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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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紹振

“二姊，我還沒見過三嫂子呢。我這一身鄉氣，會惹她笑痛了肚子罷。”蕙芳輕聲說，偷眼看一下父親，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車里的時髦女人。芙芳笑了一聲，拿出手帕來抹一下嘴唇。
一股濃香直撲進吳老太爺的鼻子，癢癢地似乎怪難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鄉下去過，也沒看見像你這一身老式的衣裙。”“可不是。鄉下女人的裝束也是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像一枝尖針刺入吳老太爺迷惘的神經，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識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裝束；雖則尚在五月，卻因今天驟然悶熱，二小姐已經完全是夏裝；淡藍色的薄紗緊裹著她的壯健的身體，一對豐滿的乳房很顯明地亳出來，袖口縮在臂彎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
一種說不出的厭惡突然塞滿了吳老太爺的心胸，他趕快轉過臉去，不提防撲進他視野的，又是一位半裸體似的只穿著亮紗坎肩，連肌膚都看得分明的時裝少婦，高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翹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簡直好像沒有穿褲子。“萬惡淫為首”！這句話像鼓槌一般打得吳老太爺全身發抖。然而還不止此。吳老太爺眼珠一轉，又瞥見了他的寶貝阿萱卻正張大了嘴巴，出神地貪看那位半裸體的妖艷少婦呢！老太爺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動，喉間是火辣辣地，好像塞進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時指揮交通的燈光換了綠色，吳老太爺的車子便又向前進。沖開了各色各樣車輛的海，沖開了紅紅綠綠的耀著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進！機械的騷音，汽車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氣，霓虹電管的赤光——一切夢魘似的都市的精怪，毫無憐憫地壓到吳老太爺朽弱的心靈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鳴，只有頭暈！直到他的刺激過度的神經像要爆裂似的發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臟不能再跳動！呼盧呼盧的聲音從吳老太爺的喉間發出來，但是都市的騷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沒有聽到。老太爺的臉色也變了，但是在不斷的紅綠燈光的映射中，誰也不能辨別誰的臉色有什么異樣。
汽車是旋風般向前進。已經穿過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靜安寺路上開足了速率。五月夜的涼風吹在車窗上，獵獵地響。此時車上的喇叭突然嗚嗚地叫了兩聲，車子向左轉，駛入一條靜蕩蕩的濃蔭夾道的橫馬路，二小姐趕快把補妝的皮包收好，轉臉看著老太爺輕聲說“爸爸，快到了。”“爸爸睡著了！”此時汽車已經停在五開間三層樓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從屋子里散射出來的無線電音樂在空中回翔，咕——地一聲，汽車停下。
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汽車旁邊叫：“太太！老太爺和老爺他們都來了！”從暈眩的突擊中方始清醒過來的吳老太爺吃驚似的睜開了眼睛。覺醒意識的第一剎那卻不是別的，而是剛才七少爺阿萱貪婪地看著那位半裸體似的妖艷少婦的那種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說的那一句“鄉下女人裝束也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的聲浪。剛一到上海這“魔窟”，吳老太爺的“金童玉女”就變了！“爸爸，辛苦了！二姊，這是四妹和七弟么？”一股異常濃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撲頭壓住了吳老太爺。在這香霧中，吳老太爺只見一團蓬蓬松松的頭發，一對發光的滴溜溜轉動的黑眼睛，下面是紅得可怕的兩片嘻開的嘴唇。驀地這披發頭扭了一扭，又響出銀鈴似的聲音“蓀甫！你們先進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爺！四妹，你先下來！”吳老太爺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搖一下頭。可是誰也沒有理他。一條滑膩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爺的腰部，又是一串艷笑，又是兜頭撲面的香氣。吳老太爺的心只是發抖，《太上感應篇》緊緊地抱在懷里。他被攙著走進那間燈火輝煌的大客廳，只見是滿客廳的人！吳老太爺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過度刺激，燒得他的臉色變為青中帶紫。他看見滿客廳是五顏六色的電燈在那里旋轉，旋轉，一切男的女的人們，都在這金光中跳著轉著。粉紅色的吳少奶奶，蘋果綠色的一位女郎，淡黃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瘋狂地跳，跳！她們的身體在滿屋里飛舞了，舞陣中夾著蓀甫多皰的方臉，以及滿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
他只覺得聽得狂蕩的艷笑，房屋搖搖欲倒。
“邪魔呀！”吳老太爺似乎這么喊，眼里進出金花，接著腦殼里梆的一響，兩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吳少奶奶驀地驚叫了一聲，茶杯掉在地下。滿客廳的人都一跳！吳老太爺臉色像紙一般白，嘴唇上滿布著白沫，頭顱歪垂著。黃綾套子的《太上感應篇》啪的一聲落在地下。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罷，醒醒罷！”二小姐捧住了吳老太爺的頭，顫抖著聲音叫，竹齋伸長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滿臉的驚惶。抓住了老太爺左手的蓀甫卻是一臉怒容，厲聲斥罵那些圍近來的當差和女仆：“滾開！還不快去拿冰袋來么？快，快！”冰袋！冰袋！老太爺發痧了！當差們滿屋子亂跑。
蓀甫橫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擠得那么緊！單是這股子人氣也要把老太爺熏壞了！——怎么冰袋還不來！佩瑤，這里暫時不用你幫忙；你去親自打電話請丁醫生！——王媽！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對二小姐擺手：“二姊，不要慌張！爸爸胸口還是熱的呢！在這沙發椅上不是辦法，我們先抬爸爸到那架長沙發榻上去罷。”這么說著就把老太爺抱起來，眾人都來幫一手。
忽然老太爺的手動了一下，喉間一聲響，就有像是痰塊的白沫從嘴里冒出來。“好了！”——幾張嘴同聲喊，似乎心頭松一下。老太爺額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間的響聲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動，眼皮有點跳，終于半睜開了。
“怎么丁醫生還不來？先抬進小客廳罷！”蓀甫搓著手自言自語地說，回頭對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個當差一擺手。四個當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張長沙發榻，走進大客廳左首的小客廳。留在大客廳里的人們悄悄地等候著，誰也不開口。
電燈光依然柔和地照著一切。小風扇的渾圓的金臉孑L依然荷荷地響著，徐徐轉動，把涼風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們的衣裙。然而這些一向是快樂的人們此時卻有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安壓住在心頭。
鋼琴旁邊坐著那位穿淡黃色衣服的女郎，隨手翻弄著一本琴譜。她的相貌很像吳少奶奶，她是吳少奶奶的嫡親妹子，林二小姐佩姍。這時在一旁發呆的穿著蘋果綠色的女郎張素素忽然像是想著什么，猛地抬起頭來，向四面看看，就跑到鋼琴前面，雙手一拍，低聲地然而鄭重地說：“佩珊！我想老太爺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見過——”那邊兩位男客都驚跳起來，睜大了詢問的眼睛，走到張素素旁邊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林佩珊遲疑地問，站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