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歌（簡體書）

序言：
陶瓷也是泥土的子孫
葉延濱



泥文是一位農民詩人，早兩年在《詩刊》社、《星星》詩刊聯合舉辦的“十大農民詩人獎”評獎中脫穎而出，讓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泥文，原名倪文財，1974年在重慶鄉下一個小山村里出生，十九歲出山打工，重慶人時稱“棒棒”。經多年漂泊打工，在新世紀初開始寫詩，從此詩歌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這本詩集其實也是他十年詩歌創作的成果。重慶市作家協會的兩位掌門人，陳川和王明凱向“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編委會”聯名推薦泥文詩集，認為“值得關注”；本屆編委在三部詩集佳作競爭一個名額的激烈角逐中，大部分編委把贊成票投給了泥文，表明了叢書編委們的藝術良心與社會良知在一個底層寫作者身上聚焦。泥文是幸運的，他一生中兩次選擇都是正確的。一次是走出了山村，也許只是一種改變命運的沖動，讓他投身于中國社會大變革的巨流中，用汗水、淚水甚至傷痛成為中國轉型大舞臺上一個小角色。再一次是他選擇了詩歌，在流水線與蝸居的生活中，讓詩歌成為他靈魂的伴侶，而詩歌也給了他回報，一個詩人的稱號和用詩行譜寫出的青春。
我不認識泥文，我只是因他的詩歌接近他。他用詩歌打動了我，像以前讀謝湘南、讀田禾，讀到真情與質樸。泥文和在這個時代的底層寫作者們，用他們滲進了汗水和淚水的詩句，給我們的時代做出了最重要的注解和證言：“說，花朵開放吧／丑或者乖／自己的孩子自己愛／在空港工業園區，在機床與機床／叫囂聲的夾縫里／在油污與方言迷漫的車間里／讓我叫一聲——花朵開放吧／開出屬于漂泊的、打工的、農民工的樣子……”這是一種覺悟，也是一種確認。認命的不僅是承認自己來自農民，要在這巨大的社會變革中承受脫胎換骨之苦，同時也認識到命運要求自己“讓我叫一聲——花朵開放吧”，分享這巨變中的一絲快樂三分苦澀，成為一位從最低處成長起來的詩人。當我們以關切注視這位來自底層的歌者，我們同時也感謝他給有些呆滯有些沉悶的詩壇帶來了新的鮮活資源，社會變革中的新體驗與新感受。
泥文十年習詩，不僅在詩藝上有了自己的特色，更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他不滿足表現底層的痛苦與命運的不公，而是有了自信與寬容，讓他走出個人狹小的苦痛，感受陽光與希望。這也許很細微，細微得像《草籽的幸福》：“地磚與地磚的親密，就要不分彼此了／隨風而來的草籽，看準時機／鉆了進去，里面有一丁點兒泥土//風來了，雨過了。些微陽光，草籽扁著腦袋／捧出一絲綠，從地磚與地磚緊擁的臂膀間／冒出小得意，冒出不為人知的小蕩漾//在這車來車往的流水里，草籽已忘記／一雙幼小的腳從它的頭上踩過／一雙锃亮的皮鞋從它的頭上踩過//一雙蹣跚的腳，說夕陽的興奮／在城市。草籽佝僂著腰／七彎八拐地生活，多么幸福。”這是泥文筆下創造的意象，也許這個意象對于中國社會是一個重要的細節，一個預告。和早期的打工詩相比，早些打工詩對社會底層黑暗處的揭示，對不公的吶喊，對故鄉的回望依戀，展示了漂泊無根的一族。而《草籽的幸福》在令人心酸的意象中，幸福的草籽在城市找到了磚縫中的“一丁點泥土”扎下了根，在車輪輾壓與鞋底踩踏中“七彎八拐地生活”，但這就是幸福的草籽們，不再漂泊，雖“佝僂著腰”，卻成為城市的一部分。這種在苦澀中生長出來的幸福，在汗水與淚水中浸泡出來的樂觀，是向上的、有力量的，也是充滿希望的！
泥文的詩不僅是農民工進城的打工詩歌，遠比“打工”更豐富的是城市小人物們的所感所思所想。在今天，財富與權力讓社會撕裂，讓富人與窮人成為火星與月球，詩歌卻用微弱的溫暖尋覓人心與人心間的通道，泥人的詩歌也用真情表達著小人物同樣感動讀者的那些真情與善良：“我想捂住春陽在我心中抬起的頭顱／我想捂住時間在我心中嘀嗒的聲響／我想捂住……我怎能捂住／在我心中蹦跳的女人//這小鳥的歌唱／這春陽，這花開／我如春草一樣扭動身姿拔節的駐足和眺望//在誰的身影里越陷越深／這一碗無米相應的愛戀／我想捂住，這織女讓我做不了牛郎的惆悵。”這一首《我想捂住》讓我感動良久，這樣的詩在當下的詩壇也是值得重視的好作品，情感真摯，表現力強，分寸把握好，語言有空間有張力！這是藝術精品，如精美的陶瓷，它雖然也是泥土的一員，然而經過靈魂之火和詩藝的煉爐，陶瓷光彩照人！當然，在這部集子中，這樣屬于精品的佳作還不夠多，但我相信，泥文堅持寫下去，把這部詩集作為新起點，不斷探索創新，一定會有更多的佳作問世。
是為序。

2013年盛夏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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