噩夢般的時代結束了,而新的生活還處于醞釀和探索之中,長期積累起來的各種矛盾在中國社會生活中已經處于最復雜最深刻的狀態。悲劇的主人公就是這個時期的產兒,他們的悲劇有著明顯的社會和時代的特征。同時,這也是青春的悲劇。在路遙看來,不管他們生活在什么樣的時代什么樣的國度,在他們最初選擇生活道路的時候,往往不會一帆風順,因此,他永遠懷著巨大的同情心關注他們的命運,即使是為他們的某種過失而痛心的時候,也常常抱有一種兄長般的寬容態度。大概,這也是讀者喜愛路遙的一個重要原因——接納、原諒、寬恕。

目次

人生 黃葉在秋風中飄落你怎麼也想不到

書摘/試閱

上篇
第一章
農歷六月初十,一個陰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熱鬧紛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來;連一些最愛叫喚的蟲子也都悄沒聲響了,似乎處在一種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地上沒一絲風塵;河里的青蛙紛紛跳上岸,沒命地向兩岸的莊稼地和公路上蹦躥著。天悶熱得像一口大蒸籠,黑沉沉的烏云正從西邊的老牛山那邊鋪過來。地平線上,已經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閃電,但還沒有打雷。只聽見那低沉的、連續不斷的嗡嗡聲從遠方的天空傳來,帶給人一種恐怖的信息——一場大雷雨就要到來了。
這時候,高家村高玉德當民辦教師的獨生兒子高加林,正光著上身,從村前的小河里蹚水過來,幾乎是跑著向自己家里走去。他是剛從公社開畢教師會回來的,此刻,渾身大汗淋漓,汗衫和那件漂亮的深藍的確良夏衣提在手里,匆忙地進了村,上了畔,一頭撲進了家門。他剛站在自家窯里的腳地上,就聽見外面傳來一聲低沉的悶雷的吼聲。
他父親正赤腳片兒蹲在炕上抽旱煙,一只手悠閑地捋著下巴上的一撮白胡子。他母親顛著小腳往炕上端飯。
老兩口見兒子回來,兩張核桃皮皺臉立刻笑得像兩朵花。他們顯然慶幸兒子趕在大雨之前進了家門。同時,在他們看來,親愛的兒子走了不是五天,而是五年;像是從什么天涯海角歸來似的。
老父親立刻湊到煤油燈前,笑嘻嘻地用小指頭上專心留下的那個長指甲打掉了一朵燈花,滿窯里立刻亮堂了許多。他喜愛地看著兒子,嘴張了幾下,也沒有說出什么來。老母親趕緊把端上炕的玉米面饃又重新端下去,放到鍋臺上,開始張羅著給兒子炒雞蛋,烙白面餅;她還用她那愛得過分的感情,跌跌撞撞走過來,把兒子放在炕上的衫子披在他汗水直淌的光身子上,嗔怒地說:“二桿子!操心涼了!”
高加林什么話也沒說。他把母親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放在炕上,連鞋也沒脫,就躺在了前炕的鋪蓋卷上。他臉對著黑洞洞的窗戶,說:“媽,你別做飯了,我什么也不想吃。”
老兩口的臉頓時又都恢復了核桃皮狀,不由得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都在心里說:娃娃今兒個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不暢快?一道閃電幾乎把整個窗戶都照亮了,接著,像山崩地陷一般響了一聲可怕的炸雷。聽見外面立刻刮起了大風,沙塵把窗戶紙打得啪啪價響。
老兩口愣怔地望了半天兒子的背影,不知他倒究怎啦。
“加林,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母親用顫音問他,一只手拿著舀面瓢。
“不是……”他回答。
“和誰吵架啦?”父親接著母親問。
“沒……”
“那倒究怎啦?”老兩口幾乎同時問。
“……”
唉!加林可從來都沒有這樣啊!他每次從城里回來,總是給他們說長道短的,還給他們帶一堆吃食:面包啦,蛋糕啦,硬給他們手里塞;說他們牙口不好,這些東西又有“養料”,又綿軟,吃到肚子里好消化。今兒個顯然發生什么大事了,看把娃娃愁成個啥!高玉德看了一眼老婆的愁眉苦臉,顧不得抽煙了。他把煙灰在炕欄石上磕掉,用挽在胸前紐扣上的手帕揩去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身子往兒子躺的地方挪了挪,問:“加林,倒究出了什么事啦?你給我們說說嘛!你看把你媽都急成啥啦!”
高加林一條胳膊撐著,慢慢爬起來,身體沉重得像受了重傷一般。他靠在鋪蓋卷上,也不看父母親,眼睛茫然地望著對面墻,開口說:“我的書教不成了……”
“什么?”老兩口同時驚叫一聲,張開的嘴巴半天也合不攏了。
加林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說:“我的民辦教師被下了。今天會上宣布的。”
“你犯了什么王法?老天爺呀……”老母親手里的舀面瓢一下子掉在鍋臺上,摔成了兩瓣。
“是不是減教師哩?這幾年民辦教師不是一直都增加嗎?怎么一下子又減開了?”父親張地問他。
“沒減……”
“那馬店學校不是少了一個教師?”他母親也湊到他跟前來了。
“沒少……”
“那怎能沒少?不讓你教了,那它不是就少了?”他父親一臉的奇怪。
高加林煩躁地轉過臉,對他父母親發開了火:“你們真笨!不讓我教了,人家不會叫旁人教?”
老兩口這下子才恍然大悟。他父親急得用瘦手摸著赤腳片,偷聲緩氣地問:“那他們叫誰教哩?”
“誰?誰!再有個誰!三星!”高加林又猛地躺在了鋪蓋上,拉了被子的一角,把頭蒙起來。
老兩口一下子木然了,滿窯里一片死氣沉沉。
這時候,聽見外面雨點已經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風聲和雨聲逐漸加大,越來越猛烈。窗戶紙不時被閃電照亮,暴烈的雷聲接二連三地吼叫著。外面的整個天地似乎都淹沒在了一片混亂中。
高加林仍然蒙著頭。他父親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顫動著,眼看要掉下來了,老漢也顧不得去揩;那只粗糙的手再也顧不得悠閑地捋下巴上的那撮白胡子了,轉而一個勁地摸著赤腳片兒。他母親身子佝僂著伏在炕欄石上,不斷用圍裙擦眼睛。窯里靜悄悄的,只聽見鍋臺后面那只老黃貓的呼嚕聲。
外面暴風雨的喧囂更猛烈了。風雨聲中,突然傳來了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這是山洪從河道里涌下來了。
足足有一刻鐘,這個燈光搖晃的土窯洞失去了任何生氣,三個人都陷入難受和痛苦中。
這個打擊對這個家庭來說顯然是嚴重的。對于高加林來說,他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已經受了很大的精神創傷。虧得這三年教書,他既不要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又有時間繼續學習,對他喜愛的文科深入鉆研。他最近在地區報上已經發表過兩三篇詩歌和散文,全是這段時間苦鉆苦熬的結果。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他將不得不像父親一樣開始自己的農民生涯。他雖然沒有認真地在土地上勞過,但他是農民的兒子,知道在這貧瘠的山區當個農民意味著什么。農民啊,他們那全部偉大的艱辛他都一清二楚!他雖然從來也沒鄙視過任何一個農民,但他自己從來都沒有當農民的精神準備!不必隱瞞,他十幾年拼命讀書,就是為了不像他父親一樣一輩子當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種說法是奴隸)。雖然這幾年當民辦教師,但這個職業對他來說還是充滿希望的。幾年以后,通過考試,他或許會轉為正式的國家教師。到那時,他再努力,爭取做他認為更好的工作。可是現在,他所抱有的幻想和希望徹底破滅了。此刻,他躺在這里,臉在被角下面痛苦地抽搐著,一只手狠狠地揪著自己的頭發。
對于高玉德老兩口子來說,今晚上這不幸的消息就像誰在他們的頭上敲了一棍。他們首先心疼自己的獨生子:他從小嬌生慣養,沒受過苦,嫩皮嫩肉的,往后漫長的艱苦勞動怎能熬下去呀!再說,加林這幾年教書,掙的全勞力工分,他們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并不緊巴。要是兒子不教書了,又急忙不習慣勞動,他們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他們老兩口都老了,再不像往年,只靠四只手在地里刨挖,也能供養兒子上學“求功名”。想到所有這些可怕的后果,他們又難受,又恐慌。加林他媽在無聲地啜泣;他爸雖然沒哭,但看起來比哭還難受。老漢手把赤腳片摸了半天,開始自言自語叫起苦來:
“明樓啊,你精過分了!你能過分了!你強過分了!仗你當個四大隊書記,什么不講理的事你都敢做嘛!我加林好好地教了三年書,你三星今年才高中畢業嘛!你怎好意思整造我的娃娃哩?你不要理了,連臉也不要了?明樓!你做這事傷天理哩!老天爺總有一天要睜眼呀!可憐我那苦命的娃娃啊!啊嘿嘿嘿嘿嘿……”
高玉德老漢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兩行渾濁的老淚在皺紋臉上淌下來,流進了下巴上那一撮白胡子中間。
高加林聽見他父母親哭,猛地從鋪蓋上爬起來,兩只眼睛里閃著怕人的兇光。他對父母吼叫說:“你們哭什么!我豁出這條命,也要和他高明樓小子拼個高低!”說罷他便一縱身跳下炕來。
這一下子慌壞了高玉德。他也赤腳片跳下炕來,趕忙捉住了兒子的光胳膊。同時,他媽也顛著小腳繞過來,脊背抵在了門板上。老兩口把光著上身的兒子堵在了腳地當中。
高加林急躁地對慌了手腳的兩個老人說:“哎呀呀!我并不是要去殺人嘛!我是要寫狀子告他!媽,你去把書桌里我的鋼筆拿來!”
高玉德聽見兒子說這話,比看見兒子操起家具行兇還恐慌。他死死按著兒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說:“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萬不要闖這亂子呀!人家通天著哩!公社、縣上都踩得地皮響。你告他,除什么事也不頂,往后可把咱扣掐死呀!我老了,爭不得這口氣了;你還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擊報復。你可千萬不能做這事啊……”
他媽也過來扯著他的另一條光胳膊,順著他爸的話,也央告他說:“好我的娃娃哩,你爸說得對對的!高明樓心眼子不對,你告他,咱這家人往后就沒活路了……”
高加林渾身硬得像一截子樹樁,他鼻子口里噴著熱氣,根本不聽二老的規勸,大聲說:“反正這樣活受氣,還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還咬一口哩,咱這人活成個啥了!我不管頂事不頂事,非告他不行!”他說著,竭力想把兩條光胳膊從四只衰老的手里掙脫出來。但那四只手把他抓得更緊了。兩個老人哭成一氣。他母親搖搖晃晃的,幾乎要摔倒了,嘴里一股勁央告說:“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媽就給你下跪呀……”
高加林一看父母親的可憐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親,頭痛苦地搖了幾下,說:“媽媽,你別這樣,我聽你們的話,不告了……”
兩個老人這才放開兒子,用手背手掌擦拭著臉上的淚水。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欄石上,沉重地低下了頭。外面,雖然不再打閃吼雷,雨仍然像瓢潑一樣嘩嘩地傾倒著。河道里傳來像怪獸一般咆哮的山洪聲,令人毛骨悚然。
他媽見他平息下來,便從箱子里翻出一件藍布衣服,披在他冰涼的光身子上,然后嘆了一口氣,轉到后面鍋臺上給他做飯去了。他父親摸索著裝起一鍋煙,手抖得劃了十幾根火柴才點著——而忘記了煤油燈的火苗就在他的眼前跳蕩。他吸了一口煙,彎腰弓背地轉到兒子面前,思思謀謀地說:“咱千萬不敢告人家。可是,就這樣還不行……是的,就這樣還不行!”他決斷地喊叫說。
高加林抬起頭來,認真地聽父親另外還有什么懲罰高明樓的高見。
高玉德頭低傾著吸煙,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過了好一會,他才揚起那飽經世故的莊稼人的老皺臉,對兒子說:“你聽著!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見了明樓還要主動叫人家叔叔哩!臉不要沉,要笑!人家現在肯定留心咱們的態度哩!”他又轉過白發蒼蒼的頭,給正在做飯的老伴安咐:“加林他媽,你聽著!你往后見了明樓家里的人,要給人家笑臉!明樓今年沒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過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專意討好人家啊!唉!說來說去,咱加林今后的前途還要看人家照顧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來哩……加林媽,你聽見了沒?”
“嗯……”鍋臺那邊傳來一聲幾乎是哭一般的應承。
淚水終于從高加林的眼里涌出來了。他猛地轉過身,一頭撲在炕欄石上,傷心地痛哭起來。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只聽見大地上淙淙的流水聲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聲混交在一起,使得這個夜晚久久地平靜不下來了……
第二章
高加林醒來以后,他自己并不知道時光已經接近中午了。
近一個月來,他每天都是這樣,睡得很早,起得很遲。其實真正睡眠的時間倒并不多;他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從絞得亂翻翻的被褥看來,這種痛苦的休息簡直等于活受罪。只是臨近天明,當父母親摸索著要起床,村里也開始有了嘈雜的人聲時,他才開始迷糊起來。他蒙眬地聽見母親從院子里抱回柴火,吧嗒吧嗒地拉起了風箱;又聽見父親的瘸腿一輕一重地在地上走來走去,收拾出山的工具,并且還安咐他母親給他把飯做好一點……他于是就眼里噙著淚水睡著了。
現在他雖然醒了,頭腦仍然是昏沉沉的。睡是再睡不著了,但又不想爬起來。
他從枕頭邊摸出剩了不多幾根的紙煙盒,抽出一支點著,貪婪地吸著,向土窯頂上噴著煙霧。他最近的煙癮越來越大了,右手的兩個手指頭熏得焦黃。可是紙煙卻沒有了——準確地說,是他沒有買紙煙的錢了。當民辦教師時,每月除過工分,還有幾塊錢的補貼,足夠他買紙煙吸的。
接連抽了兩支煙,他才感到他完全醒了。本來最好再抽一支更解饞,但煙盒里只剩了最后一支——這要留給刷牙以后享用。
他開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總要愣怔半天,才穿另一件。
好長時間他才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甕里舀了一勺涼水往干毛巾上一澆,用毛巾中間濕了的那一小片對付著擦擦腫脹的眼睛。然后他舀一缸子涼水,到院子里去刷牙。
外面的陽光多刺眼啊!他好像一下子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天藍得像水洗過一般。雪白的云朵靜靜地飄浮在空中。大川道里,連片的玉米綠氈似的一直鋪到西面的老牛山下。川道兩邊的大山擋住了視線,更遠的天邊彌漫著一層淡藍色的霧靄。向陽的山坡大部分是麥田,有的已經翻過,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沒有翻過,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像剛熟過的羊皮。所有麥田里復種的糜子和蕎麥都已經出齊,泛出一層淡淡的淺綠。川道上下的幾個村莊,全都罩在棗樹的綠蔭中,很少看得見房屋;只看見每個村前的打麥場上,都立著密集的麥秸垛,遠遠望去像黃色的蘑菇一般。
他的視線被遠處一片綠色水潭似的棗林吸引住了。他怕看見那地方,但又由不得看。在那一片綠蔭中,隱隱約約露出兩排整齊的石窯洞。那就是他曾工作和生活了三年的學校。
這學校是周圍幾個村子共同辦的,共有一百多學生,最高是五年級,每年都要向城關公社中學輸送一批初中學生。高加林一直當五年級的班主任,這個年級的算術和語文課也都由他代。他并且還給全校各年級上音樂和圖畫課——他在那里曾是一個很受尊重的角色。別了,這一切!
他無精打采地轉過臉,蹲在畔上開始刷牙。
村子里靜悄悄的。男人們都出山勞動去了,孩子們都在村外放野。村里已經有零星的吧嗒吧嗒拉風箱的聲音,這里那里的窯頂上,也開始升起了一縷一縷藍色的炊煙。這是一些麻利的婦女開始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們準備午飯了。河道里,密集的楊柳叢中,叫螞蚱間隔地發出了那種叫人心煩的單調的大合唱。
高加林刷牙的時候,看見他母親正佝僂著身子,在對面自留地的茄子畦里拔草,滿頭白發在陽光下那么顯眼。一種難受和羞愧使他的胸部一陣絞痛。他很快把牙刷從嘴里拔出來,在心里說:我這一個月實在不像話了!兩個老人整天在地里操磨,我怎能老呆在家里鬧情緒呢?不出山,讓全村人笑話!是的,他已經感到全村人都在另眼看他了。大家對高明樓做的不講理的事已經習以為常了,但對村里任何一個不勞動的二流子都反感。莊稼人嘛,不出山勞動,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加林痛苦地想:他可再不能這樣下去了!生活是嚴酷的,他必須承認他目前的地位——他已經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
路遙全集
人生
高加林這樣想著,正準備轉身往回走,聽見背后有人說:“高老師,你在家哩?”
他轉身一看,認出是后川馬店村一隊的生產隊長馬拴。
馬拴雖然不識字,但是代表馬店大隊參加學校管理委員會,常來學校開會,他們很熟悉。這是一個老實后生,心地善良,但人又不死板,做莊稼和搞買賣都是一把好手。
他看見平時淳樸的馬拴今天一反常態。他推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車子被彩色塑料帶纏得花花綠綠,連輻條上都纏著一些色彩鮮艷的絨球,講究得給人一種俗氣的感覺。他本人打扮得也和自行車一樣體面:大熱的天,一身灰的確良襯衣外面又套一身藍滌卡罩衣;頭上戴著黃的確良軍式帽,曬得焦黑的胳膊上撐一只明晃晃的鍍金鏈手表。他大概自己也為自己的打扮和行裝有點不好意思,別扭地笑著。加林此刻雖然心情不好,也為馬拴這身扎眼的裝束忍不住笑了,問:“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樣,干啥去了?”
馬拴臉通紅,笑了笑說:“看媳婦去了!人家正給我說你們村劉立本的二女子哩!”
加林這才明白為什么他今天里外一嶄新。眼下農民看對象都是這種打扮。他問:“是巧珍嗎?”
“就是的。”
“那你這把川道里的頭梢子拔了!你不聽人家說,巧珍是‘蓋滿川’嗎?”加林開玩笑說。
“果子是顆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憨厚的馬拴笑嘻嘻地說了句粗話。
“看得怎樣?成了吧?”
“離城還有十五里!咱跑了幾回,看他們家里大人倒沒啥意見,就是本人連一次面也不露。大概嫌咱沒文化,臉黑。臉是沒人家白,論文化,她也和我一樣,斗大字不識幾升!唉,現在女的心都高了!”
“慢慢來,別著急!”
“對對對!”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們家喝點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人家里喝過了!”
這回輪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這個不識字的農民說話這么幽默。
馬拴戴手表的胳膊揚了揚,給他打了告別,便跨上車子,向川道里的架子車路飛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畔的一棵棗樹上,一直望著他的背影沒入了玉米的綠色海洋里。他忍不住扭過頭向后村劉立本家的院子望了望。
劉立本綽號叫“二能人”,隊里什么官也不當,但全村人尊罷高明樓就最敬他。他人心眼活泛,前幾年投機倒把,這二年堂堂皇皇做起了生意,掙錢快得馬都攆不上,家里的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樓雖然是村里的“大能人”,但在經濟戰線上,遠遠趕不上“二能人”。對于有錢人,莊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過,村里人尊重劉立本,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立本的大女兒巧英前年和高明樓
的大兒子結婚了,所以他的身份在村里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聯親,兩家簡直成了村里的主宰。全村只有他們兩家圈圍墻,蓋門樓,一家在前村,一家在后村,虎踞龍盤,儼然是這川道里像樣的大戶人家。
從內心說,高加林可不像一般莊稼人那樣羨慕和尊重這兩家人。他雖然出身寒門,但他沒本事的父親用勞動換來的錢供養他上學,已經把他身上的泥土味沖洗得差不多了。他已經有了一般人們所說的知識分子的“清高”。在他看來,高明樓和劉立本都不值得尊敬,他們的精神甚至連一些光景不好的莊稼人都不如。高明樓人不正派,仗著有點權,欺上壓下,已經有點“鄉霸”的味道;劉立本只知道攢錢,前面兩個女兒連書都不讓念——他認為念書是白花錢。只是后來,才把三女兒巧玲送學校,現在算高中快畢業了。這兩家的子弟他也不放在眼里。高明樓把精能全占了,兩個兒子腦子都很遲笨。二兒子三星要不是走后門,怕連高中都上不了。劉立本的三個女兒都長得像花朵一樣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的,可惜有兩個是文盲。
雖然這樣,加林此刻站在畔上只是惱恨地想:他們雖然被他瞧不起,但他自己現在又是個什么光景呢?
一種強烈的心理上的報復情緒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齒。他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思想:假若沒有高明樓,命運如果讓他當農民,他也許會死心塌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輩子!可是現在,只要高家村有高明樓,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樓他們強,非得離開高家村不行!這里很難比過他們!他決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會的面前,和高明樓他們比個一高二低!
他把缸子牙刷送回窯,打開箱子找一件外衣,準備到前川菜園下面的那個水潭里洗個澡。
他翻出一件黃色的軍用上衣,眼睛突然亮了。這件衣服是他叔父從新疆部隊上寄回的,他寶貴得一直舍不得穿。他父親唯一的弟弟從小出去當兵,解放以后才和家里聯系上,幾十年沒回一次家。一年通幾次信,年底給他們寄一點零花錢,關系僅此而已。叔父聽說是副師政委,這是他們家的光榮和驕傲,只是離家遠,在他們的生活中不起什么作用。
高加林拿起這件衣服,突然想起要給叔父寫一封信,告訴一下他目前的處境,看叔父能不能在新疆給他找個工作。當然,他立刻想到,父母親就他一個獨苗兒,就是叔父在那里能給他找下工作,他們也不會讓他去的。但他決定還是要給叔父寫信。他渴望遠走高飛——到時候,他會說服父母親的。
他于是很快伏在桌子上,用他文科方面的專長,很動感情地給叔父寫了一封信,放在了箱子里。他想明天縣城逢集,他托人把信在城里很快寄出去。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給他精神上帶來很大的安慰。他立刻覺得輕松起來,甚至有點高興。
他把這件黃軍衣穿在身上,愉快地出了門,沿著通往前川的架子車路,向那片色彩斑斕的菜園走去。
黃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極其迷人的。遠方的千山萬嶺,只有在這個時候才用惹眼的綠色裝扮起來。大川道里,玉米已經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懷了一個到兩個可愛的小綠棒;綠棒的頂端,都吐出了粉紅的纓絲。山坡上,蔓豆、小豆、黃豆、土豆都在開花,紅、白、黃、藍,點綴在無邊無涯的綠色之間。莊稼大部分都剛鋤過二遍,又因為不久前下了飽墑雨,因此地里沒有顯出旱象,濕潤潤,水淋淋,綠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
高加林輕快地走著,煩惱暫時放到了一邊,年輕人那種熱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歡暢地激蕩起來。他折了一朵粉紅色的打碗碗花,兩個指頭捻動著花莖,從一片灰白的包心菜地里穿過,接連跳過了幾個土塄坎,來到了河道里。
他飛快地脫掉長衣服,在那一潭綠水的上石崖上擴胸、下蹲——他已經決定不是簡單洗個澡,而要好好游一次泳。
他的裸體是很健美的。修長的身材,沒有體力勞動留下的任何印記,但又很壯實,看出他進行過規范的體育鍛煉。臉上的皮膚稍有點黑;高鼻梁,大花眼,兩道劍眉特別耐看。頭發是亂蓬蓬的,但并不是不講究,而是專門講究這個樣子。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和皺著眉頭的時候,更顯示出一種很有魅力的男性美。
高加林活動了一會兒,便像跳水運動員一般從石崖上一縱身跳了下去,身體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就優美地沒入了碧綠的水潭中。他在水里用各種姿勢游,看來蠻像一回事。
一刻鐘以后,他從跌水哨的一邊爬上來,在上面的淺水里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然后躲在一個石窩里換了褲子,光著上身回到石崖上面,躺在一棵桃樹下。這棵桃樹是一輩子打光棍的德順老漢的。桃子還沒熟的時候,好心的老光棍就全摘了分給村里的娃娃。現在這樹上只留下一些不很茂密的樹葉,倒也能遮一些陰涼。
高加林把衫子鋪到地上,兩只手交叉著墊到腦后,舒展開身子躺下來,透過樹葉的縫隙,無意識地望著水一般清澈的藍天。時光已經到了中午,但他的肚子也不覺得餓。河道離得很近,但水聲聽起來像是很遠,潺潺地,像小提琴拉出來的聲音一般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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